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要读的美丽宋词-庭院深深深几许——闺阁柔情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伤高怀远几时穷

    ——读张先《一丛花令》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这首词写的是闺中人春日登楼引起的相思与愁恨。张先的许多艳词都是感情浅薄的,而此词却情真意切,无论思想方面还是艺术方面都为人称道。

    上片写别后愁怀。起首一句,“伤高怀远几时穷”是经历了长久的离别、体验过多次伤高怀远之苦以后,盘郁萦绕胸中的感情的倾泻。它略去了此前的许多情事,也概括了此前的许多情事。起得突兀有力,感慨深沉。第二句是对“几时穷”的一种回答,合起来的意思是伤高怀远之情之所以无穷无尽,是因为世上没有任何事情比真挚的爱情更为浓烈的缘故。这是对“情”的一种带哲理性的思索与概括。这是挟带着强烈深切感情的议论。以上两句,点明了词旨为伤高怀远,又显示了这种感情的深度与强度,是全篇的总括。

    接下来三句“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写伤离的女主人公对随风飘拂的柳丝飞絮的特殊感受。“离愁”,承上“伤高怀远”。本来是乱拂的千万条柳丝引动了胸中的离思,使自己的心绪纷乱不宁,这里却反过来说自己的离愁引动得柳丝纷乱。这一句貌似无理的话,却更深切地表现了愁之“浓”,浓到使外物随着它的节奏活动,成为主观感情的象征。这里用的是移情手法。而那蒙蒙飞絮,也仿佛成了女主人公烦乱、郁闷心情的一种外化。“千丝”谐“千思”。

    上片末三句写别后登高忆旧。“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意为想当时“郎”骑着嘶鸣着的马儿逐渐远去,消逝于尘土飞扬之中,今日登高远望,茫茫天涯,又要到哪里去辨认郎的踪影呢?“何处认”与上“伤高怀远”相呼应。

    下片是回忆当年。过片上承伤高怀远之意,续写登楼所见。“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说不远处有座宽广的池塘,池水溶溶,鸳鸯成双成对地在池中戏水,小船来往于池塘南北两岸。这两句看似闲笔,但“双鸳”二字既点出对往昔欢聚时爱情生活的联想,又见出今日触景伤怀、自怜孤寂之情。说“南北小桡通”,则往日莲塘相约、彼此往来的情事也约略可想。

    下片三句、四句、五句写时间已经逐渐推移到黄昏,女主人公的目光也由远而近,收归到自己所住的楼阁。“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只见梯子横斜着,整个楼阁被黄昏的暮色所笼罩,一弯斜月低照着帘子和窗棂。这虽是景语,却隐隐传出一种孤寂感。“又还是”三字,暗示这斜月照映画阁帘栊的景象,犹是往日与情人相约黄昏后时的美好景象,如今景象依旧,而自从与对方离别后,孑然孤处,已经无数次领略过斜月空照楼阁的凄清意味了。这三个字,有追怀,有伤感,使女主人公由伤高怀远转入对自身命运的沉思默想。

    结拍三句“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化用李贺《南园》诗中“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东风不用媒”之句,说怀着深深的怨恨,细细地想想自己的身世,甚至还不如嫣香飘零的桃花杏花,她们自己青春快要凋谢的时候还懂得嫁给东风,有所归宿,自己却只能在形影相吊中消尽青春。说“桃杏犹解”,言外之意是怨嗟自己未能抓住“嫁东风”的时机,以致无所归宿。而从深一层看,这是由于无法掌握自己命运而造成的,从中显出“沉恨细思”四个字的分量。这几句重笔收束,通过形象而新奇的比喻,表现了女主人公对爱情的执著、对青春的珍惜、对幸福的向往、对无聊生活的抗议、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与一开头的重笔抒慨铢两相称,是历来传诵的名句。

    后人点评

    范公偁《过庭录》:子野郎中《一丛花令》词云:“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一时盛传。永叔尤爱之,恨未识其人。子野家南地,以故至都谒永叔,阍者以通,永叔倒屣迎之曰:“此乃‘桃杏嫁东风’郎中。”

    刘逸生《宋词小札》:这首《一丛花令》,比较深刻地体贴了少女的心情,反过来衬托自己对她的怀念,却是写得很成功的。

    花前月下暂相逢

    ——读张先《诉衷情》

    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这首词堪称爱情词中的千古绝唱——它表现了不甘屈服于邪恶势力的美好爱情,表现出不幸命运中心灵的高贵、圣洁,表现出苦难人生中一对情侣的至爱情深。

    全词用“花”、“月”的形象贯穿而成,既写了“花前月下”的相恋,也写了“花谢月朦胧”的爱情受阻,还写了“花”不尽,“月”无穷的美好祝愿。随着上片的悲怆沉痛转向下片的美好期待,花月意象所呈示的象征意义,使词人情感精神所经历的曲折变化也凸现出来。心灵升华,笔力不凡,波澜起伏,感人至深。

    “花前月下暂相逢”,起首一句缅怀昔日两人相恋的幸福情境。花前月下相逢,原是良辰美景中的赏心乐事;但句中插入一“暂”字,便暗透出一丝悲意。次句进一步点出恋人隔绝、欢会难再的现实——“苦恨阻从容”。“苦恨”两字叠下,足见词人痛苦之深重。接下来“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用比兴的手法,喻说爱情受阻的现实。“酒醒”有“愁醒”之意。“梦断”喻往事已成空,而“花谢月朦胧”,则见证昔日美好爱情的春花已经衰谢,明月已经黯淡,竟成为情缘中断的象征。“何况”两字,强调好事难成,写恋人隔绝,词情因之倍加悲怆沉痛。

    “花不尽,月无穷”,过片两句以千钧之力,从悲怆沉痛中陡然振起,将词情升华到一个美好的境界。这两句是对偶,用比兴:花不尽,是期望青春长;月无穷,是期望永远团圆。紧接着,迸出“两心同”,则是坚信情人与自己一样对爱情忠贞不渝。由此可见,恋人之间的离别,决非出于心甘情愿,实有难以明言的隐痛,则爱情实为横遭外来势力之摧残可知。衰谢了的春花再度烂漫,而且永远盛开;黯淡了的月亮再度光明,而且永远团圆。这是美丽的幻境,也是美好的期望,需要的正是“两心同”这种极大的力量。如果没有对情人无比的爱和最大的信任,是决不可能产生这种精神力量的。作者《千秋岁》词云“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可以注解“两心同”的深刻意蕴。“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词人把甘为挽回春天即挽回爱情而献身的意愿,寄托结笔这优美的比兴之中。

    此词通过叙写一段横遭挫折的爱情,表现了词人对于爱情的忠贞不渝,同时也表现出一种美好期望不断升华的向上精神。

    后人点评

    宋晁补之评张先此词曰:“子野韵高”,乃深透之语。

    春风不解禁杨花

    ——读晏殊《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这首词除“一场愁梦酒醒时”句外,都是写景,但于景中寓情,达到不露痕迹的程度。这首词温柔细腻,缠绵含蓄,这种“闲雅有情思”的词风,表现男女相思往往若隐若现,曲折往复,既不追求镂金错彩的雕饰,也少浓艳的脂粉气。

    上片写出游时郊外之景。起首三句“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描绘一幅具有典型特征的芳郊春暮图:小路两旁,花儿已经稀疏,只间或看到星星点点的几瓣残红;放眼一望只见绿色已经漫山遍野;高台附近,树木繁茂成荫,一片幽深。“红稀”、“绿遍”、“树色阴阴”,标志着春天已经消逝,暮春气息很浓。三句所写虽系眼前静景,但“稀”、“遍”、“见”这几个词却显示了事物发展的进程和动态。从“小径”、“芳郊”、“高台”的顺序看,也有移步换形之感。

    “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所写的杨花扑面,也是暮春典型景色。但词人描绘这一景象时,却注入了自己的主观感情,写成春风不懂得约束杨花,以致让它漫天飞舞,乱扑行人之面。似怨似嘲,将物做人看,最空灵有味。这一方面暗示已经无计留春,只好听任杨花飘舞送春归去;另一方面又突出了杨花的无拘无束和活跃的生命力。这里虽写暮春景色,却无衰颓情调,富有生趣。“蒙蒙”、“乱扑”,极富动态感。“行人”两字,点醒以上所写,都是词人郊行所见。

    过片“翠叶藏莺,朱帘隔燕”两句,分写室外与室内,一承上,一启下,转接自然。上句说翠绿的树叶已经长得很茂密,藏得住黄莺的身影,与上片“树色阴阴”相应;下句说燕子为朱帘所隔,不得进入室内,引出下面对室内景象的描写。着“藏”、“隔”二字,生动地写出了初夏嘉树繁阴之景与永昼闲静之状,院落之寂寞也就一目了然。

    “炉香静逐游丝转”写如此娴静的室内,香炉里的香烟,袅袅上升,和飘荡的游丝纠结、缭绕,逐渐融合一起,分不清孰为香烟,孰为游丝了。“逐”、“转”两字,表面上是写动态,实际上却反托出整个室内的寂静。“逐”上着一“静”字,境界顿出。

    结拍“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跳开一笔,写到日暮酒醒梦觉之时,原来词人午间酒困入睡,等到一觉醒来,已是日暮时分,西斜的夕阳正照着这深深的朱门院落。这里点明“愁梦”,说明梦境与春愁有关。梦醒后斜阳仍照深院,遂生初夏日长难以消遣之意。这酒醒以后的景象,浑如梦寐,妙不着实字,而闲愁可思。

    后人点评

    评此词写景流丽者甚多。沈际飞在《草堂诗余正集》中说:“结‘深深’妙,着不得实字。”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进一步指出结句“更自神到”。

    万叶千声皆是恨

    ——读欧阳修《玉楼春》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这是欧阳修的早期作品。它受五代花间词的影响,以代言体(即女性第一人称方式)形式表达了闺中思妇深沉凄婉的离情别绪。全词八句,以景寓情,情景交融,突出“恨”字,层层递进,笔触深沉婉曲。

    上片描写思别后的孤凄苦楚和对远人深切的怀念之情。发端句“别后不知君远近”是恨的缘由。因不知亲人行踪,故触景皆生出凄凉、郁闷,亦即无时无处不如此。“多少”,“不知多少”之意,以模糊语言极状其多。三四两句再进一层,抒写了远别的情状与愁绪。“渐行渐远渐无书”,一句之内重复叠用了三个“渐”字,将思妇的想象意念从近处逐渐推向远处,仿佛去追寻爱人的足迹,而雁绝鱼沉,无处寻踪。“无书”应首句的“不知”,且欲知无由,她只有沉浸“水阔鱼沉何处问”的无穷哀怨之中了。“水阔”是“远”的象征,“鱼沉”是“无书”的象征。“何处问”三字,将思妇欲求无路、欲诉无门的那种不可名状的愁苦,抒写得极为痛切。

    下片描写思妇秋夜写到夜间之秋声,形声交错。其景愈转愈凄凉,其情愈深沉。词作从过片以下,深入细腻地刻画了思妇的内心世界,着力渲染了她秋夜不寐的愁苦之情。“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风竹秋韵,原是“寻常景物”,但在与亲人远别,空床独宿的思妇听来,万叶千声都是离恨悲鸣,一叶叶一声声都牵动着她无限愁苦之情。借风竹之声诉离怨别恨,很有艺术感染力,尤其“敲”字,极高神韵,有使此两句字字敲心,声声动魄的神力。

    “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写梦中难寻之恨。思妇为了摆脱苦况的现实,急于入睡成梦,故特意斜靠着孤枕,幻想梦中能寻觅到现实中寻觅不到的亲人,可是梦终未成,而最后连那一盏做伴的残灯也熄灭了。

    “灯又烬”一语双关,闺房里的灯花燃成了灰烬,自己与亲人的相会也不可能实现,思妇的命运变得像灯花一样凄迷、黯淡。词到结句,哀婉幽怨之情韵袅袅不断,给人以深沉的艺术感染。

    这首词写闺中思妇深沉凄绝的离愁别恨,但词人并没有一个字述及思妇的外貌形象或体态服饰,而是着力刻画、揭示思妇的内心情思,这是欧阳修与以往花间派词人的不同之处。

    全词抒情与写景兼容,景中寓婉曲之情,情中带凄清之景,将闺中思妇深沉凄绝的别恨表现得深曲婉丽,淋漓尽致。

    后人点评

    刘熙载云:“冯延巳(sì)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此语精辟地指出了欧词婉约深沉的特点)

    庭院深深深几许

    ——读欧阳修《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这首词描写闺中少妇的伤春之情,一起一结颇受推赏。它以生动的形象、清浅的语言,含蓄委婉、深沉细腻地表现了闺中思妇复杂的内心感受,是闺怨词中传诵千古的名作。

    上片写深闺寂寞,阻隔重重,想见意中人而不得。首句“深深深”三字,其用叠字之工,致使全词的景写得深,情写得深,由此而生深远之意境。词人首先对女主人公的居处作了精心的描绘。“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这两句,似乎是一组电影摇动镜头,由远而近,逐步推移,逐步深入。随着镜头所指,先是看到一丛丛杨柳从眼前移过。“杨柳堆烟”,说的是早晨杨柳笼上层层雾气的景象。着一“堆”字,则杨柳之密,雾气之浓,宛如一幅水墨画。随着这一丛丛杨柳过去,词人又把镜头摇向庭院,摇向帘幕。这帘幕不是一重,而是过了一重又一重。究竟多少重,他不作琐屑的交代,一言以蔽之曰“无重数”。“无重数”,即无数重。一句“无重数”,令人感到这座庭院简直是无比幽深。至此,作者用一句“玉勒雕鞍游冶处”,宕开一笔,把视线引向她丈夫那里;然后折过笔来写道:“楼高不见章台路。”原来这词中女子正独处高楼,她的目光正透过重重帘幕、堆堆柳烟,向丈夫经常游冶的地方凝神远望。

    词的下片着重写情,雨横风狂,催送着残春,也催送女主人公的芳年。她想挽留住春天,但风雨无情,留春不住,盼意中人回归也不得,幽恨怨愤之情自现。于是她感到无奈:“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只好把感情寄托到命运同她一样的花上。这两句包含着无限的伤春之感。一般说来,语言浑成与情意层深往往是难以兼具的,但欧词这两句却把它统一起来。这两句情感层次如下:第一层写女主人公因花而有泪。见花落泪,对月伤情,是古代女子常有的感触。此刻女子正忆念走马章台(汉长安章台街,后世借以指游冶之处)的丈夫,可是望而不可见,眼中唯有狂风暴雨中横遭摧残的花儿,由此联想到自己的命运,不禁伤心泪下。第二层是写因泪而问花。泪因愁苦而致,势必要找个发泄的对象。这个对象此刻已幻化为花,或者说花已幻化为人。于是女主人公向着花儿痴情地发问。第三层是花儿一旁缄默,无言以对。紧接着词人写第四层:花儿不但不语,反而像故意抛舍她似的纷纷飞过秋千而去。人儿走马章台,花儿飞过秋千,有情之人、无情之物对她都报以冷漠,怎能不让人伤心!这种借客观景物的反应来烘托、反衬人物主观感情的写法,正是为了深化感情。词人一层一层深挖感情,并非刻意雕琢,而是像竹笋有苞有节一样,自然生成,逐次展开,自然浑成、浅显易晓的语言中,蕴藏着深挚真切的感情

    这首词意境深远。词中写景写情,景与情融合无间,浑然天成,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意境。其情思之绵邈,意境之深远,令人神往。

    后人点评

    俞平伯在《唐宋词选释》评此词曰:“‘三月暮’点季节,‘风雨’点气候,‘黄昏’点时刻,三层渲染,才逼出‘无计’句来。”

    王又华在《古今词论》中引清人毛先舒评曰:“‘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可谓层深而浑成。”

    衾凤冷,枕鸳孤

    ——读晏几道《阮郎归》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

    衾凤冷,枕鸳孤。愁肠侍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阮郎归》,词调名,始见于李煜词。《神仙记》载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二仙女,留住半年,思归甚苦。即归则乡邑零落,已经十世。曲名本此,故作凄音。又名《碧桃春》《醉桃源》等。

    黄庭坚《小山词序》说晏几道有“四痴”,第四痴中“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对待朋友如此,对待情人亦复如此。本词就写出尽管情人负心,改变了初衷,作者虽然恨人情淡薄,却依旧独抱痴情、自守寂寞。作者在词中运用层层开剥的手法,把人物面对的情感矛盾逐步推上尖端,推向绝境,从而展示了人生当中不可解脱的一种深沉的痛苦。

    上片起首两句“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将物与人比照起来写,意谓往昔所用香粉虽给人以残旧之感,但物仍故物,香犹故香,而离去之人的感情,却经不起空间与时间考验,逐渐淡薄,今不如昔了。上片歇拍两句,“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是上两句的补充和延伸,举出人不如物、今不如昔的事实,那就是行人春天初去时还有几行书信寄来,到了秋天,书信越来越稀少了。上片四句,即物思人,感昔伤今,抒写了女主人公对行者薄情的满腔怨恨。

    词的下片转而叙述女主人公夜间的愁思,抒写其处境的凄凉、相思的痛苦。过片“衾凤冷,枕鸳孤”两句,写词中人的情感体验,赋予客观的物象——衾与枕以女主人公清冷、孤寂的主观情感,将女主人公的内心感受渲染得淋漓尽致。这里写衾与枕而着眼于凤与鸳,还有其象征意义,是词中人因见衾、枕上绣的凤凰、鸳鸯而想到情侣的分离,以凤凰失侣、鸳鸯成单,来暗示自己的处境已经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了。“愁肠侍酒舒”一句,是其人在愁肠百结之际希冀在酒醉中求得暂时的解脱,这是她可能找到的唯一消愁的办法。但这里只说“侍酒舒”,未必真入醉乡,而酒也未必真能舒愁。联系下两句看,其愁肠不仅未舒,更可能徒然加重相思之情和幽怨愁恨。

    结拍两句,“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写一觉醒来时的空虚和惆怅。既然人已成各,今已非昨,而又往事难忘,后会难期,那就只有在入睡之际,寄希望于梦中与相思之人重温旧情了。尽管梦境是假的,但倘能相见,总也聊胜于无。可是,最可悲的是,夜来空有相思,竟难成梦,连这一点虚幻的慰藉也得不到,就更令人难以为怀了。这两句是层层逼近的写法,陈述梦中相会聊以自欺的慰藉都没有,其难堪、痛苦诚何以堪!言语虽浅淡,感情极沉痛。赵佶抒写故国之思的《宴山亭》词:“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即由此变化而来。

    冯煦在《六十一家选例言》中说:“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此词即堪称用语浅淡,味致深浓。作者在词中采用层层深入、步步紧迫的手法,将女主人公的一腔怨情抒写得撼人心魄,读来使人为之销魂。

    后人点评

    《白雨斋词话》称此词“婉转缠绵,深情一往”。

    《宋词选释》也称其“景丽而情深”。

    帘外谁来推绣户

    ——读苏轼《贺新郎》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浓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这是一首抒写闺怨的双调词,借咏名花佳丽,以抒诗人的感怀,寄意高远,构思奇妙。词中写失时之佳人,托失意之情怀;以婉曲缠绵的儿女情肠,寄慷慨郁愤的身世之感。

    史载,苏轼在新旧两派当权时,均不愿随声附和,取媚求进,因而或遭新党排挤,或为旧党不容。曾两次出任杭州。词中以榴花比托“幽独”的佳人,联系自己的心情和处境,借咏物曲折传出自己的心声,手法极为高妙。

    上片咏佳人,隐约流露出人物的孤独心境。起调“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点出初夏季节、过午、时节、环境之幽静。“晚凉新浴”,推出傍晚新凉和出浴美人。“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进而工笔描绘美人“晚凉新浴”之后的闲雅风姿。作者写团扇之白,不只意在衬托美人的肌肤洁白和品质高洁,而且意在象征美人的命运、身世。自从汉代班婕妤(汉成帝妃,为赵飞燕谮,失宠)作团扇歌后,古代诗人笔下,白团扇常常是红颜薄命,佳人失时的象征。

    上文已一再渲染“悄无人”的寂静氛围,这里又写“手弄生绡白团扇”,这一“弄”字,便透露出美人内心一种无可奈何的寂寞,接以“扇手一时似玉”,实是暗示“妾身似秋扇”的命运。以上写美人心态,主要是用环境烘托,用象征、暗示方式,隐约迷离。以下写美人初因孤寂无聊而入梦,继而好梦因风摇竹声而被惊断。“渐困倚、孤眠清熟”句,使人感受到佳人处境之幽清和内心的寂寞。

    接下来“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是说美人入梦后,朦胧中仿佛有人掀开珠帘,敲打门窗,不由引起她的一阵兴奋和一种期待。词人着重描写由梦而醒、由希望而失望的怅惘。“枉教人”、“却又是”,将美人这种感情上的波折突现出来了。从上片整个构思来看,主要写美人孤眠。而“华屋”,“晚凉”,“弄扇”,都是映衬和暗示美人的空虚寂寞和叹惋怅恨之情。

    下片用浓艳独芳的榴花为美人写照,亦花亦人,巧妙新颖。“石榴半吐红巾蹙”,化用白居易诗“山榴花似结红巾”(《题孤山寺山石榴花示诸僧众》)句意形象地写出了榴花的外貌特征,又带有西子含颦的风韵,耐人寻味。“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这是美人观花引起的感触和情思。此二句既表明榴花开放的季节,又用拟人手法写出了它不与桃李争艳、独立于群芳之外的品格。

    “浓艳一枝细看取”,刻画出花色的明丽动人。“芳心千重似束”,不仅捕捉住了榴花外形的特征,并再次托喻美人那颗坚贞不渝的芳心,写出了她似若有情、愁心难展的情态。“又恐被秋风惊绿”,由花及人,油然而生美人迟暮之感。“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写怀抱迟暮之感的美人与榴花两相怜惜,共花落簌簌而泪落簌簌。

    词的下片借物咏情,写美人看花时触景伤情,感慨万千,时而观花,时而怜花惜花。这种花、人合一的手法,读来婉曲缠绵,寻味不尽。作者无论是直接写美人,还是通过榴花间接写美人,都紧紧扣住娇花美人失时、失宠这一共同点,而又寄托着词人自身的怀才不遇之情。

    后人点评

    沈雄《古今词话》曾记载:苏轼任职杭州时,曾在西湖宴会。群妓毕集,而秀兰迟到,一府僚为此发怒。东坡即席写《贺新郎》为秀兰解围。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东坡此词,冠绝古今,托意高远,宁为一妓而发耶!

    薛砺若《宋词通论》:此词写来极迂回缠绵,一往情深。丽而不艳,工而能曲,毫无刻画斧斫之痕。

    黄蓼园《蓼园词选》:末四句是花是人,婉曲缠绵,耐人寻味不尽。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此词极写其特立独行之概。以上阕“孤眠”之“孤”字,下阕“幽独”之“独”字,表明本意。“新浴”及“扇手”,其身之洁白,焉能与浪蕊浮花为伍,犹屈原不能以皓皓之白,入汶汶之世也。下阕“芳心千重似束”句及“秋风”句言已深闭退藏,而人犹不恕,极言其忧谗畏讥之意。对花真赏,知有何人,唯有沾襟之粉泪耳。

    倚楼无语欲销魂

    ——读寇准《踏莎行》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暗淡连芳草。

    这首闺怨词以细腻有致、沉郁多情的语言,以写景起,情由景生,又以写景结,以景结情,将暮春时节一位闺中思妇怀念久别远人的孤寂情怀抒写得委婉动人。全词情景交融,意境浑然,风格清新,语言晓畅,堪称闺怨词中的佳作。宋人胡仔称寇准“诗思凄婉,盖富于情者”,这一评语用以评析寇准的这首词作也是恰当的。

    上片起首三句“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写暮春残景。其中,第一句是概括性的叙述,第二句是写耳中所闻,第三句是目中所见。这三句,营造出衰残、迟暮的情致,为写女主人公的伤春情怀制造了气氛。

    接下来的两句“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由室外景转向室内景,由写景转到写人:房屋是华美的,此刻静无人声,但觉细雨蒙蒙;屏风掩住了室内景象,只见那尚未燃尽的沉香,余烟袅袅——以“余香袅袅”来衬托室内环境的静,这两句含蓄地写出了女主人公对于远人无结果的、渺茫的期待。

    过片“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写女主人公落寞失望中,又一次回忆起昔日依依惜别时那私下的约言,然而对方却一直音信杳然。前两句把女主人公那种深以往昔恋情为念的内心情愫,深沉地表达出来了。“菱花尘满慵将照”,写女主人公懒于对镜梳妆,镜匣很久不打开,那上面都积满尘土了。这三句连贯直下,把她为情所苦,但却决不负情的心愫,通过句句加深、层层加重的复叠手法,表现得诚挚凝练。

    结拍“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暗淡连芳草”,写女主人公极度伤心难过,似乎魂都为之“销”,于是去倚楼望远,然而这时候眼睛所能望见的,只有长空暗淡、芳香连绵……那翘首等待的人哪,却始终不见踪影,没有归来!这两句以写景收束全篇,余韵无穷。

    词中虽然先写景后写情,但景中也是寄寓深情的。这首伤时惜别之作,写得情思绵绵,凄婉动人。全词于字里行间处处跃动着抒情女主人公对于红英落尽、芳歇春去的感伤与惋叹,流露出一种美人迟暮、青春易逝的惆怅之情,读之令人销魂。

    小楼连苑横空

    ——读秦观《水龙吟》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zhòu)。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照人依旧。

    这首词是秦观感情含蓄雅籍,委婉曲折风格的代表作。

    上片写一位女子一整天的相思之情。起首句“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写女子登上挨着园林横空而起的小楼,看见恋人身骑骏马奔驰而去。此二句按景缀情,景物描写中缀入女主人公的别情。“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三句,承首句“小楼”而言,谓此时楼上佳人正身穿春衣,卷起朱帘,出神地凝望着远去的情郎。“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三句,表面上是写微雨欲无还有,似逗弄晴天,实际上则缀入女子的思想感情,说它也像当前的天气一样阴晴不定。接下来“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便写这位女子一个人在楼上一直等待到红日西斜的过程以及当时的情绪。轻风送来的卖花声清脆悦耳,充满着生活的诱惑力,也容易引起人们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女主人公想去买上一枝插鬓边,可是纵有鲜花,谁适为容?故此她没有心思买花,只好让卖花声过去,直到它过尽。“过尽”两字用得极妙,从中可以想象得到女主人公谛听的神态、想买又不愿买的惋惜之情。更为巧妙的是,词人将声音的过去同时光的流逝结合在一起写,状画出女主人公绵绵不尽的感情。歇拍二句“红成阵,飞鸳甃”,则是以景结情。花辞故枝,象征着行人离去,也象征着红颜憔悴,最易使人伤怀。不言愁而愁在其中,因而蕴藉含蓄,带有悠悠不尽的情味。

    下片从男方着笔,写别后情怀。“玉佩丁东别后”,虽嵌入“东玉”两字,然无人工痕迹,且比起首二句凝练准确,读后颇有“环佩人归”之感。“怅佳期、参差难又”,是说再见不易。刚刚言别,马上又担心重逢难再,可见人虽远去,而留恋之情犹萦回脑际。至“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三句,始点出不得不与情人分别的原因。为了功名富贵,不得不抛下情人,词人思想上是矛盾的、痛苦的,因此发出了诅咒。“和天也瘦”句从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天若有情天亦老”化来。但以瘦易老,却别有情味,明王世贞对此极为赞赏,因为它概括了人物的思想矛盾,突出了相思之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三句,照应首句,回忆别前欢聚之地。此时他虽策马远去,途中犹频频回首,瞻望女子所住的“花下重门,柳边深巷”。着以“不堪”两字,更加刻画出难耐的心情,难言的痛苦。煞尾三句,“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照人依旧”,颇饶余韵,写对月怀人情景,颇有“见月而不见人之憾”(《草堂诗余隽》卷二)。

    此词以景起,以景结,而其中一以贯之的则是作者执著的情愫。清人冯煦称他为“古之伤心人也”,确有见地。

    玉楼深锁薄情种

    ——读秦观《桃源忆故人》

    玉楼深锁薄情种,清夜悠悠谁共?羞见枕衾鸳凤,闷则和衣拥。

    无端画角严城动,惊破一番新梦。窗外月华霜重,听彻梅花弄。

    这首词描写思妇长夜孤苦难耐、夜不能寐的情状,当为作者前期作品。

    词的上片侧重写思妇的室内生活。首句“玉楼深锁薄情种”,意谓词中女子被薄情郎深锁于玉楼之中。古代女子藏于深闺之中,与外界极少接触,遇到夫婿外出,自有被深锁玉楼之感了。“清夜悠悠谁共?”在清冷漫长难熬的不眠深夜,有谁来与她做伴共度长夜呢?这句以情语抒写长夜难眠的心境。“清夜”,写夜间的清冷岑寂;“悠悠”,状夜晚的漫长。悠悠清夜,闺人独处,备觉凄凉。而着以“谁共”两字,则更加突出了人物孤栖之苦。又以问句出之,便渐渐逗出相思之意。接着“羞见枕衾鸳凤,闷则和衣拥”二句,写她此时偏偏看到枕衾上绣着一双双鸳鸯凤凰的图案,这就引起了她人不如禽鸟的感慨,觉得凤凰鸳鸯,尚知成双作对厮守在一起,而她却独处深闺。“羞见”,犹怕见也,但偏偏看见惹人烦恼。以“羞见枕衾鸳凤”烘托人物的内心活动,极为贴切。歇拍“闷则和衣拥”,“则”是俚语,用在这里,显得真挚、贴切,富有生活气息。“闷”字这里更具深意,主人翁因为被玉楼深锁,因为无人共度长夜,更怕见到成双作对的“枕衾鸳凤”而更感孤单,所以心头感到很闷。闷而无可排解,只得和衣拥衾而卧。

    词的下片写少妇梦醒,转而写思妇的室外见闻。开始二句“无端画角严城动,惊破一番新梦”,写主人公做了个好梦,可惜好梦不长,刚刚进入梦乡,就被城关传来的画角声给惊醒了。“无端”,就是没有来由,岂有此理,表现了她对城头画角的埋怨情绪,斥责画角没有理由,惊破她刚入睡的好梦。这种将怨恨之气迁在画角之上,构思上确是新奇。梦醒之后又如何呢?词人宕开一笔,从室内写到室外。室外的景象,同样写得很清冷:此刻已到深夜,月亮洒下一片清光,地上铺着浓重的白霜。月冷霜寒,境界何其凄清!此境界中,刚听罢严城中传来的凄厉画角声的主人公又听到一阵哀怨的乐曲。“梅花弄”,即《梅花三弄》,汉横吹曲名,本属笛中曲,后为琴曲,凡三叠,故称《梅花三弄》。着一“彻”字,说明从头至尾听到最后一遍,其耿耿不寐,可以想见。这结尾二句,紧承“梦破”句意,从视觉和听觉两方面刻画主人公长夜不眠的情景,语言清丽,情致雅逸。

    此词细致地刻画了思妇特定环境下的特有心神情怀。整首词层次分明,宕而有致,俗雅并胜,别具韵味,情致雅丽。

    后人点评

    《草堂诗余隽》卷四眉批:“不解衣而睡,梦又不成,声声恼杀人。”

    清人彭孙遹《金粟词话》评曰:“词人用语助入词者甚多,入艳词者绝少。惟秦少游‘闷则和衣拥’,新奇之甚。用‘则’字亦仅见此词。”

    万千心事难寄

    ——读李清照《念奴娇》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根据词意,这首词当作于南渡之前。这是一首闺怨词,明诚出仕在外,词人独处深闺,每当春秋暇日,一种离情别绪便油然而生。

    上片前两句“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写词人所处的环境,给人以寂寞幽深之感。庭院深深,寂寥无人,令人伤感;兼以细雨斜风,则景象之萧条,心境之凄苦,更觉怆然。一句“重门须闭”,写词人要把门儿关上,实际上她是想关闭心灵的窗户。

    “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这两句由斜风细雨,而想到宠柳娇花,既倾注了对美好事物的关心,也透露出惆怅自怜的感慨:春近寒食时节,垂柳繁花,犹得天宠,人来柳阴花下流连玩赏,花与柳便也如宠儿娇女,成为备受人们爱怜的角色。其中又以人之宠爱为主体。奈何临近寒食清明这种多雨季节,游赏不成,只好深闭重门,而花受风雨摧残,也“恼人”之心。“宠柳娇花”以字少意深、事熟句生见长,足见锤炼功夫。

    “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由天气、花柳,渐次写到人物。“险韵诗”,指用冷僻难押的字押韵做诗。“扶头酒”是饮后易醉的一种酒。风雨之夕,词人饮酒赋诗,借以排遣愁绪,然而诗成酒醒之后,无端愁绪重又袭上心头,“别是闲滋味”。一“闲”字,将伤春念远情怀,暗暗逗出,耐人寻味。“征鸿过尽”句点上片主旨,是虚写,实际上是用鸿雁传书的典故,暗寓赵明诚走后,词人欲寄相思,而信使难逢。“万千心事”,关它不住,遣它不成,寄也无方,最后还是把它深深地埋藏心底。

    下片描写环境的清冷和词人无所倚托的心情。“楼上几日春寒”句拓开一层,然仍承“万千心事”意脉。连日阴霾,春寒料峭,词人楼头深坐,帘垂四面。“帘垂四面”,是上阕“重门须闭”的进一步发展,既关上重门,又垂下帘幕,则小楼之幽暗可知;楼中人情怀之落寞,亦不言而喻了。“玉阑干慵倚”,刻画词人无聊意绪,而隐隐离情亦在其中。征鸿过尽,音信无凭,纵使阑干倚遍,亦复何用!阑干慵倚,楼内寒深,枯坐更加愁闷,于是词人唯有恹恹入睡了。

    可是又感罗衾不耐春寒,渐渐从梦中惊醒。心事无人可告,唯有托诸梦境;而梦乡新到,又被寒冷唤回。其辗转难眠之意,凄然溢于言表。“不许愁人不起”,多少无可奈何的情绪,都包含在这六字之中。从“清露晨流”到篇终,语境为之一变。此前,词清调苦,婉曲深挚;此后,清空疏朗,低回蕴藉。“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写晨起时庭院中景色。从“重门须闭”,“帘垂四面”,至此帘卷门开,顿然令人感到一股盎然生意。日既高,烟既收,本是大好晴天,但词人还要“更看今日晴未”,说明春寒日久,阴晴不定,即便天已放晴,她还放心不下;暗中与前面所写的风雨春寒相呼应,脉络清晰。以问句作结,更有余味不尽的意味。

    这首词选本题作“春情”或“春日闺情”。全词从上片的天阴写到下片的天晴,从前面的愁绪萦回到后面的轩朗明阔,条理清晰,层次井然。词中感情的起伏和天气的变化相谐而生,全篇融情入景,浑然天成,是一首别具一格的闺怨词。

    后人点评

    《词苑丛谈》引毛先舒云:“词贵开宕,不欲沾滞,忽悲忽喜,乍远乍近,斯为妙耳。”此词“本闺怨,结云‘多少游春意,更看今日晴未?’忽而开拓,不但不为题束,并不为本意所苦,直如行云,舒卷自如,人不觉耳”。

    清明过了,不堪回首

    ——读朱淑真《眼儿媚》

    迟迟春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

    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

    朱淑真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女词人,这首词写一位闺中女子(实际上是作者自己)在明媚的春光中,回首往事而愁绪万端。

    上片“迟迟春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两句,描绘出一幅风和日丽,花香怡人的春日美景。“弄轻柔”三字,言和煦的阳光在抚弄着杨柳的柔枝嫩条。秦观《江城子》词:“西城杨柳弄春柔。”“弄”字下得很妙,形象生动鲜明。对此良辰美景,主人公信步走在花间小径上,一股暗香扑鼻而来,令人心醉,春天多么美好啊!但是好景不长,清明过后,却遇上阴霾的天气,云雾笼罩着朱阁绣户,犹如给女主人公的内心罩上了一层愁雾,使她想起了一段不堪回首的伤心往事。看来开头所写的春光明媚,并不是眼前之景,而是已经逝去的美好时光。不然和煦的阳光与云雾是很难统一在一个画面上,也很难发生在同一时间内。“云锁朱楼”的“锁”字,是一句之眼,它除了给我们云雾压楼的阴霾感觉以外,还具有锁在深闺的女子不得自由的象喻性。“锁”字蕴含丰富,将阴云密布的天气、深闺女子的被禁锢和心头的郁闷,尽括其中。

    下片着重表现的是女主人公的春愁。这种春愁是由黄莺的啼叫唤起的。大凡心绪不佳的女子,最易闻鸟啼而惊心,故唐诗有“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之句。试想一个愁绪万端的女子,在百无聊赖之时,只好在午睡中消磨时光,午睡醒来,听到窗外莺声巧啭,不禁唤起了她的春愁。黄莺在何处啼叫呢?是在绿杨影里,还是在海棠亭畔,抑或是在红杏梢头呢?自问自答,颇耐人玩味。词人将静态的“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引入黄莺的巧啭,静中有动、寂中有声,化静态美为动态美,使读者仿佛听到莺啼之声不断地从一个地方流播到另一个地方,使鸟啼之声富于立体感和流动感。以听觉写鸟声的流动,使人辨别不出鸟鸣何处,词人的春愁也像飞鸣的流莺,忽儿在东,忽儿在西,说不清准确的位置。这莫可名状的愁怨,词人并不说破,留给读者去想象,去补充。

    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

    ——读姜夔《齐天乐》

    (丙辰岁,与张功甫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甫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甫先成,词甚美。予徘徊茉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这首词通过写听蟋蟀鸣声,寄托家国之恨。看似咏物,实则抒情。其妙处在于独辟蹊径,别开生面,用空间的不断转换和人事的广泛触发,层层夹写,步步烘托,达到一种凄迷深远的艺术造境。

    词先从听蟋蟀者写入,“庾郎先自吟愁赋”。庾郎,即庾信,曾作《愁赋》,今已不传,此似指《哀江南赋》《伤心赋》《枯树赋》一类哀愁之作。杜甫诗云:“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次句写蟋蟀声,“凄凄更闻私语”,凄切细碎而以“私语”比拟,生动贴切,并带有浓厚的感情色彩,因而和上句的吟赋声自然融合。“更闻”与“先自”相呼应,将词意推进一层。骚人夜吟,已自愁情满怀,更那堪又听到如窃窃“私语”的蟋蟀悲吟呢!从中寄寓了词人深沉的身世之感、家国之痛。“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三句是空间的展开,目的是藉以触发更广泛的人事。说蟋蟀鸣声在大门外,井栏边,到处可闻。“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承上“私语”而来,这如泣似诉的声声哀鸣,使一位本来就辗转反侧的无眠思妇更加无法入梦了,只有起床以织布来消解烦忧(蟋蟀,一名促织,正与词意符合),于是蟋蟀声又和机杼声融成一片。词中的蟋蟀鸣声为线索,把诗人、思妇、客子、帝王、儿童等不同的人事巧妙地组织到一篇中来。其中,不仅有词人自伤身世的喟叹,而且还曲折地揭示出北宋王朝的灭亡与南宋王朝苟且偷安,醉心于暂时安乐的可悲现实。“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写思妇怀念远人的心情。面对屏风上的远水遥山,不由神驰万里。秋色已深,什么时候才能将亲手织就的冬衣送到远方征人的手中?秋夜露寒,什么时候征人才能回到自己的身边?远人遥隔,如今只余一人对影自怜,又有什么情绪来寻欢作乐呢?几句言简意远,委婉尽情。

    下片“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寒窗孤灯,秋风吹雨,那蟋蟀究竟为谁时断时续地凄凄悲吟呢?伴随着它的是远处时隐时现的阵阵捣衣声。“为谁”两字,以有情向无情境界引向空灵深远之处。以下“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三句,继续写蟋蟀鸣声的转移,将空间和人事推得更远更广。

    以上极写蟋蟀的声音处处可闻,使人有欲避不能之感。它似私语,似悲诉,时断时续;它与孤吟声、机杼声、砧杵声交织成一片。仿佛让人听到一组凄婉哀愁的交响乐,“豳诗漫与”,词人说自己受到蟋蟀声的感染而率意为诗了。语出《诗经·豳风·七月》“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可是,下面突然插入“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两句,写小儿女呼灯捕捉蟋蟀的乐趣,声情骤变,似与整首乐章的主旋律不相协调,然细加品味,其妙用在于以乐写苦,所以当这种天真儿女所特具的乐趣被谱入乐章之后,并不与主旋律相悖,反倒使原本就无限幽怨凄楚的琴音,变得“一声声更苦”了。以乐笔写愁,正是白石词的匠心妙用。

    此词构思新奇,文笔疏隽清婉,词中多用问句,增强叹惋之意,多用虚字,仰承俯注,灵动有致,抒情气氛极其浓烈,宛如一首忧郁动人的夜曲,诗意荡漾,不愧是传世名作。

    后人点评

    陈延焯《白雨斋词话》说:“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最为入妙。”

    贺赏《皱水轩词荃》称赞此词的构思说:“蟋蟀无可言而言听蟋蟀者,正如姚铉所谓:‘赋水不当仅言水,而言水之前后左右也。’”

    张炎《词源》强调作词“最是过片不可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并举此篇作为范例,赞其曲意不断。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