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要读的美丽宋词-似花还似非花——咏物言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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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乱生春色谁为主

    ——读林逋《点绛唇》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这首《点绛唇》是咏草的杰作,以拟人手法,写得情思绵绵,凄楚哀婉。其笔触清新空灵,物中见情,寄寓深意。语言美,意境更美,为历代读者称颂。

    金谷,即金谷园,指西晋富豪石崇为宠妾绿珠在洛阳建造的一座奢华的别墅。石崇《金谷诗序》里说,征西将军祭酒王诩回长安时,他曾在金谷涧为其饯行。所以后来南朝江淹的《别赋》中就有“送客金谷”之说,成了典故。

    上片起手,“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一个问句,抒发出了人既去,园无主,草木无情,依旧年复一年逢春而生的境况。金谷园曾经是锦绣繁华的丽园,如今已是杂树横空、蔓草遍地了。写春色用“乱生”两字,可见荒芜之状,其意味,与杜牧《金谷园》诗中的“流水无情草自春”相近。“谁为主”之问,除点明园的荒凉无主外,还蕴含着作者对人世沧桑、繁华富贵如过眼烟云之慨叹。

    上片结尾两句“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写在细雨中,无主荒园春色凋零,绚烂的花朵已纷纷坠落,连枝头稀疏的余花,也随蒙蒙细雨而去。“满地和烟雨”,境界阔大而情调哀伤,虽从雨中落花着笔,却包含着草盛人稀之意。眼看“匆匆春又归去”,词人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惆怅情怀。

    过片两句“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直写离情。长亭,亦称十里长亭,是陆上的送别之所。古代驿站路上约隔十里设一长亭,五里设一短亭,供游人休息和送别。后来“长亭”成为送别地的代名词。古人为亲人送行,常长亭设宴饯别,吟咏留赠。此时别意绵绵,难舍难分,直到太阳西下……词人正是抓住了黯然销魂的时刻,摄下了这幅长亭送别的画面。

    结拍三句“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活用《楚辞》意,是全词之主旨。“王孙”本是古代对贵族公子的尊称,后来诗词中,往往代指出门远游之人。凝望着亲人渐行渐远,慢慢消失了,唯见茂盛的春草通往四方之路,茫茫无涯。正如李煜《清平乐》词所说:“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熔咏物与抒情于一炉,凄迷柔美的物象中寄寓惆怅伤春之情,渲染出绵绵不尽的离愁。

    林逋书法《自书诗》后人点评

    薛砺若在《宋词通论》中说,林逋的《点绛唇》为词中咏草的杰作,语境极冷绝凄楚,与欧阳修的《少年游》,梅尧臣的《苏幕遮》,都为咏春草的绝唱。

    落尽梨花春又了

    ——读梅尧臣《苏幕遮·草》

    露堤平,烟墅杳(yǎo)。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sū)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雨后天晓,露烟凄迷,芳草如茵,嫩色相照。梅尧臣这首咏草词,以拟人化手法,委婉地描绘了春草的形象和特色。意新语工,为前人所未道者。

    宋沈义父《乐府指迷》云:“咏物词,最忌说出题字。”这首咏草词虽不着一“草”字,却用环境、形象、神态的描绘,将春草写得形神俱备。

    上片以绮丽之笔,突出雨后青草之美。起首两句“露堤平,烟墅杳”,写长堤上绿草平整、露光闪烁;远处的别墅在如烟绿草的掩映下若隐若现。接下来“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总写芳草萋萋。“雨后江天晓”,是用特定的最佳环境来点染春草的精神,通过雨后万物澄澈、江天开阔的明媚物象,活画出浓郁的春意和蓬勃的生机,为下文“少年”的出场作铺垫。“独有庾郎年最少”三句,由物及人,由景入意。“庾郎”本指庾信。庾信是南朝梁代文士,使魏被留,被迫仕于北朝。庾信留魏时已经四十二岁,当然不能算“年最少”,但他得名甚早,“年十五,侍梁东宫讲读”(《庾开府集序》)。这里借指一般离乡宦游的才子。“窣地春袍”,指踏上仕途,穿起拂地的青色章服。宋代六、七品服绿,八、九品服青。刚释褐入仕的年轻官员,一般都是穿青袍。“春袍”用在这里主要是形容宦游少年的英俊风貌。“嫩色宜相照”,指嫩绿的草色与袍色互相辉映,显得十分相宜。以上,作者描摹出春草的芊绵可爱,用遍地春草映衬出宦游少年的春风得意。

    下片以凄迷之调,突出青草有情,转而抒写宦游少年春尽思归的情怀。过片二句“接长亭,迷远道”,化用李白《菩萨蛮》词末二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之意。接下来两句,“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词人流露出对宦海浮沉的厌倦,用自怨自艾的语调表达了强烈的归思。“落尽梨花春又了”,以自然界春色的匆匆归去,暗示自己仕途上的春天正消逝。结拍两句,“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老”字与上片“嫩”字遥相呼应,于春草的由“嫩”变“老”之中,渲染了残春的迟暮景象,暗寓伤春之意。而这也正好是词人嗟老、倦游心情的深刻写照。

    全词意境幽美,极有韵味。

    后人点评

    《能改斋漫录》卷十七:梅圣俞在欧阳公座,有以林逋草词“金谷年年,乱生青草谁为主”为美者。圣俞因别为《苏幕遮》一阕云云。欧公击节赏之。

    锁离愁、连绵无际

    ——读韩缜《凤箫吟》

    锁离愁、连绵无际,来时陌上初熏。绣帏人念远,暗垂珠露,泣送征轮。长行长眼,更重重、远水孤云。但望极楼高,尽日目断王孙。

    销魂。池塘别后,曾行处、绿妒轻裙。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长新。遍绿野,喜游醉眼,莫负青春。

    此词借咏芳草以寄托别离情绪。全词以芳草为中心,尽管字面上没有“草”的字眼,而“连绵无际”、“陌上”、“珠露”、“长亭”、“王孙”、“池塘”、“绿妒”、“香茵”、“芳意”、“绿野”等词,无一不写草,离情也由芳草带出。词中表现上用了正比和反比手法,即描写芳草越繁华茂盛,带出的离愁越浓越沉重;描写芳草越生机勃勃,反映主人公的心绪越萧瑟悲凉。

    起首二句“锁离愁、连绵无际,来时陌上初熏”,先从游子远归即赋别离说起。春风如醉,香气似熏;陌上相会,情意绵绵,此处系用江淹《别赋》句意:“闺中风暖,陌上草熏。”遗憾的是游子来去匆匆,才相会又将赋别离,惜别者的眼中,那连绵不断的碧草,似乎深锁着无限离愁,使人触景伤情。接着“绣帏人念远,暗垂珠露,泣送征轮”三句,形容游子归来以后旋即匆匆离去。这里主要点出深闺思妇垂泪泣送的形象,同时还体现出露滴如珠泪的碧草之神——真是深闺念远,可以说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了。此处用拟人手法将碧草化作多情之人,亦似为离别而垂泣,如此一来化静为动,增添了伤离的黯然气氛。

    接着,镜头从深闺转到旅途中的游子经历。“长行长眼,更重重、远水孤云。”他行行重行行,不见伊人倩影,但见遍地芳草,远接重重云水,这里以云水衬出春野绿意。一“孤”字暗示了睹草思人的情怀。下面随即折回描写思妇形象,“但望极”两句,是写她独上危楼、极目天际,但见一片碧色,却望不到游子的身影。此处即用“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句意,道出了思妇空自怅望的别恨。

    下片三句,“销魂。池塘别后,曾行处、绿妒轻裙”,词人忆及昔日同游池畔,记得那时她姗姗而行,罗裙轻拂,使绿草也不禁生妒;这是反用牛希济“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词意,以绿草妒忌罗裙之碧色,来衬托出伊人之明媚可爱,从而由草及人,更增添了对她的怀念之情。句中不仅深有沧桑之感,而且也没有离题。“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三句,仍是回忆。“恁时”即“那时”,连上“曾行处、绿妒轻裙”时事。他轻携素手,絮飞花乱的暮春季节里,漫步于如茵绿草之间,是何等幸福美妙。思及当年,兼眼前的如茵绿草,使作者兴起无限感喟。“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长新”,这两句源自刘希夷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指时光流逝,人事已非,相逢不知何日。自己年华已经渐老,只有芳草却是春风吹过而新绿又生。结尾“遍绿野,喜游醉眼,莫负青春”,则是呼应上文,愿人们无须触景伤情,当春回大地、绿满田野之时,须得放怀宴游,不要辜负了青春好时光。

    这首词颇具空灵之美。全词妙用拟人手法,把点点离愁都化作可感之物。

    似花还似非花

    ——读苏轼《水龙吟》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这是一首非常有名的咏物词。章质夫,福建蒲城人,是苏轼的同僚和好友。他作有咏杨花的《水龙吟》。苏轼的这一首是次韵之作。依照别人词的原韵,作词答和,连词序也相同的叫“次韵”或“步韵”。苏轼在一封给章质夫的信中说:“《柳花》词妙绝,使来者何以措词。本不敢继作,又思公正柳花飞时出巡按,坐想四子,闭门愁断,故写其意,次韵一首寄云,亦告以不示人也。”

    这首词大约作于宋神宗元祐四年(1081)春,时为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的第二年。它是苏轼婉约词中的经典之作。话说,章质夫的柳花词已经以其摹写物态的精妙成为一时传诵的名作。步韵填词,从形式到内容,必然受到原唱的约束和限制,尤其是在原唱已经达到很高的艺术水平的情况下,和韵要超越原唱实属不易。苏轼却举重若轻,不仅写出了杨花的形、神,而且采用拟人的艺术手法,把咏物与写人巧妙地结合起来;将物性与人情毫无痕迹地融在一起,真正做到了“借物以寓性情”,“即物即人,两不能别”。全词写得声韵谐婉,情调幽怨缠绵。此词一出,赞誉不绝,名声很快超过章的原作,成为咏物词史上“压倒古今”的名作。

    这首词的上片是以人状物,虽然是在咏柳絮,却叫人难分词人是在写柳絮还是写思妇。柳絮与思妇达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交融,貌似神合的境界。提首两句“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开头一韵,非同凡响,道出了杨花的性质和际遇。为什么说“似花还似非花”呢?因为杨花即柳絮,柳絮像花又毕竟不是花。艺术手法上显得很“抽象”,但仔细品味琢磨,这“抽象”超出了具体形象,一语道出了柳絮的性质。“也无人惜从教坠”,则言其际遇之苦,没有人怜惜这像花又毕竟不是花的柳絮,只有任其坠落,随风而去。“无人惜”是诗人言其飘零无着、不被人爱怜的际遇,也正说明了唯独诗人惜之。一个“惜”字,实在是全篇之“眼”,妙不可言。“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这一韵承接上一韵中的“坠”字展开,赋予柳絮以人的性情。“抛家傍路”说杨花的飘忽无着,仔细思量,那柳絮坠离枝头,“抛家”而去,不是很无情吗?可是柳絮“傍路”飘零,却又依依难舍,恋“家”之情跃然纸上。“有思”言其不忍离别的愁思和痛苦。其实,这是诗人的想象,“思量”是“惜”的进一步的深入,使杨花飘忽不定的形态具有了人的情感。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这一韵承接上一韵的“有思”,采用拟人的手法,把杨花比喻为一个思亲少妇,将“有思”具体化、形象化,活脱脱地展示出她的完整形象。这里,“有思”成为思亲少妇的“愁思”。因“愁思”而“萦损柔肠”,因“愁”而“柔”,因“柔”而“损”,“愁思”煎熬则“困”,“困”则“娇眼”“欲开还闭”。思亲少妇的情态被诗人描写、刻画得极其细腻,从而把柳絮随风而坠、时起时落、飘忽迷离、勾魂摄魄的形态,生动地呈现出来,真乃神来之笔。“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那么少妇为何而思?上片的最后一韵作了回答:她在思念远方的夫婿。这一韵化用了“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过辽西”的诗意。“梦随风万里”既写少妇之梦,又关合柳絮飘忽迷离,轻盈若梦。愁中入梦,梦里与远在万里的君郎相逢,却被莺儿的啼声惊醒,怎不让人愁更愁?!

    词的下片与上片相呼应主要是写柳絮的归宿,感情色彩更加浓厚。“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在上片的情绪基础上直抒胸臆,“愁”化作“恨”,倾注惜春之情,也是在更深的层次上写柳絮“也无人教坠”的际遇。表面上看,因为柳絮像花又毕竟不是花,所以不必去“恨”,应该“恨”的是西园遍地落英,“零落成泥碾作尘”,春去无奈,最可怜惜。然而,细细斟酌,“落红难缀”更反衬出柳絮的“无人惜”的遭际,诗人用这种手法进一步写出了对柳絮独“惜”的情愫。“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拂晓的一场春雨过后,那随风飘舞、“抛家傍路”却“无人惜”的柳絮上哪儿去了呢,为何无踪无影,荡然无存了?“一池萍碎”即是回答。原来那沸沸扬扬,满天的飞絮都化作了水上的浮萍。这里,“遗踪何在”是问题,“一池萍碎”是结果,而“晓来雨过”是柳絮化为浮萍的客观条件。柳絮化为了浮萍,用现在的科学观点来看,是不可能的。但诗人“惜”柳絮又不忍看到它凭空消逝的伤感却得到慰藉。

    接下来“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从柳絮的“遗踪”荡然无存生发,以简洁洗练的句子写出了春光易逝的伤感。虽然花落无情,好景不长,然而春去有“归”:一部分归为尘土,一部分归为流水。即使如此,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柳絮不复存在,大好的春光也随着柳絮的消失一去不复返了。“惜”柳絮,进而“惜”春光,诗人的情感袒露无遗。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这最后一韵,是具有归结性的震撼全篇的点睛之笔。那沸沸扬扬,飘忽迷离的柳絮在诗人的眼里竟然“点点是离人泪”。这一韵照应了上阕“思妇”“愁思”的描写,比喻新奇脱俗,想象大胆夸张,感情深挚饱满,笔墨酣畅淋漓,蕴意回味无穷,真是妙笔神功。

    后人点评

    王国维《人间词话》:东坡杨花词,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

    朱弁《曲洧旧闻》:章质夫杨花词,命意用事,潇洒可喜。东坡和之,若豪放不入律吕。徐而视之,声韵谐婉,反觉章词有织绣工夫。

    魏庆之《诗人玉屑》:章质夫咏杨花词,东坡和之,晁叔用以为:“东坡如王嫱、西施,净洗脚面,与天下妇人斗好,质夫岂可比哉!”是则然也。余以为质夫词中所谓“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亦可谓曲尽杨花妙处,东坡所和虽高,恐未能及,诗人议论不公如此。

    寂寞沙洲冷

    ——读苏轼《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首词借月夜孤鸿这一形象托物寓怀,表达了词人孤高自许、蔑视流俗的心境。作者“以性灵咏物语”,取神题外,意中设境,托物寓人;对孤鸿和月夜环境背景的描写中,选景叙事均简约凝练,空灵飞动,含蓄蕴藉,生动传神,具有高度的典型性。

    上片前两句“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营造了一个夜深人静、月挂疏桐的孤寂氛围,为幽人、孤鸿的出场作铺垫。“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先是点出一位独来独往、心事浩茫的“幽人”形象,随即轻灵飞动地由“幽人”而孤鸿,使这两个意象产生对应和契合,让人联想到:“幽人”那孤高的心境,不正像缥缈若仙的孤鸿之影吗?这两句,既是实写,又通过人、鸟形象的对应、嫁接,极富象征意味和诗意之美地强化了“幽人”的超凡脱俗。

    下片专写孤鸿遭遇不幸,心怀幽恨,惊恐不已,拣尽寒枝不肯栖息,只好落宿于寂寞荒冷的沙洲。这里,词人以象征手法,匠心独运地通过鸿的孤独缥缈,惊起回头、怀抱幽恨和选求宿处,表达了作者贬谪黄州时期的孤寂处境和高洁自许、不愿随波逐流的心境。作者与孤鸿惺惺相惜,以拟人化的手法表现孤鸿的心理活动,把自己的主观感情加以对象化,显示了高超的艺术技巧。

    相传,这首词是绍圣元年(1094)苏东坡谪居惠州时所作。他作此词,不仅是抒发自己的情怀,也是怀念故人。原来,惠州兵马督监温某有一女,颇有几分姿色,及笄后,犹不肯嫁人。东坡居惠州后,其女私心窃许,对人说:“此吾夫婿也。”其时,东坡并不知晓,但辄见有一女子徘徊于居处附近,有时猛一推窗,则见窗外匆匆离去的倩影;月下吟咏,似觉有人在旁。东坡始觉蹊跷,明察暗访,方知其女心思。遂多次好言劝慰,得其女首肯,为她择一佳婿。未几,东坡贬至琼州,此事亦不了了之。待东坡返回惠州时,其女业已亡故。东坡不胜怅然,为其作《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以寄托哀思。

    张文潜曾题诗以志之,云:

    空江月明鱼龙眠,月中孤鸿影翩翩。

    有人轻吟立江边,葛巾藜杖眼窥天。

    夜冷月堕幽虫泣,鸿影翘沙衣露湿。

    仙人采诗作步虚,玉皇饮之碧琳腴。

    后人点评

    黄庭坚评此词:“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称此词寓意高远空灵,“极虚极活,极沉极郁,若远若近,可喻不可喻”。

    江南腊尽,早梅花开后

    ——读苏轼《洞仙歌》

    江南腊尽,早梅花开后。分付新春与垂柳。细腰肢、自有入格风流。仍更是、骨体清英雅秀。

    永丰坊那畔,尽日无人,谁见金丝弄晴昼?断肠是飞絮时,绿叶成阴,无个事、一成消瘦。又莫是东风逐君来,便吹散眉间,一点春皱。

    苏轼的咏物词,大多借物喻人、咏怀,把人的品格、身世和情感寄托于所咏之物上,物中有人,亦物亦人。这首词通篇咏柳,借柳喻人,以含蓄婉曲的手法和饱含感情的笔调,借婀娜多姿、落寞失时的垂柳,流露了作者对姿丽命蹇、才高数奇的女性深切的同情与赞美,突出地体现了上述特点,给读者以无尽的遐思和美好的回味。

    上片写柳的体态标格和风韵之美。起拍“江南腊尽,早梅花开后”,说腊尽梅凋,既点明节令,且借宾唤主,由冬梅引出春柳。以“新春”紧承“腊尽”,写腊月已尽,新春来临,早梅开过,杨柳萌发。柳丝弄碧,是春意繁闹的表征,故说“分付新春与垂柳”,仿佛春的活力、光彩、妖娆,均凝集于垂柳一身,从而突出了柳的形象。“细腰肢、自有入格风流”,这是赞美柳的体态标格。柳枝婀娜,别有一种风流,使人想到少女的细腰。杜甫《绝句漫兴》早有“隔户杨柳弱袅袅,恰如十五女儿腰”之句。东坡正是抓住了这一特点,称颂她有合格入流的独特风韵,并进而用“清英秀雅”四字来品评其骨相。这就写出了垂柳的清高、英隽、雅洁、秀丽,见出她与浓艳富丽的浮花浪蕊迥然不同。作者把握住垂柳的姿质特色,从她的体态美,进而刻画了她的品格美。

    下片转入对垂柳不幸遭遇的感叹。换头三句“永丰坊那畔,尽日无人,谁见金丝弄晴昼”,写垂柳境况清寂、丽姿无主。长安永丰坊多柳,生永丰园一角的垂柳,尽管明媚春光中修饰姿容,分外妖娆,怎奈无人一顾。诗人白居易写过一首著名的《杨柳词》,据唐人孟郊《本事诗》载:白居易有妾名小蛮,善舞,白氏比为杨柳,有“杨柳小蛮腰”之句。及年事高迈,小蛮还很年轻,“因为杨柳之词以托意,曰:‘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后宣宗听到此词,极表赞赏,遂命人取永丰柳两枝,移植禁中。东坡这里化用乐天诗意,略无痕迹,但平易晓畅的语句中,却藏有深沉的含义。“断肠是飞絮时,绿叶成阴,无个事、一成消瘦”四句,紧承上文,写垂柳的凄苦身世,说:一到晚春,绿叶虽繁,柳絮飘零,她更将百无聊赖,必然日益瘦削、玉肌消减了。煞拍三句,“又莫是东风逐君来,便吹散眉间,一点春皱”。展望前景,愈感茫然,只有东风的吹拂,足可消愁释怨,使蛾眉般的弯弯柳叶,得以应时舒展。

    全章用象征法写柳,词人笔下那婀娜多姿、落寞失意的垂柳,宛然是骨相清雅、姿丽命蹇的佳人。词中句句写垂柳,却句句是写佳人。读罢全词,一位品格清淑而命运多舛的少女形象便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红衣脱尽芳心苦

    ——读贺铸《踏莎行》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伺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自《诗经》、《楚辞》以来,文人咏物,很少止于描写物态,多半有所寄托。他们利用联想,由此及彼,发抒文外之意,于是有了比兴的表现方式。词也不在例外。此词全篇咏写荷花,借物言情。词中以荷花自况,以荷花的清亮绝俗不免凋零清苦,寄托个人身世的感喟,抒写怀才不遇的苦闷。

    上片起两句写荷花所在之地。“杨柳回塘,鸳鸯别浦”,先描画出一个绿柳环绕、鸳鸯游憩的池塘。“回塘”、“别浦”,暗示了荷花处于不容易被人发现,因而也不容易为人爱慕的环境之中。“杨柳”、“鸳鸯”,用来陪衬荷花。杨柳在岸上,荷花在水中,一绿一红,着色鲜艳。鸳鸯是水中飞禽,双栖双宿,常作为男女爱情的象征,则又与水中荷花的幽独适成对照,对于表现它的命运是一种反衬。

    第三句由荷花的美丽转入它不幸的命运。“绿萍涨断莲舟路”意谓因水面不甚宽广,池塘中很容易长满绿色的浮萍,连采莲小舟来往的路也被遮断了。莲舟路断,则荷花只能回塘中自开自落,无人欣赏与采摘。句中“涨”字、“断”字,都用得真切形象,显现出池塘中绿萍四合、不见水面的情景。这里以荷花之不见采由于莲舟之不来,莲舟之不来由于绿萍之断路,来比喻自己之不见用是由于被人吸引之难,被人吸引之难由于仕途之有碍,托喻非常委婉。

    四五两句“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写荷花寂寞地开落、无人欣赏。“无蜂蝶”也包含了并无过往游人,荷花只能寂寞中逐渐褪尽红色的花瓣,最后剩下莲子中心的苦味。这里俨然将荷花比作亭亭玉立的美人,“红衣”、“芳心”,都明显带有拟人化的性质。“幽香”形容它的高洁,而“红衣脱尽芳心苦”则显示了她的寂寞处境和芳华零落的悲苦心情。这两句是全词的着力之笔,也是将咏物、拟人、托寓结合得天衣无缝的化工之笔。既切合荷花的形态和开花结实过程,又非常自然地绾合了人的处境命运。此二句形神兼备,虚实结合,将词人内心的情感表达得极为动人。

    过片推开一层,于情中布景。“返照迎潮,行云带雨”,描绘夏秋之际傍晚雨后初晴的荷塘景色,形象地烘托了“红衣脱尽”的荷花黯淡苦闷的心境。落日的余晖,返照在荡漾的水波之上,迎接着由浦口流入的潮水。天空的流云,则带着一阵或几点微雨,洒向荷塘。这两句不仅本身写得生动,而且还暗示了荷花在塘、浦之间,自开自落,为时已久,屡经朝暮,饱历阴晴,而始终无人知道,无人采摘,用以比喻在自己的生活经历中,也遭遇过多少世事沧桑、人情冷暖。

    接下来一句“依依伺与骚人语”,写荷花在晚风中轻轻晃动,看上去似乎满怀感情地向骚人雅士诉说自己的遭遇与心境。着一“伺”字,不但说明这是词人的主观感觉,且将咏物与拟人打成一片,显得非常自然。说荷花“伺与骚人语”,曲尽它的情态风神,显示了它的幽洁高雅。蜂蝶虽不慕其幽香,骚人却可听它诉说情怀,可见它毕竟还是不乏知音。

    结尾两句,“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巧妙地将荷花开放与凋谢的时节与它的生性品质、命运遭际联系在一起,一方面表现出美人、君子不愿趋时媚俗的品质和严肃不苟的态度,另一方面又显示出他们年华虚度,怀才不遇的悲哀。桃杏一类的花,竞相在春天开放,而荷花却独在夏日盛开,“不肯嫁春风”,意味着她具有不愿和其他的花一样地争妍取怜的高洁和孤芳自赏。这是在写荷花,同时也就是在写作者自己。但是,当年不嫁,虽然是由于自己不肯,而红衣尽脱,芳心独苦,岂不是反而没由来地被秋风耽误了吗?这就又反映了作者由于自己性格与社会风习的矛盾冲突,以致始终仕路崎岖,沉沦下僚的感叹。

    作者词中隐然将荷花比作一位幽洁贞静、身世飘零的女子,借以抒发才士沦落不遇的感慨。《宋史·文苑传》载贺铸“喜谈当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少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词。人以为近侠。……竟以尚气使酒,不得美官,悒悒不得志”。这些记载,对于理解此词的深意颇有帮助。

    后人点评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骚情雅意,哀怨无端。

    沈祖棻(fēn)《宋词赏析》:这首词是咏荷花的,暗中以荷花自比。诗人咏物很少止于描写物态,多半有所寄托。因为在生活中,有许多事物可以类比,情感可以相通,人们可以利用联想,由此及彼,发抒文外之意。

    素肌应怯余寒

    ——读周邦彦《水龙吟》

    素肌应怯余寒,艳阳占立青芜地。樊川照日,灵关遮路,残红敛避。传火楼台,妒花风雨,长门深闭。亚帘栊半湿,一枝在手,偏勾引、黄昏泪。

    别有风前月底。布繁英,满园歌吹。朱铅退尽,潘妃却酒,昭君乍起。雪浪翻空,粉裳缟夜,不成春意。恨玉容不见,琼英谩好,与何人比?

    这首咏梨花的词纯为体物之作,不涉个人怀抱,但笔力矫健,语境恢宏,是一杰作。

    起笔“素肌应怯余寒,艳阳占立青芜地”,用工笔描绘出梨花亭亭玉立于艳阳普照的绿草地上,合时合地,静穆归一。“素肌”喻梨花之色白。梨花开晚春时节,故说“应怯余寒”。其时春草已长,所以说“占立青芜地”。“素肌”、“怯余寒”、“占立”,都是用拟人化手法。接下来,词人把境界再扩大,“樊川照日,灵关遮路,残红敛避”。时间回溯到汉武帝时代,长安有一所名为“樊川”的梨园。“照日”,乃“日照”的倒装,以与“遮路”作对。“灵关”,《汉书·地理志》云:“灵关越巂郡。”注云:“灵关,山名,种梨,树多遮路。”“敛”字,解作“收”,意谓“樊川”、“灵关”,都是一片雪白梨花,残春落红,均敛迹避去。这三句用豪放之笔,勾画出一极壮阔的空间。此下,词人转笔写梨花开落的时间:“传火楼台,妒花风雨,长门深闭”,清明节前二日为寒食,不举火,唐俗清明日皇帝取榆柳之火以赐近臣。“传火”指清明日,“楼台”,代指近臣家,即韩翃所称五侯家,这四字合时间、空间而成境界。“妒花”,出杜甫诗:“春寒细雨出疏篱,风妒红花却倒吹。”“长门深闭”,用汉武帝陈皇后事,兼取刘方平《春怨》诗意:“寂寞黄昏春欲晚,梨花满院不开门。”这一句中每句都切时令暮春,点化前人诗句,而能袭古弥新,使梨花的形象更为鲜明。最后以情结束上片内容,“亚帘栊半湿,一枝手,偏勾引、黄昏泪。”“亚”字作“压”解,动词,省略主语梨花,“帘栊”,指居室的户帘及窗牖。“亚帘栊半湿”,应解为半湿的梨花树枝压窗牖上。白乐天诗:“闲折两枝时手。”《花间集》薛昭蕴《离别难》:“偏能勾引泪阑干。”词人化用一诗一词之意,提炼成为“一枝在手,偏勾引、黄昏泪”,“泪”前加“黄昏”,点明时间,此泪,是伤春之泪,甚而是怀人之泪,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过片出人意表,用“别有”两字急转,变换境界,以雄健之笔,宕开写去,用唐明皇以汉武帝梨园旧址,选子弟教法曲之事,创造一个新的境界。“风前月底”,只四个字,把当年明皇梨园的风流韵事作高度概括,“布繁英,满园歌吹”,想见当年梨园里梨花香雪,丝竹管弦,何等幸会!紧接用三个四字句:“朱铅退尽,潘妃却酒,昭君乍起”,再渲染梨花的洁白和梨花的性格。第一句,喻其纯净。第二句,将南齐东昏侯潘妃引入。史称潘妃颜色“絜(洁)美”,却酒不饮,红色不上脸,保持其洁白本色,以衬梨花之白。第三句,借琴操昭君歌有“梨叶萋萋”之句,便以昭君这位历史人物的美丽形象来作比兴。这一韵和上片第一韵同是运用拟人化手法,至此,就梨花本身传神写照,已无须再多言之。故下一韵起忽然转从对面落墨,于比较中见尊崇之意。首先拿来对比的是李花。李花也是白色的。韩愈诗:“风揉雨练雪羞比,波涛翻空杳无涘。”(《李花赠张十一署》)王安石诗:“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寄蔡氏女子)作者由此化出“雪浪翻空,粉裳缟夜”二句,谓此李花“不成春意”,自不足以比梨花。以一“恨”字领三个四字句:“玉容不见,琼英谩好,与何人比!”白乐天《长恨歌》用“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来形容太真妃的容貌,又以“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说她的死,取其句意,词人这里暗指太真妃已再也见不到了。“琼英谩好”,“谩”作“徒”或“空”解,琼英,谓雪。雪又称作“玉妃”,此双关雪与人。结句发出梨花的标格如今无人可比的叹息。

    这首词以浓艳著称,但实际则极尽沉郁顿挫之能事。上片结以情语,下片归至比兴,塑造了梨花无人可比的精神风致,音韵有不尽。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

    ——读周邦彦《兰陵王》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惭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此词写于作者最后一次出京时。词中托柳起兴,抒写了伤离别恨之情和身世飘零的喟叹。

    上片前两句“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写的是作者此次离开京华时在隋堤上所见的柳色。所谓“柳阴直”,极类绘画中的透视画面:时当正午,日悬中天,柳树的阴影不偏不倚直铺在地上,而长堤之上,柳树成行,柳阴沿长堤伸展开来,划出一道直线。“烟里丝丝草碧”转而写柳丝:新生的柳枝细长柔嫩,像丝一样;它们仿佛也知道自己碧色可人,就故意飘拂着以显示它们的美,而柳丝的碧色透过春天的烟霭看去,更有一种朦胧的美。

    “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隋堤指汴京附近汴河的堤,因为汴河是隋朝开的,所以称隋堤。“行色”,行人出发前的景象。柳“拂水飘绵”如送行色。这四个字锤炼得十分精工,生动地摹画出柳树依依惜别的情态。厌倦了京城生活的客子的凄惘与忧愁有谁能理解呢?隋堤柳只管向行人拂水飘绵表示惜别之情,并没有顾到送行的京华倦客。

    接着,将思绪又引回到柳树上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古时驿路上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亭是供人休息的地方,也是送别的地方。词人设想,在长亭路上,年复一年,送别时折断的柳条恐怕要超过千尺了,意在感叹人间离别的频繁。

    中片写乍别之际。“闲寻旧踪迹”,“寻”是寻思、追忆、回想的意思。“踪迹”指往事而言。当船将开未开之际,词人忙着和人告别,不得闲静。而这时船已启程,周围静了下来,自己的心也闲下来了,就很自然地回忆起京华的往事。“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意思是:想当初在寒食节前的一个晚上,情人为他送别。在送别的宴席上灯烛闪烁,伴着哀伤的乐曲饮酒。这里的“又”字是说从那次的离别宴会以后词人已不止一次地回忆,如今坐在船上又一次回想到那番情景。“梨花榆火催寒食”写明那次饯别的时间。寒食节在清明前一天,旧时风俗,寒食这天禁火,节后另取新火。唐制,清明取榆、柳之火以赐近臣。“催寒食”的“催”字有岁月匆匆之感。

    “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这四句是作者自己从船上回望岸边的所见所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风顺船疾,行人本应高兴,词里却用一“愁”字,这是因为有人让他留恋着。回头望去,那人已若远在天边,只见一个难辨的身影。“望人在天北”五字,包含着无限的怅惘与凄婉。

    下片写渐远以后。“凄恻,恨堆积!”“恨”在这里是遗憾的意思。船行愈远,遗憾愈重,一层一层堆积在心上难以排遣,也不想排遣。“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从词开头的“柳阴直”看来,启程在中午,而这时已到傍晚。“渐”字也表明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不是刚刚分别时的情形了。这时望中之人早已不见,所见只有沿途风光。已是傍晚,渡口冷冷清清的,只有守望所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景物与词人的心情正相吻合。再加上斜阳冉冉西下,春色一望无边,空阔的背景越发衬出自身的孤单。他不禁又想起往事:“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月榭之中,露桥之上,度过的那些夜晚,都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宛如梦境似的,一一浮现在眼前。想到这里,不知不觉滴下了泪水。“暗滴”是背着人独自滴泪,自己的心事和感情无法使旁人理解,也不愿让旁人知道,只好暗自悲伤。

    此词在构思和章法布局上颇具匠心。全词由实入虚,实虚不断转换。未别之时,回忆离别之苦;已别之后,则又回忆相聚时的欢乐,而诗人的久客淹留之感,伤离恨别之情,完全在这种回旋往复的描述中展示出来。

    后人点评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二语是一篇之主,上有‘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客’之句,暗伏倦客之恨,是其法密处。故下文接云:‘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久客淹留之感,和盘托出……‘闲寻旧踪迹’二叠,无一语不吞吐,只就眼前景物,约略点缀,更不写淹留之故,却无处非淹留之苦;直至收笔云:‘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遥遥挽合,妙在才欲说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无穷。”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

    ——读李清照《满庭芳》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手种江梅渐好,又何必、临水登楼。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扬州。

    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

    这是清照的咏梅词之一,后人曾补题为“残梅”,借梅花清瘦高雅之趣,写个人情思,堪称咏物词中的佳作。

    上片前三句“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描绘了一个特殊的抒情环境。作者首先写出了她住处的寂寞无聊。“小阁”即闺阁,女子的内寝;“闲窗”即表示内外都是娴静的。“藏”与“锁”互文见义。美好的春光和充满生气的白昼,恰恰被藏锁于这狭小而娴静的小阁闲窗外。唐宋时富贵之家的内寝往往有厅堂相连接。小阁设画堂里侧。春光和白昼俱藏锁住了,暗示这里并未感到它们的存在,因而画堂显得特别深幽。“深幽”极言其堂之狭长、暗淡、静阒。“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篆香的烧尽,表示整日的时光已经流逝,而日影移上帘箔,即说明黄昏将近。“小阁”、“闲窗”、“画堂”、“篆香”、“帘箔”等一系列的物质景致说明,抒情女主人公生活于上层社会,富贵安闲,但环境中也透出一股异样的冷清寂静。“手种江梅渐好”是词意的转折,开始进入咏物。黄昏临近之时女主人公于室外见到亲手种植的江梅,忽然产生一种欣慰。接着由赏梅联想到南朝诗人何逊恋梅之事,词意开始向借物抒情方面过渡,渐渐接近作者主旨。按词人的理解,何逊对梅花的一片痴情是其寂寞苦闷的心情附着所致。如今寂寥环境独自面对梅花,清照亦产生了“何逊扬州”般的寂寞与苦闷。

    词人联系个人身世之感抒发对残梅命运的深深同情。“从来知韵胜”,是她给予梅花整体的赞语。“韵”是风韵、神韵,是形态与品格美的结合。接着词人转笔写它的不幸,“难堪雨藉,不耐风揉”。“藉”与“揉”也是互文见义,有践踏摧损之意。梅虽不畏寒冷霜雪,但它毕竟是花,仍具花之娇弱特性,因而也难以经受风雨的践踏摧损。“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由落梅联想到古曲《梅花落》,是虚写,以此表现落梅引起作者个人的感伤情绪,造成一团“浓愁”而难以排解。但作者又试图进行自我排解,“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词情为之一变。梅花的暗香消失、落花似雪,说明其飘谢凋零,风韵不存。这本应使人产生春恨,迁恨于春日风雨的无情。但词人以为最好还是“莫恨”,“扫迹”即踪迹扫尽,难以寻觅。“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是补足“情留”之意。“难言处”是对下片所表达的复杂情感的概括,似乎还有与作者身世相关的双关的含意。想象一个美好的夜晚,淡淡的月光,投下梅枝横斜优美的姿影。从这姿影里还显示出梅的俊俏风流,应是它扫迹后留下的一点情意。也许明年它又会重开,并带来春的信息。“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突出了梅花格调意趣的高雅,使全词的思想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它赞美了一种饱经苦难折磨之后,仍孤高自傲,对人生存有信心的高尚的精神品格。

    这首词大约是作者经历了国破家亡的巨变后所作的,具有特别凄凉悲咽的情调。即使这样的咏物词中,也寄寓着作者不幸的身世之感。全词意境相谐,词调低沉,语言轻巧,写尽了词人在冷清寂寞的环境中所产生的深切感伤。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读陆游《卜算子》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首《卜算子》以“咏梅”为题,是作者以梅花自喻。

    上片集中写了梅花的困难处境。首两句“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点名这株梅花开在郊野的驿站外面。破败不堪的“断桥”,自然是人迹罕至、寂寥荒寒,梅花也就备受冷落了。从这一句可知它既不是官府中的梅,也不是名园中的梅,而是一株生长在荒僻郊外的“野梅”。它默默地开,又默默地凋落,谈不上会有人来欣赏。“寂寞开无主”,词人将自己的感情倾注在客观景物之中,首句是景语,这句已是情语了。

    日落黄昏,暮色朦胧,这孑然一身、无人过问的梅花,何以承受这凄凉呢?它只有“独自愁”,这与上句的“寂寞”相呼应。驿外断桥、暮色、黄昏,本已寂寞愁苦不堪,但更添凄风冷雨,孤苦之情更深一层。“更着”这两个字力重千钧,前三句似将梅花困苦处境描写至极限,但“更着风和雨”似一记重锤将前面的“极限”打得崩溃。这种愁苦仿佛无人能承受,至此感情渲染已达高潮,然而尽管环境是如此冷峻,它还是“开”了!这四句言梅花处境恶劣,仍作一“开”字,其倔强、顽强已不言自明。

    下片托梅寄志。梅花凌寒先发,开得最早,却“无意苦争春”。“苦”者,抵死、拼命、尽力也。从侧面讽刺了争丽斗妍的群芳。梅花并非有意相争,即使“群芳”有“妒心”,那也是它们自己的事情,就“一任”它们去嫉妒吧。在这里,写物与写人,完全交织在一起了。说“争春”,是暗喻人事;“妒”,则非草木所能有。这两句表现出陆游性格孤高,决不与争宠邀媚、阿谀逢迎之徒为伍的品格和不畏谗毁、坚贞自守的傲骨。

    最后几句,把梅花的“独标高格”再推进一层:“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前句承上片的寂寞无主、黄昏日落、风雨交侵等凄惨境遇。梅花凋落,委地与泥水混杂,被摧残、被践踏而化作灰尘——命运之悲惨,简直不堪想象。而作者作此词的目的绝不是单为写梅花的悲惨遭遇,引人同情。后接“只有香如故”,它那“别有韵致”的香味,却永远“如故”,仍然不屈服于寂寞无主、风雨交侵的威胁,只是尽自己之能,一丝一毫也不会改变。即使是凋落了,化为“尘”了,也要“香如故”!这一句振起全篇,“末句想见劲节”,使作者成功地运用比兴手法以梅花自喻,以梅花的自然代谢来形容自己,将梅花人格化,成为一首杰作。

    故山犹自不堪听

    ——读陆游《鹊桥仙》

    茅檐人静,蓬窗灯暗,春晚连江风雨。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

    催成清泪,惊残孤梦,又拣深枝飞去。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

    乾道八年(1172)冬,作者被迫离开南郑,不久改调成都参议官,投闲置散,抱负难展,失意之极,因咏啼鹃以抒怀抱。通篇借物寓情,以环境冷落渲染凄凉气氛,以莺燕无声反衬杜宇啼鸣。

    上片是写夜闻鹃鸣的环境,着重于气氛的渲染。“茅檐人静,蓬窗灯暗,春晚连江风雨”,“茅檐”、“蓬窗”指其简陋的寓所,未必是写实,主要是形容客居的萧条。在这样的寓所里,“晻晻黄昏后,寂寂人定初”,独自坐在黄昏里,愁绪跃然纸上。“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这时,词人听到了鹃啼,但又不直接写,而是先反衬一笔:莺燕无声使得鹃啼显得分外清晰、刺耳;莺燕在早春显得特别活跃,一到晚春便“燕懒莺残”、悄然无声了,对这“无声”的怨悱,就是对“有声”的厌烦。“总”字传达出了那种怨责、无奈的情味。接着再泛写一笔:“但月夜、常啼杜宇。”“月夜”自然不是这个风雨之夜,月夜的鹃啼是很凄楚的——“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李白《蜀道难》)——何况是此时此境呢!“常啼”显出这刺激不是一天两天,这样写是为了加强此夜闻鹃的感受。杜鹃本来就是一种“悲鸟”,在这种环境气氛里啼鸣,更加使人感到愁苦不堪。

    下片写愁苦情状及内心痛楚。“催成清泪,惊残孤梦,又拣深枝飞去。”“孤梦”点明客中无聊,寄之于梦,偏又被“惊残”。“催成清泪”,因啼声一声紧似一声,故曰“催”。就这样还不停息,“又拣深枝飞去”,继续它的哀鸣。“又”,表明作者对鹃夜啼的无可奈何。鹃啼除了在总体上给人一种悲凄之感、一种心理重负之外,还由于它的象征意义引起人们的种种联想——这种鸟的鸣声好似说“不如归去”,常会引起人们的羁愁。所以作者在下面写道:“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故山”,故乡。“半世”,陆游至成都已是四十九岁,故说半世。

    这首词由闻鹃感兴,由表及里、由浅入深,曲折婉转地传达了作者内心的苦闷,在构思、表达上比陆游其他的作品更进究一些。

    后人点评

    《词林纪事》引《词统》云:“去国离乡之感,触绪纷来,读之令人於邑(于邑,通呜咽)。”

    《白雨斋词话》云:“放翁词,惟《鹊桥仙·夜闻杜鹃》一章,借物寓言,较他作为合乎古。”

    翠叶吹凉,玉容销酒

    ——读姜夔《念奴娇》

    (予客武陵,湖北宪治在焉。古城野水,乔木参天。予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人境。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清风徐来,绿云自动。间于疏处,窥见游人画船,亦一乐也。朅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绝。故以此句写之。)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gū)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这是一首咏荷花的词,历代文学中以此为题材的作品层出不穷,然而这首词自有白石道人的独到之处。

    词上片写泛舟赏荷的情景,一开头就把读者带向那美好的境界:“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正是荷花盛开的时候,荷花从中荡舟,一路上一对对鸳鸯伴着船儿戏水。“三十六陂人未到”,写荷之盛。真是到了荷花世界了,这里人迹罕至,只见那望不到边的荷塘,绿波荡漾,荷叶翻飞。“水佩风裳”,本指美人妆饰,代指荷叶荷花。“翠叶吹凉,玉容销酒”,写花之艳。从那碧绿的荷叶间,吹来阵阵凉风,那鲜艳的荷花,好像美人玉脸带着酒意消退时的微红。“更洒菰蒲雨”,一阵密雨从菰蒲丛中飘洒过来。“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写香之郁。荷花倩影娉婷,嫣然含笑,吐出幽幽冷香。惹起诗人诗兴大发,写出了优美的诗句。

    过片“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不觉光阴飞逝,已是日暮时分,只见那车盖般的绿荷,亭亭玉立,就像那等候情人的凌波仙子,情人未见,欲去还留。“凌波”用曹植《洛神赋》之典故。此处是花是人,似乎已难分辨,荷花在词人笔下就是冷艳的凌波仙子,舒展的绿荷便是美人的舞衣;可是“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只怕西风起时,舞衣般的叶子经不住秋寒的萧瑟而容易凋残,更为那无情的秋风将把南浦变成一片萧条而忧愁。观其盛时,便不由感其衰时,“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还有那高高柳树垂下绿阴,肥大的老鱼吹波吐浪,这一切都要挽留我住在荷花中间呢。“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田田”形容浮在水面的荷叶,南朝民歌有“江南可采莲,莲叶荷田田”之句。不仅田田的荷叶萦人情思,就连高柳、老鱼亦如劝人稍住、惜此芳时,而词人呢,也已是多少回这样依恋徘徊于沙际归路上了!

    王国维曾将此词与周邦彦的《苏幕遮·燎沉香》作过对比,他在称赞了周词的咏荷名句之后,便批评姜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殊不知姜词妙就妙在这种“隔雾看花”之感,雾里看花,花才更易化为凌波佳人,而姜词本来就是要描摹这样一个仙境;周词的“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则是就荷写荷,是写实的,而非“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这般空灵而给人以无限联想。

    后人点评

    张炎说:“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词源》卷下)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

    ——读史达祖《双双燕》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栏独凭。

    燕子是古诗词中常用的意象,这首《双双燕》是咏燕中的翘楚。它通篇不出“燕”字,而句句写燕,极妍尽态,神形毕肖,而又不觉繁复。

    上片首句“过春社了”,“春社”在春分前后,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相传燕子这时候由南方北归,词人只点明节候,让读者自然联想到燕子归来了。此处妙在暗示,有未雨绸缪的朦胧,既节省了文字,又使诗意含蓄蕴藉,调动读者的想象力。“度帘幕中间”,进一步暗示燕子的回归。“去年尘冷”暗示出是旧燕重归及有新变化。在大自然一派美好春光里,北归的燕子飞入旧家帘幕,红楼华屋、雕梁藻井依旧,所不同的是,空屋无人,满目尘封,不免使燕子感到有些冷落凄情。怎么会有这种变化呢?

    “差池欲住”四句,写双燕欲住而又犹豫的情景。由于燕子离开旧巢有些日子了,“去年尘冷”,好像有些变化,所以要先在帘幕之间“穿”来“度”去,仔细看一看似曾相识的环境。燕子毕竟恋旧巢,于是“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因“欲住”而“试入”,犹豫未决,所以还把“雕梁藻井”仔细相视一番,又“软语商量不定”。小小情事,写得细腻而曲折,像一对小两口居家度日,颇有情趣。“软语”,其声音之轻细柔和、温情脉脉,把双燕描绘得就像一对充满柔情蜜意的情侣。难怪人们常用燕子双栖比喻夫妻。“商量”的结果,这对燕侣决定在这里定居下来了。于是,它们“飘然快拂花销,翠尾分开红影”,在美好的春光中开始了繁忙紧张快活的新生活。

    “芳径,芹泥雨润”,紫燕常用芹泥来筑巢,正因为这里风调雨顺,芹泥也特别润湿,真是安家立业的好地方啊,燕子得其所哉,双双从天空中直冲下来,贴近地面飞着,你追我赶,好像比赛着谁飞得更轻盈漂亮。燕子陶醉了,到处飞游观光,一直玩到天黑了才飞回来。“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春光多美,而它们的生活又多么快乐、自由、美满。傍晚归来,双双栖息,其乐无穷。可是,这一高兴啊,“便忘了、天涯芳信”。在双燕回归前,一位天涯游子曾托它俩给家人捎一封书信回来,它们全给忘记了!这天外飞来的一笔,出人意料。随着这一转折,便出现了红楼思妇倚栏眺望的画面:“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栏独凭”。由于双燕的玩忽职守害得受书人愁损盼望。

    结尾两句似乎离开了通篇所咏的燕子,转而去写红楼思妇了。看似离题,其实不然,这正是词人匠心独到之处。试想词人为什么花了那么多的笔墨,描写燕子徘徊旧巢,欲住还休?对燕子来说,是有感于“去年尘冷”的新变化,实际上这是暗示人去境清,深闺寂寥的人事变化,只是一直没有道破。到了最后,将意思推开一层,融入闺情更有余韵。

    原来词人描写双燕,是意在言先地放在红楼清冷、思妇伤春的环境中来写的,他是用双双燕子形影不离的美满生活,暗暗与思妇“画栏独凭”的寂寞生活相对照;接着他又极写双双燕子尽情游赏大自然的美好风光,暗暗与思妇“愁损翠黛双蛾”的命运相对照。显然,作者对燕子那种自由、愉快、美满的生活的描写,是隐含着某种人生的感慨与寄托的。这种写法打破宋词题材结构以写人为主体的常规,而以写燕为主,写人为宾;写红楼思妇的愁苦,只是为了反衬双燕的美满生活,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读者自会从燕的幸福想到人的悲剧,不过作者有意留给读者自己去体会罢了。这种写法,因多一层曲折而饶有韵味,因而能更含蓄更深沉地反映人生,煞是别出心裁。

    后人点评

    王士禛《花草蒙拾》说:仆每读史邦卿咏燕词,以为咏物至此,人巧极天工错矣。

    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说:“‘欲’字、‘试’字、‘还’字、‘又’字入妙。”

    姜尧章称其“奇秀清逸,有李长吉之韵。盖能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

    ——读史达祖《绮罗香》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它、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

    沉沉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

    这首词通篇咏春雨,无一字不与题目相依,却始终不出一“雨”字。

    上片写作者在庭院中所见。“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说“冷”,说“烟”,说“偷催”,都使人感到这是春天特有的那种毛毛细雨,也即“沾衣欲湿”的“杏花春雨”。这种细雨,似暖似冷,如烟如梦,情思杳渺难求,正如秦观《浣溪沙》:“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虽各说各的春雨,各具各的神态,却同借春雨,表现出同样的惜春情怀。对仗工而精,用字隐而切。

    “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细雨春愁,愁密如雨,甚乱如丝,纷乱如麻的情怀借细雨如茫写出,融合天间,见出其愁如海,斩剪不断。春雨之冥迷,实同于人之惆怅,轻到欲飞之细雨,竟至欲飞不能而如此依恋缠绵者,都因为这是一片春愁。体物传神,可谓细致入微,穷形尽相了。彩蝶眷日来归,春燕踏春而来本为平常,而蝶惊粉重,燕喜泥润,却把春雨这一不知让人是喜是愁的“细微”的特征,从侧面表现出来了。

    上片最后一韵“最妨它、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仍是围绕春雨来写。佳约成空,钿车不出,是说春雨对人事的影响,所阻不能过河而又急于过河者。杜陵在长安城南,是唐代郊游胜地,这里是借用。

    下片第一韵三句“沉沉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转为写春雨中的郊野景色。江头野渡,暮色凄清,微雨欲垂未垂,远水似尽不尽。一片苍茫寂寥,虽非行人,亦难免魂销。看似描写江天景色,实际上却是为春雨画韵。写郊原春雨,唐人韦应物的《滁州西涧》最为知名,这里翻用了他的诗意。咏物诗词的用典,除了为自己诗情词情敷彩之外,还要标示这一事物曾经为前人所重,在文学史上早有很高的声价。这双重的作用更表明梅溪作词技巧缜密,心思细致。

    “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两句,写雨中春山,烟雨迷蒙,远望处,隐约如佳人眉黛。这里是用卓文君事。《西京杂记》:“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是以山比眉,这里却又反过来用佳人愁眉比喻远山,且又加“和泪”两字,以关合雨中远山。“妩”字韵脚极佳,押韵应这样才好。所谓“我见青山多妩媚”(辛弃疾《虞美人》),不仅新颖,亦使青山含情。只是因为把雨中远山比做妇女愁眉,为使文理连贯才引出“和泪谢娘”一语,词意只在用雨中春山表现春雨的多种风情,重点仍在春雨。句句刻画,不离所咏之事物。这两句写青山似谢娘之含嗔带愁而愈觉妩媚,都是春雨“做将”出来的。春雨能够做到“山也含情,蝶也凄怨”。

    接着“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两句,是极新颖的对偶句,构成极美的意境,极为当时人及后世读者激赏。是春雨中景色,亦是春雨中情怀;是作者寄托,亦是作者情怀。下句“门掩梨花”,语出李重元《忆王孙》:“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以想象之辞,缅怀前代风流,遥想诗人于“当日”门掩黄昏,听梨花夜雨时之惆怅况味。春日夜雨不仅使词人改写名句,也以春雨感染词人的心作结。至于“剪灯”事,出于李商隐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诗虽是写秋雨,但只剪取其“夜雨剪烛”一层意思,以关合故人之思,使结句渐入浑茫,所以言已尽而意不尽。

    在咏物词中,这一首属于重在雕绘之一类,不仅穷形尽相,而且颇为传神。词中没有用片言只字来抒写人物感情,而把那无限怅惘的思绪和惜花伤春的含蓄情意,全都融入物象,充满了诗情画意。以工丽见长,见出作者才思。

    后人点评

    李攀龙《草堂诗余隽》称此词读来“语语淋淳,在在润泽”。

    《词洁》对全词的评价是:“无一字不与题相依,而结尾始出雨字,中边皆有。前后两段七字句,于正面尤到。”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梅溪甚有心思,而用笔多涉尖巧,非大方家数,所谓一勾勒即薄者。”

    巧沁兰心,偷粘草甲

    ——读史达祖《东风第一枝》

    巧沁兰心,偷粘草甲,东风欲障新暖。谩凝碧瓦难留,信知暮寒较浅。行天入镜,做弄出、轻松纤软。料故园、不卷重帘,误了乍来双燕。

    青未了、柳回白眼,红欲断、杏开素面。旧游忆著山阴,后盟遂妨上苑。熏炉重熨,便放慢、春衫针线。恐凤靴挑菜归来,万一灞桥相见。

    这首词以细腻的笔触,绘形绘神,写出春雪的特点,以及雪中草木万物的千姿百态。

    上片咏春雪悄悄飞落草丛、平地、湖面的轻虚、洁白、细软的形态,并由雪落增寒,重帘不卷,引出思乡之情。开头紧扣节令,“巧沁兰心,偷粘草甲,东风欲障新暖”,写春雪沁入兰心,沾上草叶,用兰吐花、草萌芽来照应“新暖”。春风怡怡,花香草绿,但不期而至的春雪却伴来春寒,“东风”、“新暖”一齐被挡住了。“巧沁”、“偷粘”,写的是在无风状况下静态的雪景。“谩凝碧瓦难留,信知暮寒较浅”二句引申前意。春雪落在碧瓦之上,只是留下了薄薄的一层,“难留”两字更进而写出薄薄的积雪也顷刻消融,由此透出了春意。傍晚,又值下雪,理当寒冷,而暮寒“较浅”,更可见出确乎是春天即将要来临了。

    “行天入镜,做弄出、轻松纤软”二句,是全词中唯独正面描写春雪的。以镜与天,喻池面、桥面积雪之明净,这里即借以写雪。“轻轻纤软”四字,写出了春雪之柔软细腻。天气并不严寒,又无风,雪花不易凝为大朵。因此,它才能沁入兰心,粘上草甲。上片结尾两句“料故园、不卷重帘,误了乍来双燕”,宕开一笔,以“料”字领起,展开想象。“故园”指史达祖在临安西湖边的家。这里用双燕传书抒发念故园、思亲人之意。重帘不卷乃“春雪”、“暮寒”所致,春社已过,已是春燕来归的季节,而重帘将阻住传书之燕。睹物伤情,异乡沦落之感溢于言表。

    过片两句“青未了、柳回白眼,红欲断、杏开素面”,神韵绝佳,与历来惯用的以“柳絮”、“梨花”状雪的形容语相比,特别出色。它续写春雪中的景物。柳眼方青,蒙雪而白;杏花本红,以雪见素,状物拟人,笔意精细。接着笔意一转,连用两典写人。“旧游忆著山阴”,用王徽之雪夜访戴安道,至门而返的典故;“后盟遂妨上苑”,用司马相如雪天赴梁王兔园之宴迟到的故事。梅溪颇具浪漫气质,面对一派雪景,不由想起古之文人雅士踏雪清游的情景,不禁心向往之。“熏炉重熨,便放慢、春衫针线”二句,上承“障新暖”及“暮寒较浅”之意。春天已来临,春雪却意外降临,使闲置不用的“熏炉”重又点起;春雪推迟了季节,冬装还得穿些时候,做春衫的针线且可放慢。后结二句补足前两句。“凤靴”系妇人饰以凤纹之鞋。“挑菜”指挑菜节。唐代风俗,二月初二日曲江拾菜,士民游观其间,谓之挑菜节。宋代沿袭了这种风俗。“灞桥”句又用一雪典。据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七载:郑綮曰:吾“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这里扩展开来说,暗示即使到了挑菜节,仍是寒气未褪,人心倦出的因素仍在,暗示出词人心境在这大地复苏时节的凄凉仍旧。

    这首咏雪词立意上虽无特别令人称道之处,却给人以美感,而成为梅溪咏物词中又一名篇,其妙处全在于其精工刻画。此词题为“咏春雪”,却无一字道着“雪”字,但又无一字不在写雪,令人称道。

    后人点评

    张炎将此词与姜夔《齐天乐》咏蟋蟀词并列,赞其“全章精粹,所咏了然在目,且不留滞于物”(《词源》)。

    刘熙载《艺概》卷四云:“周美成律最精审,史邦卿句最警炼,然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而史意贪也。”

    千古盈亏休问

    ——读王沂孙《眉抚》

    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

    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尽、桂花影。

    在词人王沂孙那里,山已易主,但故国之意仍是扭不断的情结,就连新月也被词人赋予了这层含义。面对宗祖沉沦,今昔巨变之痛,词人借咏新月寄寓了对亡国的哀思。

    上片以工笔刻画新月初上之境和人间拜月之情,再以缺月比拟嫦娥愁眉及夜幕帘钩,形象新丽、意境清奇而情思凄哀。“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冥”,由“渐”字领起,刻画初升的新月,烘托出一种清新轻柔的优美氛围。新月如佳人一抹淡淡的眉痕,悬挂柳梢之上。新月渐升,月色轻笼花丛,轻柔的月色像无力笼花,若有若无地穿流于花间,不断升腾仿佛分破了初罩大地的暮霭。三句充满新意地写出新月的独特韵致。对清新美妙的新月,生出团聚的祈望。接着,“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深深拜”三字,写出“团圆意”的殷切期望。但同赏者未归,词人不免顿生“相逢谁在香径”的怅惘,欣喜和祈望一瞬间蒙上了淡淡的哀愁,新月也染上凄清的色彩。由憧憬变为怅惘,不觉以离人之眼观月。纤纤新月好像尚未画好的美人蛾眉,想是月中嫦娥伤别离之故,借嫦娥之态托出“碧海青天夜夜心”的自伤孤独之情。

    “画眉未稳”应和“新痕”,紧扣“素娥”、“离恨”,由月及人,虚托出词人委婉曲折的情愫。“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由月中嫦娥的象外兴感折回新月。在无垠的夜空中,新月像银钩似的遥挂在夜空。夜空浩茫,新月何其小也。秋空之“冷”,新月之“小”使词人对新月的怜爱之情,具有一种幽渺的意蕴。

    下片意转双关,引典设喻,以新月难圆寄寓金瓯难整的悲愤之情,又在反复感叹故国山河残破之余,对恢复故土仍寄予热望,表达了他的“一片热肠,无穷哀感”(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千古盈亏休问”,一语括尽月亮与人世间盈亏往复的变化规律,暗含人世充满了生命短促,世事无常,兴亡盛衰不容人问的悲哀。“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用玉斧修月之事,表现出极为沉痛的回天无力复国无望的绝望和哀叹。“休问”、“慢磨玉斧”、“难补金镜”的决绝之语,表达一种极其绝痛、惶惑和悲哀的情感。涵包含着一种融历史透视和宇宙透视为一体的时间忧患意识。

    “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总括历朝宋帝于池边赏月的盛事清景。寥寥几笔,写尽古今盛衰,今日已物是人非,情景凄凉之极。“故山夜永”,“夜永”托出残月黯淡之景,象征亡国之哀。漫漫长夜中,永久无尽地煎熬着亡国遗民的心灵。至此,已将词人的亡国哀伤写到极致。“试待他、窥户端正”,奇峰另起,见出沉郁顿挫之姿。“窥户端正”应上“团圆意”。故乡山河残破,设想他日月圆之时,“还老尽,桂花影”。桂花影,传说月中有桂树,这里指大地上的月光。月亮自是盈亏有恒,而大地山河不能恢复旧时清影,其执著缠绵地痛悼故国之情,千载之下,仍使人低回不已。

    临宴题咏新月,是南宋文士的风雅习尚。赏月观月、因月感怀是贯穿全篇的线索。循着作者因新月而生的今昔纵横的意识情感流动轨迹,和新月相系的人情典事,寄托词人的怀国之情。

    后人点评

    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云:“碧山胸次恬淡,故《黍离》《麦秀》之感,只以唱叹出之,无剑拔弩张习气。”

    望涓涓一水隐芙蓉

    ——读张炎《甘州》

    望涓涓一水隐芙蓉,几被暮云遮。正凭高送目,西风断雁,残月平沙。未觉丹枫尽老,摇落已堪嗟。无避秋声处,愁满天涯。

    一自盟鸥别后,甚酒瓢诗锦,轻误年华。料荷衣初暖,不忍负烟霞。记前度、剪灯一笑,再相逢、知在那人家?空山远,白云休赠,只赠梅花。

    李筠房是南宋时期浙江湖州人,张炎的友人。宋时两人情趣相投,时常相聚,而宋亡国后两人天各一方。此词是张炎寄词隐遁山中的老友,以梅花互勉,共保岁零贞洁。

    词的上片写登高望景并由此而生的思友及自伤之情。“望涓涓一水隐芙蓉,几被暮云遮”,写远望之景。水中的荷花被暮云所蔽,显得朦朦胧胧。句中用荷花隐含着对远处友人的思念,写出了词人望故人而不见的黯淡心情。“正凭高送目,西风断雁,残月平沙”,思念的心情使词人无心欣赏眼前的美景,所见的皆是寒风中的孤雁,残月下的沙滩。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云,“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其实江南的秋景并非如作者所描绘的那样萧飒、败落,但伤感的心情使词人在这一派秋光之中只见了尽老的丹枫,想到的只是无限的迟暮,蹉跎的岁月。所以才有“未觉丹枫尽老,摇落已堪嗟”之句。词人此时正当盛年,三十岁左右,但经历亡国家破之变后的心理也已使词人心感迟暮。“无避秋声处,愁满天涯”,一个“无避处”,一个“满天涯”,表明客观形势的险恶及主观感受的抑塞悲凄,自己无法摆脱压抑的感觉,只有将满腔愁绪寄予远在天涯的友人。

    接下来,词的下片把满腔思愁寄予友人。“一自盟鸥别后,甚酒瓢诗锦,轻误年华”,自己在与友人分手后,却由于在赋诗饮酒中消磨时光,白白浪费了许多宝贵的年华。忏悔之情由此可见。“料荷衣初暖,不忍负烟霞”称赞李筠房在国破家亡之后,马上披上“荷衣”、陪伴“烟霞”,不作元朝之官,宁做大宋的遗民隐士。然而友人的音讯未通,只能是“料想”。“记前度、剪灯一笑,再相逢、知在那人家”,这时只能以回忆以前共勉,苦盼再相逢之日。“空山远,白云休赠,只赠梅花。”“白云休赠”化用陶宏景《诏问山中何处所有赋诗以答》中“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只赠梅花”更是引用人所共知的“折梅逢驿使,寄予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陆凯《寄范晔》)。以梅花相赠,以梅花互勉,表达出词人不慕荣华、不畏冰霜的高洁品格。

    张炎的词风舒畅,如白云舒卷,爽气贯中,有一种清空摇曳之感。总观全词,既不同于某些婉约词的柔美妩媚,又不同某些豪放词的生硬死板,而是在清空流转中寓有“波澜老成”之致,选词之精炼,选典之巧妙,又自然流露出“一气贯注”之妙,表现出作者词学深厚的功力。

    后人点评

    邓廷桢《双砚斋随笔》说其词“返虚入浑,不啻嚼蕊吹香”。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

    ——读张炎《解连环》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却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rěn rǎn)。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这首词是宋亡后之作,是一篇著名的咏物词。词咏孤雁,实则借孤雁寄托作者宋亡后的伤感,作者揉咏雁、怀人、自怜而为一,抒发了他的家国之痛,漂泊之苦,凄婉动人。

    上片前三句写孤雁失群,“楚江空晚”,以困顿惆怅的情怀起笔,伴孤雁一起飞来。起句境界暗淡、空旷、寂寥、肃杀。楚江,指湖南。衡阳有回雁峰,又雁多经潇湘。潇湘、衡阳皆楚地。作者把雁置于这空阔的空间,不惟反衬雁之“孤”、“小”,且为全词定下低沉的基调。唯其“空”,才愈见离群雁之“孤”;唯其“晚”,才更显离群雁之“凄冷”:可谓景中含情。这特定的审美感受,却是通过自然而平常的四个字,由视觉贯通了读者的触觉来传达的,下笔不可谓不“空”。“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离群而“散”,已觉“恍然”,而“万里”,更足可悲,这怎能不使孤雁在“惊”悸之余感到“怅”然若失呢?仅一传神之“怅”字,写事更写情,它把“离”前之可恋,“离”时之痛苦,“离”后之茫然的复杂感情,曲折婉转地表达出来了。这三句写出了孤雁之遭际,使人意识到了作者心绪之凄惨。南宋末年,国势垂危,生于此时的词人,对于时局深感无能为力,不胜忧愤,只好借物抒怀以寄托一腔幽怨。

    既离群万里,则渺渺天地间唯一孤雁而已,自顾其影则不免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之感,故只有另寻栖身之所,“自顾影,却下寒塘”正是这种孤栖自爱神态的写照。顾影,表示深自珍惜。特别是一“欲”字,更是对这种想下未下、犹豫迟疑的神态的深刻把握和维妙维肖的刻画。“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在惊魂未定之际,目光所到之处,只有寒水暮天相接,漠漠荒沙、瑟瑟衰草,依然荒寥而已。来亦孤单,去也孤单,只好徘徊顾影,使人进一步体味它的孤独。“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两句,是写雁群飞行,排成一或人字,孤雁单飞排不成字,故说写不成书信,只能成一点,带回一点相思。从而巧妙地表达出遗民对前朝的思念。古人常以雁为传书使者。“只寄得、相思一点”,激起人们多少相思之苦与家国之苦,已无从分辨。“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这是为雁立传,可以看到作者思想轮廓。表面上是说孤雁误了寄书和苏武托雁寄书的心事。“残毡拥雪”,用苏武“武卧啮雪,与旃(毡)毛并咽之,数日不死”事表达心声。

    换头承前,因“离群万里”,故“谁怜旅愁荏苒”。“荏苒”表达迁延的意思。在形容时间光阴之绵长的“荏苒”前面冠以“旅愁”,其旅途之劳顿和愁之绵绵可知,且作者并不正面说此愁无人怜而以反问出之曰“谁怜”,除更觉情切动人外,已微透“怨”的消息,故下面紧接写道:“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说长门夜悄与锦筝弹怨,典出汉武帝陈皇后罢退长门宫故事。“长门”所“弹”者,昔陈皇后之“怨”;而筝柱斜列如雁行,故在此又是孤雁之“怨”。“谩”字,极度渲染孤雁的哀怨。作者以“浑化无迹”之笔,借陈皇后之事,将人、雁之“怨”一起写出,从而抒发了自己亡国之思、家破之愁无人可告亦无人怜之的一片愁怨之情。

    孤雁之哀愁既无人可告,那么雁之凝盼思归的急切心情是可以想见的。它多么盼望自己早一天飞到同伴身旁啊!可它不说自己身落寒塘之实境,却首先代同伴着想:“想伴侣、犹宿芦花”,不说眼前自己思念同伴之实情,却透过一层,言伙伴曾念自己在来年春前“去程应转”。伙伴们春天到来之前,应该回北方去了。这又是化实为虚,虚中有实,虚实相生,既婉转又空灵,它比正面诉说更能见孤雁之一往情深。“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随即是个缥缈的幸福的设想。玉关春雨,北地黄昏,却是将怎样和旅伴们重见呢?“怕”字含意深微。孤雁由“离群”之“怅”而生“谁怜”之“怨”,又由“怨”而生“暮雨”中之“呼”,从“呼”又生“怕”:是怕见同伴于忽然之间,“怕”自己不胜那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喜悦和幸福潮流的冲击。一个“怕”字,生动而逼真地刻画出雁经过长途跋涉,备尝离群之苦后幻想自己即将在“蓦然”间重见同伴时那种喜悦、激动而又有些不安、焦躁的复杂矛盾心理。至此,孤雁之情已至深至切似乎无法再写,但作者意犹未尽,再次从虚处下笔,进一步替孤雁设想:“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长期的期待与渴望,一旦相见期近,反怕春期之骤至。从用意上看,此两句实承以上而来。即如上所述,孤雁之愁已至浓至厚,无法解脱,其望归思伴之情已至深至切,无以复加,但退一步说,即使雁之愿望无法实现,它也绝不愿像在春日融融中翩翩归来的“双燕”(暗指归附元朝者)一样,寄人檐下,以博主人一笑,从而表现出雁之孤高自傲的情怀,使其形象得到了升华。而在这空灵蕴藉中,作者不愿事奉新朝的心迹也得到含蓄而委婉的表露。这在情感上,表现为异军突起;在格调上,则表现为某种程度的峭拔。

    词人刻画孤雁的形象妙肖传神,在咏物的方法上,紧扣一“孤”字展开描写,烘托渲染,以物喻人,将咏物与抒情合而为一,通过对孤雁的描绘,把家国之痛和身世之感尽蕴含在对孤雁这一形象的描绘中。全词多处用典,堪称咏雁佳句。

    后人点评

    孔行素《至正直记》载:“张炎尝赋孤雁词,有云‘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人皆称之曰张孤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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