我朝着黑咕隆略的地方一直走下去,忽然听见有人喊:“苏艺成,苏艺成。”我转过头去,池青青骑着那辆嘎吱嘎吱响个没完没了的破自行车,朝我这边驶来。我说不清楚为什么忧心忡忡。青青,整整一天我都在有意无意地想见到你,我今天的感觉简直糟糕透了。如果没有你的呼喊,我恍惚中没准儿就能撞见上帝。可你在黑夜里给我带来像阳光一样的温暖,你告诉我《现代旅游报》已同意调我去做编辑、记者,这消息对我实在太重要太激动人心了。我的眼泪叭嗬叭嗬地一个劲儿往下掉,想拦也拦不住,那是因为你与你母亲都是把我从死亡的边缘上救回来的人。
现在,我独自坐在学校宿舍里的书桌前;我打开日记本正好翻到我自杀前那一天写下的一段文字,我的心里被刺疼了一下,那种感觉就像被一只蜜蜂或者飞虫咬了一样差不离。我把笔紧紧擤在手里,忽然想起那些清清楚楚又朦朦胧胧的往事;那些靠在冷墙上的深邃往事啊,都已被我写在日记本里。
7月3日
早上那会儿,我真巴不得马上就去《现代旅游报》上班。我一想到自己是记者了,骑在自行车上,风把我的头发吹得哗啦啦飘起来,心里就会透着一股高兴劲儿。可学校已经放暑假了,调动的事最快也要到九月份才能解决。那么我这个暑假该干些什么呢?
下午我半躺在床上,读一本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书上那个妖艳的吉卜赛女郎给我留下了至高无上的印象。我似乎已经不那么郁郁寡欢了,我站起来,正想打开录音机轻盈地跳上一曲吉卜赛舞时,门铃响了起来。
我没有管《现代旅游报》的编辑山子叫老师,而是直呼其名,他开始有些吃惊,但很快冲我(目夹)(目夹)眼,表示赞许,他那种眼神我在某些外国影片中经常看到,的确魅力十足。他来告诉我,总编让我暑假期间先借调到报社上班,报社正在搞一个征文活动。他说完朝我宿舍四周打量了一遍,问:“这儿住几个人?”
“两个人。”
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我发现他是一个非常漂亮、帅气的东方男人。我接过他递给我的一大叠《现代旅游报》时,他忽然紧紧地握住了我的双手,把我的指关节都握得咯吱咯吱地响。幸亏这时陈红抱着一只大西瓜回来了,他才松开手。
陈红是个数学老师,她与我住在这间宿舍里已有五年的光阴了,我不知道还要与她住多久才会结束。她不太讨人喜欢,是个多嘴多舌的人,我们平时很少有共同语言。但这会儿她切了半只西瓜给我,她给我西瓜时鬼知道为什么脸红了,眼神也虚了,不敢正眼瞧我;莫非山子来我宿舍的事,她又要散播流言了?
7月4日
今天我特别高兴。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就感到神清气爽,有点像刚刚吸过more烟的那种感觉。其实我好久不吸烟了,想起来瘾就来了。今天是星期天,我在煤气灶上煮了一大锅鸡蛋面条,一日三餐全在这里了。
饭后我骑上自行车去三联书店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书?我在柜台上一本本地看过去,终于看到了读书界比较热门的两本书。黄仁宇著的《万历十五年》和米兰·昆德拉著的《被背叛的遗嘱》。我立即掏钱买了下来,像得到宝贝似的,心里舒畅极了。我捧起书飞快地回到宿舍里,可陈红开得很响的录音机里正放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摇滚乐;我一听就知道那是迈克尔·杰克逊的《犯罪高手》。
“你放那么响干嘛?”我话音刚落,陈红就有点不高兴地说:“我就怕你回来,你一回来房间就像坟墓一样了。”
她的话让我汗毛直立,我一边把书放在书桌上,一边猜测她一定对我自杀的事牢记在心。我望了望她正在扭动的胯部,就到厨房洗了两条黄瓜、四只西红柿。我喜欢吃黄瓜,也喜欢把西红柿的皮剥掉用白糖拌着吃。这时陈红关掉了录音机,满世界大喧大嚷的摇滚歌曲顿时哑巴了。房间够安静的。她走进厨房,我忙问她吃黄瓜还是西红柿?她说吃黄瓜,然后头头是道地说,黄瓜清香爽口,可以糖醋拌着吃也可以酱油麻油拌着吃。我知道她一说吃的事,就话多了。我赶紧转换话题说:“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摇滚乐了?”
“我刚刚认识了一个摇滚歌星,这磁带就是他借给我的。”她说:“那歌星一副邋里邋遢漫不经心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笑起来两排白不啦叽的牙齿就显露了出来,真讨人喜欢。”
我说:“那你喜欢上他了?”
“没有,没有。”她笑笑说。
我说:“其实再好听的摇滚乐,也比不上咱们中国的民歌来得棒。”
7月5日
这些天我已经不那么郁郁寡欢了,我如愿来到《现代旅游报》编辑部上班。部主任就是山子,他热情地把我介绍给部里的其他两名编辑。一个是五十五岁左右、中等个子的男人叫沈政,另一个则是巧嘴利舌的胖女人叫汪非,他们都与我握了手。我的办公桌在窗边,与山子面对面。山子帮我领来了笔。墨水、信纸、信封等办公用品。我坐下来干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征文来稿编号登记。
快到中午的时候,汪非放下手头的稿件对我说:“小苏,我带你到报社大楼转一圈,让你熟悉熟悉环境。”我说:“谢谢江老师。”
一报社隶属旅游局,所以在生活上还比较方便。”汪非一边说一边与我进了洗手间。她解完手后问我:“你发表了许多作品?”
我莞尔一笑。她接着又说:“你调到报社来,就不太有时间写作了,报社很忙。”
中午汪非邀我与她一起去食堂吃饭,食堂供应的品种很丰富,有米饭、面条和各种炒菜。我埋头吃饭的时候,山子正在我前边的一张餐桌上与一个头发斑白的黄牙齿男人边吃边聊天。当他发现我后,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这是我们的张坚平总编辑。”山子向我介绍道。我叫过张总编,张总编向我打量了一下说:“小苏,你很年轻,好好干是很有前途的,有什么困难提出来,找山子解决。”
我愉快地回到自己的餐桌上,汪非紧着鼻子对我说:“看来你是要成为我们张老总的掌上明珠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满面笑容,可我却浑身不自在。
回宿舍后,陈红告诉我她中了一个头奖,奖金壹仟元。她说请我去天香楼吃一顿,我说别破费了,还是买几只熟菜家里吃吧!她说:“他妈的就是与我不合拍。”
其实,家宴比酒店里化很贵的钱来得更亲切更能够沟通感情;只是现代人的心理,总喜欢讲排场,甩派头。这是如今现实社会中低收入高消费的不良现象,也是改革开放后落下的一种毛病?!
7月8日
这两天热得要命。气温在39℃左右,天空蓝得像透明的玻璃,使那些常年躺在石子路上的柏油,懒洋洋软绵绵地松散,使凹凸不平的裂缝中间蚂蚁也在搬家。七月的杭州在三层的居室之内,自来水就情懒地不再泛出银白,我大汗淋漓地。极度疲累地躺在酷暑的彩网里,数着刚刚发下来的工资。我的基本工资加上各种副食品补贴和书报费、洗理费,每月足足可拿465元。现在我借调到报社,刚刚上班就先拿到了编采费、误餐费、卫生费,这让我激动了好半天。我除掉房租费、伙食费、水电煤气费和给妈妈寄100元,还有一笔相当可观的零用钱。这笔钱我准备抽一部分给池青青的女儿达琳买一套童装,那小丫头实在让我喜欢。多余的钱就存个活期储蓄,随用随取。
午睡醒来的时候,我的头剧烈地疼痛着,浑身的骨头就像散了架一样。我这是在哪儿呢?我的头疼得有点钻心,就像有一只野兽的爪子在抓挠我撕裂我,我是醒着呢?还是在梦里?
一切纷乱的烦恼事,似乎都已朦朦胧胧地显得很遥远。只有那双眼睛渐渐清晰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天哪,我怎么满脑子尽是他的眼睛?
虽然我已经醒了,但我没有马上睁开眼睛。因为我感到浑身酥软无力,就像刚刚经历过一场风暴一样。有人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那是个非常轻柔的吻,只有爱与怜悯同时充满灵魂的时候才会产生这样的柔情。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我睁开眼睛看见山子站在我的面前;而办公室里没有其他的人,我赶紧从躺椅上爬起来;这时山子微微一笑,说:“给你一个任务,去一趟宁波采访宁波市旅游局局长受贿翻船的情况,给你三天时间,调查清楚了写篇报导,下周的‘反贪档案’栏目就等你的稿子。”
我说:“现在就去吗?”
他说:“那当然下午去明天一早就好办事儿了。”
我出了报社,到宿舍里打点了行装,又吃了两片止痛药,就直奔火车站。我在火车站买了一张到宁波的票,没等多少工夫我就上了火车。幸好车厢里有空调,我的头疼也好了许多。
火车到达宁波终点站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我找了一家旅社住下来,还没有吃饭就觉得疲惫极了。不过,我还是非常喜欢出来走走,这对我是一种全新的生活,可以说我正在走向社会。
7月9日
化了半天时间就采访完毕了。还有半天写好了一篇采访报道后,去宁波街头转了一圈。现在的都市除了街两边栉次鳞比的高楼大厦,就是挤满街头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在人群中觉得孤零零的,晚风吹来拂动着我的长发,我莫名其妙地忽然忧郁了起来。
现在我回到旅社,我重又看了一遍写好的采访报道,报道是这样写的:“近日,宁波市中级人民法院以受贿罪一审判处原宁波市旅游局局长、党委书记陈英钧有期徒刑5年,受贿所得人民币3.5万元予以没收。
1993年12月至1994年1月,宁波皇都俱乐部法人代表胡某为使其俱乐部在经营活动中获得多种便利,先后两次送给陈英钧现金计2.5万元。
1994年11月,陈英钧在兼任宁波亚洲华园宾馆董事长期间,以优惠价格为王某购买了该宾馆的一辆“三菱”牌轿车。次年2月,王某将该车转卖给他人并从中获利。为感谢陈英钧,王某遂委托其亲友转送给陈人民币1万元,陈收下了。1996年6月5日,宁波市检察院以受贿罪对陈英钧提起公诉。
宁波市中级人民法院经审理认为,陈英钧身为国家工作人员,利用其职务之便,为他人谋取利益,收受他人财物共计人民币3.5万元,其行为已构成受贿罪,数额巨大,依法应予惩处。鉴于陈英钧在案发后认罪、悔罪态度较好,又能积极退清所得赃款,因此受到法律从轻处罚。”我看完后,觉得我们中国在法律面前是人人平等的。
7月10日
天气丝毫没有凉快下来的迹象,热辣辣的阳光涌向四面八方,许多人家白天也开着空调,如一只只散热机一样,街道的热浪就更加滚滚而来了。
我把稿子交给山子,山子看完后说:“不错,不错,通讯报道就这样写。”汪非说:“山子,你也真是的,人家小说都会写,这么简单的通讯报道难道不会?”汪非朝我笑笑又说:“拿了稿费,别忘了请客。”
沈政到塑料厂去采访还没有回来,据说那个厂公费旅游十分严重。厂长、书记香港、美国都公费旅游过了,可几千名工人却半年多没拿到奖金。汪非去洗手间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我与山子,山子忽然对我说:“苏艺成,晚上请你去跳舞,能赏光吗?”
我说不会跳,改日跟你学吧!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山子说,女孩子学跳舞很容易的,我一定教会你。我猜测山子曾经一定是个风流、潇洒的舞会王子。
汪非写了一篇2千多字的嵊泗列岛游记,她说嵊泗列岛是新开辟的一个旅游胜地,杭州人若要到海边去,嵊泗列岛便是一个最佳去处。汪非眉飞色舞地,仿佛写游记是她的行家里手。
7月11日
陈红一清早就在打电话,我听见她在说:“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了,你别再来烦我,我们的缘分已尽了。”她气嘟嘟地挂断了电话。
我在水池一边洗衣服一边想着昨晚的梦。奇怪昨晚我怎么会梦见自己在美国旧金山一个叫汤姆叔叔的餐馆里洗盘子呢?而那个与我一起洗盘子的美国小伙子杰克,非常滑稽地耸耸肩对我说:“你永远不知道我是多么深刻地爱着你,我的灵魂注定要与你的灵魂风雨同舟。”现在我想着这个梦,真有点不可思议。
下午午睡醒来的时候陈红与我聊天,她突然与我亲密起来了,她说:“我谈过三个男朋友,本来总以为第三个人不错,可他妈的三个男人都是一路的货,还没谈几天就要与我同床了,你说这样的男人会是好人吗?”
陈红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大概一时觉得特别孤单、无处倾诉吧!
黄昏的时候,我穿梭于我们这座城市的所有百货商店,可是直到夜晚9点多钟我也没有买到一把扇子,我几乎逢人就问,嗨!你知道哪家商店有卖扇子的吗?
我大汗淋漓地跑回家,在楼道口差点被一个穿一身黑衣骑摩托车的男人撞倒,那男人见我打了个趔趄停下来问:“撞着了没有?”我摇摇头时,在路灯的光亮下看见他的脸粗糙、黝黑但非常冷峻。说实在我是比较喜欢冷峻的男人的,他摩托车开走的时候,我一直目送着他远去。
7月13日
这是一个非常解闷儿非常激动人心的周末,我没有想到在这样平平淡淡的日子里会冷不防蹦出一个令人陶醉的夜晚。我高兴得不知所措,真的。
这是我第一次去山子的住处玩。我怎么也没想到他已与他老婆离了婚,住在这样一个黑咕隆咚的地方。这地方离火车站很近,从窗外望出去就能看见十几条铁轨。差不多隔几分钟就会有一辆客车或者货车轰隆隆地驶过,震得山子这间古老的房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我与山子的谈话声,几乎就被火车轮子和钢轨共同发出的眼嘟眼嘟的响声淹没了。
我是黄昏的时候到达那鬼地方的,它置身于凤凰山脚下。凤凰山曾经包裹着南宋的风景,那风景叫我好不着迷。我远远地就看见山子在夕阳的余辉里,嘴巴上叼着一支香烟。我冲着他喊叫起来,他没听见。真够呛,山子。我又喊,我的嗓子都快吼破了,他看见我时那神情是喜出望外的。他朝我冲来,我也向他跑去,偏偏就在这时,一列老式的破蒸汽车头拉着一长溜车皮从我们中间喷云吐雾般地开过去,轰隆轰隆的,真叫人腻烦透啦。
我们等待破火车开过去,差不多有一天那么长的时间。山子从烟雾中冲过来,我却故意躲到一大堆木材的后面偷偷地觊觎。他东张西望,一会儿就沉不住气地大喊:“嗨!苏艺成你躲到哪里去了?你快出来!”我沉住气不作声,他却不停地喊:“苏艺——成!苏艺——成!”我扑哧笑出了声,他回头一瞥就用目光罩住了我,他冲过来,眼睛亮晶晶地凝视我,说:“你真调皮啊!”
我一走进他那间微微倾斜,墙壁斑驳脱落的古老房屋时,就被屋子里的废铜烂铁惊呆了。我说:“你开废品商店啊?”
他说:“我收藏废铜烂铁。”
我说:“谁相信你这鬼话。”
他说:“我不要人相信,我只是觉得这些废铜烂铁与我的灵魂很融洽罢了。”
我哈哈笑起来,我真的没法知道山子灵魂深处究竟在思考些什么?他为什么会喜欢住在这样破破烂烂吵吵闹闹的地方?
晚饭的时候,他开了两瓶啤酒,买了烤鸭和牛肉,我们在火车隆隆的响声中,把啤酒都灌下肚去了,我有点微醺,他却醉意朦胧的。我原以为他会吻我,或者把我搂进怀里,可他没有这样做,他一个指头都没碰我一下,真的。
但是,我非常愉快。
7月14日
礼拜天。我起床的时候已近中午了,站在阳台上观望了一会儿蓝天白云。陈红一大早回海宁家乡去了,她在餐桌上压了一张纸条说:“如果有人来找我,就说我回海宁去了。”陈红难道是想让她那个男朋友再来找她,追她到海宁吗?
我打扫房间和卫生间。卫生间里到处都是陈红用过的满是鲜血的卫生巾,我用火钳一只只钳进垃圾袋。刚刚打扫停当,池青青就来了。她问我会不会杀甲鱼,她说她买了一只甲鱼没办法杀,我说没问题。我锁上门,拿着早就准备好送给达琳的漂亮裙子,去池青青家了。
池青青不像她母亲那样爱洁癖,她房间的东西总是乱七八糟地堆着,沙发上就像杂货摊一样,有玩具、书、衣服、食品等等,好在她窗子都打开着,空气十分新鲜。我先磨了磨刀,然后用火钳钳住甲鱼头让池青青抓着,我就一刀、两刀地砍下去了。这使我想起《三国演义》中诸葛亮挥泪斩马谡,池青青闭上眼睛不敢看我当刽子手。甲鱼杀完了,我问池青青《在分裂中重新抉择》的论文进行得怎样了?她苦不堪言地摇摇头。说实在一个单身女人又要工作又要带孩子,还要写这费心费精神的论文,肯定是累极了。
我把裙子穿在达琳身上时,达琳高兴得跳起了新疆舞。我对池青青说:“达琳长大肯定是个搞艺术的。”
午饭后我们坐在书房里聊天,我们天南海北地乱聊了一通,但只字儿没谈文学,也许平时工作得够累的,谈些别的反觉轻松。达琳不知从哪个角落找出来一副扑克牌,她缠着我们要玩牌,我怀疑地问:“你行吗?”她一昂头神气十足地说:“我会打争上游。”我哈哈地笑了起来,这小丫头太让我喜欢了。
后来我们争上游,一直争到黄昏时分。我统计了一下输赢,结果池青青第一、达琳第二、我输得最惨。想着大半天过去了,我准备告辞了。这时门铃响了起来,池青青打开门,我惊奇地发现进来的男人就是那晚我差一点被他的摩托车撞倒的男人。池青青向我介绍,说那男人叫周树森,介绍我的时候,周树森边解上衣纽扣,边熟门熟路地往池青青的卧室走去。
我从池青青家出来,莫名其妙地淌着泪。我恨周树森为什么连招呼都不与我打?但我猜测到他是池青青的情人就原谅他了。我想他那迫不及待的样子。晚上他们不容置疑地要睡在一起做爱了。性爱是维系两性关系的手段之一,但真正的爱情是灵与肉的结合。不过,这种爱情太难得了。我不知道周树森与池青青的爱情,是否已达到了这种境界?
夜深了。我一个人睡在床上,没有了陈红的陪伴,顿觉屋子空荡荡的。我胡思乱想得伤心起来,由于没有空调我又热得起床到阳台上纳凉。
我看见阳台上洒满了月光,大楼窗内的灯全都熄灭了,大家都在睡觉;这世界有多少男人搂着女人在睡觉啊!如果要问夜晚最动听的声音是什么?那决不是风声雨声,而是做爱的声音。它繁衍了人类,起着重要的作用。
7月15日
黄昏的时候,天气忽然变得很闷,我像一头母驴东冲西撞。这时,一群孩子的欢笑声向我袭来。原来我已走进一座幼儿园的绿色栅栏内,他们正在起劲地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孩子们快乐的叫喊声,使一直闷压在我心中的情感瞬间爆发出来,我知道我没有真正的童年,我的童年被当时的“红色风暴”卷走了。但我多么渴望重建我的童年,我与孩子们一起玩游戏,他们的声音在我的胸膛内发出巨大的共鸣。这时,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姑娘跑过来制止了孩子们的嬉闹,她转过脸来冲我一笑,我听见她说忘了自己的年龄啦?我不由得黯然神伤,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我转过身去,猝然感到一阵更为压抑的孤独和悲伤。
7月16日
终于还是和山子到晚秋歌舞厅去跳舞了,他的热情使我不好意思再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我想那天在他家里,他一个指头都没碰我一下,跳跳舞他未必就居心叵测,所以就答应了他。
我们晚7点准时在舞厅碰面。山子买好票坐在大厅里吸着烟等我,见我来了,他站起身拉着我的左手走进舞池。舞池里闪烁着眼花缭乱的色彩,旋转的华尔兹令我想起西方电影中舞会场面的某个镜头。我们坐在灯光幽暗的沙发上,那氛围很容易让人进入一种境界。
一曲终了,又是一曲响起。这时灯光一下子全暗淡了下来。山子说这一曲是慢四步,可我有点不太自在了。我看见许多舞伴搂搂抱抱,如醉如痴地接吻、亲热,那场景真是情人们的世界。山子说大家都在搂搂抱抱,我们不这样我们就是不合潮流的人,就是不正常的人。他说完拉起我就往舞池走。
我喘了喘气对山子说:“我就是喜欢做不正常的人。”山子说:“你的个性总是特别,我就是喜欢特别的人。”我想这搂搂抱抱的慢四勉勉强强与山子跳完,他就不会再有邀请我跳的兴致了,可谁知山子又邀我跳了几曲。他总是一边跳一边纠正我的姿势,还说让我经常到他那个黑咕隆咚的破屋子里去,他可以认认真真地教我。他的话含有一种想与我深入交往的愿望。我告诉他不必了,我不太喜欢跳舞,再说我们每天上班不都能见面吗?
从舞厅出来,山子一直把我送到宿舍,我想山子之所以喜欢跳舞,也许是企望用外在的欢乐消除对悲伤往事的记忆。
躺在床上,我忽然想念起大学同学李梅,李梅曾说我们会成为世界上最最亲密的朋友,可如今她在哪里呢?
7月18日
我整整一夜没有睡着,早上我的头和我的身子都疼痛了起来,我的感觉糟糕透顶。我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不会踯躅徘徊得太久,我经常清晰地听见上帝在轻声地亲切地召唤我,我觉得那个声音像竖琴一样悦耳。只要我闭上眼睛,那些曾经给我的精神和肉体留下深深印记的往事就会不断地浮现出来;并折磨得我头疼欲裂。我知道这种疼痛任何止疼药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痛苦来自灵魂。我挣扎着下床,我想到湖边去散步,在那里独自一个人静静地思想,静静地回忆。
我顺着白堤一直走到西持印社。清晨还是比较凉快,我在一片幽静的树林里,沉湎于内心的活动中。这时我听见灵魂深处发出挣扎的呻吟声,我不禁潸然泪下,那些逝去的年华,那些似水流去的岁月啊!留给我的难道就是一颗孤零零深受创伤的心吗?
7月18日晚
现在是午夜12点正。由于闷热之极,我在房间里对着镜子进行了探身运动。我发现我的身材相当好,做个芭蕾舞演员一点都不成问题。可我最喜欢的生活方式是像普鲁斯特那样足不出户,写一部长篇巨著。当然这个想法在我目前的生存状况中,要去实现就像唐吉河德一样可笑。
裸身运动完了,我洗了一个澡,洗得非常痛快。但愿有好梦出现。
7月19日
清晨醒来的时候,房间里格外昏暗。我顿时觉得房间像一座空荡荡的坟墓。极端的心灵孤独,使我无数遍地对自己说:“要挺住,要活下去……。”
中午从坐落在市中心繁华街道的新闻图片社里买了一卷柯达胶卷,我想抽一个星期天约池青青一起去拍。拍完后给我远在庆元山区的父母寄几张去。因为我父亲许多年没来杭州了,他每次给我写信总要谈到杭州的一些风景和古迹。实际上他所有关于杭州的记忆都是朦朦胧胧的,他是土生土长的庆元人,平时又不喜欢旅游,二十几年一直都没离开过庆元,他是一个十分古怪的老古董。
走出新闻图片社,我忽然感到饥肠辘辘,我在群英路上钻进知味馆要了一碗猫耳朵,我用竹筷一个个地放进嘴巴里,味道真是好极了。
下午经江非介绍认识了新闻部的豆豆。豆豆是她的笔名,原名叫林玉莲。豆豆看上去风度翩翩,很有女性的魅力。她握着我的手,说“久闻大名。”其实,我与豆豆在报社的楼道里是见过面的,只是我们当时还不认识罢了。
现在豆豆坐在我的身边,头顶上的电风扇嗡嗡地旋转着;我递一支more烟给豆豆,豆豆就吞云吐雾地一口一口吸起来。她吸烟的姿势很漂亮,有点像电影中女特务抽烟的姿势。我问她平时吸什么牌的烟?她哈哈笑了起来说:“more烟太淡了,像我这种烟瘾的人一天起码抽一包三五。”我说:“你的烟瘾太重了,这样对身体不好。”她说:“没关系,死不了的。”接着她熄灭烟蒂,站起来时忽然对我说:“下班后一起到海丰西餐社去吃冷饮。”
海丰西餐社坐落在延安路上,环境十分优雅,只是顾客寥寥无几。我们选了一张靠近空调的位置,豆豆的披肩长发被空调的风吹得飘飘扬扬,更增添了女性飘逸的美。
一会儿,穿软缎旗袍裙的服务员小姐递过来冷饮单,豆豆要了两份圣诞淇淋、两份香蕉船和两杯椰子汁。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天,豆豆的一举一动都对我有一种吸引力。她气质很好,看上去又庄重又傲慢。她告诉我,女孩子有气质比漂亮更重要。我点点头表示赞同。我说:“你气质那么好,你的修养一定不错。”
我和豆豆谈得非常融洽,走出海丰西餐社的冷饮厅,浑身都感到轻松、愉快。
7月20日
今天上午我从报社溜出来去了沈医师家里,沈医师正在给外婆剪头发,我惊讶地说:“沈医师还会拿剃头刀啊!”她风趣地说:“节约每一个铜钿呢!”
外婆剪完头发,挤挤眼睛说:“要说钱,我不缺,我还存着不少黄金呢。”外婆说到黄金的时候,面上神采飞扬。
沈医师递给我一杯可乐,她关切地问我身体情况与精神情况,我感动地说一切都好感谢沈医师的救命之恩。沈医师说:“你要好好珍惜生命,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呢!”
我从沈医师家告别时,外婆说:“你要勇敢地活下去啊!”
连外婆都给我增加勇气了,我觉得悲哀。
后来,我回报社的时候心里十分难过。公共汽车闷热之极,一个胖女人和一个瘦男人在吵架。胖女人说:“你耍什么流氓?”瘦男人说:“车里那么拥挤难兔碰着的。”胖女人气急了地说:“你的鸡巴顶着了我的臀部还狡辩?”瘦男人无话可说了,车里响起一片七嘴八舌的声音,那一刻我心里气愤地说:“抓住他。”
一进编辑部,就听汪非说,有一对夫妻来找我,他们这会儿到街上去转转了。我想这肯定是外省来的,我扳着指头算我熟悉的人,可我想来想去想不出究竟是谁?正在这时李梅与她的丈夫进来了,多年不见我差一点认不出她了。
李梅告诉我她与丈夫一直在深圳做生意,这次他们是出差到杭州来的。我把他们带到会议室,还给他们沏了茶,就坐在沙发上与他们聊天。李梅和丈夫总与我聊商场上的事,可我一点也听不进去。尽管他们也会说些奉承与迎合我的话,试图融洽我与他们的关系,但这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李梅打扮人时,比在校时瘦了许多,见到她的那一霎那我十分想哭。我们原先的那份亲密劲儿,已一去不返了。
送走李梅夫妇,我去找豆豆。豆豆正忙着看报样,不少错别字被她用红笔圈出,像红气球一样满纸飞舞。她招呼我坐下,说马上就完。我坐在一边看一本《家庭生活》的杂志,还没翻上两页,她红笔一扔就大功告成了。
“苏艺成,中午我请你到饭店去吃,我昨天拿了一笔稿费。”她情绪饱满地说。
我说:“别破费,去食堂买些馒头,再去卤味店买些卤鸡、卤肉,和买一瓶啤酒就行了。”
豆豆今天穿一身白裙子,和一双白色的特丽雅高跟凉鞋,看上去非常飘逸、柔美。她说:“服装显示人品。女人一般都喜欢穿漂亮的衣服,都喜欢自己风姿绰约、妩媚动人。无论美女人、丑女人都会不厌其烦地逛百货公司、大商场,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挑选自己中意的服装,只是穿衣也是一种学问。只有懂得自己,深知自己的人,才能穿得千姿百态,有韵有味。”我相信她的话是有道理的。我想起曾经看过一个片名叫《索马斯比》的电影,片中的女主角劳丽尔所穿的服装非常有韵味,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独特魅力。
后来我们在愉快的交谈中结束了午餐,在快要离开她的时候,我发现她那张满溢着聪慧与深情的女性脸孔上,有着内在的沉着、深邃与沧桑。
7月22日
这两天我的情绪好极啦。我是属于那种不喜欢打扮得松松垮垮的女孩子。但我今天居然鬼使神差般地化妆了一番,并把我的披肩发散了开来。山子说他就喜欢我这副随随便便的模样,他管这个叫帅。我冲着镜子仔细地打量自己,发现我的脸色非常好看,满脸红晕,再不是那个一张阴郁的脸一双空虚无神的眼睛的女孩了。
我骑自行车去池青青家,老远地就看见周树森那辆铃木摩托车停在楼道口;我不停地按车铃,周树森从楼道口走出来,嘴里吹着口哨,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一副吊儿嘟当的样子说:“嗨!苏艺成你好。”
池青青是毫无疑问地爱上这个男人了。这个像流浪汉一样的男人,并不像个有学问的人,倒像个侠客。虽然很有男人的魅力,但他与池青青在一起除了做爱,还能谈些什么?
我敲开池青青的门,她见了我现出十分惊愕的表情。我想她一定以为我是周树森了,所以才有点手足无措。
我换了拖鞋走进她的书房,她的书桌似乎永远也收拾不干净,给人一种乱糟糟的感觉。她给我倒来一杯可乐,然后告诉我她正要去她的前夫家明家里接达琳。
我问:“你的前夫再婚了?”
她点点头说:“他的后妻叫宫雪姣是个开皮鞋店的。”
我又问:“那你前夫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她说:“是个外科医生。”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离婚,他们的离婚动机是什么呢?
我最害怕回到夜晚的孤独。陈红不在,夜晚总是漫长的。夜晚是多么严酷啊!我睡不着的时候,就是回首往事。可这会儿,对面那幢房子里传来了夫妻吵架的声音,他们声嘶力竭地喊了许久,然后开始砸东西,摔门。我的思绪被他们彻底撕裂了。那女人呜呜啕啕地哭,哭得我心烦死了。
7月25日
总算知道那呜呜啕啕哭的女人,是个下岗工人。她叫徐建萍才36岁,有一个读小学一年级的女儿。听说有记者找她,她到里屋去换了一条漂亮裙子、显得体面一些。我们坐在客厅聊起来。
我以采访者的姿态说:“居民干部介绍你下岗后,不收分文地为敬老院的老人服务,还组织他们去花港公园旅游,请你谈谈你的感想。”
徐建萍笑了笑,用手捋了捋齐耳的短发。我看见她手上的皮肤很粗糙,像个操劳一生的老妇人的手。她快人快语地说:“孤寡老人很需要温暖与照顾,我下岗没事干,跑来照顾他们也其乐无穷。”
我说:“你不拿报酬,家里经济负担重吗?”
“那当然重的。”她站起来为我添了雪碧,“我丈夫也是个工人,在制氧机厂,他们厂子里效益也不好;昨晚他还在与我吵架,他让我别干这没钱的事。”
“那你怎么考虑这件事呢?”
她皱了皱眉头说:“我还是要去敬老院的,尽管没有钱,但我觉得非常有意义,人活一生能做几件有意义的事呢?!”
我说:“你的思想境界很高,值得大家学习。”我刚说完这句话,徐建萍的丈夫和女儿从外面回来了。徐建萍把女儿拉到我面前:“快叫阿姨。”小女孩怯怯地叫了一声,就跑进里屋去了。
徐建萍的丈夫又高又壮,像个篮球运动员。他听说我是记者,便要留我吃饭。我说:“不忙,不忙,我就住你们对面,也算是邻居吧!”可他还是执意要留我吃饭,他吩咐徐建萍做几个拿手好菜,再去买一些卤肉。于是,趁徐建萍忙活儿的时候,我就与她丈夫攀谈起来。
我说:“徐建萍下岗后去敬老院服务,不收分文你是怎么想的?”
他说:“现在是商品经济的社会,雷锋式的人物少了。徐建萍这样做虽是一件好事,可家庭的收入也是要紧的。”
其实她丈夫说得没错,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敬老院是否可以给徐建萍发一些工资?我这样想的时候,徐建萍端出来烧好的龙井虾,和西湖醋鱼,还有一碗香喷喷的卤肉及一大盆冬瓜火腿汤。她招呼我坐下,问我喝酒还是喝可乐?
他们的女儿坐在我身边,小女孩没有像刚才那样怯生生的了,她嘻嘻地从里屋拿来一只布娃娃给我,然后嚷着要喝可乐。
我一向很喜欢吃鱼,徐建萍的西湖醋鱼,的确烧得味道很好;我吃起来时,一定眼睛都放射出明亮的光彩来了。
从徐建萍家出来,我首先回了宿舍,我想徐建萍他们这样的夫妻,是那种经常吵架但离不了婚的夫妻。
7月26日
写完采访徐建萍的手记,我饥肠辘辘地准备穿越阳光照耀不到的街道走向那家叫做“傻瓜餐厅”的餐厅的时候,忽然一个男人的手掌在我面前晃了一晃,我模模糊糊地听见他说:“别动我在给你画画儿。”我惊讶地望着他,尽管饥肠辘辘但我不愿扫他的兴。我站在那儿表情说不清楚表达些什么,我一点都没有动。这时画家的笔沙沙作响,我的灵魂随之幸福地颤动。一会儿他收拾起画架,他向我道谢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脸苍白得像一副蜡像。我问他你画了什么?他说:“你的忧伤。”
“天哪!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恶狠狠地朝他瞪了一眼,赶紧三脚两步地走进傻瓜餐厅。我在餐厅里对着镜子审视自己,服务员小姐送来快餐我都浑然不觉,我一心在想我的忧伤。
回到报社,我见到汪非她正在接电话,她说:“喂!哪里?她刚回来——”接着她把话筒朝向我:“电话——”
原来是陈红。她从海宁打来长途她说:“你帮我到丝绸市场去买一些面料,我姐姐要结婚了我想送她几块连衣裙的双绉料子。”
我说:“每个人的审美观不一样,我买你不一定称心。你自己回来一趟不就成了?”
放下电话,我不知为什么有些讨厌陈红,并不是因为她是个多嘴多舌的女人,而是因为她总喜欢有事没事纠缠我。
我在办公椅上坐了下来,我对山子说,我写了一篇下岗女工的报道,是一个雷锋式的感人的故事。山子说,你拿来我看看再说。我说,不管怎么说,这篇稿子一定要发出来,这可是一篇很有新闻价值的报道呢!
傍晚我正提起皮包准备下班回家时,山子把我叫住,他说你那篇报道总编通过了,后天就见报。我低低地说了声,谢谢你。
他说:“怎么谢?”
我说:“服从命令听指挥。”
他说:“好极了。那么你明天与我一起去桐庐采访桐庐旅游局开发新景点的情况。”
我说:“去几天呢?”
他说:“就三天时间。”
我点点头。
晚上我与池青青通电话时,说起要与山子去桐庐的事,她很不高兴地说:“怎么与他单独去?”我说是工作需要,她说你最好不要去。我说为什么?他说:“苏艺成,山子是个很有手腕的人,也是个情场老手,你可千万别上他的当。”
我说工作怎能不去呢?我时刻警惕着就是了。我说完放下电话时,忽然有一种想去池青青家里的欲望。
池青青家里有一对客人。池青青介绍说男的是画家叫里安,女的是建筑师叫安峥,他们刚刚结婚,准备到哈尔滨去旅行。我说哈尔滨的夏天很凉爽,画家朝我点点头,而那个建筑师在翻阅一本时装杂志。我仔细打量了她,我觉得她的打扮非常俗气,活像个地摊上卖服装的老板娘。
我与他们一起聊了会儿天。我觉得画家很有艺术家的气质,比较而言,他的新婚妻子看起来就太没有魅力了。
7月27日
我和山子到桐庐已经是中午了。在一家个体餐馆吃过饭,我们找了一家中档的旅店住下来。一个房间两个人,有台十八寸的彩电,两只硬木沙发。山子住在我斜对面,走廊里很黑,白天也要开灯的。我们休息了一个多小时,便出门去采访了。
接待我们的旅游局干部老王说,桐庐除了严子陵钓台、瑶林仙境、桐君山、天目溪竹筏漂流等著名景点,又在开发大奇山森林公园。他说他要陪我们去正在开发的大奇山森林公园看看。
其实关于开发新景点的事,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想看的还是老景点。我对山子说:“我们一个下午就采访完了,明天我们是否可以去严子陵钓台观光呢?”
山子说:“我们当然要去钓台的,那里是世外桃源。”
7月28日
一早,我们在桐庐汽车站坐上了到七里垅的蹦蹦车。蹦蹦车其实就是一种柴油三轮车。里面左右分两排长椅,大概能坐六七个人;到七里垅每人2元。我们与三个农民面对面坐着,在哒哒的前行声中敞开的车篷后面,街上乱糟糟的场景一览无余地收在眼底。山子点燃一支烟,很忧郁地望着我。我们在蹦蹦车奔跑中发出的噪音里,没法交谈。大概过了十多分钟,车子出了县城景色就开阔了。我看见了田野、富春江、以及一幢幢农民盖的新楼,心中有一种舒畅的感觉。
下了车就是轮渡码头,做小买卖的贩子推着架子车没头苍蝇似地东跑西颠,差点撞在我身上。我们上了船,据说到桐庐不可不登严子陵钓鱼台,否则就好像没有真正到过桐庐。至少我的感觉是这样。诚然,富春江上这座钓台,乘着游船前往时能让你两岸风光看个够。可是隔着船窗向外望和倚在栏杆边用全身去触摸,感受是完全不同的。前者如同坐在温暖的屋子里看一幅秀美的画,后者却是实实在在地置身其中,交融其中。钓鱼台,这个历代文人都想一游的地方,就因了这碧春江水而使我更加向往。
我倚在窗前,看两岸连绵山岭上大团大团烟霞空濛的雾,正神秘诡谲地缭绕着、升腾着,将一轮一轮呈弧形自然弯曲的山脊描绘得格外美丽。这些美丽的景致中蕴藏着风和雾运动时不可言说的神秘法则和控制力量。既显得柔和又富于细微变化,这在一般的山岭是很难看到的;仅此一点已使我兴奋。因此,受了它的吸引,当游船绕过芦茨湾时,我就看见钓台已以它的清新姿容向我们发出无声的邀请。
这是世界上最纯净、美丽的地方之一。我远远看见江湄,两座石垒状的峰峦孤标而立。两垒相距百十米,顶端各有一座石亭台;我知道东为严子陵钓台,西则是南宋爱国志士谢翱哭祭文天祥的地方。于是当船停泊在岸边,我就手执遮阳伞徜徉在钓台。
首先目睹的是一座高大的石牌坊“严子陵钓台”五个大字,显得庄重、古朴。它的西侧,是建于北宋景祐年间的严先生祠堂,堂内塑着严子陵像,以及宋代诗人范仲淹为先生所撰写的名句:“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而东麓则是新辟二百六十米长的蜿蜒碑廊,与陈列着的李白、白居易、陆游、范仲淹、李清照等20位古代文豪的石刻雕像。
阳光热辣辣地照射在富春山上,像野火般寂寂无言地燃烧着,默默地射放出醉人心魂的娇艳。我与山子沿道抬级八百余步,右上东台左至西台。倚台而望,一江春水绿波浩渺,翠峰秀岭逐波涌浪;这景致使我感觉成了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和叶浅予《富春山居新图》中的画中人。于是,我想严先生当年俯视王侯,不慕荣华,居此耕耘垂钓,其高风亮节的确千古独绝!
一会儿,一阵风儿吹来周围没一丝声息;不知这沉寂,是不是那古老的传说中先生之幽魂早已安息?是不是谢翱已不再哭奠文天祥兵败以诉不平?沉思中不觉已走下山去,当然下山是一种轻松的享受,身子微微后仰,便像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抬的快感。于是,我想桐庐众多景点,我是特别喜爱钓台的。因为它的一切景物内涵深邃、生机盎然;人们若是陷于城市人流、车流和喧嚣的声浪中疲乏而且麻木的时候,到这里来作一次旅游是非常畅快的。当然,要是能小住几日,在淡泊宁静之中,扮一个渔翁,体味自己的胸襟慢慢跟着富春江水宽广,岂不更妙?
我们从钓台回到旅店,山子坐在我房间的一只硬木沙发上抽烟,有些心事重重。他问我玩得快不快乐?我说很好,只是有点累。他说那你休息一会儿,“我也需要一个独立的空间了。”
7月29日
吃过早饭,桐庐旅游局的老王说要带我们去天目溪竹筏漂流。我听到这消息赶紧换了一条白的长裤和一件大红的真丝短袖衬衣。果然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来到了天目溪竹筏漂流的景点上。
那竹筏虽不大却可容纳十余人。每当风儿习习拂面而来,溪水纤徐绕身而行时,水中游鱼伸手可捉,水底卵石历历可数。给人一种无限的柔情蜜意的景象。我是第一次到天目溪来的,而且也是第一次竹筏漂流。
当我随意坐在小竹椅上时,面对那条清清亮丽的天目溪,面对迷朦中幽远的山岗。我欲想忘乎所以、忘乎所在、忘却一切;将所有烦恼、负重、悲伤、失意、痛苦,都在微风中统统抹去。真的,山子说:“难得轻松轻松。”生命固然是一种创造、一种建树;一种奉献,一种承担;但又焉知不是一种回归自然与必然呢?
一位如滩上芦苇,堤边老树般一样,有副沧桑模样的老渔民,慷慨地让他两只专门捕鱼的鸬鹚鸟与我们合影留念。而鸽鹚鸟居然张开翅膀也懂得美化自己,成为一道天目溪上最最令人开心的风景。
鸬鹚无言,我已心领神会。
于是,我站起来操纵几下竹筏,让自己宁心静气,幡然物外;潇潇洒洒、轻轻松松地深吸一口溪水中似有似无的淡淡的花香。
真想做一回真正的快乐人。
中午在大东洲乡村酒吧,在那间用竹子和杉木条构造而成的独具风格的屋子里;喝啤酒、吃竹筒饭,唱流行歌曲;一切似乎都在朦胧中变得清新起来,真的亦不知水从何处来?山向何处去?亦不知我还是不是真正的我?这恐怕任何一个身在天目溪大东洲乡村酒吧的人都会有此感觉:酒不醉人,人自醉。
7月29日晚
从天目溪回来我的心情忽然莫名其妙地坏了起来,但我还是与山子合作在旅店里把这次的采访手记完成了。
山子说:“发表时署上我们两个人的名字,你的在先,我的在后。”
我说:“这篇文章我不想署名,两个名字连在一起,别人一看就像在水上戏游的一对鸳鸯,招来非议犯不着。”
山子笑了笑说:“别想得太多,署个名有什么关系。”
我无言。
山子约我去街上走走。我感觉桐庐的落日格外悲怆,夕阳在江面上跳动的那一刻,西边的天空出现了猩红的挽幛。一个平平常常庸庸碌碌的黄昏,多少人的心灵无家可归?
我们在街上闲逛,不知不觉来到了新华电影院。电影院门口一张张国产的、台港的、美国西部的电影海报,贴满了整个宣传栏。我们在宣传栏前停了下来,随便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这会儿,我一边看着一张美国西部影片的海报,一边对山子说:“自从日本的广岛和长崎遭受了原子弹毁灭性的袭击,第二次世界大战宣告结束后,战争已经变得十分枯燥了。海湾战争留给我的印象不是什么规模宏大的沙漠行动,而是两种导弹的名称——‘飞毛腿’和‘爱国者’。很难想象未来战争还会不会有诺曼底登陆的壮举。”
山子说:“我们生活的时代,就像个闹闹哄哄的大市场。人们匆忙地活着,表现出一种发了疯的勤劳。20世纪九十年代,多多少少的人在拼命赚钱。无论做生意的、炒股的,见了面谁不说忙不说累呢?其实叫我看来,不少人是丧失了自己的空忙,是一种庸人的行为。”
#说:“在我们面前经过的人,几乎人人都在东张西望,但又都显现出一股茫然的样子和一副无可奈何、无所适从的表情。”
电影院门口的票贩子,不断地打断我们的话题。山子终于忍不住从票贩子手里高价买了两张电影票。我们走进电影院时已经黑了灯,在服务员的手电照射下,我们摸摸索索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这时我看见银幕上打出的片名是《梅雅琳》。
《梅雅琳》的故事讲的是:19世纪的奥匈帝国。王储罗道夫生活放荡,又与他的父亲不和。罗道夫与一贵族之女玛丽娅相爱,遭国王反对。当时一部分进步知识分子正联合一些贵族策划奥匈分治,拥立罗道夫为匈牙利君主。罗道夫经过考虑在布达佩斯,准备发难,但途中被国王密探拦截。于是罗道夫决定带玛丽娅去皇家狩猎园——梅雅琳,在征得玛丽娅同意后,先将她杀死,然后自杀。
这是一个悲剧故事,我走出电影院还在为罗道夫与玛丽娅的死,遗憾不已。
江面上吹过来一阵风,有一种无比惬意的感觉。我仰望天空看见了像勺子一样的北斗七星,还看见了一条气势磅礴的光带自南向北横贯天空,这就是银河。在我国古代叫它天河、河汉、银汉、星汉。而民间则流传着牛郎织女渡天河一年一度相会的神话。
银河系大得惊人。它是由一千多亿颗恒星和大量的星际气体、宇宙尘埃组成的。如果从遥远的地方观察银河,整个银河系就像个大铁饼,中间凸起,四周扁平。凸起的地方是它的核球,是恒星密集的地方。
我们无法证实是否有外星人的存在。但我仰望星空的时候,仿佛觉得外星人在迢迢银河系中窥视着地球的秘密。他们看见地球人类的丑恶、卑鄙,他们想帮地球人类解决这个问题,使地球人类变得真诚、善良、和平共处。当然这是个沉重的问题,我不愿意多想。
我和山子在江边的石椅上坐了下来,他点起一支烟,说:“一个优秀的男人和一个优秀的女人在一起,两个人其实都是一种愉快的精神享受。当然进一步的深入交往是水到渠成的结果,我一点儿都不会强迫女人与我接吻拥抱做爱。所以你不必有心理负担,也用不着对我躲躲闪闪。”
我说:“你胡说些什么?我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我要是对你躲躲闪闪,还会与你单独出来吗?”
山子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凝视我,我转过头不敢正面看他,我又一次愚蠢地说身体有点不舒服,就仓皇地跑回旅店去了。
山子什么时候回到旅店,我是一点也不知道。其实我是喜欢山子的,要是光凭感情用事的话,说不定我们已经发生两性关系了;可理智总在起着制止的作用。现在我明白山子在本质上是个正直、善良的人,我深深地陷人了关于两性之爱意味着什么的樊笼中。
桐庐很容易让我想起家乡庆元,不过庆元没有桐庐的好风景,有的只是我童年的记忆。
7月30日
回到宿舍已经是午后了,三天没有人住的房间积满了灰尘。我赶紧打水清洗,将桌面、床头、窗台和地擦得油光锃亮。然后坐在吊扇下读书、听音乐、写日记。一只老鼠忽地从我的脚背上蹿过去,把我吓了一大跳。我的眼前出现了念中学的时候,一大群同学来我家捉老鼠的情景。那时我家的老鼠可真多,总是消灭不完。其中一个男同学在帮我家捉到两只老鼠后的第二天,忽然地跳河溺水自杀了。据说原因是他那天回家翻到了他母亲的日记,知道自己是私生子,是母亲被人轮奸后生下的他。他是我们全班男同学当中与我最接近的一个,他的死无疑使我精神崩溃,使我非常消沉沮丧。我就在那时学会了抽烟,当然我只是偷偷地抽,没有什么瘾。父母从来不知道我抽烟,更不知道我十七岁的内心有一种被撕裂的痛苦。
现在那么多年过去了,是一只老鼠唤醒了深埋在我灵魂深处的那个遥远的记忆。虽然那记忆已被残酷的时间模糊了不少,但想起来依然让我感伤。
8月1日
今天是“八一”建军节,武林广场上飘满了五星红旗,军人的节日令我格外兴奋。它总使我想起1927年8月1日南昌起义,使中国革命进入了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虽然战争的日子我一天也没有体验过,但做一个女兵倒是我从小一直梦寐以求的。
我有点神经兮兮地唱起了毛泽东的语录歌:“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唱着歌儿走进报社,在走廊里遇见豆豆。她扎着马尾巴,穿着一条藕荷色印花双绉连衣裙,看上去年轻得像个大姑娘似地亭亭玉立。她见到我说:“嗨,苏艺成刚才传达室有一个女人找你,你见到了没有?”
我说:“没有。”
她说:“你去传达室看看吧!”
我走到传达室,一眼就看见下岗女工徐建萍正在与传达室老张说:“我进去找一下苏记者,一会儿就出来。”可老张固执地说:“要拿出证件来登记,否则不能进去。”
徐建萍见了我像见到亲人似的,拉着我的手说:“我的丈夫和敬老院的领导都看见你给我写的文章了。敬老院的领导还说要给我发工资呢!我丈夫很高兴,他的同事看见他说,你的老婆上报了真不简单。”
我看她那高兴的样子,非常安慰。我说:“去我的办公室坐坐吧!”她说:“下回来坐。我今天是来约你中午上我家去吃饭的。我丈夫今天休息,他说要好好谢谢你。”
我说:“不客气,以后再吃吧!”可她说:“已经都准备好了,就等你这位贵客。”
我答应了她。她满意地先走了。
临近下班的时候,我又找出来5份载有我文章的《现代旅游报》给徐建萍送去。我对山子说:“我有事先走了。”说完我从抽屉里取出一面小圆镜子,抹了一点口红又喷了一点法国巴黎4777牌的香水。仿佛我要去约会似的,山子睁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不无醋意地朝我挥挥手,我也冲他挥挥手。
我一进徐建萍的家就看见客厅的餐桌上,已摆着几盘冷菜。地上堆着五六只西瓜,和一箱啤酒。我把报纸递给徐建萍时,她有些羞怯地笑笑说:“谢谢你。我丈夫正想去邮局买几份,送给亲戚朋友看看。他的虚荣心比我都重。”
我说:“这不是什么虚荣心,这是他爱你的表现。”她听了哈哈笑起来,她说:“我知道他爱我,只是他总不明白该怎么爱。我们经常吵架就是事实。”
“吵吵闹闹一辈子才是真实的夫妻呢?”我说,“你们不管吵到什么地步都离不了婚的。”
她点点头,说:“这倒也是的,毕竟两个人都有一份责任心。无论有爱情还是没爱情,人总要过完一辈子的。只是有些人过得好些、顺些,有些人过得差些、磕绊一些而已。”徐建萍说到这里,门铃响了。她丈夫带着女儿回来了,徐建萍迎上去拉着女儿的手说:“到哪里去玩过了?”
他们的女儿依然坐在我身边。小女孩没有像上次那样给我一只布娃娃,而是塞给我一把大白兔奶糖,然后要我快吃快吃。于是,午餐就在徐建萍夫妇的频频举杯和感谢声中结束了。
后来我从他们家出来时,他们夫妇俩一直把我送到楼下。我与他们握手话别时,忽然有一种悲哀。我想爱情、婚姻将会给我带来怎么样的结果呢?!
8月4日
父亲的来信中附上了几张种植场的柯达彩照。那是小叔父承包的一个种植场。那里粗壮的老桐树荫庇着布局散乱的仿佛像19世纪中期西方的农舍。我的乡愁一下子落在了痛苦的刀刃上,我又重读了两遍信,心中遥想舒适的农舍和草坪,直到它们变成了一片乳白的田园薄雾。我想这是过度曝光的结果吧。尽管这封信牵动了我的心,同时也具备,从实惠上说,很有说服力的逻辑,但我意识到必须谢绝父亲的邀请。如果我还没借调到报社的话,那么我会抓住这个机会回家乡与小叔父一起管理种植场,过一种田园般的生活。但今非昔比,我现已在报社工作,已愉快地与周围的环境和谐起来,所以只好给父亲回复一个遗憾的不字。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正在计划写的一个小说,我的小说总是对病态的主题感兴趣。比如:自杀、强奸、谋杀、战争、婚变、奴役。我家乡庆元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似乎都强烈地要求我把它们再现在纸上,我无法控制把它们写下来的冲动。于是,我坐下来胸中奔涌的创作力使我一口气就写下了三十张信纸。我从来都不是个快手而且这次也不例外,我不得不费尽心机地挑选词语,权衡节奏,也为语言的微妙处头痛。然而,我这时不知怎的被无畏的自信驱使,欢快地写下了生动的人物和逼真的气氛,好像在我眼前展开一卷潮水般湿热的彩色立体电影胶片。我激动极了,驼着背伏在书桌上,口中优美地念念有词,像一位痴心的追求者,拼命地劳动对自己的人生价值充满信心。
8月5日
昨晚忽然高频率耳鸣了。今早去医院做了电测听,声阻抗,拍了内听道片仍未确诊。浑身乏力、虚弱。一个人生病时方能反思很多事情,看破红尘。
人生是多么的令人疲倦。下午两点我躺在床上翻看一本画册,池青青打来电话,她劝我不要神经过敏,要放松自己的精神保护好身体。可是放下她的电话,我不知不觉地又伤感又虚无又恐怖起来。我想艺术是一种残酷。艺术家在对艺术的探索中越是执著、激动、勇往直前;同时也就越是疲惫和绝望。所以,在艺术的路上奔跑的人是幸福的,而掉进艺术网里面去的艺术家则是不幸的。因为他们接受着生活和艺术的自虐与残酷。
晚上在电视上看了重播的举世瞩目的第26届奥运会在亚特兰大的开幕式。开幕式谈不上很壮观,但却独特新颖。
看完开幕式觉得睡觉还早,我就边吃零食边看《蒙田随笔》。这是一本刚刚早上从新华书店买回来的新书,由梁宗岱、黄建华翻译。其中蒙田在一篇题为《论想象的力量》的随笔中,一开始就引用了当时的学者们所认为的强劲的想象产生事实。”这一句话。接着他说:“我是很容易感受想象的威力的人。每个人都受它打击,许多人还被它推倒。我的策略是避开它,而不是和它对抗。”蒙田的生活时代距今已有四五百年的时间,我非常羡慕他生活在一个充满想象的现实里,散发着自由的气息。
8月6日
耳鸣未好,却又患上了重感冒,39度的高烧使我整整在床上躺了一天。我给山子打了个电话请病假,他却急得要来看我了。我连忙说:“不用,不用。”可他不到15分钟还是来敲门了。不过这种时刻,我心里是愿意他坐在我床边谈谈天,感觉会很温馨。
从桐庐回来后,山子一直忙着征文评奖的事。他要把外地的著名作家请来杭州,颁奖完了还要带评委和获奖者去鲁迅的故乡绍兴玩。我算了算时间,我们去桐庐采访的那篇报道应该见报了。可山子说他走得匆忙,忘了带一份来给我看看了。
这会儿他俯下身来在我的额头吻了一下,忽然他说你热度很高我要带你去医院。我摇摇手,他一声不吭地把我拦腰抱起来,一步步地走下楼去。我还是第一次让山子这样抱着我,我感到宁静、温暖。我蜷缩在他的怀里,轻轻地嗅着他身上散发出的一股男人的气味。这气味令我迷醉,令我非常真切非常深邃地根植在心里。我们坐上了一辆桑塔纳“的士”,我靠在他身上,驾驶员为我放了一支音乐。那是一支贝多芬的《致爱丽丝》。我非常崇拜贝多芬,我以为他是一个集各类冲突和相反性格于一身的大怪杰。他既能写出《致爱丽丝》、《致遥远的爱人》那样温柔委婉的乐曲,又能作出《英雄》、《命运》那样浩气长存的绝唱;既是一个仁厚博爱的“宇宙公民”,又是一个爱的渴求者,又是一个无妻无嗣的老鳏夫;既是聋子又是乐圣。这种冲突性构成了贝多芬的个性,不平衡状形成了他的生命状。此刻,我在《致爱丽丝》的音乐声中,完完全全地安静了下来。
驾驶员把车子开得飞快,我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一种缱绻缠绵的全新感受攫住了我。我看见山子他用那种安详温和的目光端详着我,我顿觉热血沸腾起来。
在医院里掉了两瓶点滴,退烧了,只是虚弱。山子充满激情而又小心翼翼地把我接进他怀里,好像我是一只花瓶,稍一用劲就会破碎似的。他在我的眼睛上额头上耳朵上和鼻子上轻轻地吻着,我们这样过了多少时间谁也说不清楚。直到夜幕深沉,天空缀满明亮的繁星,山子才离去。山子离去后我又重新陷入孤寂,我忧心忡忡,生怕有一天我的双耳被鸣叫得听不到一丝声音,成了一个真正的聋子。
8月7日
早上醒来,我感到特别不对劲,浑身上下每块骨头和每处肌肉都疼得厉害。我好像对上帝一往情深,我又想离开这个世界了,这个罪恶与美好组成的世界。但我怎能辜负沈医师与池青青对我的希望呢!
池青青在忙什么?大约有十天没见着她了,还有那个周树森以及画家里安和他的新婚妻子安峥。池青青的这些朋友风格迥异,尤其是那个周树森与众不同,好像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
起床后我为自己烧了一碗鸡蛋面,一边吃一边想起举世瞩目的第26届奥运会,这些天正硝烟弥漫在亚特兰大的上空,就赶紧打开电视机。这时体育台中国柔道72公斤以上级女选手孙福明和古巴名将埃·罗德里格斯正在进行决赛。我看柔道不专业不狂热。从前几次奥运会上的柔道比赛,我基本是看两眼就不看了。也记不住选手与名将的名字。但是这次不同了,这场比赛让人感到多么紧张啊!一个是有着赫赫战绩的上届奥运会银牌得主,一个是初次参加奥运会的新选手。她们厮杀得异常激烈,我的心被越提越紧,肯定会有个精彩的背负投的预感一分一秒地浓烈起来。果然,来了!就在那最后的一瞬间,孙福明以一个漂亮的背负投,将古巴名将埃·罗德里格斯制服。我不禁猛击一掌,失声叫道:“哇,胜利啦!”后来,我看第一枚金牌的五星红旗,在美国南方亚特兰大这座城市升起时,心情格外激动、振奋和感到扬眉吐气。
我的情绪十分地好了。
看完电视,我匆匆地赶到报社去,一天不去我就很想念那里了。然而,编辑部里一个人都没有,山子、沈政、汪非他们都去了哪里?我渴望见到他们,无疑于汗流浃背时企盼一杯冰镇果露。于是,我坐下来看一大堆来稿,无意间看到了李梅的来信。李梅说,他丈夫前几天出了车祸,虽然生命没有危险,但左腿残疾是肯定的了。我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吁了口气,我想那个总与我聊商场上的事,总喜欢奉承与迎合我的人,怎么忽然间就成了个残疾人呢?
真是世事难测,灾难从天而降。我沮丧了起来。我为什么要沮丧?可我真的无法不沮丧。山子、沈政、汪非一上午都没出现在编辑部里,中午我从邮局回来仍然不见他们。他们究竟干什么去了呢?
我坐立不安地到新闻部找豆豆,豆豆见到我惊奇地说:“你们部里的人今天不是去绍兴吗?你怎么没去?”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8月7日是陪获奖作家和评委去绍兴游玩的日子,山子不通知我一定是因为我生病的缘故吧!
从豆豆这里回到办公桌前坐下不到5分钟,豆豆袅袅婷婷地走到我面前说:“陪我出去走走,透透新鲜空气。”于是,我们来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们走进一家商场又一家商场,最后我有点厌倦地说:“去西湖边吧,湖边比商场安静。”
8月8日
昨天豆豆告诉我他们部里的余斌刚刚评上副高职称,却要去开饭馆,他的店堂在武林门,装潢得很俗气,与余斌毫不相称。而另一个女编辑唐小莉是报社唯一的硕士生,却整日面壁,一言不发,对一切视而不见;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豆豆说,这是一个难以捉摸,高深莫测的人。还有一个58岁的老程,一心想评个高级职称,结果没评上情绪一落千丈,心脏病发作住进医院。
从我借调进报社的这一个多月来看,报纸其实每天都差不多,上面布满了不灰不红不蓝不白的颜色,从头到尾都是一些似曾相识却又不知所云的图案和文字,许多人面呈疲惫之色,许多人渐渐懒散,搓麻将的声音在这个夏天像知了一样鸣响不息。我的思维开始有些混乱,神情日益飘忽。我想我还没有真正调进报社,说不定某一天领导忽然就解聘我了。那时我无职无业就要像周树森那样做了流浪人。我的一切将混乱不堪。
黄昏的时候,我见到了周树森和池青青。周树森依然穿着一身黑色,看上去像个美国西部牛仔郎。池青青则变换了打扮,穿了条黑色超短裙和一件黑色真丝短袖衫,脸上化了淡妆,看上去年轻得像个女孩。我见到他们时正目光苍茫神情忧郁地在散步,样子一定像个失恋的人。
池青青说:“我们出去逛街,达琳这几天在外婆家,我就轻松了。”
我点点头。我的目光与周树森的目光相撞了5秒钟,但我们依然半句话也没说。我只是心里在想,他们那副悠闲自得的神情可以看出他们已经吃过晚饭,只等着黑夜来临上床做爱了。池青青问我与山子去桐庐出差,他欺侮我了没有?我说,没有没有,他一个指头也没碰我。池青青疑虑地睁大眼睛问:“真的吗?”
8月9日
汪非今天烫了荷叶头,穿了条碎花长裙,看上去越发又矮又胖了。可她自我感觉良好地问我,是否应该拍几张相片留个纪念。我说,拍几张老起来看看也不错。她听了纠正说,老起来眼睛花了还看个什么,现在拿给爱人看他才会更喜欢我呢!接着她问我是否接触过男人?她的意思我十分明白,就是说我有没有与男人拥抱、接吻、抚摸、做爱,我沉默着没有回答。她又说:“性爱与情爱都和谐了,男人和女人才会得到真正的幸福。”
我说:“我不知道。”
她说:“那你还没有真正进入极乐世界,还没有体会到性爱的乐趣。”
我强调说:“我是不知道。”
她泄气了。她看了看我涨得通红的脸说:“你还是处女?我不应该说这些话让你害羞。”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有男朋友了吧!要没有你看山子这个人能不能做你的男人?山子早就离婚了,你要是同意,我就做红娘。”
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汪非把墨水瓶弄洒了一桌子。她唧唧咕咕地说:“你嫌他不是处男,还是嫌他老了?”
办公室里只有我与汪非两个人,汪非擦干净桌子,从一只饼干罐里取出一袋龙井茶,她问我要不要来一杯,我摆摆手,她就自己沏了一杯。这期间山子拿着手提包进来了。他今天的装束很特别,戴了顶白色太阳帽,穿了一身白色运动服,真是像三国的周瑜那样英姿勃发,看上去年轻了许多。他见了我们打过招呼,就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接着江非说她要去拍几张照片先走了。我知道汪非是故意让我与山子单独呆在一起的。我相信她找男人一定是很有本领很有经验的。
8月10日
又是失眠。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着今年5月7日奥地利萨尔茨堡莫扎特音乐学院四重奏团来杭州剧院演出的情景。首席小提琴卡尔海因茨·弗兰克教授的精湛演奏艺术享誉世界乐坛。那夜7时30分,我刚一坐下乐声就起来了,那是一种就在我眼前非常真实、伸手可触的声音。它像一根根闪耀的彩虹丝线,直接从台上飘然而来,进入我的心胸。我想这乐声任何高级的cd、完善的音响都是无法原原本本再现它的。我曾多次到音乐厅赏听中外乐团的演奏,但这次听萨尔茨堡的音乐,其音质的纯粹,很真实地打动了我。我喜欢音乐由来已久,平日里总是陶醉于音响。当然,音响里出来的音乐与真实的乐声是无法媲美的。
假若音乐厅时常有中外乐团的演奏,假若我有一定的经济条件,那么我想我一生都会尽量去听真实的音乐厅演奏。
第一首曲子莫扎特的d小调四重奏演奏完了,我才注意到演奏者是四位一律穿着黑色燕尾服的中老年艺术家,他们的手中似乎有一种神秘的东西从台上弥漫出来,悠久地笼罩着我。
我继续安静地凝听海顿c大调四重奏和贝多芬f大调四重奏。他们优美的乐声仿佛让我听见水流汇聚大海的声音,那声音在波浪上滑动,最后把我的魂儿完全带到了萨尔茨堡的音乐之中。这时候,我忽然十分清楚地意识到,我正在音乐中神游莫扎特的故乡——萨尔茨堡。我口想到这里,忽然电话铃响了起来,山子幽灵般的声音使我大吃一惊,他说:“我的心陷入了凄凉的绝望中,我听见了自己灵魂深处发出的挣扎的呻吟声了。苏艺成你来吧!救救我!”
山子是个现代派诗人,他此刻一定是处在情绪最低落的时光了,可我不但没有安慰他,反而冲着电话筒大声嚷嚷道:“山子,你有没有毛病,深更半夜地胡说些什么?”
8月12日
报社办的文化用品经营部开张了,店堂门口摆满了花篮,氢气球不断地在空中飘浮,一些树的枝桠上挂上了写着“一帆风顺、恭喜发财、大吉大利”字样的红色条幅。没有人再记得这里曾被日本鬼子扫荡过,也没有人再记得那些赤手空拳在日本鬼子的军刀下死得惨不忍睹的前辈们。人们是很容易把历史忘记的,忘记得让人心寒。
人真是世界上最健忘、最残酷、最冷漠的动物吗?
山子已把昨晚的坏情绪彻底忘记了。他今天好像格外激动,仿佛这经营部是他当经理似的,他跑上跑下忙得不亦乐乎。我对山子说,将来你当经理时就提拔我做副经理。
沈政去宋城新景点采访了。汪非的儿子病了,她请事假要带孩子去医院。办公室里又剩下我与山子两个人。这时他轻轻地走过来,伸出手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和肩膀;我抬起眼睛看他的时候,目光肯定虚无缥缈又晶莹透亮。我像小鸟一样张开丰满潮湿的嘴唇,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可他的一只手按在了我的乳房上,我哆嗦了一下,我的大脑出现了瞬间的空白,灵魂突然出现了一种恐慌。虽然我能听见两颗心都在痛苦兴奋地发出嚎叫,狂躁不安的亢奋几乎在我们体内每一处熊熊燃烧,但我控制住了,我不愿意与他发生些什么,我仓皇逃离了开去。这时豆豆进来了,我暗暗庆幸地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8月13日
清早看完李小双在第26届奥运会上获得体操全能金牌后,真是为李小双沉着、冷静的拼搏精神感动。这些天不知有多少人守在电视机前看奥运会,电视使我产生了一种随想,于是我记下了这些文字:
想象着当今文化载体,没有比电视更无孔不入地侵占人们的私人空间了。在一片纷繁热闹的画面上,亿万双眼睛看着同样的图像,成为现代人一项必不可少的生活内容。
谁也无法否认电视大大拓展了人的视野,不管你是不是秀才,你根本不需要出门便尽知天下事。它给庶民大众的神奇魔力,犹如无所不能的“大百科全书”。无数次你跟它神游你一辈子也无法到达的冰天雪地的北极,深不可测的海底;你就觉得岁月像呼啸而过的列车慢慢逼近,发出无声的巨响。
你有些不知所措,许多年来电视无尽地耗费着你的时间。只是有一种诱惑在不断地出现,像清凉的气息闪动着睫毛,你不知道在哪里可以躲避它。尤其是奥运会期间,它把在场的数万观众的幸福,扩散为电视机前亿万观众的幸福时,你真感谢它功德无量,感谢它使你目睹了李小双、伏明霞、邓亚萍等中国体坛健儿的英雄风采。
可是就在这时,一匹时间之牛在你身边哞哞地叫着:你是否需要获救?你需要休息、需要徘徊、需要回到你学习和工作中去。你怎能丧失了你的许多时间看电视呢?虽然电视的大众性,使它在今天完全有理由蔑视例如诗歌那些孤独的艺术,但正是那些孤独的艺术,才能产生屈原、李白、但丁那样的人类智慧的高峰。
现在电视把人们圈在家里,无论你赞美还是诅咒,无法改变的事实是电视是你生活中的一道美妙风景。它如层层叠叠开放的花瓣,喧闹得让你内心骄傲无比。假若没有电视,不知有多少人将会感觉度日如年。
写完这些文字,我觉得轻松极了。我望着窗外迷人的景色,忽然看见一个长着一双挺聪明的大眼睛的小男孩,站在一堵冷墙上吹肥皂泡。我从肥皂泡里看到变形的孩子和变形的街道,我惊喜不已,我对变形的东西有一种偏爱。于是,我冲下楼去走到小男孩的身边,用双手接着一串又一串的肥皂泡,它们在我的手掌上使我感到一个个肥皂泡都是变形的我。
8月14日
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池青青的画家朋友里安,会打电话邀请我去看雕塑展览。由于欣赏雕塑艺术品是一种美好的享受,我立即就答应了他。
雕塑艺术是圣洁的,崇高的。
我想那些精妙绝伦的古希腊大理石雕像,连最缺乏想象力的人也会忍不住惊叹智慧女神雅典娜,银弓之神阿波罗的艺术力量。别林斯基说:“对古希腊人的艺术心灵来说,一切自然形态都曾是同样美的;但是,人是精神的最高尚的容器,古希腊人的创作目光是尽情地、骄傲地贯注在人的美妙躯干和人的美不胜收的形态上的……”通过雕塑艺术品,人们可以缅怀青春、珍视生活,可以更加身心坦荡地走向劳动。没有理由留恋无谓的忧伤,因为艺术家以他独特而嘹亮的声音告诫与启迪了我们。
米开朗基罗的《大卫》眉宇中流溢着无畏和勇猛,他裸露的肌体中透露出不可抑制的力量。还有罗丹的《加莱义民》,那六位有老有少走向死神的勇士,为了同一个崇高的愿望,以不同的神态一起叩响了死神之门。当然,罗丹还有一部作品更加不能让我忘记,那就是他用无数心血塑成的巴尔扎克雕像。雕像中的大文豪身披长袍高昂着雄狮一般粗旷威武的头颅,傲然面对着污浊世界。
伟大雕塑家的作品,以独特的艺术魅力撼动人世间,使岁月变得生机盎然。所以,任何高明的艺术家,都知道有性格的作品,决不会浅陋平庸,有性格的作品才是有力量的。雕塑如此,其他艺术亦然。
从展览会堂出来,里安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呈奏折一样恭恭敬敬地递到我面前,上面是一个地址和电话号码。他说,希望晚上你能到我那坐坐。我说下次吧,今晚我有事。他说,那你告诉我你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我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8月15日
失眠使我的神经亢奋起来,我斜倚在床上,翻阅中学时代的日记,竟对其中的一些篇章,感到相当陌生。纵使我潜心回忆,也无法想起那些倒霉日子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是否记忆力已经衰退?
恐惧的感觉笼罩着我,我想我才二十多岁,难道心态已经老化,生命已经出现了迟暮的表现?于是,我尽量回首往事,却奇怪地记起了童年时认识的一位画家。他住在我家墙门对面的一个小旅馆里,我每天放学路过小旅馆总看见他坐在窗口的画架前,我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但我知道他是一个面孔异常苍白、清瘦的年轻男子。有一天,我垫起脚尖想看他画画,他朝我微笑着点点头,我们就这样算认识了。这种认识使我有一种紧张感,因为这是我自己第一次与一个陌生男人认识。后来大概是画家要回北京去了,那么我路过他窗口时,他招呼我进他屋子里去,他说要送我一幅画。现在,我已记不得他送我的是一幅什么画了。但他那个旅馆的屋子里堆满的颜料、画板、给予了我很深刻的印象。
我想人很奇怪,很遥远的事情有时会记得非常清楚,而眼面前的事竟会忘得一干二净。
大约在一个多月前,我在解放大街上遇到一位熟人,可就是想不起她的名字,只好唯唯诺诺应付着她,心里极其烦闷。所以,在生活中容易健忘的事情确实很多;而我就好像得了“健忘症”,老人般地很容易想不起刚刚发生的事。
8月16日
今天是周末,上午在编辑部时山子又邀我去他家里,我有些恐惧,也有些兴奋,我一时没有拒绝他的要求。
这会儿我对着镜子换上一条洁白的连衣裙,还化了个淡妆,看上去说不上楚楚动人也还是有点风韵了。我喜欢黄昏。我看到马路上拥满归家者的自行车铃声,就会想到中世纪的祈祷声,想到音乐由于基督教在中世纪取得了不寻常的发展。
从邮电路到凤凰山脚下的馒头山路要整整骑上二十多分钟的自行车才能到达,一路上饭店、洒吧、卡拉ok歌舞厅都在热热闹闹地营业。霓虹灯闪烁的九十年代,人们嘴上说得最多的恐怕就是一钱”这个字了。
山子没有像上次那样站在夕阳的余辉里等我,他一定以为我已熟门熟路了。可我还是找了很久才找到他那间微微倾斜、墙壁斑驳脱落的古老房屋。我推开未上锁的门,一眼就看见山子正在餐桌上摆几样小菜,和往两只酒杯里倒红葡萄酒。他见我来了说,“亲爱的,咱们边吃边聊。”
我听到“亲爱的”这三个字,开始有些忐忑不安了。我的耳边老响起池青青对我说的:“苏艺成,山子是个很有手腕的人,也是个情场老手,你可千万别上他的当。”这句话。我想池青青的告诫也不无道理,也许山子就是这样的人,要不然池青青怎么会这样说呢?而他又为什么会突然地离婚了呢?我这样想的时候。窗外一列开往无锡的双层列车轰隆隆地开着,火车轮子和钢轨发出的哐啷哐啷声淹没了我的思虑。
山子的手艺真不错,几样小菜的味道都很好。我们面对面坐在那里,我远远没有了上一次的调皮与随意,好像还多了一些拘束。这时候山子说:“你好像有点忧郁,不高兴吗?”我说没有就想了些从地摊小报上看到的新闻来闲聊。可他对这类话题并不感兴趣,我只好闲住我的嘴。’
我们大约沉默了十分钟后,他说他早上从图书馆借来一部叫《法兰西内战》的书,他问我有没有读过?我摇摇头。他又说:“一看到这书名,就会联想到侵略战争。你知道吗?六十年代的越南战场如同奔腾的马群,美国轰炸机低空飞旋,巨大的铁质翅膀掠过椰林上空,瓦格纳的音乐在蓝天震响;战争总使人激起伟大的激情,战争也造就了英雄,它绝对没有和平时代的懒惰、麻木与平庸……”
山子谈起战争总是兴味很浓,也许这是男人的天性。其实他所说的美国侵略战争我只是从书本上知道的,因为那时我压根儿还没出生。
山子喝了很多酒,有点醉了。他后来说的一些话,我懵里懵懂一点儿也听不懂,就像我听不懂用希伯莱文念的《圣经》一样。
8月17日
吃了两片安定,浓浓地睡了一个午觉,竟做了一个拥有自己一间房屋的梦。从梦中笑醒,睁开眼睛仍然没有一间自己的屋子。我十分沮丧地望着窗外,冷漠的城市,只有自己挺住才能战胜疾病和困难。
我坐到书桌前,一边喝咖啡一边继续重读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那个无望的昆丁被他美丽妹妹凯蒂的意象纠缠得太苦了。爱情始于凯蒂,无以解脱的乱伦,使昆了终日陷在疯子般的臆境中,最终跳河自杀,这是一种艺术的残酷,我比第一次读它时更喜欢了。
8月18日
早上我起床后刚把屋子整理干净,门铃就叮当响了起来。我原以为是陈红回来了,可打开门,里安仿佛从天而降一样笑嘻嘻地站在门外。
“天哪!怎么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宿舍的地址?”我十分吃惊地问。
里安一副笑嘻嘻满不在乎的模样说:“这点事情我还打听不出来?”我冲他说:“我正要上班去。”他用修长的手指流利地弹着门框说:“坐一会儿也不可以吗?”
我留下了他,就等于留下了一个往地狱之门迈的隐患。他走进我的屋子,在我的书桌前坐了下来。我想给他沏杯茶,可热水瓶全是空的,就给他倒了杯可乐。
“我是画画的。”他喝了一口可乐告诉我。
“我早就知道了。”
“你长得很美,体形不错,如果你愿意我很想给你画一幅画。”我看过一本心理专著,说男人向女人表示爱慕之情时,总是要通过具体事物来接近她。我想着里安要给我画画,就笑了起来。
他说:“你笑什么?”
我问他给多少女人画过画?他点燃一支三五牌烟说:“记不清数字啦!反正很多。”他顺手打开了电扇开关。
“听池青青说你去过法国巴黎,你怎么不在那里定居呢?”
“我觉得我的根在中国,我的事业也在中国。”里安很自豪地说。
“那很好。不过你回国后的生活习惯吗?”我问他。
“我本来就是中国人,出国几年并没有改变我原来的生活习惯。”里安笑着说。
里安的画我从来没看到过,我对画没有研究,不过它可以激发我的联想;因此我答应了他给我画画的要求。
我们的谈话越谈越投机,越谈越有滋味,一转眼工夫就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明媚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我将半卷的紫色窗帘滑过里安的肩头放了下来,屋子里一下子变得阴暗起来。
他说:“这样就像夜晚一样了,我们爱吧。”
我一下子被这句话惊呆了,有点不知所措。这时他跪立在我的腿前,双手抱住我的脖子,呢喃地说:“苏艺成我爱你,真的。”后来我也不知道是他哪一点征服了我,我猛然间拥进了他的怀里。我想爱就爱吧!即使加快了走到地狱之门的距离,又有什么呢?他脱去了衣服,把我抱到我那张单人床上。
8月20日
今天是入秋以来下的第一场雨。一到报社看见山子时想起与里安的做爱,就有一种犯罪感。好在山子或许永远不会知道这事,他见到我说,沈政出事了,他以嫖娼罪被公安机关收审。我惊呆了,这个一向保守、传统的人怎么会如此出格呢?
山子说事情是这样的:沈政那晚与朋友去柳浪闻莺夜花园看露天电影,看完后大约9点半光景,二人自行车骑至西湖边分手。本来沈政只要直接骑回家也没事,可他偏偏停下来在一公园散了会儿步,就昏头昏脑地落人暗娼的手中。其实这时便衣公安人员已老早在注意那暗娼了,等沈政与那暗娼在龙江巷的一间墙门幽深的木屋子里风流快活时,公安人员便闯了进去;这回他们算是抓到了证据。
沈政他老婆是个下岗工人,今年45岁也正是更年期的年龄,沈政出事后她好几次来找山子,并埋怨山子为什么不单位出面去保释沈政?山子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单位怎么保?”
我与山子去看沈政的时候,沈政见到我们并不尴尬像没事儿似的。山子说:“老沈,你怎么这样糊涂?你太对不起妻子和孩子了。”然而沈政说:“当时哪有想得那么多?只想着解决性的问题。谁叫我活得那么窝囊呢?九十年代凭我的这点工资要养老婆、孩子本来就紧得不轻松,可就是因为不轻松才想着肉体的快乐,我知道这是一种病态心理。”沈政说完垂下头又说了一句:“在监狱呆着也不错,可以省下吃饭钱。”我与山子对视了一下目光,山子的心里一定与我一样感到心寒。
离开沈政后,我们默默无言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快到报社时山子说:“明天我们抽空去沈政家看看他老婆和孩子吧!他老婆还没去探望过沈政呢?”
8月21日
雨停了。太阳一早就从东方升起,初秋的太阳依然火辣辣的。我和山子在上午10时左右去看望沈政的妻子。沈政的家在翠园新村,二室一厅的房子,仍然显得并不宽敞。但他老婆把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一尘不染井井有条。他老婆见了我们没好气地说:“你们来干什么?”
山子说:“我们来看看你,希望你能去探望探望沈政。”
“我不会去的,他如此背叛我,不与他离婚已经不错了。不过夫妻一场,我还是希望他能早点被释放出来。”
我们没法劝慰她,我们坐了不到一刻钟就告辞了。临走时,我才注意到沈政的妻子面容十分憔悴,内心仿佛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但一时又无处倾诉。
8月23日
一个人看海与集体看海是不一样的,看海是有一点与海单独相处,默默交流的意思。这全然不是轻松的日子,也不是快乐的日子,甚至是孤独沉重的日子。
昨天我忽然心血来潮地一个人跑来普陀看海,我对海一直怀有一种很深的感情。海使我的内心宁静,也使我的内心沸腾。海更使我想起弗吉尼亚·伍尔芙和玛格丽特·杜拉这两位女作家的故事。
身在普陀山,耳边尽是鸟语般的声音,不少来寺庙烧香拜佛的人在我身边穿梭,我像个孤独的外乡人,游魂似地走完了一条长长的道路后,才到达海滩。
海滩倒是人影稀少。我走向广阔无边的大海时,海风吹来,海面上就像天空一样,让我的心境感到无比宽广与宁静。与此同时,海风也使我的全身进入一种飞扬状态。然而,这时我看见大海中倘佯着一条小船,弯弯的一抹,在风中扬帆前行。我的视线随着船儿在这深不可测的蔚蓝中,凝固成一种静止的感觉。渐渐地,我发现我的思绪已被海风吹散,整个人空空荡荡,内心的空间忽然无限地增大,而自己的形骸却在逐渐缩小。看海其实什么都不看,海早已与我融为一体了。
8月25日
谁也不知道我一个人来了普陀看海,连山子、里安都不知道。我病假一周只谎称自己要回家乡庆元。当然在海边是很富有诗意的。我一早坐在面对大海的窗前,一边写小说一边听帕尔曼的一组提琴曲。那柔美的旋律,很快把我带到美好的幻想里,使我孤寂的心中仿佛有一条美丽的小鱼在游来游去。
音乐给我的感觉是千变万化的。它有时领着我在林中轻松地散步,闻着树林和泥土的芳香;有时又像一位亲切的朋友与我倾心交谈,温馨极了。然而,它最终随着时间流走了,它是以时间的流程为依附的创造物,具有转瞬即逝的特征。
所以在音乐中写作,往往感到写作是一种过程。如果过程一结束,写作也就结束了。几位大艺术家的自杀结局就证明了这点。比如:海明威、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他们从容赴死的情景常常在我眼前出现。他们是那种为艺术生、为艺术死的艺术家。他们什么都已窥察了真谛,他们认为创造的过程已经完成,生命便没有必要延续了。
现在,当帕尔曼的乐曲戛然而止的时候,紧接着又是温森特忧郁的狂想曲在音响里忽然响了起来,它是那样地抚摸着我的心房,触到了我的伤痛,让我想起生活中一场又一场的磨难。
8月26日
一回到宿舍就知道陈红回来了,水池里浸满了她的脏衣服,地上堆着两只海宁西瓜;桌子上两杯吃剩的可乐告诉我有客人来过。
我把旅行袋放在床上,什么东西也不取出来就去了报社。报社里正在给每人分5斤色拉油,一箱红富士苹果。汪非见我来了说:“来得正好,快到山子那里去拿油和苹果。”
我的办公桌上堆着寄给我的许多信,大多数是作者来稿,但有一封我一看就知道是李梅寄来的。李梅说,她丈夫左腿残疾一辈子要拄着拐棍走路了,而她自己又在不想怀孕的时候怀孕了,反应很厉害,胃口倒不错。信中她还提到了我们大学时期的友谊,我读后感到怅然若失。
山子递给我色拉油的时候,趁着没人看见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问:“父母都好吗?”
8月27日
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黄昏。我坐在书桌前读克尔凯戈尔的日记选。其中有一篇《独处》这样写到:“衡量一个人的标准是:在多长的时间里,以及在怎样的层次上他能够甘于寂寞,无需得到他人的理解。能够毕生忍受孤独的人,能够在孤独中决定永恒之意义的人,距离孩提时代以及代表人类动物性的社会最远。”我细细品味这段话的深刻含义时,我的一个朋友打来了电话,她告诉我上海女作家戴厚英在家中被人杀死了。死亡是一件事实,但她为什么会遭此劫难呢?
究竟是财杀、仇杀还是情杀?
在一片宁静中,我猛然晕眩得几乎痉挛。我不敢相信刚刚在《大时代文学》1996年8月号上,读到女作家戴厚英的散文《梦亦人生》后,却传来了她遇害的噩耗。
我被彻底震惊了。
一个身体孱弱的单身女作家,1996年8月25日,我所熟悉所喜欢的女作家,走完了充满坎坷与劫难的58年的生命岁月。
厄运从天而降。
谁是凶手?
恐怖中的绝望与无助,使戴厚英挣扎着流完了最后一滴血。这个无比悲痛的日子,重温戴厚英的著作,有一种说不出的感伤与凄凉。
戴厚英是一个十分勤奋的女作家,她从1978年算起,共走过了18年的创作生涯,写了七部长篇小说,两部中短篇小说集,三部散文随笔集与一部自传集。
可是戴厚英再也不能写作了。
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我的心很沉重,为了祭她在天之灵,我破例喝了一小杯白酒,以寄托深深的哀思。
安息吧,戴厚英。
8月28日
今天意外地收到我的一位德国朋友薛凤的来信,她是一位女诗人;我们是经我的德语老师介绍认识的,那时她来浙大进修中文。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是在杭州饭店的恰口乐餐厅。她穿一身牛仔服,极有诗人气质;谈得激动了,脸色通红、金黄的披肩长发往后一甩,嗓门也随之提高八度。我们谈得极为融洽,彼此没有拘束,无话不谈。当然话题大多是关于文学、关于诗歌。
互相吟诗是我们交流的一个内容。薛凤用德语朗诵了一首她刚刚写的短诗。诗的大意是:整个夜晚,星星在草地上舞蹈,小径退隐于森林和洞穴,甲虫不再言语,我在睡眠中寻找,不断经历着冒险……
这是一首写《睡眠》的诗,有着西方人的追求与冒险精神。我对薛凤说:“您诗的意境让我想起了唐诗。”我话音刚落,薛凤说她也喜欢唐诗,她说着就用中文朗诵了一首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让我很感动。我说唐诗是我们中国人的骄傲,我们从懂事开始就接受了唐诗的熏陶;我们小时候总是以背唐诗为荣。不过,我们长大了在喜欢唐宋诗词的同时,也喜欢外国现代派大师的诗歌。比如:我特别喜欢德语文学里那位说:“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的里尔克诗人。他的那部《杜依诺哀歌》也是令我们中国大多数诗人喜欢的著作。
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就在愉快的交谈中结束了。后来我们又交谈过几次,她回国的那天我送她去机场时,她紧握着我的手说:bitte,schreibeniemirvonzeitzuzeit,意思是,随时给我来信啊!
8月29日
里安一早打电话来,他说他夫人出差去了,让我去他家他要与我“合作”完成一幅人体作品。我想让他给我画一幅画也没什么,毕竟画出来就是另一个我自己了。
我很快来到里安的家,一进门就感觉这是一个装潢得具有巴黎风味的家,具有某种浪漫气息。这是套两居室的房子,向北朝南,里安的书房放了一张长方型的大画桌,一卷卷的画贴着墙壁站在一张木桶里。而他与夫人安峥的婚床在朝北的房间里,像日本人的榻榻米一样,整个席梦思床垫几乎贴近地面。而地面是杏黄色平织纯羊毛地毯,显得十分华贵醒目。大概是里安留过洋的缘故吧,食品橱里摆满了许多酒,他问我想喝点什么,啤酒、威士忌、人头马还是可口可乐?我说来杯可乐吧。
我一口气喝完一杯可乐后,里安让我一动不动地躺到床上,他说他要给我写真描摹一幅180180厘米大的画。我觉得裸体画虽然是人体艺术的最高表现,但真要这样总有点思想顾虑。我犹豫着,里安把我抱到床上,很快脱去我的衣服,并说你一定要全身放松。
他画完我后,我看见画面上的我很像躺在一条灰绿色的小船上,陶醉在西子湖碧波荡漾的春情里,盈溢着梦一般迷幻的感觉。虽然人体的曲线很美,但我觉得里安画的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心目中的那个我,那个他想象和创造的我。
里安对这幅画相当满意,他俯下身来亲吻了我的全身。我们的爱好像有点一发而不可止的味道,那种肉体的沉迷将会给我们带来怎么样的结果呢?
8月30日
我忽然恐慌地想到这样一个问题:人往深渊里坠落是多么容易,多么轻松,多么自由自在和情不自禁!而从深渊里爬上来又是多么艰难!简直就是不能实现的幻想。我顷刻有些理解了那些赌徒、吸毒者、小偷骗子为何屡教屡犯,难以悔改。
现在我奇怪自己怎么轻而易举就成了一个坠落深渊的人。我觉得当肉体投入欢娱,因为激动和快乐而籁籁发抖的时候,它不会想到灵魂此刻正在痛苦地注视它,为自己不能把它从欢乐中拉回来而伤心哭泣。人最深层的痛苦便是自己对自己无能为力,不能让身体各部分听命于一个统一指挥,而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四分五裂、互相矛盾又互相仇视。
里安黄昏的时候又打电话来约我去他家里,我这次没有去成他那里。一切都崩溃了,我的灵魂好像被压在一片废墟之下,我恶心极了。
9月1日
学校开学了,陈红一早就去上班。我的学生知道我已正式调走,趁午休时间都来到我的宿舍看我,他们拉着我的手说:“老师,你要时常回来看我们啊!”其实我对学生是非常有感情的,只是我第一次自杀没有成功,给全校师生都造成了一个不良印象,我怎么可以耽误下一代呢?瞧!他们正在茁壮成长,像毛泽东主席说的八、九点钟的太阳一样;我们祖国在21世纪初就要他们挑起大梁了。不过,我真担心这批独生子女一个个都被父母宠成了小皇帝、小公主似的;他们还有多少吃苦耐劳的精神呢!
9月2日
今天下了一场大雨,雨中还飘着雾,给人的感觉除了凉爽之外还有一点朦朦胧胧的惆怅。当然更令人惆怅的是新闻部的豆豆前几天单位体检时忽然地查出来患了子宫颈癌。今天她要去上海治疗,我与山子送她去火车站时,我心里很难受。豆豆——这个漂亮的女人,突然患了癌症犹如晴天霹雳,把她一下子摧残得不像样子。一路上我们都默默无语的,都怕对话,更怕目光互相对视。
我与豆豆虽然才认识了两个多月,但我们在一起不是高谈阔论就是愤世疾俗,十分投缘。我喜欢她,现在她要走了。我凝视着她苍白的面容,我说豆豆保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要有勇气战胜疾病。
然而,我看出她故作平静的眼神里包含着不可名状的痛苦,我和她握手时感觉她的手在明显地颤抖。她朝我与山子微微一笑,就与她丈夫走进站台。
我说,豆豆祝你好运。
山子挥挥手一声不吭。
我信仰基督,我在我的胸前默默地画着十字,我为豆豆祈祷,可怜的豆豆,愿上帝保佑你。
9月5日
我整整吐了一天一夜,最后吐出的都是黄水了,嘴巴里很苦。真的很苦,把自己吐干净了就应该是这种味道。我没有任何食欲,我对一切可以吃的东西都反感之极。只有雪碧是好东西,我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得肚子鼓鼓的。我头晕眼花得厉害,我好像一下子坠入万籁俱寂的死一般的静谧之中。
下午山子说,我们去喝点咖啡好吗?你会好起来的。
我说好吧。
我们在红墙咖啡馆里一张挨着窗户的小桌旁坐下,山子要女服务员小姐给我调了一杯很浓很浓的麦氏咖啡,他知道我喜欢喝这种味道,而且不放糖。我呷了一口,感觉不错,我的心情好多了。我望望山子,发觉他很忧郁,好像一下就瘦了一圈。
我们坐在同一张沙发上,我紧挨着他让他把我搂进他怀里。
苏艺成!他说。
你搂紧我吧,我要你用劲儿搂紧我。我说。
他稍稍用了一点劲儿,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是用足了心劲儿的,因为他的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颤抖,就像我们第一次拥抱一样。我说山子你怎么了,你为什么那么忧郁,究竟有什么心事?可山子颤动着睫毛说:“我所忧郁的是当今社会,有的人贪污腐化,有的人醉生梦死,有的人浮躁轻薄,有的人萎靡不振,有的人炒股泡舞厅……”
我默默无言。时间流走了,许多人在苟活。
后来过了多少时间,谁也说不清楚。我们整个下午就那样坐着,一直坐到夜幕降临。
“回去吧。”山子说。
“再坐一会儿吧。”
“那就坐吧。”
“天黑了。”
“是的。”
夜幕深沉,天空缀满明亮的繁星。的确,我越来越喜欢黑夜,尤其是在我的这段日子里,我相信地狱里也是这样宁静的。山子搂着我,我一想到与里安的关系就真想恸哭一场,我想对山子说点什么。
可我说什么好呢?
9月7日
又是恶心,想吐。晚饭时陈红从食堂买来一碗香喷喷的炖肉,她说这是特地为我买的,如果我不吃了它,就枉费了她一片心意。我不扭伤陈红的心,我强迫自己拿起筷子吃一块,可不到5分钟我就吐了出来。陈红看了于心不忍,只好把肉拿到冰箱里去留着她自己吃。
陈红说:“你胃不好还是得了其它什么病?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不用,也许明天就好了。”我说。
其实,我很怀疑自己是不是怀孕了?如果不是胃的毛病,那怀孕是毫无疑问了。因为每个月的例假都要提早三天,那么本来今天就该来例极的,怎么没来?
9月8日
我想我肯定神思恍惚啦。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我只有一个疯狂的渴望快点来月经,以证明我没有怀孕。可是一切都糟糕透顶。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心咔嚓一声裂成了两半儿,巨大的痛苦充满了我的全身。我该怎么办?一种强烈的绝望感油然而生,恐惧和羞愧笼罩着我,我真想再一次谋杀自己。
下午汪非与一个复员军人聊得十分投缘,我听见那复员军人说:“我转业到地方上真不知道干什么好,有点无所适从的味道。从前在老山前线摆弄枪和子弹什么的挺顺手的,那时只一门心思回家后过平静日子。可现在怎么平静得下来呢?时代的节奏就像旋转的华尔兹一样,我吃力地跟着旋转,但总是跟不上节奏。我活得很累,真想到乡下去隐居,远离这烦人的。喧哗的甚至是声嘶力竭嘶吼的现代化都市。可时代必然要前进的,我落伍了总不能让我的孩子也落伍,他们是国家的希望,他们应该走在时代的最前面,所以我必须挺住。”
复员军人的话多么意味深长,我想九十年代一定有很多很多的人,跟不上时代的节奏,比如我就是其中的一个。但这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
里安又来电话了,他说安峥去医院做了检查,检查结果她的卵巢有问题,她不可能怀孕生孩子了,这令他父母很沮丧。我想他告诉我的目的,难道是想让我替他生一个孩子吗?这太荒唐了。
9月10日
一早就去医院检查。取小便化验单时我非常紧张,简直是双手颤抖地从检验员手里接过单子。单子上赫然醒目地印着尿tt阳性,自然不去问医生我也知道怀孕了。
怀孕对一个未婚的女孩来说是一件羞耻的事,我不愿意告诉任何人,连里安也不告诉。
9月11日
今天是报社成立五周年的纪念日,报社租了一家相当豪华的娱乐场所举办庆祝会。张坚平总编辑直接吩咐我去财务科领点钱买些茶叶饮料瓜子水果蜜饯,他说庆祝会完了还有舞会,到时你要鼓动大家跳舞把气氛弄得热热烈烈开开心心呵!
张总编的吩咐我哪有不干的理由?于是我拉了汪非与我一起去买吃的,又拉了山子把娱乐场布置了一下。这会儿我好像成了个重要人物似的,其实不然张总编只看中我年轻,可以当当主办单位的招待员与礼仪小姐罢了。
舞厅的建筑格局大致是圆形,进门是一个半圆形酒吧,酒吧里有琳浪满目的威士忌白兰地以及种种说不出名目的洋酒,还有五颜六色的罐装饮料。虽然是白天,桔黄色灯光却低低地照着柜台,弄出一副豪华奢侈的气氛。
舞厅最东头是乐池,它与进门处的酒吧遥遥相对,两旁围满了双人沙发与低矮的椅子和圆桌,大理石地面用油蜡打得贼亮,汪非不由得杞人忧天起来,担心舞者稍不谨慎要摔跟头出洋相。
汪非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她确实一点儿都不会跳舞。她曾跟山子学过,可学了几天三拍四拍死活还是分不清楚,就扫了兴。
我们在每张玻璃茶几和圆桌上都摆了一盘瓜子、一盘蜜饯、一盘哈密瓜和一把香蕉。客人们大多是同行和给报社写稿的作者,当然也有一些政界与商界的领导光临。大家在吃吃谈谈的时候,庆祝会结束了。我今天非常争气,吃了一根香蕉居然没有感到很大的不舒服。
舞会开始了。乐队正演奏着一支欢快的“吉特巴”,根本不用我鼓动,舞池里就拥拥挤挤,一个个晃肩顿脚其乐融融。山子早已手痒脚痒,一个箭步窜了出去,拉起邻座记者部的一个实习记者,迫不及待地冲进舞池跳了起来。
我只想跳迪斯科,最好把肚里的孩子跳下来。现在我与汪非有一搭设一搭地聊天,忽然我看见山子与那个实习记者跳得既和谐又醒目,两个人的舞姿真是妙不可言。山子的动作干脆利索,前进后退左转右转无一处多余,也无一处暧昧。女的则像是如影随形,如月随日,在山子的手里陀螺一般滴溜溜转,跟前跟后找不出一处破绽。我看得正出神,乐曲戛然而止,山子与那位实习女记者随之一个漂亮的造型,而后互相点点头微笑地退向舞池外边。我刚想赞美他们,紧接着又一个舞曲缓慢地奏出来,这是一个抒情的世界名曲《薄雪花》。
山子过来邀我跳,我摇摇手,他就又邀了那位实习女记者。他们在舞蹈的人群中依然身手不凡。我想慢三步虽然好跳,但要跳得端庄优雅高贵却不容易。差不多的人不是老羊拱圈一样地拱来拱去,就是推磨盘一般没完没了重复这一动作,看的人没趣,跳的人自我感觉也不怎么样。而山子他们这一对,男的上身纹丝不动,坚如磐石,双腿迈出去的幅度却是极大,随着脚步的迈动,身体跟着一高一低,呈海浪起伏的缓慢姿态。女的则对山子掌心的每一个暗示都心领神会,她的身体在舞蹈中轻盈得像空气、像水、像云朵、像花瓣。当然更引人注目的是她宽大的裙摆在连续旋转中飘撒开来,像一朵动感强烈的喇叭花。
交谊舞跳到这样的水平实在难得。在我们杭州交谊舞跳得特别好的不多,一般无师自通者居多。上路子的很少;山子与那位实习女记者,简直可以说是舞会的王子与皇后了。
迪斯科一开始,我就对着镜子踩着节奏猛跳起来。我汗流泱背,一曲下来真有点气喘吁吁。但心中的愿望一点儿也不可能实现,我肚子里的私孩子,他让我愧疚交加又有一种深深的犯罪感。
9月13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1971年9月13日出生的那天,正是林彪自我爆炸的日子。为此,我总感到我出生在这个13日实在有点不吉利。
中午强忍着对食物的反感去食堂吃了一碗片儿川面,面虽然烧得很好,但吃下去还是有种想吐的感觉,只是所幸的没有吐出来。
山子关切地说:“你的胃不行,你必须去看医生。”我说:”看医生太麻烦了,况且有种病医生也是没法治的。”我必须承认,有一种古怪的东西正悄悄地潜入我的灵魂。我很想离开这个世界,可我不能像第一次自杀那样不成功。
下班后我在编辑部里对着一面小圆镜子打扮自己,我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化妆了。我把眉毛描得很细,眼圈打了底色,我淡淡地抹了一点口红。这会儿我开始编织我的黑色发辫,我把我一头美丽的黑发编成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山子喜欢我梳这种辫子,他说有一种古典美。但他哪里会知道我正在选择一种方式自杀,自杀是需要勇气的。当然我不会因为发生了不幸的事情而死,而是看到了阴暗的尽头看到了死亡。
暮色降临的时候,我朝着黑咕隆咚的地方一直走下去,我非常清晰地听见上帝在轻声地亲切地召唤我,我觉得那个声音像竖琴一样悦耳它拨动我的神经。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听见灵魂深处发出挣扎的呻吟声。它把留在我精神和肉体上深深印迹的往事不断地浮现出来,我不禁潸然泪下了。我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地滚落在我的胸前,我知道我的痛苦是精神的痛苦。
现在我神思恍惚地来到城河边,我的耳畔轰鸣着:屈原投泊罗江、王国维投昆明湖,还有老舍、傅雷都是投河死的。那么我投城河是最好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了。
我在河边徘徊,我想起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她一生几乎狂热地喜欢写作,但她的身体在一天天地垮下去。丰富的精神生活最终把她推向了1941年的苏塞克斯的马斯河中。我想到这里,正想选择水流最深处跳下去时,忽然听见有人喊:“苏艺成,苏艺成。”我转过头去,只见池青青拉着达琳的手朝我这边走来。池青青说:“我刚从家明这里接回达琳,家明与他的再婚妻子宫雪姣就住在河边的一幢公寓里。”
我抱起达琳以掩盖我内心的忧伤与绝望。可敏感的池青青还是感觉到了些什么,她硬是要求我与她一起回家。
回家是多么的好。
可我寻找不到灵魂的归宿。
可我寻找不到精神的家园。
我是多么不幸。但我羡慕那些心灵健康的女人,她们穿着漂亮时装浪漫地走在天堂的街头。(人们都把杭州比作天堂。)而我将在天堂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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