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要读的美丽宋词-无穷无尽是离愁——离愁别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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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情自古伤离别

    ——读柳永《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此词为抒写离情别绪的千古名篇,是宋元时期流行的“宋金十大曲”之一。柳永仕途失意,四处漂泊,这首词是他离汴京、前往浙江时“留别所欢”的作品。词中,作者将他离开汴京与恋人惜别时的真情实感表达得缠绵悱恻,凄婉动人。

    词的上片写临别时的情景,深刻而细致地表现话别的场面。起首三句“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写别时之景,点明了地点和节序。词人并没有纯客观地铺叙自然景物,而是通过景物的描写,氛围的渲染,融情入景,暗寓别意。词人的所见所闻,秋季,暮色,骤雨寒蝉——无处不凄凉!而“对长亭晚”一句,中间插刀,极顿挫吞咽之致,更准确地传达了这种凄凉况味。这三句对景色的铺写,为后两句的“无绪”和“催发”设下了伏笔。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他的恋人都门外长亭摆下酒筵给他送别,然而面对美酒佳肴,词人毫无兴致。接下去说:“留恋处、兰舟催发”,这七个字完全是写实,却以精练之笔刻画了典型环境与典型心理:一边是留恋情浓,一边是兰舟催发,这样的矛盾冲突何其尖锐!这里的“兰舟催发”,以直笔写离别之紧迫,虽没有含蕴缠绵,但却直而能纡,更能促使感情的深化。于是后面便迸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二句。寥寥十一字,语言通俗而感情深挚,形象逼真,如在目前。真是力敌千钧!

    词人凝噎在喉的是什么话呢?“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是他的内心独白。这里的去声“念”字用得极妙,作为领格,上承“凝噎”而自然一转,下启“千里”以下而一气流贯。“念”字后“去去”两字连用,则愈益显示出激越的声情,读时一字一顿,遂觉去路茫茫,道里修远。“千里”以下,声调和谐,景色如绘。既曰“烟波”,又曰“暮霭”,更曰“沉沉”,着色一层浓似一层;既曰“千里”,又曰“阔”,一程远似一程。这如此广阔辽远的空间里,充满了如此浓密深沉的烟霭,其离愁之深,道尽了恋人分手时难舍的别情。

    上片正面话别,下片则宕开一笔,先作泛论,从个别说到一般。“多情自古伤离别”意谓伤离惜别,自古皆然。接以“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一句,则极言时当冷落凄凉的秋季,离情更甚于常时。“清秋节”一词,映射起首三句,前后照应,针线极为绵密;而冠以“更那堪”三个虚字,则加强了感情色彩,比起首三句的以景寓情更为明显、深刻。

    全篇之警策“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三句,是柳永光耀词史的名句。这三句蝉联上句而来,本是想象今宵旅途中的况味,遥想不久之后一舟临岸,词人酒醒梦回,却只见习习晓风,吹拂萧萧疏柳,一弯残月高挂杨柳梢头。整个画面充满了凄清的气氛,客情之冷落,风景之清幽,离愁之绵邈,完全凝聚这画面之中。这句景语似工笔小帧,无比清丽。

    结尾四句“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改用情语,构成另一种情境。“此去”两字,遥应上片“念去去”;“经年”两字,近应“今宵”,时间与思绪上均是环环相扣,步步推进。他们相聚之日,每逢良辰好景,总感到欢娱;可是别后非止一日,年复一年,纵有良辰好景,也引不起欣赏的兴致,只能徒增惆怅而已。“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以问句归纳全词,可谓“与恨无穷,余味无尽”。

    此词如行云流水,写尽了人间离愁别恨,脍炙人口,在艺术上成就甚高。

    后人点评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写别情,尽情展衍,备足无余,浑厚绵密,兼而有之。

    李攀龙《草堂诗余隽》:“千里烟波”,惜别之情已骋;“千种风情”,相期之愿又赊。真所谓善传神者。

    清人刘熙载在《艺概》中说:“词有点,有染。柳耆卿《雨霖铃》云:‘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上二句点出离别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二句意染之。点染之间,不得有他语相隔,隔则警句亦成死灰矣。”

    贺裳《皱水轩词筌》:柳屯田“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自是古今俊句。

    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

    ——读王禹偁《点绛唇》

    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

    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平生事,此时凝睇(dì),谁会凭栏意!

    王禹偁是反对宋初浮靡文风的文学家,其诗文清丽可爱,颇受后人推重。

    这首词是北宋最早的小令之一,是王禹偁任长州知州时的作品,也是他唯一的传世之作。全词以清丽的笔触、沉郁而高旷的格调,即事即目,寓情于景,通过描绘江南雨景,寄寓了作者积极用世、渴望有所作为的政治理想和怀才不遇的苦闷情怀。

    起首一句“雨恨云愁”,借景抒情,借情写景。云和雨怎么会有喜怒哀乐呢?但词人觉得,那江南的雨,绵绵不尽,分明是恨意难消;那灰色的云块,层层堆积,分明是愁闷郁积。然而,即便弥漫在恨和愁的云雨之中,江南的景色,依旧是美丽的。南齐诗人谢朓《入朝曲》写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在这里,王禹偁用“依旧”两字,表明自己是仅承旧说,依稀透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接着“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蒙蒙的雨幕中,村落渔市点缀湖边水畔;一缕淡淡的炊烟,从村落上空袅袅升起。

    过片两句“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水天相连的远处,一行大雁,首尾相连,款款而飞。这四句话连在一起,一副水墨淋漓的山水画顿时浮现在人们眼前!但如此佳丽的景色,却未能使词人欢快愉悦,所谓“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在古人心目中,由飞鸿引起的感想有许多,如李白《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中说,“举手指飞鸿,此情难具论”。这里,词人遥见冲天远去的大雁,触发的是“平生事”的联想,不是乡愁,不是恋情,而是想到了男儿一生的事业!曹植有诗云:“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史载,王禹偁中进士后,只当了长洲(今苏州)知县。这小小的芝麻官,大概无法实现他胸中的大志吧,于是他恨无知音,愁无双翼,不能像“征鸿”一样展翅高飞。在词的最后,王禹偁将“平生事”凝聚于对“天际征鸿”的睇视之中,显得含蓄深沉,言而不尽。

    王禹偁在这首词中交替运用比拟手法和衬托手法,层层深入,含而不露,语言清新自然,不事雕饰,读来令人心旷神怡。在艺术风格上,它一改宋初小令雍容典雅、柔靡无力的格局,显示出别具一格的面目。从思想内容看,此词摒弃了北宋初年词坛上流行的“秉笔多艳冶”的风气,为语境的开拓作出了一定的贡献。

    后人点评

    《竹林纪事》评此词云:“清丽可爱,岂止以诗擅名。”

    苏轼所撰《王元之画像赞并序》,称他“以雄文直道独立当世”,“耿然如秋霜夏日,不可狎玩”。

    江南春尽离肠断

    ——读寇准《江南春》

    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江南春尽离肠断,苹满汀(tīng)洲人未归。

    这首词是描写离情的佳作。它以清丽宛转、柔美多情的笔触,以景起,以情结,以景寄情,情景交融,抒写了女子怀人伤春的情愫。

    借景抒情、缘情写景是诗词惯用的手法。这首词以写景烘托、渲染离情。起首四句“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勾勒出一幅江南暮春图景:一泓春水,烟波渺渺,岸边杨柳,柔条飘飘。那绵绵不尽的萋萋芳草蔓伸到遥远的天涯。夕阳映照下,孤零零的村落阒寂无人,只见纷纷凋谢的杏花飘飞满地。这种对暮春初夏景色的描绘,极力渲染“江南春尽”所展示的自然境界,广阔辽远,含有丰富的意蕴和情思。“波渺渺”,含有佳人望穿秋水的深情。“柳依依”,使人触目伤怀,想起当年长亭惜别之时。“孤村”句说明主人公心情之孤寂,“斜阳”句则包含有“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凄凉和感伤。

    结拍两句“江南春尽离肠断,苹满汀洲人未归”,承前面写景的层层渲染铺垫,直抒胸臆,由“江南春尽”引出离人的“肠断”,然后再用“苹满汀洲”之景,对前面所写的景色加以点染,烘托离情,末字点出“归”字,表现了离人思归的主题。

    词中描写自然景物,都具有春末夏初季节的特色。作者选取了波、柳、芳草、日、杏花、苹等,并用恰当的形容词和动词渺渺、依依、远、斜、飞、满等描形绘状,写出了这些景物季节性的特点,有力地烘托了离情,情深意挚,将女主人公的离愁抒写得淋漓尽致,使人感觉到她的青春年华正在孤寂落寞的漫长等待中流逝。

    至于长短交错的章节和上平声“微”的韵脚,组合成整首词的和谐音韵,也增加了这首词的艺术魅力。

    后人点评

    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中评此词云:“观此语意,疑若优柔无断者;至其端委庙堂,决澶渊之策,其气锐然,奋仁者之勇,全与此诗意不相类。盖人之难知也如此!”

    吴山青,越山青

    ——读林逋《长相思》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林逋终身未婚并不意味着他没有经历过男女情爱,此词采用民歌中常见的复沓形式,以回旋往复、一唱三叹的节奏和清新优美的语言,托为一个女子声口,抒写了她因爱情生活受到破坏,被迫与心上人江边诀别的悲怀。体验之真切、构思之新颖,确实是有感而发。

    上片写行人坐船离去,一程又一程,两岸青青山色在迎送着离人,但它们却不知道这对情人内心的离别之情。敦煌曲子词中有《浪淘沙》写别情说:“看山恰似走来迎,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此词的构思从中脱胎而出,却更加含蓄精练,气质文雅。起首两句“吴山青,越山青”,用民歌传统的起兴手法,叠下两个“青”字,色彩鲜明地描画出钱塘江两岸山明水秀的江南胜景。接下来两句“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以拟人化手法移情寄怨,借青山无情反衬离人有恨,深切道出了有情人诀别时的痛苦。

    下片写分别时刻终于来到了,两人再也忍不住咽下无数次的泪水。“君泪盈,妾泪盈”两句由写景转入抒情,写行者与送者临别之际,泪眼相对,哽咽无语。结拍两句“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含蓄点出了他们悲苦难言的内心,并以分别后的一江恨水抒写有情人的离情别绪。“罗带同心结未成”,古代男女定情时,往往用丝绸带打成一个心形的结,叫做“同心结”。“结未成”,喻示他们的爱情横遭不幸,心心相印而难成眷属,只能各自带着心头的累累创伤洒泪而别。“潮平”指潮水涨满,正待开船,暗示不得不从此分别,美满的爱情终于落了空。这两句以景语作结,创造出一个隽永空茫、余味无穷的意境。

    词以抒情为主,其中的山水在词里只起比兴与暗示作用,并不是作者着意刻画的对象。词中叠句的节奏、比兴手法的运用、构思的巧妙,都汲取了民歌的风韵。这样的作品,在格调上与中唐以来文人学习民间所填写的小令相近,而与“花间派”的香软词风异趣。

    后人点评

    彭孙遹《金粟词话》:林处士妻梅子鹤可称千古高风。乃其《长相思》惜别词云云,何等风致。闲情一赋,讵必玉瑕珠颣耶。

    王方俊《唐宋词赏析》:这首短词,寓情于景,将送行妇女的离愁别恨融于对山水无情的怨意之中,别具一格。

    碧云天,黄叶地

    ——读范仲淹《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这首词写背井离乡人的愁思。作者以低回婉转、沉雄清刚的笔触,抒写了羁旅相思的情怀。全词大笔振迅,意境深阔。

    词的上片写秾丽阔远的秋景,暗透乡思。首先用多彩的画笔绘出绚丽、高远的秋景,意境开阔。起首两句“碧云天,黄叶地”为传诵名句,点明节令,从高低两个角度描绘出寥廓苍茫、衰飒零落的秋景。三四两句“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从碧天广野写到遥接天地的秋水。秋色,承上指碧云天、黄叶地。这湛碧的高天、金黄的大地一直向远方伸展,连接着天地尽头的淼淼秋江。江波之上,笼罩着一层翠色的寒烟。烟霭本呈白色,但由于上连碧天,下接绿波,远望即与碧天同色而莫辨,如所谓“秋水共长天一色”,所以说“寒烟翠”。“寒”字突出了这翠色的烟霭给予人的秋意感受。这两句境界悠远,与前两句高广的境界互相配合,构成一幅极为寥廓而多彩的秋色图。结尾三句“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进一步将天、地、山、水通过斜阳、芳草组接在一起,景物自目之所接延伸到想象中的天涯。这三句写景中带有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着一“情”字,更为上片的写景转为下片的抒情作了有力的渲染和铺垫。

    下片直抒思乡情怀。过片两句“黯乡魂,追旅思”,紧承芳草天涯,直接点出“乡魂”、“旅思”。乡魂,即思乡的情思,与“旅思”意近。两句是说自己思乡的情怀黯然凄怆,羁旅的愁绪重叠相续。上下互文对举,带有强调的意味,而主人公羁泊异乡时间之久与乡思离情之深自见。“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表面上看去,好像是说乡思旅愁也有消除的时候,实际上是说它们无时无刻不横梗心头。如此写来,使词的造语奇特,表情达意更为深切婉曲。“明月”句写夜间因思乡旅愁而不能入睡,尽管月光皎洁,高楼上夜景很美,也不能去观赏,因为独自一人倚栏眺望,更会增添怅惘之情。

    结拍两句“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写因为夜不能寐,故借酒浇愁,但酒一入愁肠,却都化作了相思之泪,欲遣相思,反而更增相思之苦了。这两句抒情深刻,造语新颖而又自然。写到这里,郁积的乡思旅愁在外物触发下发展到最高潮,词至此黯然而止。

    词的下片表达了客思乡愁带给作者的困扰,极其缠绵婉曲。以夜不能寐、楼不能倚、酒不能消解三层刻画,反言愈切。煞拍酒化为泪,消愁之物反酿成悲戚之情,最为警策。词笔婉丽乃尔,表情深细,以“柔情”、“丽语”为后人称道。

    上片写景,下片抒情本是词中常见的结构和情景结合方式。这首词的特殊性在于丽景与柔情的统一,即阔远之境、秾丽之景与深挚之情的统一。写乡思离愁的词,往往借萧瑟的秋景来表达,这首词却反其道而行之,景色写得阔远而秾丽。它一方面显示了词人胸襟的广阔和对生活对自然的热爱,反过来衬托了离情的可伤;另一方面又使下片所抒之情显得柔而有骨,深挚而不流于颓靡。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

    ——读范仲淹《御街行》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敧(qī),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此词是一首怀人之作,其间洋溢着一片柔情。全词情中有景,景中透情,蕴含着词人的缕缕愁情,可谓情极之语。

    上片描绘秋夜寒寂的景象,作者只抓住秋声和秋色,便很自然地引出秋思。这里写“纷纷坠叶”,主要是诉诸听觉,借耳朵所听到的沙沙声响,感知到叶坠香阶——一叶落知天下秋,树叶纷纷飘坠香砌之上,不言秋而知秋。“寒声碎”这三个字,不仅明说这细碎的声响就是坠叶的声音,而且点出这声响是带着寒意的秋声。这个“寒”字用得极妙,兼写物境与心境——既是秋寒节候的感受,又是孤寒处境的感受。

    接下来玉楼观月的描写,感情细腻,色泽绮丽,有花间词人的遗风,更有一股清刚之气。“真珠帘卷玉楼空”,空寂的高楼之上,卷起珠帘,观看夜色。这里写玉楼之上,高卷珠帘,环视天宇,显得奔放。历代评点家视“天淡银河垂地”为佳句,因这六个字勾画出秋夜空旷的天宇,实不减杜甫“星垂平野阔”之气势。因为千里共月,最易引起相思之情,以月写相思便成为古诗词常用之意境。“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写的也是这种意境,其声情顿挫,骨力遒劲。珠帘、银河、月色都写得奔放雄壮,深沉激越。

    词的下片淋漓尽致地写出作者长夜不寐,无由排遣思愁别恨的情景和心态,“愁肠”三句折进一层,言离愁之深。作者以一个“愁”字写酌酒垂泪的愁意,挑灯倚枕的愁态,攒眉揪心的愁容,形态毕肖。古来借酒解忧解愁成了诗词中常咏的题材。范仲淹写酒化为泪,不仅反用其意,而且更进一层,别出心裁,自出新意。他在《苏幕遮》中就说:“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这首词里说:“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肠已愁断,酒无由入,虽未到愁肠,已先化泪。比起入肠化泪,又添一折,又进一层,愁更难堪,情更凄切。

    自《诗经·关雎》“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出,古诗词便多以卧不安席来表现愁态。这首词下片说“残灯明灭枕头欹”,室外月明如昼,室内昏灯如灭,两相映照,自有一种凄然的气氛。枕头欹斜,写出了愁人倚枕对灯寂然凝思神态,这神态比起辗转反侧,更加形象,更加生动。“谙尽孤眠滋味”,由于有前句铺垫,这句独白也十分入情,很富于感人力量。“都来此事”,算来这怀旧之事,是无法回避的,不是心头萦绕,就是眉头攒聚。愁,内为愁肠愁心,外为愁眉愁脸。古人写愁情,设想愁像人体中的“气”,气能行于体内体外,故或写愁由心间转移到眉上,或写由眉间转移到心上。范仲淹这首词则说“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两者兼而有之,比较全面,不失为入情入理的佳句。

    全词通过写秋夜而表现离人欲醉不得,欲睡不能的相思之苦。以寒夜秋声衬托主人公所处环境的冷寂,突出人去楼空的落寞感,并抒发了良辰美景无人与共的愁情。由景入情,情景交融,令人浮想联翩。

    后人点评

    许昂霄《词综偶评》称“铁石心肠人亦作销魂语”。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读柳永《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柳永仕途坎坷,一生潦倒。漂泊失意的经历,使他对羁旅行役的生活深有体会。这首《八声甘州》乃有感之作,为柳词中的名篇。它写的是登临所见而引起的思乡怀人之情。融写景、抒情为一体,通过描写羁旅行役之苦,表达了强烈的思归情绪,语浅而情深,是柳永同类作品中艺术成就最高的一首。

    上片写登临所见到的残秋景色,主要写景。开头两句“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写雨后江天,澄澈如洗。一个“对”字,已写出登临纵目、望极天涯的境界。当时,天色已晚,暮雨潇潇,洒遍江天,千里无垠。其中“雨”字、“洒”字和“洗”字,三个上声,循声高诵,定觉素秋清爽,无与伦比。

    自“渐霜风”句起,以一个“渐”字,领起四言三句十二字“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渐”字承上句而言,当此清秋复经雨涤,于是时光景物,遂又生一番变化。秋已更深,雨洗暮空,乃觉凉风忽至,其气凄然而遒劲,直令衣单之游子,有不可禁当之势。一“紧”字,又用上声,气氛声韵写尽悲秋之气。再下一“冷”字,上声,层层逼紧。而“凄紧”、“冷落”,又皆双声叠响,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量,紧接一句“残照当楼”,境界全出。这一句精彩处“当楼”两字,似全宇宙悲秋之气一起袭来。

    到“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处,词意由苍莽悲壮,而转入细致沉思,由仰观而转至俯察,又见处处皆是一片凋落之景象。“红衰翠减”,乃用玉溪诗人之语,备觉风流蕴藉。“苒苒”,正与“渐”字相为呼应。一“休”字寓有无穷的感慨愁恨,接下“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写的是短暂与永恒、变与不变之间的这种直令千古词人思索的宇宙人生哲理。“无语”两字乃“无情”之意,此句蕴含百感交集的复杂心理。“不忍”句点明背景是登高临远,云“不忍”,又多一番曲折、多一番情致。至此,词以写景为主,情寓景中。但下片妙处在于词人善于推己及人,本是自己登高远眺,却偏想故园之闺中人,应也是登楼望远,伫盼游子归来。“误几回”三字更觉灵动。

    “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结句篇末点题。“倚阑干”,与“对”,与“当楼”,与“登高临远”,与“望”,与“叹”,与“想”,都相关联、相辉映。词中登高远眺之景,皆为“倚闺”时所见;思归之情又是从“凝愁”中生发;而“争知我”三字化实为虚,使思归之苦,怀人之情表达更为曲折动人。

    这首词章法结构细密,写景抒情融为一体,以铺叙见长。词中思乡怀人之意绪,展衍尽致。而白描手法,再加通俗的语言,将这复杂的意绪表达得明白如话。文笔灵活跌宕,感情含蓄深沉。于哀怨声中作结,令人一唱三叹。

    后人点评

    《侯鲭录》引苏轼云:人皆言柳耆卿词俗,然如“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唐人佳处,不过如此。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结句言知君忆我,我亦忆君。前半首之“霜风”、“残照”,皆在凝眸怅望中也。

    长安古道马迟迟

    ——读柳永《少年游》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这首小词以深秋的长安为背景,触目伤怀,抒发了词人“秋士易感”的失志之悲和离愁别恨。全词不事雕琢,采用白描手法,营造出一种低沉萧瑟而又冲淡清丽的意境。

    上片以写景为主,但景中含情。“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二句,作者纯用白描,勾勒出仕途嘈嘈、如群蝉鸣柳般的景象。开端的“长安”可以有写实与托喻两重含义。就写实而言,柳永确曾到过陕西的长安,另一首《少年游》中,他写过“参差烟树灞陵桥”之类的句子。再就托喻言,“长安”原为中国历史上著名古都,诗人往往以“长安”借指首都所在之地,而长安道上来往的车马,便也往往被借指为对于名利禄位的争逐。柳永此词“马”字之下接上“迟迟”两字,这便与前面的“长安道”所可能引起的争逐的联想,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衬。至于“道”字上着以一“古”字,则又可以使人联想及此长安道上的车马之奔驰,原是自古而然,因而遂又可产生无限沧桑之感。总之,“长安古道马迟迟”一句意蕴深远,既表现了词人对争逐之事早已心灰意冷,也表现了一种对今古沧桑的深沉感慨。

    “高柳乱蝉嘶”一句,写秋蝉之嘶鸣更独具有一种凄凉之致,也表现有一种时节变易、萧瑟惊秋的哀感。柳永“蝉嘶”之上,还加了一个“乱”字,如此便不仅表现了蝉声的缭乱众多,也表现了被蝉嘶而引起哀感的词人之心情的缭乱纷纭。至于“高柳”两字,一则表示了蝉嘶所在之地,再则又以“高”字表现了“柳”之零落萧疏,是其低垂的浓枝密叶已凋零,所以乃弥见树之“高”也。这一句给人的总体感受是凄凉萧索。

    “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三句,写词人秋日郊野所见之萧瑟凄凉的景象,“夕阳鸟外”一句足可以表现郊原之寥廓无垠。飞鸟隐没长空之外,而夕阳隐没则更在飞鸟之外,所以说“夕阳鸟外”。值此日暮之时,郊原上寒风四起,故又曰“秋风原上”,此景此情之中,一失志落拓之词人,又将何所归呢?“目断四天垂”,只见天苍苍,野茫茫,双目望断而终无一归处。上片是词人写今日之飘零落拓,望断念绝,自外界之景象着笔,感慨极深。

    下片借景抒情,开始写对于过去的追思,感慨一切希望与欢乐已难复得。“归云一去无踪迹”一句,是对一切消逝不可复返之事物的一种象喻。柳词此句之喻托,则其口气实与下句之“何处是前期”直接贯注。所谓“前期”者,指的是旧日之志意心期和旧日的欢爱约期。对于柳永而言,这两种期待和愿望,都已经同样落空了。下面三句“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乃直写自己今日的寂寥落寞——早年失意之时的“幸有意中人,堪寻访”的狎玩之意兴,既已经冷落荒疏,而当日与他一起歌酒流连的“狂朋怪侣”也都已老大凋零。志意无成,年华一往,于是便只剩下了“不似少年时”的悲哀和叹息。这一句“少年时”气脉贯注,富于伤今感昔的慨叹,叹的是所追怀眷念的往事已无迹可循。以“归云”为喻象,写一切期望之落空,最后三句以悲叹自己之落拓无成作结。

    全词情景相生,虚实互应,是一首艺术造诣极高的好词,也是柳永悲剧性人生的缩影。作为一个禀赋有浪漫之天性及谱写俗曲之才能的青年人,命中注定了是一个充满矛盾不被接纳的悲剧人物。这首词不仅形象地描绘出高柳乱蝉、夕阳秋原的凄凉之景,而且更寄寓着作者浓重的离愁别恨和沉痛的身世之感。

    后人点评

    宋于庭谓柳词多“精金粹玉”,殆谓此类。词末余恨无穷,余味不尽。

    薄衾小枕凉天气

    ——读柳永《忆帝京》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这首《忆帝京》纯用口语白描来表现男女双方的内心感受,艺术表现手法新颖别致。它是柳永抒写离别相思的系列词作之一,也是柳永同类作品中较有特色的一首。

    上片起句“薄衾小枕凉天气”写思妇难以入眠。“薄衾”,是由于天气虽凉却还没有冷;从“小枕”看,词中人此时还拥衾独卧,于是“乍觉别离滋味”。“乍觉”,是初觉,刚觉,由于被某种事物触动,一下引起了感情的波澜。接下来作者将“别离滋味”作了具体的描述:“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空床辗转,夜不能寐;希望睡去,是由于梦中也许还可以解愁。默默地计算着更次,可是仍不能入睡,起床后,又躺下来。区区数笔把相思者床头辗转腾挪,忽睡忽起,不知如何是好的情状,毫不掩饰地表达出来了。“毕竟不成眠”,是对前两句含意的补充。“毕竟”两字有终于、到底、无论如何等意思。接着“一夜长如岁”一句巧妙地化用了《诗经·王风·采葛》中“一日不见,如三岁兮”的句意,但语句更为凝练,感情更为深沉。这几句把“别离滋味”如话家常一样摊现开来,质朴无华的词句里,蕴含着炽烈的生活热情。

    词的下片转而写游子思归,表现了游子理智与感情发生冲突时复杂的内心体验。“也拟待、却回征辔”,至此可以知道,这位薄衾小枕不成眠的人,离开他所爱的人没有多久,可能是早晨才分手,便为“别离滋味”所苦了。此刻当他无论如何都难遣离情的时候,心里不由得涌起另一个念头:唉,不如掉转马头回去吧。“也拟待”,这是万般无奈后的心理活动。可是,“又争奈、已成行计”意思是说,已经踏上征程,又怎么能再返回原地呢?归又归不得,行又不愿行,结果仍只好“万种思量,多方开解”,但出路自然找不到,便只能“寂寞厌厌地”,百无聊赖地过下去了。最后两句“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包含着多么沉挚的感情:我对你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但看来事情只能如此,也只应如此,虽如此,却仍不能相见,那么必然是“负你千行泪”了。这一句恰到好处地总结了全词彼此相思的意脉,突出了以“我”为中心的怀人主旨。

    这首词纯用口语,流畅自然,委婉曲折地表达抒写主人公之间的真挚情爱,思想和艺术都比较成熟。

    后人点评

    刘熙载《艺概》论柳词有云:“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

    庭轩寂寞近清明

    ——读张先《青门引》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此为春日怀人之作。词中所写时间是寒食节近清明时,地点是词人独处的家中。全词从气候的忽冷忽暖,风雨时至,联系到人的思想活动。抒写了词人感于自己生活孤独寂寞,因外景而引发的怀旧情怀和忧苦心境。

    上片起首两句“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写词人对春日里天气频繁变化的感受。“乍暖”,见出是由春寒忽然变暖。“还”字一转,引出又一次变化:风雨忽来,轻冷袭人。轻寒的风雨,一直到晚才止住了。词人感触之敏锐,不但体现对天气变化的频繁上,更体现天气每次变化的精确上。天暖之感为“乍”;天冷之感为“轻”;风雨之定为“方”。遣词精细确切,暗切微妙人情。

    人们对自然现象变换的感触,最容易暗暗引起对人事沧桑的悲伤。“庭轩”一句,由天气转写现境,并点出清明这一气候变化多端的特定时节。至此,这“寂寞”之感就进而属于内心的感受了。歇拍二句,层层逼出主题:春已迟暮,花已凋零,自然界的变迁,象喻着人事的沧桑,美好事物的破灭,种下了心灵的病根。此病无药可治,唯有借酒浇愁而已,但醉了酒,失去理性的自制,只会加重心头的愁恨。更使人感触的是这样的经验已不是头一遭。去年如此,今年也不例外,“又是去年病”点明词旨。

    过片承醉酒之后而来。“楼头画角风吹醒”,兼写两种感觉。凄厉的角声,轻冷的晚风,使酣醉的人清醒过来。这一个“醒”字,表现出角声晚风并至而醉人不得不苏醒的一刹那间反应,同时也暗示酒醉之深和愁恨之重。伤心人被迫醒来自是痛苦不堪,“入夜”一句,即以现境象征痛苦的心境。夜色降临,心情更加黯然,更加沉重。而重重深闭的院门更象喻着不得开启的心扉。结句指出重门也阻隔不了触景伤怀,溶溶月光居然把隔墙的秋千影子送了过来。月光下的秋千影子是幽微的,描写这一感触,也深刻地表现词人抑郁的心灵。“那堪”两字,重揭示为秋千影所触动的情怀。

    此词用景表情,寓情于景,尤其是词之末句,写人却言物,写物却只写物之影,影是人,人又如影之虚之无,确实写出了隽永的词味。含蓄宛转,丽辞腻声,表现出张词的风格。

    后人点评

    黄蓼园在《蓼园词选》中评云:“角声而曰风吹醒,醒字极尖刻。”又云:“末句那堪送影,真是描神之笔,极希微窅渺之致。”

    沈际飞在《草堂诗余正集》中称赞此词,云:“怀则自触,触则愈怀,未有触之至此极者。”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残春病酒,已觉堪伤,况情怀依旧,愁与年增,乃加倍写法。结句之意,一见深夜寂寥之景,一见别院欣戚之殊。梦窗因秋千而忆凝香纤手,此则因隔院秋千而触绪有怀,别有人在,乃侧面写法。

    一年无似此佳时

    ——读晁元礼《绿头鸭·咏月》

    晚云收,淡天一片琉璃。烂银盘、来从海底,皓色千里澄辉。莹无尘、素娥澹伫;静可数、丹桂参差。玉露初零,金风未凛,一年无似此佳时。露坐久、疏萤时度,乌鹊正南飞。瑶台冷,阑干凭暖,欲下迟迟。

    念佳人、音尘别后,对此应解相思。最关情、漏声正永,暗断肠、花影偷移。料得来宵,清光未减,阴晴天气又争知。共凝恋、如今别后,还是隔年期。人强健,清尊素影,长愿相随。

    这首词题作“咏月”,内容是中秋咏月兼怀人。词中以清婉和雅的语言,对中秋月景和怀人情思作了细腻传神的描写。

    上片描绘了月出的生动景象,意境清远,然后又抒写作者对良宵的咏赞与留恋,刻画细腻,暗寓怀人之意。开头两句“晚云收,淡天一片琉璃”,一笔放开,为下边的铺叙,开拓了广阔的领域。晚云收尽,淡淡的天空里出现了一片琉璃般的色彩,这就预示着皎洁无比的月亮将要升起,此下的一切景和情都从这里生发出来。接着“烂银盘”句写海底涌出了月轮,放出了无边无际的光辉,使人们胸襟开朗,不觉得注视着天空里的玉盘转动。“莹无尘、素娥澹伫;静可数、丹桂参差”,写嫦娥素装伫立,丹桂参差可见,把神话变成了具体的美丽形象。“莹无尘”、“静可数”和上边所说的“晚云收”、“千里澄辉”的脉理暗通。到这里,月光和月中景已经写得很丰满。中秋是露水初降,已凉天气未寒时,是四季中最宜人的节候,美景良辰,使人流连。“疏萤时度,乌鹊正南飞”,化用了曹操“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和韦应物“流萤度高阁”的名句,写出了久坐之中、月光之下所看到的两种景物,这是一片幽寂之中的动景,两种动景显得深夜更加静谧。“瑶台冷,阑干凭暖,欲下迟迟”中的“阑干凭暖”表明,赏月人先是坐着的,而且坐得很久;后来是凭栏而立的,立的时间也很长,以致把阑干凭暖,从而委婉地表现出词人不是单单地留恋月光,而是对月怀人。结语明说词人的怀人情意,曰“欲下迟迟”。

    过片“念佳人,音尘别后,对此应解相思”这两句,上承“欲下迟迟”,下启对情思的描写。过片接得自然妥帖,浑然无迹,深得宛转情致。下边主要从对方写起。遥想对方此夜里“最关情”的当是“漏声正永”,“暗断肠”的应为“花影偷移”。随着漏声相接、花影移动,时间悄悄地消逝,而两人的相会仍遥遥无期,故而有“暗断肠”之语。料想明天夜月,清光也未必会减弱多少,只是明天夜里是阴是晴,谁能预料得到呢?两人之所以共同留恋今宵清景,是因为今年一别之后,只能待明年再见了。这是接写对方的此夜情,自己怀念对方的情思,不从自己方面写出,而偏从对方那里写出,对方的此夜情,也正是自己的此夜情;写对方也是写自己,心心相印,虽悬隔两地而情思若一,越写越深婉,越写越显出两人音尘别后的深情。上片“露坐久”,“阑干凭暖”的深刻含意,通过对对方此夜情的两层描写揭示出来。歇拍三句“人强健,清樽素影,长愿相随”结得雍容和婉,有不尽之情,而无衰飒之感。这首词的结句和东坡的《水调歌头》结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都是从谢庄《月赋》“隔千里兮共明月”句化来。但苏词劲健,本词和婉,艺术风格不同。

    这首长调词操纵自如,气脉贯串,不蔓不枝,徘徊宛转,十分出色。其佳处在于起得好,过得巧,而结得奇。全篇结构完密,层次分明,舒卷自如,虽抒相思离愁却词情放旷,无小儿女泣涕之态。

    后人点评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云:“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然其后,亦岂无佳词?如晁次膺《绿头鸭》一词,殊清婉,但樽俎间歌喉,以其篇长,惮唱,故湮没无闻焉。”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读晏殊《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这是晏殊写的一首关于离愁别恨的名篇。写秋意但不凄苦,抒离情别愁而不哀,写富贵之家但又不言“金玉锦绣”,临秋而望远,极目天涯,境界极为辽阔,较南唐的离愁别恨之作都有新意。

    词之上片运用移情于景的手法,选取眼前的景物,注入主人公的感情,点出离恨。起句写秋晓庭圃中的景物。“槛菊愁烟兰泣露”,菊花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看上去似乎脉脉含愁;兰花上沾有露珠,看起来又像默默饮泣。兰和菊本就含有某种象喻色彩(象喻品格的幽洁),这里用“愁烟”、“泣露”将它们人格化,将主观感情移于客观景物,透露女主人公自己的哀愁。

    次句“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写新秋清晨,罗幕之间荡漾着一缕轻寒,燕子双双穿过帘幕飞走了。这两种现象之间本不一定存有联系,但在充满哀愁、对节候特别敏感的主人公眼中,那燕子似乎是因为不耐罗幕轻寒而飞去。这里,与其说是写燕子的感觉,不如说是写帘幕中人的感受,而且不只是生理上感到初秋的轻寒,而且心理上也荡漾着因孤孑凄凄而引起的寒意。燕的双飞,更反托出人的孤独。这两句纯写客观物象,表情非常委婉含蓄。接下来两句“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从今晨回溯昨夜,明点“离恨”,情感也从隐微转为强烈。明月本是无知的自然物,它不了解离恨之苦,而只顾光照朱户,原很自然;既如此,似乎不应怨恨它,但却偏要怨。这种仿佛是无理的埋怨,却有力地表现了女主人公在离恨的煎熬中对月彻夜无眠的情景和外界事物所引起的怅惘。

    下片承离恨而来,通过高楼独望把主人公望眼欲穿的神态生动地表现出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过片承上“到晓”,折回写今晨登高望远。“独上”应上“离恨”,反照“双飞”,而“望尽天涯”正从一夜无眠生出,脉理细密。“西风凋碧树”,不仅是登楼即目所见,而且包含有昨夜通宵不寐卧听西风落叶的回忆。碧树因一夜西风而尽凋,足见西风之劲厉肃杀,“凋”字正传出这一自然界的显著变化给予主人公的强烈感受。景既萧索,人又孤独,几乎言尽的情况下,作者又出人意料地展现出一片无限广远寥廓的境界:“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里固然有凭高望远的苍茫之感,也有不见所思的空虚怅惘,但这所向空阔、毫无窒碍的境界却又给主人公一种精神上的满足,使其从狭小的帘幕庭院的忧伤愁闷转向对广远境界的骋望,这是从“望尽”一词中可以体味出来的。这三句尽管包含望而不见的伤离意绪,但感情是悲壮的,没有纤柔颓靡的气息;语言也洗净铅华,纯用白描。这三句是本词中流传千古的佳句。

    高楼骋望,不见所思,因而想到音书寄远:“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彩笺,这里指题诗的诗笺;尺素,指书信。两句一纵一收,将主人公音书寄远的强烈愿望与音书无寄的可悲现实对照起来写,更加突出了“满目山河空念远”的悲慨,词也就在这渺茫无着落的怅惘中结束。“山长水阔”和“望尽天涯”相应,再一次展示了令人神往的境界,而“知何处”的慨叹则更增加曳不尽的情致。

    在婉约派词人许多伤离怀远之作中,这是一首颇负盛名的词。它不仅具有情致深婉的共同特点,而且具有一般婉约词少见的寥廓高远的特色,深婉中见含蓄,广远中有蕴涵,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余地。

    后人点评

    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把此词“昨夜西风”三句和欧阳修、辛弃疾的词句一起比作治学的三种境界,足见本词之负盛名。

    无穷无尽是离愁

    ——读晏殊《踏莎行》

    祖席离歌,长亭别宴。香尘已隔犹回面。居人匹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转。

    画阁魂消,高楼目断。斜阳只送平波远。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送别之作,要想感人,须做到“景真情足”四个字。这首《踏莎行》就是送别词中的难得佳作。

    此词上片开始写送别场面,然后分别从居者、行者两方面写离情,一方面表现居者依依难舍,另一方面叙写行人不忍离去。起二句,“祖席离歌,长亭别宴”,写饯别情依依。古人出行时祭祀路神,因称饯别宴会为“祖席”。“长亭”为送别之地。“离歌”与“别宴”同属一事,而“别宴”又与“祖席”意同。此处不避重复,是为了强调送别的场面。“香尘已隔犹回面”,写刚分手时的情景:落花满地,尘土也带有芬芳的气息,已隔着漠漠的香尘,彼此还一再含情回顾。“回面”,虽未点明是“居人”还是“行人”,但可以想见双方都缱绻缠绵,不忍别去。“居人匹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转”,这两句从送者与行者分别写来,两相对照,令人尤难解颐。尽管频频回望对方,总有不能再看到的时候。一个小树林,隔断了人的视线,那马儿也像了解“居人”的心意,仰首长嘶,而“行人”已乘船渐行渐远,终于随着江流的曲折而隐没不见了。马嘶、棹转,从侧面衬托出别情之深。

    下片单从居者方面写思念。因行者从水路乘船走,所以仍紧扣水波写。“只送平波远”与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诗中“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之意境相同。

    过片两句,写“居人”登上画阁,不禁黯然魂销,凭倚高楼,独自含愁极望,唯见江波映照着落日余晖,伸展向遥远的天边,徒令人增添别恨而已。居人登楼,只是惘惘离怀,有所不甘,并不必为了继续目送行舟。词语不粘不脱,有悠然远意。时间上,下片与上片亦不一定紧密衔接,登楼极目,只是别后的情事,遥念行人,无时能已。句中“只送”两字,怨极恨极而又无可奈何,语言平易而意旨深曲。收二句“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写别后的思量,自上句“平波远”三字化出。抒情主人公放纵自己的想象,让此情随波而去,绕遍天涯。由眼前的渺渺平波,引出无穷无尽的离愁,意境本已深远,再以“天涯地角”补足之,则相思相望之情几趋极致。

    此词写饯别相送及别后的怀思,均情景逼真,含蕴无尽。如一幅丹青妙手绘的春江送别图,令读者置身其间,真切地感受到作者的缱绻深情。

    后人点评

    唐圭璋在《唐宋词简释》谓这首小词“足抵一篇《别赋》”。

    无情不似多情苦

    ——读晏殊《玉楼春》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这是一首写离别相思的词,寄托了作者从有感于人生短促、聚散无常以及盛筵之后的落寞等心情生发出来的感慨。整首词感情真挚,情调凄切,抒情析理,绰约多姿,有着迷人的艺术魅力。

    上片首句写景,“绿杨芳草长亭路”,时间是绿柳依依的春天,地点古道长亭,这是旅客小休之所,也是两人分别之处。第二句“年少抛人容易去”,人生易老的意思,是别后伤春的话。“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是说别后的思念,选择了两种最能引发离愁的时刻和场景,用由名词连缀而成的无谓语句式组成对仗,如同格律诗的中二联。“楼头残梦”的梦,无疑是与意中人相会的好梦,因被“五更钟”惊破,故用“残”。把思妇的思念之意生动地描绘出来。白昼逝去,黑夜降临,主人公辗转反侧,很久之后才悠悠进入睡乡,但很快就被五更钟声惊破了残梦,又一次陷入无边的失望里;窗外,飘洒着春雨,那些花瓣像是承受不住,带着离愁纷纷落下。“残梦”和“落花”这里都是用来曲折地抒发怀人之情,语言工致匀称。

    下片在写法上与上片有明显不同。首先,所用的语言,由文变俗,都浅显明白;抒情也心口相应,直截了当。其次,四句三层意思,每一层都用两两比较的手法来表现“多情苦”这一主题。先说,“无情不似多情苦”,这可以说是一种相反情况的比较。“无情”本来是不好的,但因为不会有思念的烦恼,现在反而教词人羡慕。这一比强调了苦情的难以忍受。其次,是“一寸还成千万缕”,这是一种自身不同现象的比较。心称“寸心”,看起来很小,似乎容不下多少东西,想不到现在竟弄出千丝万缕的思绪来。词意来自李煜“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蝶恋花》)。这一比表现了一种百思不得其解的心态。

    末两句含意深婉,“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天涯地角是天地之尽头,故云“有穷时”。然而,别离之后的相思之情,却是无穷无尽的,正所谓“只有相思无尽处”。这里通过比较来体现出因“多情”而受到的精神折磨,感情真切而含蓄,把相思之苦推到了极点。

    总的来说,本词写闺怨,颇具婉转流利之致,词中不事藻饰,没有典故,除首两句为叙述,其余几句不论是用比喻,还是用反语,用夸张,都是通过白描手段反映思妇的心理活动,亦即难以言宣的相思之情,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后人点评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称其“婉转缠绵,深情一往,丽而有则,耐人寻味”;

    《蓼园词选》赞曰:“末二句总见多情之苦耳。妙意思忠厚,无怨怼口角。”

    离愁渐远渐无穷

    ——读欧阳修《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pèi)。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这首词是经常为人们所称道的名篇,写的是早春南方行旅的离愁。这首词从游子和思妇两个不同的角度深化了离别的主题。全词以优美的想象、贴切的比喻、新颖的构思,含蓄蕴藉地制造出“迢迢不断如春水”的情思和情深意远的境界。

    上片写游子旅途中所见所感。开头三句“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是一幅洋溢着春天气息的溪山行旅图:旅舍旁的梅花已经开过了,只剩下几朵残英,溪桥边的柳树刚抽出细嫩的枝叶。暖风吹送着春草的芳香,远行的人就在这美好的环境中摇动马缰,赶马行路。梅残、柳细、草熏、风暖,暗示时令正当仲春。这正是最易使人动情的季节。从“摇征辔”的“摇”字中可以想象行人骑着马儿顾盼徐行的情景。以上三句的每一个静态或动态的景象,都具有多重含义和功能。寥寥数语,便写出了时间、地点、景物、气候、事件和人物的举动、神情。

    三四两句“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由丽景转入对离情的描写。因为所别者是自己深爱的人,所以这离愁便随着分别时间之久、相隔路程之长越积越多,就像眼前这伴着自己的一溪春水一样,来路无穷,去程不尽。此二句即景设喻,即物生情,以水喻愁,写得自然贴切而又柔美含蓄。

    下片写闺中少妇对陌上游子的深切思念。逐层深化,委曲尽情,是这首词显著的艺术特色。过片两对句“寸寸柔肠,盈盈粉泪”,由陌上行人转笔写楼头思妇。“柔肠”而说“寸寸”,“粉泪”而说“盈盈”,显示出女子思绪的缠绵深切。从“迢迢春水”到“寸寸肠”、“盈盈泪”,其间又有一种自然的联系。接下来一句“楼高莫近危阑倚”,是行人心里对泪眼盈盈的闺中人深情的体贴和嘱咐,正因为高楼凭栏会更添离愁,所以劝她“莫近危阑倚”,这种设身处地的写法,可以说极尽委婉之致,写出了“心思之曲”(杨振纲《诗品解》),也是思妇既希望登高眺望游子踪影又明知徒然的内心挣扎。

    最后两句写少妇的凝望和想象,“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是游子想象闺中人凭高望远而不见所思之人的情景:展现楼前的,是一片杂草繁茂的原野,原野的尽头是隐隐春山,所思念的行人,更远在春山之外,渺不可寻。这首词望尽春山不见行人的画面,是行人想象中家室必见的情景,写的是家室的失望,但却又更进一步说明行人离愁的无穷。如此写来,那深沉的离愁,便被宛转细腻地表现出来了,其感人之深,真是沁人心脾。

    整首词只有五十八个字,由陌上游子而及楼头思妇,由实景而及想象,上下片层层递进,以发散式结构将离愁别恨表达得荡气回肠、意味深长。这种透过一层从对面写来的手法,带来了强烈的美感效果。

    后人点评

    罗大经《鹤林玉露》曾引时人杨东山对欧阳修的评论说:“文章各有体。欧阳公所以为一代文章冠冕者,固以其温纯雅正,蔼然为仁人之言,猝然为治世之音,然亦以其事事合体故也。”“虽游戏作小词,亦无愧唐人《花间集》。”

    俞平伯在《唐宋词选释》中赞此词下片结尾两句,“似乎可画,却又画不到。”——画不到处不只是春山外的行人,更是那悠远的情境。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读欧阳修《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欧阳修入仕初期三年西京留守推官的生涯,不仅使他文名鹊起,而且与梅尧臣、尹洙等结下了深厚的友情,而洛阳东郊的旖旎芳景便是他们友谊的见证。明道元年(1032)春,梅尧臣由河阳(今河南省孟县)入洛,与欧阳修把酒言欢,重游故地,曾写下《再至洛中寒食》和《依韵和欧阳永叔同游近郊》等诗,纪其游历之盛。欧阳修的这首《浪淘沙》或作于同一时期,词中同游之人则很可能就是梅尧臣。这是一首惜春忆春、伤时惜别的小词,抒发了人生聚散无常的感叹。

    此词在时间上跨了前后三年。上片由现境而忆已过之境,即由眼前美景而思“去年”同游之乐。首二句语本于司空图《酒泉子》“黄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而添一“共”字,便有了新意。“共从容”是兼风与人而言。对东风言,不仅是爱惜好风,且有留住光景,以便游赏之意;对人而言,希望人们慢慢游赏,尽兴方归。“洛城东”揭出地点。洛阳公私园囿甚多,宋人李格非著有《洛阳名园记》专记之。京城郊外的道路叫“紫陌”。“垂杨”同“东风”合言,可想见其暖风吹拂,翠柳飞舞,天气宜人,景色迷人,正是游赏的好时候、好处所。末两句说,都是过去携手同游过的地方,今天仍要全都重游一遍。“当时”即下片的“去年”。“芳丛”说明此游主要是赏花。

    下片再由现境而思未来之境,含遗憾之情于其中,尤表现出对友谊的珍惜。下片头两句深深地感叹:“聚散苦匆匆”,是说本来就很难聚会,而刚刚会面,又要匆匆作别,这怎能不给人带来无穷的怅恨。“此恨无穷”并不仅仅指作者本人而言,也就是说,在亲人朋友之间聚散匆匆这种怅恨,从古到今,以至今后,永远都没有穷尽,都给人带来莫大的痛苦。“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南朝梁江淹《别赋》)好友相逢,不能长聚,心情自然是非常难受的。这感叹,就是对友人深情厚谊的表现。下面三句是从眼前所见之景来抒写别情,也可以说是对上面的感叹的具体说明。“今年花胜去年红”有两层意思,一是说“今年”的花比“去年”开得更加繁盛,看去更加鲜艳,当然希望同友人尽情观赏。说“花胜去年红”,足见“去年”作者曾同友人来观赏过此花,此与上片“当时”呼应,这里包含着对过去的美好回忆;也说明此别已经一年,这次是久别重逢。聚会这么不易,花又开得这么美好,本来应该多多观赏,然而友人就要离去,怎能不使人痛惜?这句写的是鲜艳繁盛的景色,表现的却是感伤的心情,正是“以乐景写哀”。末两句意为:明年这花还将比今年开得更加繁盛,可惜的是,自己和友人分居两地,天各一方,明年此时,不知同谁再来共赏此花啊!再进一步说,“明年”自己也可能已离开此地,更不知是谁来赏此花了。

    此词笔致疏放,婉丽隽永,把别情熔铸于赏花中,将三年的花加以比较,层层推进,以惜花写惜别,构思新颖,富有诗意,是篇中的绝妙之笔。而别情之重,亦即说明同友人的情谊之深。

    后人点评

    黄蓼园《蓼园词选》说此词“大有理趣”。

    俞陛云称此词“因惜花而怀友,前欢寂寂,后会悠悠,至情语以一气挥写,可谓深情如水,行气如虹矣。”

    尽此情书尺素

    ——读晏几道《蝶恋花》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这首词描述了刻骨的相思之情,全词语言清畅,而抒情有递进、有顿挫,沉挚有力。

    上片借梦境曲折地倾诉离情别绪。起首三句:“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是说梦游江南,梦中始终找不到离别的“心上人”。“行尽”两字,状梦境倏忽和求索之苦;求索之苦又反映思念之深,出于梦中的潜意识活动,深更可知。“烟水路”三字写出江南景物特征,使梦境显得优美。上下句“江南”叠用,加深感情力量。接着两句:“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这两句写得最精彩,它表示梦中找不到“心上人”的“消魂”情绪无处可说,已经够难受;醒来寻思,加倍“惆怅”,更觉得这“消魂”的误人。“消魂”两字,也是前后重叠;但重叠中又用反跌机势,递进一层,比“江南”一词的重叠,更为曲折,自然也就倍增绵邈。这种以反跌为递进的句法,词中也不多见。“觉来惆怅消魂误”七个字为痴绝之语,千回百转地表现了作者梦后沉重的失落感和他的一片深心,极耐人寻味。

    下片抒写音信难通的感慨,作者寄情于弦索,却因积郁的感情如山洪暴发,而终于弹破了弦柱,语虽夸张却真挚感人。起三句:“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说的是写了信要寄无从寄出,寄了也得不到回音。相思之情,真到了无可弥补、无可表达的地步了,那只好借音乐来排遣。结尾两句:“欲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用的乐器是秦筝。古筝弦、柱十三,每根弦有柱支撑,“柱”左右移动以调节音高,弦急则高,弦缓则低。他借低音缓弦抒发伤别的情怀,移遍筝柱不免是“断肠”之声。以“缓弦”、“移柱”来表达其“幽怀难写”,可见以行动写心理,自有其妙处。

    作者有过人之情,所为词不是酒宴间的消遣之作,是深有所感而发,因此“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黄庭坚《小山词序》)。

    后人点评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说,“小晏精力尤胜(即他写词时更敢于纵情抒写)。”

    红烛自怜无好计

    ——读晏几道《蝶恋花》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这首词语境含蓄蕴藉,情意深长。与其他抒写离情别绪的怀旧词相比,它更广泛地慨叹于过去欢情之易逝,今日孤怀之难遣,将来重会之无期,所以情调更加低回往复,沉郁悲凉。

    上片表现作者别时及别后痴迷、恍惚的情态和深深感慨。开篇忆昔,“醉别西楼醒不记”写往日醉别西楼,醒后却浑然不记。这似乎是追忆往日某一幕具体的醉别,又像是泛指所有的前欢旧梦,实虚莫辨,笔意殊妙。晏几道自作《小山词序》中说他自己的词,“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不过,这并不妨碍词人构思时头脑中有过具体的“醉别西楼”的回忆。

    二三句“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袭用其父晏殊《木兰花》“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词意——用春梦、秋云作比喻,抒发聚散离合不常之感。春梦旖旎温馨而虚幻短暂,秋云高洁明净而缥缈易逝,用它们来象征美好而不久长的情事,最为真切形象而动人遐想。“聚散”偏义于“散”,与上句“醉别”相应,再缀以“真容易”三字,好景轻易散的感慨便显得非常强烈。这里的聚散之感,似主要指爱情方面,但与此相关的生活情事,以至整个往昔繁华生活,也自然包括在内。

    上片最后两句,“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转写眼前实境。斜月已低至半窗,夜已经深了,由于追忆前尘,感叹聚散,却仍然不能入睡,而床前的画屏却在烛光照映下悠闲平静地展示着吴山的青翠之色。这一句看似闲逸的书写,却是传达心境的妙笔。在心情不静、辗转难寐的人看来,那画屏上的景色似乎显得特别平静悠闲,这“闲”字正从反面透露了他的郁闷伤感。

    下片抒写满怀离情别绪,又以红烛替人垂泪作为陪衬,极言愁情之深。过片三句“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承上“醉别”、“衣上酒痕”,是西楼欢宴时留下的印迹,“诗里字”是筵席上题写的词章。它们原是欢游生活的表征,只是如今旧侣已风流云散,回视旧欢陈迹,翻引起无限凄凉意绪。前面讲到“醒不记”,这“衣上酒痕诗里字”却触发他对旧日欢乐生活的记忆。至此,可知词人的聚散离合之感和中宵辗转不寐之情由何而生了。

    结拍两句“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化用杜牧《赠别》“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诗意,直承“凄凉意”而加以渲染。人的凄凉似乎感染了红烛,它虽然同情词人,却又自伤无计消除其凄凉,只好在寒寂的永夜里空自替人长洒同情之泪了。杜牧诗里的“蜡烛”是人与物一体的,实际上就是多情女子的化身;晏几道词中的“蜡烛”却只是拟人化的物,有感情、有灵性的物,两者各具其妙。

    此词为离别感忆之作,全词充满无可排遣的惆怅和悲凉心绪。作者用拟人化的手法,从红烛无法留人、为惜别而流泪,反映出自己别后的凄凉心境,结构新颖,词情感人。作者晏几道由于“不受世之轻重”,“遂陆沉下位,无效国之机缘,只好流连歌酒而自遣,成为古之伤心人”。他的词作,大多务于言情,颇得后人称颂。其词惆怅感伤的基调、超乎寻常的艺术技巧,具有永不消退的艺术魅力,即以此词而论,就颇能打动读者,给人以美的享受。

    后人点评

    沈祖棻《宋词赏析》对这首词的第一句评为“极言当日情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不可复得”,“抚今追昔,浑如一梦,所以一概付之‘不记’”。

    《唐宋词鉴赏集》:这首词真称得上既隐且秀,可以“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矣”!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写别情凄婉。一起写醒时情况,迷离惝恍,已撇去无限别时情事。“春梦”两句,叹人生聚散无常。一“真”字,见慨叹之深。“斜月”两句自言怀人无眠、唯有空时对画屏凝想。一“还”字,见无眠之久;一“闲”字,见独处之寂。下片“衣上”两句,从“醉别西楼”来,酒痕墨痕,是别时情态,今人去痕留,感伤何极。“自怜”、“空替”等字,皆能于空际传神。

    去年春恨却来时

    ——读晏几道《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曾照彩云归。

    这是一首感旧怀人的名篇。《小山词·自跋》记载:“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宠家有莲、鸿、苹、云,品清讴娱乐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五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已而君宠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人间。”张宗《词林纪事》卷六谓:“此词当是追忆苹、云而作。”

    词之上片写“春恨”,描绘梦后酒醒、落花微雨的情景。起首两句“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写午夜梦回,只见四周的楼台已闭门深锁;宿酒方醒,那重重的帘幕正低垂到地。“梦后”、“酒醒”二句互文,写眼前的实景,对偶极工,意境浑融。“楼台”,当是昔时朋游欢宴之所,而今已人去楼空。词人独处一室,寂静的阑夜,更感到格外的孤独与空虚。企图借醉梦以逃避现实痛苦的人,最怕的是梦残酒醒,那时更是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了。这里的“梦”字,语意相关,既可能是真有所梦,重梦到当年听歌笑乐的情境,也可泛指悲欢离合的感慨。

    起二句情景,非一时骤见而得之,而是词人经历过许多寂寥凄凉之夜,或残灯独对,或酽酒初醒,遇诸目中,忽于此时炼成此十二字,如入佛家的空寂之境,这种空寂,正是词人内心世界的反映。

    第三句转入追忆,“去年春恨却来时”。“春恨”,因春天的逝去而产生的一种莫名的怅惘。“去年”两字,点明这春恨的由来已非一朝一夕的了。同样是这春残时节,同样恼人的情思又涌上心头。“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写的是孤独的词人,久久地站立庭中,对着飘零的片片落英;又见双双燕子,霏微的春雨里轻快地飞去飞来。“落花”、“微雨”,本是极清美的景色,本词中,却象征着芳春过尽,伤逝之情油然而生。燕子双飞,反衬愁人独立,因而引起了绵长的春恨,以至梦后酒醒时回忆起来,仍令人惆怅不已。这种韵外之致,荡气回肠,令人流连忘返。“落花”二句,妙手天成,构成一个凄艳绝伦的意境。

    下片写相思,追忆“初见”及“当时”的情况,表现词人苦恋之情、孤寂之感。过片两句“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是全词枢纽。“记得”,那是比“去年”更为遥远的回忆,是词人“梦”中所历,也是“春恨”的缘由。

    小苹,歌女名,是《小山词·自跋》中提到的“莲、鸿、苹、云”中的一位。本词中特标出“初见”二字,用意尤深。梦后酒醒,首先浮现脑海中的依然是小苹初见时的形象,当时她“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她穿着薄罗衫子,上面绣有双重的“心”字。此处的“两重心字”,还暗示着两人一见钟情,日后心心相印。小苹也由于初见羞涩,爱慕之意欲诉无从,唯有借助琵琶美妙的乐声,传递胸中的情愫。弹者脉脉含情,听者知音沉醉,与白居易《琵琶行》“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同意。

    “琵琶”句,既写出小苹乐技之高,也写出两人感情上的交流已大大深化,也许已经无语心许了。

    结拍两句“当时明月,曾照彩云归”,不再写两人的相会、幽欢,转而写别后的思忆。词人只选择了这一特定情境:当时皎洁的明月映照下,小苹像一朵冉冉的彩云飘然归去。李白《宫中行乐词》:“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彩云,借以指美丽而薄命的女子。这两句因明月兴感,与首句“梦后”相应。如今之明月,犹当时之明月,可是,如今的人事情怀,已大异于当时了。梦后酒醒,明月依然,彩云安在?空寂之中仍旧是苦恋,执著到了一种“痴”的境地。

    这首词通篇用形象抒情,以境界会意,词尽而意未尽,蕴藉含蓄,轻柔自然,代表了作者在词艺术上的最高成就,堪称婉约词中的绝唱。

    后人点评

    谭献《谭评词辨》:“落花”两句,名句千古,不能有二。末二句正以见其柔厚。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小山词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又“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既闲婉,又沉着,当时更无敌手。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前两句追昔抚今,第三句融合言之,旧情未了,又惹新愁。“落花”二句正春色恼人,紫燕犹解“双飞”,而愁人翻成“独立”。论风韵如微风过箫,论词采如红蕖照水。下阕回忆相逢,“两重心字”,欲诉无从,只能借凤尾檀槽,托相思于万一。结句谓彩云一散,谁复相怜,惟明月多情,曾照我相送五铢仙佩,此恨绵绵,只堪独喻耳。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感旧怀人,精美绝伦。一起即写楼台高锁,帘幕低垂,其凄寂无人可知。而梦后酒醒,骤见此境,尤难为怀。盖昔日之歌舞豪华,一何欢乐,今则人去楼空,音尘断绝矣。即此两句,已似一篇《芜城赋》。

    水是眼波横

    ——读王观《卜算子》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这是一首送别词,风趣近乎俚俗,时有奇想。此词以新巧的构思和轻快的笔调,在送别之作中别具一格。词中以轻松活泼的笔调、巧妙别致的比喻、风趣俏皮的语言,表达了作者送别友人鲍浩然时的心绪。

    词的上片着重写人。起首二句“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独具匠心:前人惯以“眉如春山”、“眼如秋水”之类的譬喻来形容女子容颜之美,如托名于刘歆的《西京杂记》卷二“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李白的《长相思》“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白居易《筝诗》“双眸剪秋水,十指剥春葱”。也有以“秋水”形容男子眼神者,如李贺《唐儿歌》“一双瞳人剪秋水”。而作者此处则反用其意,说水是眼波横流、山上眉峰攒聚,其妙处不仅在于推陈出新、发想奇绝,而且在于运用移情手法,化无情为有情,使原本不预人事的山水也介入送别的场面,为友人的离去而动容。“欲问行人”二句,仍就“眉眼”加以生发,亦见用笔灵动、造语新奇。

    三四两句“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点出行人此行的目的,他的去处是“眉眼盈盈处”。“眉眼盈盈”有两层意思:一指江南的山水,清丽明秀,有如女子的秀眉和媚眼;二指有着盈盈眉眼的那个人。因此“眉眼盈盈处”,既写了江南山水,同时写了他要见到的人物。此二句写送别时的一往情深却又含而不露。

    上片写友人一路山水行程,含蓄地表达了惜别深情;下片则直抒胸臆,兼写离愁别绪和对友人的深情祝愿。过片两句“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正面点明送别。作者用两个“送”字和两个“归”字递进,把季节和人轻轻搭上,所谓“春归人亦归”,少了通常送别时“黯然销魂”的愁苦,多了一份自在与豁达。

    结尾两句“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联想到鲍浩然此去的是浙东地区,是词人心目中的江南,一定是山水明秀,阳春不老。所以这两句是对远去的友人所作的美好祝愿与叮咛:你到了江南后,千万要与美好的春光同住。别辜负了这份美好呀!这两句中的“春”字,未必仅仅指季节,也有可能包含着有情人相聚的幸福。这样的一语双关,巧妙而又俏皮,一反送别词中惯常的悲悲切切,写得情意绵绵而又富有灵性。

    在这首词里,词人将朽言化作神奇,他丢开眼如秋水,眉如春山的俗套譬喻,直说水是眼波横转,山是眉峰簇聚,快人快语,让人只觉清新可喜。藉此轻快的一笔,将山水与美人儿的俏眉眼相互指代,活灵活现、盈盈动人。顺此笔势而下,那词客的两大愁事:送春、送友,也全没了往常的哀伤徘徊,变得轻巧自然,缠绵而不纠结。

    后人点评

    王灼《碧鸡漫志》中谓王观的作品“新丽处与轻狂处皆足惊人”。

    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

    ——读魏夫人《菩萨蛮》

    溪山掩映斜阳里。楼台影动鸳鸯起。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

    绿杨堤下路,早晚溪边去。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

    此词写景以抒情,情因景生,描绘了思妇盼望远行丈夫归来的情思。全词紧紧围绕一个“溪”字构图设色,表情达意,写得清新自然,不落俗套,饶有情韵,耐人寻味。

    首句“溪山掩映斜阳里”写斜阳映照下的溪山,侧重点于“溪”字。次句“楼台影动鸳鸯起”,补足上文,进一步写溪中景色。夕阳斜照之下,溪中不仅有青山的倒影,而且还有楼台的倒影,还有对对鸳鸯溪中嬉水。上句专写静景,下句则动中有静。“楼台影动”,表明溪水微风吹拂之下,荡起层层绿波,楼台的影子也仿佛晃动一般。再添上“鸳鸯起”一笔,整个画面就充满了盎然生趣。

    三四两句“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写两岸景色,这条溪水的两岸,只住着两三户人家,人烟并不稠密,环境自然是幽静的。至此,上面所说的楼台原是这几户临水人家的住宅,全词意脉连贯,针线绵密。这句为实写,下一句便是虚写,如此虚实相生。深院高墙,关不住满园春色,一枝红杏花,带着娇艳的姿态,硬是从高高的围墙上探出头来。此句的妙处是一个“出”字,词以“出”字形容红杏花,写出了春天的勃勃生机,意味隽永。

    词的下片,转入抒情,但仍未脱“溪”字。“绿杨堤下路,早晚溪边去”,溪水旁边有一道长堤,堤上长着一行杨柳,暮春时节,嫩绿的柳丝笼罩着长堤,轻拂着溪水,而魏夫人作为临水人家的妇女,是经常从这里走过的。“早晚”一词,并非指时间的早和晚。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六云:“早晚,犹云随时也;日日也。”其义犹如舒亶《鹊桥仙》词“两堤芳草一江云,早晚是西楼望处”。

    古代,水边柳外往往是送别的场所。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七说:“曾子宣丞相,元丰间帅庆州,未至,召还,主陕府,复还庆州,往来潼关。夫人魏氏作诗戏丞相云:‘使君自为君恩厚,不是区区爱华山。’”这期间,曾布告别家人,游宦在外,可能连续三年。此处,当指魏夫人填词述怀。结尾二句说明她溪边已徜徉了三年,年年都见过一次柳絮纷飞。从柳絮纷飞想到当年折柳赠别,这是很自然的。“三见柳绵飞”是实语,而着一“犹”字,便化实为虚了,这样,哀怨之情,离别之恨,便隐然流于言外。

    此词声律上极具特色,八句中两句一叶韵,如“里”与“起”、“家”、与“花”、“路”与去、“飞”与“归”,均押韵工整;且两句与两句之间又平仄交错,如上片四句“里”与“起”是仄声韵,“家”与“花”是平声韵;下片“路”与“去”是仄声韵,“飞”与“归”是平声韵,读来十分谐婉,再加上语言晓畅,词句清丽,较好地抒写了贵族妇女温柔敦厚而又婉曲缠绵的感情。

    后人点评

    朱熹曾将魏夫人与李清照并提,说是“本朝妇人能文者,唯魏夫人及李易安二人而已”。

    三分春色二分

    ——读叶清臣《贺圣朝·留别》

    满斟绿醑(xǔ)留君住,莫匆匆归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

    花开花谢,都来几许?且高歌休诉。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

    这首词以别易会难为主旨,大约是作者在北宋汴京留别友人之作。

    上片写留饮,由举杯挽留写到离别情怀,由外部行动而至内心感情,多为顺笔。开篇“满斟绿醑留君住,莫匆匆归去”,写作者满斟绿色的美酒,劝友人暂留,且不要匆匆归去。继而,“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虽然还是以词家习惯运用的情景交融的手法来描写离愁,但设想奇特,不落俗套,给人以新颖巧妙的感觉。词人设想“春色”总体为“三分”,而其中的“二分”是“愁”,“一分”是“风雨”。这样,此时此刻的“春色”就成了“愁”与“风雨”的集合体。而此处的“风雨”只是表象,实质上是明写风雨暗写愁。

    所谓三分春色实际上都是愁,词人用全部的春色来写与挚友分手时的离愁别绪,其友情之深,离别之难,不言而喻。作者用笔,貌轻实重,饱和了作者的全部感情,确实是情景交融、情深意长。苏轼著名的《水龙吟》有句云:“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大约即是从此处脱胎。这里,用春色、离愁、风雨,构成了一幅离别图:阳春佳月,风雨凄凄,离愁万绪,为下片抒情作了有力的铺垫。

    下片写惜别,转折颇多。过片“花开花谢,都来几许”,紧承上片的离愁别绪,并进一步预写别后的相思。这一句,用韩偓《谪仙怨》“花开花谢相思”句意,但作者只写“花开花谢”而不说“相思”,实际上“相思”已包容在上片的离愁别绪之中。“都来几许”,是说这种相思总的算来会有多少,由挚友不得长聚而引起的时序更迭、流年暗换的慨叹与迷惘,亦暗寓其中。这两句深化了上片的离愁。但作者马上又冲破了感伤缠绵的氛围,用“且高歌休诉”句一变而为高亢旷达。这是对友人的劝慰,也是作者的自我排遣,表现出作者开朗豁达的胸怀。可是一想到别易会难,明年此际不知能否重逢,心里不免又泛起怅惘之情,使全词再见波折。这首词先写离愁,继而排解宽慰,终写怅惘之情,曲折细致,语短情长。

    后人点评

    薛砺若《宋词通论》:词中“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句,则为东坡《水龙吟》“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及贺方回《青玉案》“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蓝本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

    ——读苏轼《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词作于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其时苏东坡任密州(今山东诸城)知州,年已四十。正月二十日这天夜里,他梦见爱妻王弗,便写下了这首“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陈师道语)的悼亡词。

    中国文学史上从《诗经》开始,就已经出现“悼亡诗”,而用词写悼亡是苏轼的首创。苏轼的这首悼亡之作与前人相比,表现艺术另具特色。名为“记梦”,而且明确写了做梦的日子,但全词中只有下片五句是记梦境,其他都是抒胸臆,诉悲怀,写得真挚朴素,沉痛感人。

    开头三句,排空而下,真情直语,感人至深。“十年生死两茫茫”,生死相隔,死者对人世是茫然无知了,而活着的人对逝者呢,不也同样吗?恩爱夫妻,撒手永诀,时间倏忽,转瞬十年。“不思量,自难忘”,人虽云亡,而过去美好的情景“自难忘”啊!结发夫妻,情深义重,虽然不会是经常想念,但绝不是已经忘却——这种深深地埋在心底的感情,难以消除。作者时至中年,那种共担忧患的夫妻感情,久而弥笃,是一时一刻都不能消除的。“不思量”与“自难忘”并举,作者利用这两组看似矛盾的心态之间的张力,真实而深刻地揭示自己内心的情感。十年祭辰,触动人心的日子里,他又怎能“不思量”自己的结发妻子呢?往事蓦然来到心间,久蓄的情感潜流,忽如闸门大开,奔腾澎湃难以遏止。于是乎有梦,是真实而又自然的。“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想到爱妻华年早逝,感慨万千,远隔千里,无处可以话凄凉,话说得极为沉痛。这是抹杀了生死界线的痴语、情语,极大程度上表达了作者孤独寂寞、凄凉无助而又急于向人诉说的情感。接着,“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三个长短句,又把现实与梦幻混同了起来,把死别后个人的种种忧愤,包含在容颜的苍老,形体的衰败之中,这时他才四十岁,已经“鬓如霜”了。明明她辞别人世已经十年,却要“纵使相逢”,这是一种绝望的、不可能的假设,感情是深沉、悲痛,而又无奈的,表现了作者对爱侣的深切怀念,也把个人的变化做了形象的描绘,使这首词的意义更加深了一层。

    下片的头五句,才入了题开始“记梦”。“夜来幽梦忽还乡”,是记叙,写自己在梦中忽然回到了故乡,在那个两人曾共度甜蜜岁月的地方相聚、重逢。“小轩窗,正梳妆”,那小室,亲切而又熟悉,她情态容貌,依稀当年,正在梳妆打扮。作者以这样一个常见而难忘的场景表达了爱侣在自己心目中的永恒印象。夫妻相见,没有出现久别重逢、卿卿我我的亲昵,而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这正是东坡笔力奇崛之处,妙绝千古。正是“无言”,方显沉痛;正是“无言”,才胜过了万语千言;正是“无言”,才使这个梦境令人感到无限凄凉——“此时无声胜有声”,无声之胜,全在于此。别后种种从何说起?只有任凭泪水倾盈。一个梦,把过去拉了回来,但当年的美好情景,并不存在。这是把现实的感受溶入了梦中,使这个梦也令人感到无限凄凉。结尾三句,又从梦境落回到现实上来,“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推己至人,作者料想长眠地下的爱侣,在年年伤逝的这个日子,为了眷恋人世、难舍亲人,该是柔肠寸断了吧?不说自己如何,反说对方如何,使得诗词意味,更加蕴蓄。这三句,意深,痛巨,余音袅袅,让人回味无穷。正所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白居易语)。

    词中采用白描手法,出语如话家常,却字字从肺腑镂出,自然而又深刻,平淡中寄寓着真淳。思致委婉,境界层出,情调凄凉哀婉,为脍炙人口的名作。

    后人点评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为公悼亡之作。真情郁勃,句句沉痛,而音响凄厉,诚后山所谓“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也。

    王方俊《唐宋词赏析》:本词通篇采用白描手法,娓娓诉说自己的心情和梦境,抒发自己对亡妻的深情。情真意切,全不见雕琢痕迹;语言朴素,寓意却十分深刻。

    日日思君不见君

    ——读李之仪《卜算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李之仪这首《卜算子》深得民歌的神情风味,明白如话,复叠回环,同时又具有文人词的构思新巧。同住长江边,同饮长江水,却因相隔两地而不能相见,此情如水长流不息,此恨绵绵终无绝期。只能对空遥祝君心永似我心,彼此不负相思情意。语极平常,感情却深沉真挚。

    词以长江起兴。开头两句,“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我”、“君”对起,而一住江头,一住江尾,见双方空间距离之悬隔,也暗寓相思之情的悠长。重叠复沓的句式,加强了咏叹的情味,仿佛可以感触到主人公深情的思念与叹息。

    三四两句“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由前两句直接引出。江头江尾的万里遥隔,引出了“日日思君不见君”这一全词的主干;而同住长江之滨,则引出了“共饮长江水”。“共饮”似乎能稍慰相思离隔之恨。这词人只淡淡道出“不见”与“共饮”的事实,隐去它们之间的转折关系的内涵,任人揣度吟味,反使词情分外深婉含蕴。毛晋盛赞这几句为“古乐府俊语”(《姑溪词跋》),可谓一语中的。

    换头仍紧扣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承上“思君不见”,进一步抒写别恨。长江之水,悠悠东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休止,自己的相思离别之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歇。用“几时休”、“何时已”这样的口吻,一方面表明主观上祈望恨之能已,另一方面又暗透客观上恨之无已。江水永无不流之日,自己的相思隔离之恨也永无消歇之时。此词以祈望恨之能已反透恨之不能已,变民歌、民间词之直率热烈为深挚婉曲,变重言错举为简约含蓄。

    写到这里,词人翻出一层新的意蕴:“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恨之无已,正缘爱之深挚。“我心”既是江水不竭,相思无已,自然也就希望“君心似我心”,我定不负相思之意。江头江尾的阻隔纵然不能飞越,而两相挚爱的心灵却一脉遥通。这样一来,单方面的相思便变为双方的期许,无已的别恨便化为永恒的相爱与期待。这样,被阻隔的双方心灵便得到了永久的滋润与慰藉。从“此恨何时已”翻出“定不负相思意”,是感情的深化与升华。江头江尾的遥隔这里反而成为感情升华的条件了。

    这首词以长江水为抒情线索。悠悠长江水,既是双方万里阻隔的天然障碍,又是一脉相通、遥寄情思的天然载体;既是悠悠相思、无穷别恨的触发物与象征,又是双方永恒相爱与期待的见证。随着词情的发展,它的作用也不断变化,可谓妙用无穷。

    后人点评

    毛晋《姑溪词跋》:姑溪词多次韵,小令更长于淡语、景语、情语。至若“我住长江头”云云,直是古乐府俊语矣。

    薛砺若《宋词通论》:李之仪的词,很隽美俏丽,别具一个独特的风调。他的《卜算子》,写得极质朴精美,宛如《子夜歌》与《古诗十九首》的真挚。

    思量只有梦来去

    ——读黄庭坚《望江东》

    江水西头隔烟树,望不见、江东路。思量只有梦来去,更不怕、江阑住。

    灯前写了书无数,算没个、人传与。直饶寻得雁分付,又还是、秋将暮。

    这首词寄托了深刻的离愁和相思,表现了梦幻与现实的矛盾。全词以一种相思者的口气说来,由不能相会说起,至遥望,至梦忆,至对灯秉笔,终至传书无由。通过一段连贯的类似独白的叙述,用“望”、“梦”、“写书”等几个发人想象的细节,把一个陷入情网者的复杂心理和痴顽情态,表现得曲折尽致。

    词的上片,写相思者想见对方而又不得见,望不见,只好梦中相会的情景。首句开门见山,“江水西头隔烟树,望不见江东路”交代出“江水”、“烟树”等重重阻隔,在一片迷蒙浩渺的艺术境界中,反映出主人公对远方亲人的怀念。她极目瞭望,茫无所见:“江水”、“烟树”、“江东路”等客观自然意象,揭示了人物的思想感情。“隔”字把遥望一片浩渺江水、迷蒙远树时的失望惆怅的心境呈现出来。“望不见江东路”是这种惆怅情思的继续。接着,作者把特定的强烈的感情深化,把满腔的幽怨化为深沉的情思:“思量只有梦来去,更不怕、江拦住。”梦,是遂愿的手段,现实生活中无从获得的东西,就企望梦中得到。“思量”,是主人公遥望中沉思获得了顿悟:“只有梦来去”,这是一种复杂的情绪,雾霭迷蒙的客观美的衬托下,这种仿佛、模糊的潜意识,渴望离别重逢,只有梦中才能自由地来去:“更不怕江阑住”,从“江水西头隔烟树”到“不怕江阑住”是一个回合,似乎可以冲破时空,跨越浩浩的大江,实现自己的愿望,飞到思念中的亲人身边。但这个“梦”还没有做,只是“思量”,即打算做。

    下片通过灯前写信的细节,进一步细腻精微地表达主人公感情的发展。梦中相会终是空虚的,她要谋求实的交流与联系。“灯前写了书无数”,以倾诉对远方亲人的怀念深情,但“算没个、人传与”的一念中,又使她陷入失望的深渊。“直饶寻得雁分付”,词中的主人公想到所写的信无人传递,一转念间,鸿雁传书又燃烧起她的希望,“分付”即交付,要把灯下深情的书信交与飞雁;然而又一想,纵然“寻得”传书的飞雁,“又还是秋将暮”,雁要南飞了,因此连托雁传书的愿望也难达到。由此可知,她写的信是要传送到北方去。灯下写信这一感情细腻的刻画,把女主人公的直觉、情绪、思想、梦境、幻境等全部精神活动,“写了书”又“没人传”,“寻得雁”又“秋将暮”那回环曲折的描摹过程中用“算”、“直饶、还是”等表现心声的口语化语言,把一个至情女子的婉曲心理刻画得细致感人,魅力无穷。

    此词以纯真朴实的笔调抒写相思之情,细读全词,明朗率真、情真意切,确乎具有民间词的意味,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全词淡雅中见清新,朴素中见真情,通过多种意境淋漓尽致地抒写了离情。

    后人点评

    清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中指出此词,“山谷此词,堪称佳作”。它“笔力奇横无匹,中有一片深情,往复不置,故佳”。

    此去何时见也

    ——读秦观《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首《满庭芳》是秦观最杰出的词作之一。风格缥渺迷离,凄婉瑰丽,和婉蕴藉。

    起拍开端“山抹微云,天连衰草”,雅俗共赏,只此一个对句,便足以流芳词史了。一个“抹”字出语新奇,别有意趣。“抹”字本意,就是用一个颜色,掩去了原来的底色之谓。传说,唐德宗贞元时阅考卷,遇有词理不通的,他便“浓笔抹之至尾”。至于古代女流,则时时要“涂脂抹粉”亦即用脂红别色以掩素面本容之义。

    如此说来,“山抹微云”,原即山掩微云。若直书“山掩微云”四个大字,那就风流顿减,而意致全无了。词人另有“林梢一抹青如画,知是淮流转处山”的名句。这两个“抹”字,一写林外之山痕,一写山间之云迹,手法俱是诗中之画,画中之诗,可见作者是有意将绘画笔法写入诗词的。少游这个“抹”字上极享盛名,被称为“山抹微云君”。以至于其虽是笑谈,却也说明了当时人们对作者炼字之功的赞许。山抹微云,非写其高,概写其远。它与“天连衰草”,同是极目天涯的意思:一个山被云遮,便勾勒出一片暮霭苍茫的境界;一个衰草连天,便点明了暮冬景色惨淡的气象。全篇情怀,皆由此八个字里而透发。

    “画角声断谯门”,点明具体时间。古代傍晚,城楼吹角,用以报时,正如姜白石所谓“正黄昏,清角吹寒,都空城”,正是写具体时间。“暂停”两句,点出赋别、饯送之本事。词笔至此,便有回首前尘、低回往事的三句,稍稍控提,微微唱叹。“烟霭纷纷”四字,虚实双关,前后相顾。“纷纷”之烟霭,直承“微云”,脉络清晰,是实写;而昨日前欢,此时却忆,则也正如烟云暮霭,分明如在眼前,而又迷茫怅惘,此乃虚写。

    接下来只将极目天涯的情怀,放眼前景色之间,又引出了那三句使千古读者叹为绝唱的“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少游写此,谓天色既暮,归禽思宿,而自己却逗留于流水孤村,如此便将去国离群的游子之恨以“无言”之笔言说得淋漓尽致。词人此际心情十分痛苦,他不去刻画这一痛苦的心情,却将它写成了一种极美的境界,难怪令人称奇叫绝。

    下片中“青楼薄幸”亦值得玩味。此是用“杜郎俊赏”的典故:杜牧之,官满十年,弃而自便,一身轻净,亦万分感慨,不屑正笔稍涉宦途,只借“闲情”写下了那篇有名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其词意怨愤谑静。而后人不解,竟以小杜为“冶游子”。少游之感慨,又过乎牧之之感慨。

    结尾“高城望断”。“望断”这两个字,总收一笔,轻轻点破题旨,此前笔墨备添神采。而灯火黄昏,正由山林微云的傍晚到“纷纷烟霭”的渐重渐晚再到满城灯火,一步一步,层次递进,井然不紊,而惜别停杯,流连难舍之意也就尽在其中了。

    这首词笔法高超、韵味深长,至情至性而境界超凡,非用心体味,不能得其妙也。

    碧水惊秋

    ——读秦观《满庭芳》

    碧水惊秋,黄云凝暮,败叶零乱空阶。洞房人静,斜月照徘徊。又是重阳近也,几处处、砧杵声催。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伤怀!增怅望,新欢易失,往事难猜。问篱边黄菊,知为谁开?谩道愁须殢(tì)酒,酒未醒、愁已先回。凭栏久,金波渐转,白露点苍苔。

    此词融情入景,以景语始,以景语终,层层铺叙、描写中表达了伤离怀旧的心绪。从此词可以看出,少游词以“情韵兼胜”而为世人传诵。他的“情韵兼胜”的艺术风格是在景物描写中展现的。

    全词上片怀旧,以景语开篇。开头三句:“碧水惊秋,黄云凝暮,败叶零乱空阶”,一片碧水放出了冷光,寒气袭人,不觉惊叹时序变迁之速;又有几片黄云逐渐凝聚,掩没了微弱的阳光,大地呈现出苍茫的暮色,台阶上堆积着零乱的黄叶。浓重的衰飒气氛,烘托出词人此时此地的心境。“惊”、“凝”两字集中地表现出词人对一片萧瑟景象的主观感受,加重了所写景物的感情色彩,反映出他的凄苦心情。“黄云”一句,语本于李义山诗“秋风动地黄云暮”,而着一“凝”字,就比原句显得沉着有力。“洞房人静,斜月照徘徊”,“人静”,而词人不静,他心思潮涌,斜月照耀之下,徘徊不定,陷入了沉思之中。

    “又是重阳近也,几处处、砧杵声催”,这几句不是泛泛地点明时序,而蕴蓄着很深的感慨。九月,正是“授衣”的秋日。漂泊异乡,秋天日暮听到砧杵声时,很自然地会起故园之思,而对于接连遭受政治排斥的词人来说,当这种声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鼓时,他心中涌起无限的悲凉:时光一年一年地消失,而苦恨何时能休!“又是”两字尤极委婉之致:“催”字,写尽哀痛之切。“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写景中透露出怀人的情思,是全词的主旨所在。这几句是从唐人李益诗句“开门风动竹,疑是故人来”化出,易“动”为“摇”,写出了竹影扶疏的神韵,同时也反映出对故人的情意。

    下片伤离,以景语结情,景语情语,丽雅工致,情韵兼胜;层层铺叙,步步迫近,委曲婉转,凄切动人。“伤怀!增怅望,新欢易失,往事难猜”几句紧承上片结句,婉转地表达出遭贬谪以后的生活历程和伤离怀旧的情绪。宋哲宗绍圣初年,以苏轼等为核心的所谓“元祐党人”,横遭贬斥。险恶的政治风浪,冲散了好友亲朋,这中间是没有什么是非曲直可言的。人情反复,世态炎凉,贬谪中不会有什么新欢,即使有,也会很快失去;生平故旧,或存或亡,即使存者,也天各一方,对于往事还能想些什么呢?只有怅惘而已。“新欢易失,往事难猜”两语浓缩了词人的千愁万恨,低回欲绝,不失婉约词风。

    “问篱边黄菊,知为谁开?”提到菊花,表明了时序已到了深秋。“谩道愁须殢酒,酒未醒、愁已先回”是一句久经苦难的词人的肺腑之言,中间蕴蓄着词人的无限辛酸。这几句和上边两句初看似乎没有什么联系,实际上紧密相连。从词人的发问语气里可以判断出他已无心赏花,无心把盏,因为即使吃醉了酒,也解不了愁,“酒未醒,愁已先回”。就这样,把黄花与酒以及解愁与否联系起来,感情跌宕,喷涌而出,步步进逼,最后说出一句最深挚、最动情的话:酒敌不过愁。这样回肠荡气的词境,婉约词人中很少能够达到。歇拍三句“凭栏久,金波渐转,白露点苍苔”,以景语作结,回旋不尽,产生出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少游的词作,写景而情在其中,一切景语皆情语,善于融情入景,既显豁,又含蓄,显示出不凡的艺术功力。这首《满庭芳》即鲜明地体现了秦词的艺术特色。

    后人点评

    明董其昌《评注便读草堂诗馀》谓此词:“因观景物而思故人,伤往事且词调洒落,托意高远,佳制也。”

    幽恨无人晤语

    ——读贺铸《伴云来》

    烟络横林,山沉远照,逦迤(lǐ yǐ)黄昏钟鼓。烛映帘栊,蛩催机杼,共苦清秋风露。不眠思妇,齐应和、几声砧杵(zhēn chǔ)。惊动天涯倦宦,骎骎(qīn)岁华行暮。

    当年酒狂自负,谓东君、以春相付。流浪征骖(cān)北道、客樯南浦。幽恨无人晤语。赖明月、曾知旧游处,好伴云来,还将梦去。

    这首词熔情入景,景略情繁,笔锋主要围绕情思盘旋,以健笔写柔情,抒写了游宦羁旅,悲秋怀人的落寞情怀。全词风格与一般婉约词的软语旖旎大异其趣,被晚清词学大师朱疆村评为“横空盘硬语”。

    起三句“烟络横林,山沉远照,逦迤黄昏钟鼓”,写旅途中黄昏时目之所接、耳之所闻。词人笔下的旷野薄暮,境界开阔,气象苍茫,于壮美之中透出一缕悲凉:暮霭氤氲,萦绕着远处呈横向展延的林带;天边,落日的余晖渐渐消逝在蜿蜒起伏的群山中;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声报时的钟鼓,告诉旅人夜幕就要降临。这三句中,“络”、“沉”、“逦迤”等字锻炼甚工,是词眼。“烟络横林”,一般作“烟锁横林”或“烟笼横林”,但“锁”、“笼”等字在诗词中用得滥熟,不及“络”字生新。且“锁”、“笼”均为上声,音低而哑,“络”为入声,短促有力,“烟”、“横”、“林”三字皆平,得一入声字存乎其间,便生脆响,若换用上声字,全句就软弱了。“沉”定本是寻常字面,但用这里,却使连亘的山脉幻作了湖海波涛,固态呈现为流质;又赋虚形以实体,居然令那漫漶的夕曛也有了重量。至于“逦迤”,前人多用以形容山川的绵延不断,词人此处用“逦迤”来描写钟鼓声由远及近的迢递而至,这就写出了时间推移的空间排列,将听觉感受外化为视觉形象。

    接下来三句仍叙眼前景、耳边声,不过已由旷野之外进入客舍之内,时间也已是夜静更深。“烛映帘栊,蛩催机杼,共苦清秋风露”,蜡烛有芯,燃时滴泪;蛩即蟋蟀,秋寒则鸣。这两种意象,积淀了深重的“伤别”和“悲秋”的情绪。“共苦”者,非“烛”与“蛩”相与为苦,而是“烛”、“蛩”与我一道愁苦。这是移情作用。

    上片结末“不眠思妇,齐应和、几声砧杵”,写烛影曳摇,蛩声颤抖,愁人已不堪,偏又传来断断续续的砧声,因思念征人而夜不成寐的闺妇们正挥杵捣衣,准备捎给远方的夫婿。接着词人忽地一笔跳开,“惊动天涯倦宦,骎骎岁华行暮”。转从砧杵之为秋声这一侧面来写自己所受的震动:岁月如骏马奔驰,又是一年行将结束了。这是时序之感,更是人生之慨。

    过片后四句,“当年酒狂自负,谓东君、以春相付。流浪征骖北道、客樯南浦”叙写青春幻想生命历程中的破灭:年轻时尚气使酒,自视甚高,满以为司春之神会加意垂青,自己的生活道路上洒下一片明媚的春光;谁知道多年来仕途坎坷,沉沦下僚,竟被驱来遣去,南北奔波,无有宁日呢?东君,此处当指掌握词人命运的君主。青春消歇,事业蹉跎,词人自不免有英雄失路的深恨,欲向知己者诉说。然而“幽恨无人晤语”。冷驿长夜,形只影独,实无伴侣可慰寂寥。此处,词以极为含蓄的表达方式将自己因听思妇砧杵而触发的怀人情绪表露出来。

    结末四句“赖明月、曾知旧游处,好伴云来,还将梦去”,词人化用谢庄《月赋》中“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放笔直抒那千山万水所阻隔不了的相思:幸有天边明月曾经窥见过我们欢会的秘密,那么,就请它陪伴着化作彩云的伊人飞到我的梦里来,尔后,再负责把她送回去吧!

    此词以景语起,以情语结,起三句以炼字胜,末三句以炼意胜。全词笔力遒劲,挥洒自如,读来令人感慨万千。

    后人点评

    清陈廷焯评贺铸曰:“方回词,儿女、英雄兼而有之。”

    故乡遥,何日去

    ——读周邦彦《苏幕遮》

    燎沉香,消溽(rù)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这首词作于神宗元丰六年(1083)至哲宗元祐元年(1086)之间,当时周邦彦久客京师,从入都到为太学生到任太学正,处于人生上升阶段。词以写雨后风荷为中心,引入故乡归梦,表达思乡之情,意思比较单纯。

    上片主要描绘荷花姿态。先写室内燎香消暑,继写屋檐鸟雀呼晴,再写室外风荷摇摆,语境活泼清新,结构意脉连贯自然,视点变换极具层次。“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这里写的是一个夏日的清晨,词人点燃了沉香以驱散潮湿闷热的暑气。鸟雀在窗外欢呼着,庆祝天气由雨转晴。在词人眼里,鸟雀仿佛有着人一样的喜怒哀乐,她们也会“呼”,也爱“窥”,如同调皮的孩子一般活泼可爱。这几句描写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作者是在为下面写荷花的美丽做感情上的铺垫。“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国学大师王国维评:“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先不说神理如何,但是字句的圆润,就足以流传千古。至于神理或说神韵,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可把这三句译成白话:“清晨的阳光投射到荷花的叶子上,昨夜花叶上积的雨珠很快就溜掉了。清澈的水面上,粉红的荷花在春风中轻轻颤动,一一举起了晶莹剔透的绿盖。远远望去,仿佛一群身着红裳绿裙踏歌起舞的江南女子!”词人之所以睹荷生情,把荷花写得如此逼真形象,玲珑可爱,因为他的故乡江南就是芙蓉遍地。

    下片由荷花生发开去,梦回故乡。词人由眼前五月水面清圆,风荷凌举的景象联想到相似的故乡吴门的五月风物。“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荷花点燃了词人的思乡情,下片开头他就扪心自问,何时才能重归故里呢?那美丽的吴门,苏小小居住的地方。“久”字体现了作者对漂泊生活尤其是仕途生活的厌倦,在其他作品中词人一再以“京华倦客”自称,可见他早已淡薄功名而魂系故乡。紧接“五月渔郎相忆否”,不言己思家乡友朋,却写渔郎是否思念自己,这是从对面深一层写法。一结两句,“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即梦中划小舟入莲花塘中了。实以虚构的梦境作结,虽虚而实,变幻莫测。

    这首词写游子的思乡情结,写景写人写情写梦皆语出天然,不加雕饰而风情万种。通过对清圆的荷叶、五月的江南、渔郎的轻舟这些情景进行虚实变幻的描写,把思乡之苦表达得淋漓尽致。

    后人点评

    《文心雕龙·物色篇》说:“情以物迁,辞以情发。”

    周济《宋四家词选》说:“上阕,若有意,若无意,使人神眩。”

    恨春去,不与人期

    ——读周邦彦《浪淘沙慢》

    晓阴重,霜调岸草,雾隐城堞。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正拂面、垂杨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

    情切。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翠樽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

    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

    此词表达了作者对久别恋人的怀念之情。全词以时间的推移为线索,表现出离别、思念、追悔、期望、怨恨、空茫这几个人物思绪发展的阶段。整首词层层铺陈,多层次、多角度描写,把离人的离情、思情、愁情、恨情写得真挚而深切。

    上片回忆当初离别时的情景,其时秋季,故有“霜调岸草”、“汉浦离鸿”等典型的秋景意象。“晓阴重”三字,分量显得很沉重,离别清晨,其时漠漠穷阴,笼罩天地,造成了抑郁的气氛。岸草经霜枯萎,城堞被雾遮障。这些描写,把行者和送者那低沉怅惘的心情烘托了出来。“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叙离别之事。南陌、东门,只是泛说。“帐饮乍阕”指行人即将上路,马上就要分手的时刻。“正拂面垂杨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写到折柳送行人。折柳送别,是我国的古老风习,也是诗词里常用的典故,“柳”与“留”谐音。送行者希望行人能够留下来,于是就攀折路旁的柳枝以表示这种心愿。这里的折柳送别,并非单纯地搬用辞藻典故,而是采用旧有的材料重新加以铺排描述。秋季,杨柳凋落较晚,其枝条仍堪揽结攀折。红泪,犹言血泪,以言其悲伤之深切;玉手,除言其白皙柔美之外,亦喻纯洁的心灵。这几句生动的描写,使人物的心情、神态活现于纸上。“汉浦离鸿”,喻指以前离去的行人,“去何许”,犹言去何方,言其远;“经时信音绝”,言其出行日久,且杳无信息。

    接下来作者进一步把别后思念之情作充分的描述。“情切”两字,直呼心声,它的分量很重。登高眺望,唯见“地远天阔”,所念之人沓远难寻。通过这种意念高度集中的情况,说明了对行人思念之情的深切与专注。“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写到夜深人静时分独自悲伤的涕泣,很是凄婉动人。铜壶滴漏很像人的流泪,用作比喻很贴切。“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这两句表述了一种特定的心理感受,由于深谙离别以后的痛苦,从而导引出了一种悔恨的念头,觉得当初的离别太轻易了,悔不该轻率地分手。“翠樽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几句,则全用比喻联想,表示能够等待到行人归来的一种信念。意思大体是杯中酒未空,待归来重酌;断云仍空中飘荡,让它缠带住西天的残月不要落下,我好举目相对,寄托相思。

    下片一开始就连续列举了五种遭到破坏的美好事物:“罗带光销”,丝织的衣带失去了光泽;“纹衾叠”,花色美丽的被子弄得折皱了;“连环解”,本来连为一体的玉连环被分解开了;“旧香顿歇”,用晋人韩寿的典故,意谓情人所赠的香已经失去了芬芳;“怨歌永、琼壶敲尽缺”,用王敦的典故:哀怨的歌子唱得时间太长,随着拍子敲打唾壶,把壶都敲得残缺了。王敦常于酒后,咏曹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诗句,即以所持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这五个比喻,诉说了离别之苦对人的无情折磨,表示了怨恨的深重。

    这种连珠炮式的写法,实为词的罕见。接着,作者把思绪归结起来,发出了“恨春去、不与人期”的怨言。不与人期,意即不与人预先知会,于是转而恨春,表达了一种痴顽的、无可奈何的心情。结句“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用具体的梨花落满地以象征“春去”。梨花色白,故可与雪互喻。此两句恨春去匆匆,只留下满地梨花如雪,极写怨恨之情,这里将人情移至春夜落花,是“移情”手法的妙用。

    全词既照顾到词的整体结构,又注意到局部的灵活自如,充分显示出词人驾驭长调、结构长篇的艺术才华。词之结尾尤以景语隐括,给人以美的遐思。

    后人点评

    陈延焯评价此词说:“蓄势后,骤雨飘风,不可遏抑。歌至曲终,觉万汇哀鸣,天地变色,老杜所谓‘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也。”

    绿芜凋尽台城路

    ——读周邦彦《齐天乐》

    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云窗静掩。叹重拂罗裀(yīn),顿疏花簟。尚有纟束(shū)囊,露营清夜照书卷。

    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凭高眺远。纵玉液新篘(chōu),蟹螯初荐。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

    此词乃作者金陵秋日怀念荆州故人之作,既缅怀故人,又发抒迟暮悲慨,包涵着深沉的人生意蕴。整首词沉郁苍凉,笔力不凡。

    上片起拍“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在眼前展现一片秋景萧条,客子秋心寥落。起首造境便为全篇意蕴定下基调。台城在金陵,乃六朝旧都,自隋唐以来,文人至此者,每易引起盛衰兴废之感。而现在的台城更是草黄叶枯,“又”字起递进连接作用。殊乡作客,已经够使人惆怅了,更何况又遇上晚秋时节,“众芳芜秽”,殊乡客子更难以禁受了。

    “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晚秋之夜,本已渐凉,加上秋雨,顿觉寒生了。更何况词人情绪低落,更觉周围寒意更深,深阁妇女已开始缝制寒衣,准备过冬了。以上是从客观事物层层渲染,使前面所描摹的秋色显得更浓了。从“云窗静掩”起,就作者主观方面进行勾勒。“静掩”,没有什么人来往,烘托出一种幽静的孤寂感。这种主观感受又是词人所处客观环境在心理上的反映。“叹重拂罗裀,顿疏花蕈”,词中天气正是“已凉天气未寒时”,撤去竹席,换上垫褥是必然的,而且年年如此,为什么要“叹”呢?“叹”,就是词人惊秋心情的流露,感慨时光流逝,节候变迁,所以撤去“花蕈”用“顿疏”,换上“罗裀”用“重拂”,都透露了词人对光阴迅速的敏感,对自己老大无成的叹息,用词十分精细。“尚有綀囊,露萤清夜照书卷”。虽然时已晚秋,夏天的生活用品用不上了,但綀囊却还留着,露萤照我读书。这里用车胤囊萤典故,借古人之高境界以表示自己的高境界。歇拍这两句没有将惊秋发展为悲秋,而是宕开一笔,使词意转向高雅旷达,这是一个关键处。

    下片转到对故人和往事的追忆。“荆江留滞最久”,周邦彦于哲宗元祐二年(1087)出任庐州(合肥)教授至调任溧水之前约有七八年时间,他曾留滞荆州。“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他这时在金陵,怀念荆江故旧,但却从对方怀念自己着笔。言简而意明,笔法巧妙。“渭水西风,长安叶乱,空忆诗情宛转”,长安借指汴京。

    周邦彦于神宗元丰初以布衣入汴京为太学生,直到哲宗元祐二年始离汴京外任庐州教授,他居留汴京时间长达十年之久,正是二三十岁的青年时期。此时,他想到汴京也正当西风落叶的晚秋,追忆从前这时候二三好友,风华正茂,以文会友,吟诗唱和,诗情宛转,其乐何极。至今回首,乃如电光火石,幻梦浮云,徒增感慨。“凭高眺远”一句从词意看本应放在“渭水西风”之前。“渭水西风”三句正是凭高眺远所见到的想象中的景象。而就格律看,只能置于此处,作为补笔,收束上文,以舒积愫。可是关山迢递,可望而不可即,情怀郁郁,唯有借酒消愁,举杯一醉。“纵玉液新篘,蟹螯初荐”。“蟹螯”典出(《世说新语·任诞》):“毕茂世(卓)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这是一种不为世用,放荡不羁的行为,作者的意思是说,他也要像毕茂世那样,一手持海螯,一手持酒杯,一醉方休。“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上句自比山翁,典亦出《世说新语·任诞》:“山季伦(简)为荆州,时出酣畅,人为之歌曰:‘山公时一醉,径造高阳池。日暮倒载归,酩酊无所知。’”下句用“但愁”两字陡转,“愁”字尤为重笔。纵然酩酊大醉,但仍无计逃愁。忽见夕阳西沉,词人此心,顿时沉入无穷迟暮之悲。“但愁斜照敛”,是词情发展的必然结穴,包孕最为深刻。与起笔“绿芜凋尽台城路”遥相映照,极富于启示性。

    此词既多角度多层次地表现了词人的晚秋之愁,又深沉地表现了其岁暮之悲。其间隐含着丰富的人生感慨。全词精致细密,蕴藉深婉,沉郁苍凉,别具一格。

    后人点评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美成《齐天乐》云:‘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伤岁暮也。’结云‘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几于爱惜寸阴,日暮之悲,更觉余于言外。”

    陈廷焯《云韶集》评此词:“只起二句便觉黯然销魂。”

    无限楼前沧波意

    ——读叶梦得《贺新郎》

    睡起流莺语。掩青苔、房栊向晚,乱红无数。吹尽残花无人见,唯有垂杨自舞。渐暖霭、初回轻暑。宝扇重寻明月影,暗尘侵、上有乘鸾女。惊旧恨,遽如许。

    江南梦断横江渚。浪黏天、葡萄涨绿,半空烟雨。无限楼前沧波意,谁采萍花寄取。但怅望、蘭舟容与。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谁为我,唱金缕。

    这首词风格婉丽,是叶梦得早期之作。

    上片是静景,并在静景中体现出作者的内心幽情。起首三句“睡起流莺语。掩青苔、房栊向晚,乱红无数”,描绘自己午睡乍醒,已是傍晚时分,忽闻莺声婉转,“流莺语”以细聆莺啭来突出环境的幽寂,也即“鸟鸣山更幽”之意。

    环顾四周,但见地上点点青苔,片片落花,说明春光已尽,令人不胜惋惜。“吹尽残花无人见,惟有垂杨自舞”两句,进一层描写庭院景象,在这儿由花开到花落,都是悄悄地没人注意,只有柳条还在随风轻摆,这是静中见动;一“自”字写出四周无人的寂寥况味,用来衬托作者徘徊四顾的孤独心情。

    “渐暖霭、初回轻暑。宝扇重寻明月影,暗尘侵、上有乘鸾女”三句,光从时节转移写起,春去夏来,暖风带来初夏的暑热,由于想到消暑而引出了宝扇;这是一把布满尘灰的扇子,但它上面那隐约可见的那位月宫“乘鸾女”却使他陷入沉思。关于“乘鸾女”,原来有着一个月中仙女的传说,据说唐明皇在九月十五日游月宫,“见素娥千余人,皆皓衣乘白鸾”(《龙城录》),那扇面上模糊的素衣仙女画像,引起他的联想,勾起了他隐藏于内心深处的“旧恨”。“惊旧恨,遽如许”使他自己也感到惊讶的,是那“旧恨”,竟会如此猛烈地涌上心头。

    下片为想象,承上“旧恨”展示心头感情波涛。“江南梦断横江渚。浪黏天、葡萄涨绿,半空烟雨”是说昔年乐事已成而今“旧恨”,伊人远去,犹如乘鸾仙女,无由再见,只有在梦中来到她所在的江南:江上碧浪连天,远望如同正在酦醅上涨的葡萄绿酒。李白就曾有诗赞道:“遥看江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这连天江浪,再加上弥漫空中的烟雨,真好似一幅水墨画呢。这里先写景,然后引出下面景中之人。

    “无限楼前沧波意,谁采萍花寄取”两句,怀想伊人倚楼凝思,但见烟波苍茫;两人相去千里,纵有万般深情,又将凭谁采取苹花,以寄相思之意呢?“但怅望、蘭舟容与。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更深一层,写两人之间隔着千山万水,舟船难通,只能目送征鸿,黯然魂销。

    结尾两句“谁为我,唱金缕”,深恨无人为自己唱起《金缕曲》,由曲及人,兴起对美好往日的怀念,对远方伊人的惓惓深情。

    后人点评

    关德《题石林词》:味其词婉丽,绰有温、李之风。晚岁落其华而实之,能于简淡时出雄杰。

    多少事、欲说还休

    ——读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者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这首词概作于词人婚后不久,赵明诚离家远游之际,写出了她对丈夫的深情思念。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为对偶句,给人以冷漠凄清的感觉。金炉香冷,锦被乱陈,反映了词人特定心情下的感受。“起来慵自梳头”,写人物的情绪和神态。这三句工炼沉稳,舒徐的音节中寄寓着作者低沉掩抑的情绪。到了“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则又微微振起,恰到好处地反映了词人情绪中的波澜。然而她内心深处的离愁还未显露,给人的印象只是懈怠或娇慵。词人为何大写“慵”字?仍是为了写愁。这个“慵”字是“词眼”,从人物的慵态中感到她内心深处的愁。

    “生怕离怀别苦”开始切题,可是紧接着,作者又一笔宕开,“多少事、欲说还休”,万种愁情,一腔哀怨,本待在丈夫面前尽情倾吐,可是话到嘴边,又吞咽下去。词情又多了一层波折,愁苦又加重了一层。因为许多令人不快的事儿,告诉丈夫只有给他带来烦恼。因此她宁可把痛苦埋藏心底,自己折磨自己,也不愿在丈夫面前表露。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有人是因“日日花前常病酒”,有人是因“万里悲秋常作客”,而词人却是因为伤离惜别这种不足与旁人道的缘由。

    从“不是悲秋”到“休休”,是大幅度的跳跃。词人一下子从别前跳到别后,略去话别的缠绵和饯行的伤感,笔法极为精练。“休休!者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阳关,即《阳关曲》。离歌唱了千千遍,终是难留,惜别之情,跃然纸上。“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把双方别后相思的感情作了极其精确的概括。武陵人,用刘晨、阮肇典故,借指心爱之人。秦楼,一称凤楼、凤台。相传春秋时有个箫史,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筑凤台以居,一夕吹箫引凤,夫妇乘凤而去。词人化此典,既写她对丈夫赵明诚的思念,也写赵明诚对其妆楼的凝望,丰富而又深刻。同时后一个典故,还暗合调名,照应题意。

    这首词虽用了两个典故,但总体上未脱清照“以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的格调。层层深入地渲染了离愁别念,以“慵”点染,“瘦”形容,“念”深化,“痴”烘托,逐步写出不断加深的离愁别苦,感人至深。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读李清照《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diàn)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首词作于清照和丈夫赵明诚远离之后,寄寓着作者不忍离别的一腔深情,是一首工巧的别情词作。

    词的起句“红藕香残玉簟秋”,领起全篇,上半句“红藕香残”写户外之景,下半句“玉簟秋”写室内之物,对清秋季节起了点染作用。全句设色清丽,意象蕴藉,不仅刻画出四周景色,而且烘托出词人情怀。意境清凉幽然,颇有仙风灵气。花开花落,既是自然界现象,也是悲欢离合的人事象征;枕席生凉,既是肌肤间触觉,也是凄凉独处的内心感受。起句为全词定下了幽美的抒情基调。

    接下来的五句顺序写词人从昼到夜一天内所作之事、所触之景、所生之情。前两句“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写的是白昼水面泛舟之事,以“独上”两字暗示处境,暗逗离情。下面“云中谁寄锦书来”一句,则明写别后的悬念。接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两句,构成一种目断神迷的意境。按顺序,应是月满时,上西楼,望云中,见回雁,而思及谁寄锦书来。“谁”字自然是暗指赵明诚。但是明月自满,人却未圆;雁字空回,锦书无有,所以有“谁寄”之叹。说“谁寄”,又可知是无人寄也。词人因惦念游子行踪,盼望锦书到达,遂从遥望云空引出雁足传书的遐想。而这一望断天涯、神驰象外的情思和遐想,无时无刻不萦绕于词人心头。

    过片“花自飘零水自流”,承上启下,词意不断。它既是即景,又兼比兴。其所展示的花落水流之景,是遥遥与上阕“红藕香残”、“独上兰舟”两句相拍合的;而其所象喻的人生、年华、爱情、离别,则给人以凄凉无奈之恨。下片自此转为直接抒情,用内心独白的方式展开。“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二句,写自己的相思之苦、闲愁之深的同时,由己身推想到对方,深知这种相思与闲愁不是单方面的,而是双方面的,以见两心之相印。这两句也是上片“云中”句的补充和引申,说明尽管天长水远,锦书未来,而两地相思之情初无二致,足证双方情爱之笃与彼此信任之深。紧接着“此情无计可消除”,正因人已分两处,心已笼罩深愁,此情就当然难以排遣,于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三句最为世人所称道。这里,“眉头”与“心头”相对应,“才下”与“却上”成起伏,语句结构既十分工整,表现手法也十分巧妙,艺术上具有很强的吸引力。它与前面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相互衬映,相得益彰。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读李清照《醉花阴》

    薄雾浓愁永云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首词是作者婚后所作,抒发的是重阳佳节思念丈夫的心情。

    上片寥寥数句,把一个闺中少妇心事重重的愁态描摹出来。她走出室外,天气不好——“薄雾浓云愁永昼”,从早到晚,天空都是布满着“薄雾浓云”,阴沉沉的天气最使人感到愁闷难挨;待在屋里又闷得慌——“瑞脑消金兽”,她独自看着香炉里瑞脑香的袅袅青烟出神,真是百无聊赖;偏偏此时“佳节又重阳”,暗示佳节良辰,丈夫却不在身边,怎叫她不“每逢佳节倍思亲”呢!“佳节又重阳”一个“又”字,是有很浓的感情色彩的,突出地表达了她的伤感情绪。紧接着两句:“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丈夫不在家,玉枕孤眠,纱帐内独寝,又会有什么感触!“半夜凉初透”,不只是时令转凉,而是别有一番凄凉滋味。

    下片写重阳节这天赏菊饮酒的情景。把酒赏菊本是重阳佳节的一个主要节目,大概为了应景吧,作者屋里闷坐了一天,直到傍晚,才强打精神“东篱把酒”来了。可是,这并未能宽解一下愁怀,反而使她的心中掀起了更大的感情波澜。重阳是菊花节,菊花开得极盛极美,她一边饮酒,一边赏菊,染得满身花香。然而,她又不禁触景伤情,菊花再美,再香,也无法送给远在异地的亲人。“有暗香盈袖”一句,化用了《古诗十九首》“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句意,暗写她无法排遣的对丈夫的思念。她实情不自禁,再无饮酒赏菊的意绪,于是匆匆回到闺房。“莫道不消魂”句写的是晚来风急,瑟瑟西风把帘子掀起了,人感到一阵寒意。联想到刚才把酒相对的菊花,菊瓣纤长,菊枝瘦细,而斗风傲霜,人则悲秋伤别,消愁无计,此时顿生人不如菊之感。以“人比黄花瘦”作结,取譬多端,含蕴丰富。

    据说当年,李清照将这首词寄给在外做官的丈夫赵明诚后,赵明诚赞赏不已,自愧写词不如妻子,却又想要胜过她,于是杜门谢客,苦思冥想,三日三夜,作词五十首,并将李清照的这首词夹杂其中,请友人陆德夫评论。陆德夫细加玩味后说:“只三句绝佳。”赵明诚问哪三句,陆德夫说:“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是本词的最后三句。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

    ——读辛弃疾《念奴娇》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chàn)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辛弃疾绝少写自己的爱情经历,此词可能是淳熙五年(1178),他自江西帅召为大理少卿时作。览其词意,当是作者年轻时路过池州东流县,结识一位女子,这回经过此地,重访不遇,感发而作此词。

    开头五句:“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清明时节,春冷似秋,东风惊梦,令人触景生情,萌生悲凉之情感。“又”字点出前次来此,也是这个季节,暗合于唐人崔护春日郊游,邂逅村女之事。“客梦”暗指旧游之梦,“一枕寒怯”之孤单又暗衬前回在此地的欢会。果然,下边作者按捺不住对往事的追忆:“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曲岸、垂杨,宛然如旧,而人去楼空,只有似曾相识之飞燕,在呢喃地向人诉说,为人惋惜而已。末句化用东坡《永遇乐》“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词意,却能翻出新意,颇有信手拈来之感。这五句,作者回忆往日惜别感伤,今日不得复见,笔落之处愁思难抑。

    下片意脉不断,承接上片回忆之感伤一气流注而入下片:“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绮陌”,犹言烟花巷。“纤纤月”出于帘底,指美人足,典出窅娘。据龙沐勋《东坡乐府笺》,此又是从东坡《江城子》词“门外行人,立马看弓弯”句脱化而出。极艳处,落笔却清雅脱俗,此亦稼轩之出众处。至此可知此女是风尘女子。这里说不仅“飞燕”知之;向行人打听,也知确有此美人,但如今不知去向了。惆怅更增,所以作者伤心地说:“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去年惜别的旧恨,已如流水之难尽;今日重访不见的新恨更如乱山千叠,令人如何忍受。皖南江边山多,将眼前景色信手拈来,作为妙喻。当然,这两句里已经有意无意地渗透进了家国恨,身世恨,报国无门之恨。

    意思本来到此已完,不料词人借助想象,又转出一层意思来:“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即使还有重逢的机会,只恐已属他人,终如镜花水月,不复可得。随后又推进一层,造成了余意不尽的结尾:“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那时,想来她也该会吃惊地、关切地问我:“你怎么添了这么多的白发啊!”只能如此罢了!以想象中的普通应酬话,写出双方的深挚之情与身世之感叹。这白头既意味着“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深情,又饱含着“老却英雄似等闲”的悲愤,真可谓百感交集。写到此,恋旧之情、身世之感已浑然不可分。因为有此一结,再反观全词,只觉得无处不悲凉。这结尾,也照应了开头的岁月如流,于是归结到萧萧华发上,就此顿住。

    这首词虽写情事,却不专为寄男女之情而作,作者的思想感情里本来就浸透了英雄投闲、报国无门的悲愤,不免触处皆发,使得此词自始至终带着一种击节高歌的悲凉气息,少有婉转缠绵之意,迥异诸家。

    后人点评

    陈廷焯评为“矫首高歌,淋漓悲壮”。

    《白雨斋词话》评为“悲而壮,是陈其年之祖”。

    别也应难见也难

    ——读石孝友《卜算子》

    见也如何暮。别也如何遽。别也应难见也难,后会无凭据。

    去也如何去。住也如何住。住也应难去也难,此际难分付。

    离别是中国文学史上万古长青的一大主题。自《诗·邶风·燕燕》以来,描写离别伤思的上乘之作无以计数。这首《卜算子》也是其中的佼佼者,读来清新俊逸,犹如一股和暖的春风袭来,令人百看不厌。

    “见也如何暮”,起句即叹相见恨晚。着一“也”字,如闻叹惋之声。如何,犹言为何。相见为何太晚啊!主人公是个性情中人,“见也如何暮”,其故自知,知而故叹,此正无理而妙。从此一声发自肺腑的叹恨,已足见其情意之重,相爱之挚矣。但亦见得其心情之怅惘。此为何故?“别也如何遽。”又是一声长叹:相别又为何太匆忙啊!原来,主人公眼下正当离别。此句中如何,亦作为何解。叹恨为何仓促相别,则两人忘形尔汝,竟不觉光阴荏苒,转眼就要相别之情景,可不言而喻。上句是言过去,此句正言现在。“别也应难见也难”,则是把过去之相见、现在之相别一笔挽合,并且暗示着将来难以重逢。相见则喜,相别则悲,其情本异。相见时难,相别亦难,此情则又相同。两用难字,挽合甚好,语意精辟。不过,相别之难,只缘两情之难舍难分,相见之难,则为的是人事错忤之不利。两用难字,意蕴不同,耐人寻味。见也难之见字,一语双关,亦须体味。见,既指初见,也指重见,观上下文可知。初见诚为不易——“见也如何暮”。重见更为艰难——“后会无凭据”。后会无凭,关合起句“见也如何暮”,及上句“见也难”之语,可知此一爱情实有其终难如愿以偿的一番苦衷隐痛。主人公情好如此,而终难如愿以偿,其原因不在主观而在客观方面,也可想而知。事实上,虽说是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是毕竟是此事古难全啊。上片叹恨相见何晚,是言过去;又叹相别何遽,是言现在;再叹后会无凭,则是言将来。在此一片叹惋声中,已道尽此一爱情过去、现在、未来之全部矣。且看词人下片如何写。

    “去也如何去,住也如何住”,写行人临去时心下犹豫。此处的“如何”,犹言怎样,与上片用法不同。行人去也,可是又怎样去得了、舍得走啊!可是要“住”,即留下不去呢,情势所迫,又怎么能够?正是“住也应难去也难”。此句与上片同位句句法相同,亦是挽合之笔。句中两用难字,意蕴相同。而“别也应难见也难”之两用难字,则所指不同。此皆须细心体味。写临别之情,此已至其极。然而,结句仍写此情,加倍写之,笔力始终不懈。“此际难分付。”多情自古伤离别,而临别之际最伤心。此时此刻,唯有徒唤奈何而已。词情在高潮,戛然而止,余音却在绕梁,三日不绝!

    此词在构思上富于创新。一般离别之作,皆描写离别场景,刻画人物形象,以烘托、渲染离情。此词却跳出常态,另辟蹊径,既不描写场景,也不刻画人物形象,而是直接托出离人心态。如此则人物情景种种,读者皆可于言外想象得之。

    后人点评

    明杨慎《词品》卷二:“次仲词在宋末著名,而清奇宕丽。”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八谓其集句诸调:“皆脱口而出,运用自如,无凑泊之痕,有生动之趣。”

    《四库总目提要》则评价他:“长调以端庄为主,小令以轻倩为工;而长调类多献谀之作,小令亦间近于俚俗。”

    冯煦《蒿庵论词》:“《金谷遗音》隽不及山谷,深不及屯田,密不及竹山,盖皆有其失而无其得也。”

    清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二评云:“词中白描高手,无过石孝友。《卜算子》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而今何事,又对西风离别

    ——读姜夔《八归》

    芳莲坠粉,疏桐吹绿,庭院暗雨乍歇。无端抱影销魂处,还见筱(xiāo)墙萤暗,藓阶蛩切。送客重寻西去路,问水面琵琶谁拨?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

    长恨相从未款,而今何事,又对西风离别?渚寒烟淡,棹移人远,缥缈行舟如叶。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罗袜。归来后、翠尊双饮,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

    这是一首送别词,大约写于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以前,词人客游长沙时。全词描述了离别前的忧伤、临别时的依依不舍,以及悬想别后友人归家与亲属团聚的情景。前面实写,后面虚写,多次转移时间和空间,逐层抒发离情别绪,在章法和布局方面颇具匠心。

    上片分两层。前六句为一层,“芳莲坠粉,疏桐吹绿,庭院暗雨乍歇。无端抱影销魂处,还见筱墙萤暗,藓阶蛩切。”以雨后寂寞萧条的庭院为背景,写别前的忧伤。莲花凋零了粉色的花瓣,桐树吹动着带绿的叶子,是初秋院中之景。竹篱边发光暗淡的萤虫,苔阶下鸣声凄切的蟋蟀,是秋夜庭前之物。筱墙,指竹墙。这四样景物,有昼景,有夜景;有植物,有动物;植物又有花、有叶,动物又有光、有声,配置匀整,而且从目见写到耳闻,造成一种冷清凄迷的意境,无限烦恼尽在其中。中间“暗雨乍歇”写天时,“抱影销魂”写人事。“还见”两字,更透露出一种无可奈何之感。

    何以如此,是因为即将送别友人。江淹《别赋》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种离愁别绪,由于用了许多惹愁的景物层层烘染,便见得加倍的浓重。

    “送客重寻西去路”是第二层,转入离别。场景由庭院逐渐移至送别的水边。西去,表客行方向。重寻,表明在此送行已非一回。“问水面琵琶谁拨”,化用白居易《琵琶行》中“忽闻水上琵琶声”的诗句,而改为以“问”字领起的设问句,语简意深,余味悠长。接着,“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则声情激越,境界阔远、寄慨遥深。啼,或作鹈,此鸟“春分鸣则众芳生,秋分鸣则众芳歇”(《广韵》)。这里也是借啼的鸣声来表现众芳芜秽、山河改容的衰飒景象,衬托离情,极为沉痛感人。其中还隐微地寄托了词人的身世之感、家国之痛。漂泊江湖的迟暮之感,山河异色的忧愁之悲,都体现在这一凄迷阔远的境界之中。正是无限感慨都在虚处,意愈切而词愈微。

    下片也有两层意思。前六句承上,着重写惜别之情。“长恨相从未款,而今何事,又对西风离别”三句与柳永《雨霖铃》过片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有同工之妙。柳词以“更那堪”三字递进一层,本词则以“而今何事”的设问追进一步,以倾吐惜别的深情。然后再以“渚寒烟淡,棹移人远,缥缈行舟如叶”三句景语来代替情语,借淡烟寒水之中一叶行舟缥缈远去的景象,来表达送别者伫立江头,凝望着棹移人远的那种依依不舍的感情。这与周邦彦《兰陵王》“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首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有异曲同工之妙。周词是站在离别者回望送别者的角度来写,姜词是从送别者目睹离别者远去的情景,虽角度不同而各尽其妙。

    最后六句写别后,用美好的设想来排遣双方的离愁别恨。“想文君望久”,文君即卓文君,借指胡的妻室。“倚竹愁生步罗袜”句借用杜甫《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和李白《玉阶怨》诗“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中的妇女形象,以表现想象中胡妻等待丈夫归来的情景。“归来后、翠尊双饮,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三句亦化用李白同诗的后两句“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描绘胡氏夫妇团聚的情景。点化前人诗句的艺术形象为自己所用,不着痕迹,尽得风流,这也是姜夔词的艺术特色之一。

    这首词以清笔写浓愁,以健笔写深哀,故感情真切而不流于颓表,符合白石词中和的特色。细腻而有层次的抒情笔法,配合以移步换形的结构形式,也有助于形成那种清健空灵的艺术风格。

    后人点评

    陈延焯《白雨斋词话》评论说:“神情激越,笔力精健,而意味仍是和婉,哀而不伤,真词圣也。”

    夕阳无语燕归愁

    ——读吴文英《浣溪沙》

    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

    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

    这首怀人感梦的词,借梦写情,更见情痴,写得不落俗套。

    上片记梦,以含蓄凄婉的词笔勾勒梦中寻访伊人却成话别的情景,若虚若实,亦真亦幻。“门隔花深”,指所梦旧游之地。当时花径通幽,春意盎然。不料我去寻访她时,本拟欢聚,却成话别。为什么要离别,词中没有说明。“夕阳无语燕归愁”,移情于景物,烘托黯然销魂的伤离气氛,语淡情深。“燕归愁”,仿佛同情人们离别,黯然无语。不写人的伤别,而写惨淡的情境,正是烘云托月的妙笔。 “玉纤香动小帘钩”则已是即将分手的情景了。伊人纤手分帘,两人相偕出户,彼此流连,不忍分离。

    下片抒慨,深入刻画这种离别的痛苦。“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为传诵的名句。“落絮无声春堕泪”,一是像写离别时的吞声饮泣;二是写絮花从空中飘落,好像替人无声堕泪,这是写春的堕泪,人亦包含其中。“行云有影月含羞”,和上句相同,也是一个形象体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写人,“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韦庄《女冠子》),是写女子言别时的形象,以手掩面,主要倒不是含羞,而是为了掩泪,怕增加对方的悲伤。同时也是写自然,行云遮月,地上便有云影,云遮月衬出月含羞。刘熙载说:“词之妙,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艺概·词曲概》)此词“落絮”、“行云”一联正是“寄言”。表面是写自然,其实是写情。词人把人的感情移入自然界的“落絮”“行云”当中,造成了人化的自然。

    如此心境,自然感觉不到一丝春意,所以临夜东风吹来,比萧瑟凄冷的秋风更不堪忍受了。春夜风冷,是自然现象;加上人心凄寂,是心理现象,两者交织融会,酿成“东风临夜冷于秋”的萧瑟凄冷景象。这既是当日离别的情景,也是梦中的情景,同样也是今日梦醒时的情景。古人有暖然如春、凄然如秋的话,词人因离愁的浓重,他的主观感觉却把它倒转过来,语极警策。

    后人点评

    陈洵《海绡说词》认为本词全由自南唐入宋的张泌《寄人》诗:“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栏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化出。

    幽兰渐老,杜若还生

    ——读吴文英《莺啼序》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渐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萎,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谩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莺啼序》是词中最长的调子,全词有240个字,概为梦窗首创,显示出他的卓绝才力,具有独特的价值。此词以大开大阖之笔,叙悲欢离合之情。

    第一片从西湖暮春景色写起,绘景如画,又暗寓伤春怨别之情,含蕴绵邈。开头第一句“残寒正欺病酒”,时值暮春时节,残寒病酒,“天时人事日相催”(杜甫《小至》),已将典型环境中典型情绪写出,并以此笼罩全篇,寓刚于柔。这时词人“掩沉香绣户”,闭门不出,但“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燕子飞来唤我出游,好像说,春天已快过去了。于是“驾言出游,以写我忧”。“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词人在湖中看到岸上的烟柳,不禁羁思飞扬起来。“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作者写到这里,其情愫就像轻絮一样随风游荡,随风展开,而下面三段所写内容,便都包含在此三句中了。

    第二片追忆往昔与情人纵情游乐,并寄寓欢会有限终寓别离的怅恨。“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时间是清明时分,地点是西湖,词人开始是骑马,后来“傍柳系马”,转入水路,“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通过婢女传书暗通情意。“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二句,是写初遇时悲喜交集之状。“春宽梦窄”是说春色无边而欢事无多;“断红湿、歌纨金缕”,意思是,因欢喜感激而泪湿歌扇与金缕衣。“瞑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三句,进一步写欢情,但含蓄不露,品格自高。

    第三片描述别后种种情事:流光匆匆,景物全非,自身漂泊羁旅,寻访故地而伊人已逝,空留壁间题诗,因而见景伤心、睹物感怆。“幽兰渐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三句突接、跳接,因这里和上片结处,实际上还有较大距离。此段先写暮春又至,自己依然客居水乡。这既与“十载西湖”相应,又唤起了伤春伤别之情。正是通过这种反复吟咏,将伤春伤别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于是从别后重寻旧地时展开想象,回首初遇、临别等难以忘怀的种种情景。“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四句是逆溯之笔,即一层层地倒叙上去。先是写“林花谢了春江”,然后写“瘗玉埋香”,暗示人也已随花而去,美人原本就常和花联系在一起,所以这句是风景和人事兼道。于是逆溯上去,追叙初遇。“长波妒盼”至“记当时、短楫桃根渡”,这是倒装句,应该是:“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这几句是写当时艳遇,伊人顾盼生情,多么艳丽,即使是潋滟的春波,也要妒忌她的眼色之美;苍翠的远山也羞比她的蛾眉,而自愧不如。因旧情难忘,所以在重访时又念此情。这几句相对于第二段亦是再次吟咏,当时在西湖上偷传情意以及后来的欢爱,再次呈现在读者眼前,但是所用意象不同,而且体现出创作之理也不同,这次抒写已经有了生离死别的意味。

    第四片总束全篇,极写相思之苦以及对死去情人无限的哀悼。感情深沉,意境开阔。因伊人已逝去,词人对她的悼念,历岁经年。但“此恨绵绵无绝期”。词人在更长的时间中,更为广阔的空间内,极目伤心,继续抒写他胸中的无限悲痛之情。“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所见之景已侵染上作者的伤痛。“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所写之信亦是充满遗恨。是“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所闻之曲也是为了招魂而演奏的。层层加深,都在极力渲染凭吊的巨痛。也有睹物思人的回忆:“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钗)迷归,破鸾(镜)慵舞”。“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镜台上饰物凤翅已下垂,而鸾已残破,暗示镜破人亡,已无从团聚。

    此词情深意挚,字凝语练,结构缜密,层次分明,曲折尽情而舒卷自然,笔力弥漫,灵动多致。清辞丽句使人目不暇接,艺术上纯熟精粹。

    后人点评

    夏承焘说:“集中怀人诸作,其时夏秋,其地苏州者,殆皆忆遗苏州遣妾,其时春,其地杭者,则悼杭州亡妾。”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读吴文英《唐多令》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这首词以流畅的语言抒写游子悲秋之感和离情别绪,全词字句不事雕琢,自然浑成,在吴词中为别调。

    词的上片写了秋天的离愁。“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两句一问一答,开篇即出以唱叹,而且凿空道来,实可称倒折之笔。虽近于字谜游戏,但并无离题之嫌,反而明快自然,富于风趣,格调上近似民歌,通俗易懂。下句“纵芭蕉不雨也飕飕”是说,虽然没有下雨,但芭蕉也会因飕飕秋风,发出凄凉的声响。这分明想告诉读者,先时有过雨来。而起首愁生何处的问题,正由此处蕉雨惹起。所以前两句即由此倒折出来,平添千回百折之感。秋雨初停,天凉如水,明月东升,正是登楼纳凉赏月的好时候。“都道晚凉天气好”,可谓人云亦云,而“有明月,怕登楼”,才是客子真实独特的心理写照。“月是故乡明”,望月是难免触动乡思离愁的。这三句没有直说愁,却通过客子心口不一的描写把它充分地表现了。

    过片叹息年光过尽,往事如梦。“花空烟水流”是比喻青春岁月的流逝,又是赋写秋景,兼有二义之妙。由此可见,客子是长期漂泊在外,老大未回之人。看到燕子辞巢而去,心生无限感慨。“燕辞归”与“客尚淹留”,两相对照,自可见人不如候鸟。以上蕉雨、明月、落花、流水、去燕……虽无非秋景,而又不是一般的秋景,于中无往而非客愁,这也就是“离人心上秋”的具体形象化了。

    接着写客中孤寂的感叹。“垂柳”是眼中秋景,而又关乎离情别事,写来承接自然。“萦”、“系”两字均由柳丝绵长思出,十分形象。“垂柳不萦裙带住”一句写的是其人已去,“裙带”两字暗示对方的身份和彼此之间的关系。“谩长是,系行舟”二句是自况,意思是自己不能随去。羁身异乡,又成孤零,本就有双重悲愁,何况离自己而去者又是一位情侣呢。由此方见着“离人”两字具有更多一重含意,是离乡又逢离别的人啊,其愁也就更其难堪了。

    伊人已去而自己既留,必有不得已的理由,却不明说(也无须说),只是埋怨柳丝或系或不系,无赖至极,却又耐人寻味。“燕辞归、客尚淹留”句与此三句,又形成比兴关系,情景相映成趣。

    垂柳本是没有感情的植物,这里却写它具有人的感情,懂得挽住行人。不只有情,而且偏心,不系住去姬的裙带,反而系住客的行舟。这种颠倒写法,更增加离人心上的愁苦,写法较有新意。

    后人点评

    张炎《词源》称“此词疏快,不质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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