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下午,宿舍里没有别人。11月份,秋风乍起,干干的凉风在宿舍长窄的走廊里转来转去,明宇在宿舍里呆坐着正不知干些什么好,就听见有人从走廊的那边走来,脚步声奇怪地停在了寝室门口。王劲风。他站在门口,头差不多顶到了门框。他说,明宇,你没出去?明宇立时呆了一下,大脑一片空白,一时不知应答。
王劲风跟女生打交道向来松弛,有的男生是见了女生就脸红,非但说不出话来,连正眼都不敢看一眼。王劲风是班长,东北人,会打篮球,也会写小说。明宇跟他几乎没有单独说过话。
明宇你会缝被子吗?他在她头顶上方问道。嗯哦,她含糊地吱了一声,全然没有想到王劲风会找她缝被子。被子,贴身盖的,应该是由女朋友之类的人来帮忙才是。
怎么不找李小榴呢,他?
李小榴当然也不是他的女朋友,但也不能说不是。两人关系令人费解。谁都看得出,李小榴迷上了王劲风,王劲风无论在哪儿,不出十步,你总会看到李小榴。有人曾在宿舍的后山远远看见两人拥抱,在20世纪80年代初,学校不准学生谈恋爱,这通拥抱非同小可。王劲风打球摔折了腿骨,他拄着一根木拐杖走来走去,拐杖结实专业,很有威风,是李小榴从部队医院弄出来的。小榴每天帮王劲风打饭,据说还喂过。
但李小榴真的不是王劲风的女朋友。
他在不同的场合解释过,他不能爱李小榴,因为他有女朋友了,也可以说是未婚妻。未婚妻是公交车上的售票员,条件远不如李小榴,所以他就更不能抛弃她。那小榴呢?谁爱谁都是自由,她天天找他,怎么办?再说,剥夺一个女生爱的权利是不道德的。“爱的权利”是十年“文革”之后,当时一篇小说的题目。光这四个字就够震撼人心。班里有人有半导体,放在宿舍书桌的中央,收音机里浑厚的男中音朗读着这篇小说,人人凝神屏气。
而李小榴也够得上是英勇无畏,的确!她像日本电影《追捕》里的真由美,蔑视人间乱七八糟的栅栏。这跟她是部队子弟的身份大概也不无关系。她以她特有的娃娃音说着电影中的一句著名台词,我是你的同谋!一边把拐杖递给王劲风。很是有意思。
显然她周日回家去了,只有像明宇这样的外地学生还在学校里猫着。明宇心里一阵乱跳,突如其来的幸福感骤然涌上明宇的全身——她要帮王劲风缝被子了!缝被子,当然,她会,她愿意。在微微眩晕中她听见王劲风说,那过一会你就到楼顶平台去,在那儿缝!王劲风消失在走廊的那头。明宇开始找针线,她从来没有这些东西,自己缝被子是借同学的针,线是用商店里买的缝衣线,用双线缝。她老家不叫缝,叫绗(hánɡ),把棉胎包在被面和被里中间,以行距大大的针脚固定起来。这边城市的同学是用一种专用的粗线,像细索一样,用一种又粗又长的特大号钢针。城市生活处处不同,连绗个被子都是特殊的。
找到了针线,又特意换了一条裤腿宽一点的裤子,这条裤子的裤型好,不像原来的那条,腿太瘦,看上去像个蚂蚱。她照了照镜子,把额头上的一绺头发弄下来变成刘海。她眼睛越发亮了——对镜子里的这个女生感到满意。
借来的针线装在一个扁扁的旧铁皮盒里,这盒子大概从前是装香烟的,上面有飞檐层叠的黄鹤楼图案。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明宇脑子忽然冒出这两句古诗。唔,不如改成:小榴已乘公交去,此地空余……空余什么呢?空余大被子!明宇差点笑出声来。她带上门,脚步轻快,捏在手上的铁皮盒子似乎散发出某种微热,一直传到她的额头。她密着步子走过长长的走廊,像赴约会一样奔到了楼顶。
平台上没有王劲风,天阴着,灰色水泥的楼顶地面有些萧索。明宇心里一阵荒凉。她定了定神,看到十几米开外靠近围栏矮墙处铺了一方草席,席子上胡乱堆着什么,班里年龄最小的男生正蹲在席子旁边探头探脑的。小男生从贵州农村考来,还不到十七岁,他不爱说话,还在长个,所有的裤腿都短着一截。
明宇这才明白,王劲风让她上来,是帮小男生缝被子。她却不甘心,吞吞吐吐之后凛然问道,那个,那个……王劲风呢?他叫我来缝被子,怎么不见人影?小男生很无辜地望着她,不知道啊,他可能叫别的女生去了,还有好几个男生的被子要缝呢。
从此罗明宇,她见了王劲风就总是眼睛看着别的地方。
过了两周,周六中午,在饭堂排队打饭的时候,王劲风排在她后面,他问,明宇,你明天有空吗?当着这么多人,明宇感到自己的脸顷刻热起来。她受惊似的瞪大眼睛看着王劲风,嘴里却不知说些什么。只听得他在头顶上方说道,我们明天一起去看电影吧。他说,让小榴叫上你一起去。他说……他的每句话都把她震得不轻,以至于他后来还说了些什么,她都没听清。
星期天,明宇要和王劲风、李小榴三人到汉阳看电影《蝴蝶梦》,这使明宇那点不快烟消云散。枯燥的功课、刻板的教室宿舍饭堂三点一线。而且是《蝴蝶梦》,外国片,虽然不知道内容,但无疑,必定会好看!更何况和王劲风李小榴一道!至于这俩人为什么要带上她,她不愿分析这个,这个懵懂的人,她很多年后才听说了“电灯泡”这个词,一对恋人的活动夹着的第三人,她得看着那两人的甜蜜而无动于衷,必要时还得充当掩护者和两人纠纷中的调解人,不过更多的时候她当个傻瓜就足够了。我们的明宇,她对自己充当的角色完全没有兴趣,她大费脑筋的是王李两人的关系。真是让人备感困惑啊!这个王,这个李。王说自己有女朋友,不,更正规,是未婚妻;但李却又爱王,两人同进同出。这种混乱的事情明宇想不清楚,她全班第二小,刚满十八岁。
小榴明宇也是喜欢的。她仗义,喜助人,她的这些侠女气跟她奶声细气的娃娃音形成强烈对比,这使明宇更加觉得有趣了。小榴给班里弄过两次内部电影票,两次都留了一张给边远小镇来的明宇。她用她特有的娃娃腔叮嘱说,小明宇,你可别跟别人说啊,没几张票的啊。洪山礼堂你会去吗?要不要我带你?一次是日本电影《啊,海军》,一次是苏联大片《解放》。这一次,小榴的娃娃音也是那样压得低低的,我们10点就动身,到汉阳去,下午2点的电影。明宇一时觉得,乱麻又把她缠住了——为什么要到那么远的汉阳去呢,对她来说,武汉三镇,武昌、汉口、汉阳,光武昌就够大的了,再翻山越岭过大江到汉阳去,简直跟到另一个城市没什么两样!武昌这边也有电影院,洪山礼堂难道不放《蝴蝶梦》?下午2点的电影,中午在哪儿吃饭?小榴没容她问七问八,一闪身就不见了。
11月底,武汉终于也有些冷了,最低有零摄氏度,最高也只有十几摄氏度。天是蓝的,太阳照在身上令人愉快。三人并排走在学校林荫道的缓坡上,阳光透过高大的悬铃木叶的缝隙落在三人身上,圆圆的光斑旋生旋灭,美好得令明宇有些感动。王劲风走在最外面,他高大地挡着从身边擦过的自行车,下坡的车总是飞一样滑下来,有的男生还双手撒把,惊险得让女生吐舌头。小榴走在中间,明宇在最里头。小榴高个、长腿,她和王劲风步幅一致,总是没走一会,两人就把明宇落下了,总是小榴先停下来等她两步。看上去,明宇不但像一只十足的灯泡,还像一个流鼻涕的跟屁虫。虽然她没有鼻涕,但她个矮,辫子也梳得难看,硬是像个拖着鼻涕的小孩子。
坐公共汽车,坐了一辆又换另一辆。过长江大桥了,一边是龟山,一边是蛇山,天高江阔,火车从大桥下层隆隆开过,江面上有两只轮船,烟囱喷着烟。太阳照在江面上,江水荡着许多金箔。明宇兴奋得嘴里发出嘶嘶声。
过了江就是汉阳。三人下车,由小榴带路,她手里拿着一张字条,看看字条又看看街上的门牌号,嘴里嘀咕着。虽然生在武汉,其实汉阳她也没怎么来过。
他们走进了一片地形复杂的棚户区,高高低低的房子挤着,外墙肮脏,红砖裸露。路忽大忽小,窄的地方勉强能过两个人。说是路,实在像迷宫中的小道——支岔、拐弯处极多,路中间还有水坑。正赶上做饭时间,各个门口的炉子冒着烟,油烟气一阵一阵的,明宇闻到一阵腊肉的气味,她使劲吸了好几口,跟家乡腊肉一样的味道,她好久没闻到过了。她听见自己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冷不防,正在洗衣服的人家往门口泼了一盆水,三个人的裤腿都溅到了几处脏水。
电影院怎么会藏在这里?明宇忽然想起来问。她老家县城的电影院是在公园的旁边,门口是很开阔的。小榴笑道,不是啊,是先去刘铁阳家吃饭,再一起去看电影,电影院就在他家附近。
他们有些迷路了,两次路过了同一个地方——那处矮墙画着一幅令人费解的鬼脸。问了人,却又感到越走越远。一条狗垂着尾巴跟在他们身后,人走它也走,人停它也停。明宇知道这种狗最要防着,她便边走边回头看这狗。而这狗是有些狡猾的,它越发挨紧了这个慌张的女生。明宇这样一边走一边扭头,不一会右下腹就疼了起来。小榴说,是走岔气了,歇会。三人靠在裸露的砖墙上,听火车从不远处隆隆开过的声音,还有吹哨子的声音和重物撞击声。
后来他们穿过一条特别窄的墙缝,才总算找到刘家。刘铁阳正在门外抻着脖子使劲搓手,他咧着嘴,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
刘家跟大多数棚户区人家一样,也是门口一小块空地上晒着几排蜂窝煤,干了之后也是垒在墙根下,上面再盖上一块脏兮兮的塑料布。也是临街放一只煤炉当街生火做饭,炉子上坐着一只砂锅,正冒着热气,明宇使劲闻了一大口,是莲藕骨头汤。
几人进了屋,屋子一下就有点挤挤挨挨的样子。进深很浅,一张方桌几乎顶到了门口。菜已经摆上,有腊肉炒红菜薹,一个珍珠丸子,一碟花生米,还有用大海碗装的炖莲藕。
刘家的女人进出几回,给每人盛了藕汤,之后她就在靠墙的一只矮凳上坐下来。几个人跟她打招呼,她竟没有应声。刘铁阳说不用管,她耳朵一点都听不见的。女人也不上桌,找出一只线手套慢慢拆着,这种劳保手套是工厂发的,工人家庭谁都有,拆来织成衣服,很有用。明宇一气把热汤喝下去,肚子非但立即不疼了,且胃口大开,她像贪嘴的孩子一样猛夹菜,胳臂肘抬得老高。她的脸吃得红扑扑的,刘家的菜实在是——啊,特别是那个红菜薹炒腊肉,同样是红菜薹,学校里大锅一煮,完全是猪食,刘家的红菜薹却炒得像另一个品种,紫红色的短茎一截一截亮晶晶的,既神气又端庄,仿佛有着深远的来历。腊肉虽然只有少少几片,却是肥瘦相间,肥的透明,瘦的深红,华丽而珍贵。
明宇很快吃饱了,这才扭头四处看。
这屋子看上去只有学校的半间宿舍那么大,或许经常停电,靠墙的一张旧条桌上放着一盏煤油灯,有一面旧镜子,是椭圆形的,宽宽的镶边上有凸起的云纹,很少见。最里面拉着一面蓝格子的布帘。屋子低矮,有阁楼,墙角有架活动的木梯子,用来上楼。刘家的女人一直坐在门边的矮凳上,盛汤添饭都由刘铁阳一人张罗。女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皮肤白腻,眼睛细长细长的,额前别了一只白色的发卡,宛如白玉,形状有点像蝴蝶,又不太像,有一层包浆似的光泽,象牙白。整个人素净典雅,完全不像棚户区阶层。她是从哪里来的呢?
寻思间大家就都吃完了,似乎人人感到时间紧迫,谁也没有多费话,大家有些匆忙地,像一些饥饿状态的鱼,低着头,一个趋着一个出了刘家。
电影院令明宇失望,它甚至不叫电影院,而叫个工人俱乐部,跟所有会堂一样,前面有主席台兼舞台,台子上方有浮雕,中间是一轮太阳,四周长短相间的斜线代表太阳的光芒,太阳的左右都是葵花,一边五朵。舞台两侧的墙上是红色的宋体字,扁扁的,有些挤,一边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另一边是万物生长靠太阳。没有任何细节能显示大城市的气派之处。
四个人坐成了一排。明宇的左手边是小榴,右手边是刘铁阳。电影还没开始,明宇冲右边愣然说道,你妈妈真漂亮啊,她是干什么工作的?这边还没接上话,左边的小榴就捅捅明宇,凑近她耳边道,别乱打听好不好?
片刻,刘铁阳却答道,她是我小姨。
仿佛暗藏了机关,话音刚落,灯光就熄灭了,空间骤然浓缩在一片黑暗中,随即,脑后的一柱强光轰地打到了正前方的银幕上。这个小姨仿佛是不同凡响的。
而电影中的黑白画面如水浪般源源滚来:
——烧毁后的庄园,荒凉的路,黑白片,神秘而静穆。女主角,女主角的话外音响起,我再也没有回去过……明宇被这些遥远的、异国的画面所席卷,她不再想起刘家那位优雅的小姨。她在电影里看到一个叫吕蓓卡的女人,这个女人始终没有出现,她长长的风衣,口袋里手绢上的口红印,她坐在那里写信的桌椅、笔和纸,还有那个处处让人难堪的女管家,吕蓓卡在每个角落里浮动,她处在黑暗中。某种凝固的黑暗。
大学毕业,很多年过去,明宇和王劲风刘铁阳他们再也没有联系。曾经听说,李小榴将近四十岁才结婚,在这之前的十多年,她靠王劲风的信过日子,每个星期六,王劲风的信如期而至,她把信随身带着,去饭堂打饭,去商店买东西。晚上,她慢慢看信,星期日,她的回信写好了,有很多页,之后她穿戴整齐,骑上自行车到邮局寄信。她单位的大门口不远就有一个邮筒,她不爱投到那儿,那儿像一个虚无的玩意——这种事只有20世纪80年代才会有吧。听说王劲风不断地给她介绍对象,十年之后,她终于接受了其中的一个。
奥运会那年的4月份,回校聚会,这是毕业二十多年后明宇第一次见到同班同学,不过当年的班长王劲风没有来,听说他生病住院了,在深圳。他20世纪80年代末就去了南方,折腾得风生水起,又到美国去了几年,又回来,他累坏了。刘铁阳呢,也没有来,说是他家里有点事,他跟好几个同学都特意打了招呼。李小榴还是当年的娃娃音,她穿着黑衣服,端庄凝重,仿佛是某位权高者的遗孀。看见她,明宇骤然心惊。
叙旧,明宇说起当年三人一起过汉阳看《蝴蝶梦》,小榴说,是啊那次。她想起了当年王劲风的样子。那时候,她说。然后她说,那次其实是,刘铁阳其实是王劲风大学里最好的朋友你知道吗?啊?明宇不知道,她也不会观察,大学四年她基本没有成长,始终是个懵懂人。她听小榴说,那次其实是,王劲风想撮合你和刘铁阳,想让你们俩好,所以拉你一起去汉阳看电影,还特意到他家吃了顿饭。明宇突然记起了刘铁阳的小姨,那个皮肤白腻、眼睛细长细长的女人,她额前那只象牙白玉发卡,那层包浆似的光泽。他的小姨肯定不是一般人。明宇再一次叹道。
5月份,明宇接到手机短信,说王劲风去世,就在北京人民医院。遗体告别。事情突如其来,五一的时候还好好的,大家都以为不久就能出院。明宇坐地铁去,在医院外面和同学会齐,见到了二十多年没见的刘铁阳,他没去聚会原来是跟王劲风有关。告别室里黑压压的人极多,看上去都是从深圳来,男男女女衣着体面,虽是一水儿的黑色,却都质地优良剪裁讲究,有几款甚似高档礼服。明宇第一次见到王劲风的妻子,她大吃一惊,这位遗孀完全不像她想象中的公共汽车售票员的样子,她身材高挑气质娴雅,和她那修身的黑色裙服相得益彰。她端立在一个令人嘱目的位置,接受众人慰问,非常压得住场面。而且她显得那么年轻,简直不像是原配。同学说,就是她,这位当年的公共汽车售票员。她不但是售票员,她还是他们省重点中学的校花;不但是校花,她还是省委领导的女儿。所以。
所以,事情都是隐藏在背后的。
王劲风躺在白色的鲜花中。他胖了一点,跟当年已经不太一样了,如果在街上遇到,不会认出来。大学毕业的当年,那时候,明宇还在她的边远省份广西,王劲风和刘铁阳一起来南宁开会,三个人到南湖划船。因为王劲风,明宇特别兴奋,她把木桨拍得到处溅水花,大笑不已,还大声告诉他们,岸上那棵特别高、树干灰色的树就是著名的木棉花树。后来明宇离开本专业,跟同学就再没有联系。
满大厅都是陌生面孔,每人一枝白色玫瑰,是仪式主持方发给的。绕遗体一周,把鲜花放到他的身旁。明宇和李小榴排在一起,小榴步子滞重,脸上看不出悲伤,在遗孀跟前勉强握了握手,不发一言。告别之后两人越过人群,走到过道。小榴一下就靠倒在过道的墙上,她的脸扭着,哭了。明宇用一个别扭的姿势抱住小榴,她的身体跟这个她使劲抱住的身体一起抽动起来,她感到自己是那样悲伤,泪水涌出。而小榴也呜呜地小声哭出声来,紧硬的身体也随之变得舒缓一些。
又过了五年,离大学毕业过去了整整三十年。已经五十多岁的罗明宇到深圳看望在那儿工作的女儿,她已经提前退休,平日无事可做,有时候她会到图书馆翻翻报纸杂志。有一天,在图书馆阅览室里她遇见了刘铁阳。
刘铁阳多年前就跟着王劲风到深圳来了,一直没结婚,当然也没有孩子,现在是他在照顾王劲风的妻子。他们在阅览室的角落里聊了一会。那时候真年轻啊,什么事情都是懵懂的。她回想起从高天阔江入到杂乱逼仄的棚户区那种明明暗暗的印象,狗,水坑,腊肉红菜薹,那面有宽边花纹的椭圆镜子,蓝色格子的布帘,墙角的木梯子,一个女人姣白的脸庞从这片幽暗中浮出,她眼睛细长,额头上别着一只象牙色的玉发卡,她为什么始终没有说话?她从前是干什么的……
她问起这位小姨。刘铁阳沉吟良久,说,她这一辈子啊,你是不可能想象的。再次沉吟之后他又补了一句,我这一辈子,你也是不可想象的。明宇殷切地望着他,他却没往下说什么。明宇眼睁睁地看着这一珍贵的话题沉沉地坠入无边的黑暗中,如同一串珠宝掉进河里,你再也捞不起来了。刘铁阳最后只是说,小姨一直跟他在深圳,两年前去世了。
2013年12月6日初稿
2014年11月10日改定
发表于《上海文学》2015年第2期
转载于《小说月报》201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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