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十三段-长篇小说《北去来辞》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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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部:卷十

    屏风

    海红动不动就想逃离家庭。她要追求的东西有一大把——自我、自由、爱情……离婚的念头此起彼伏,如同一片烟花,又像山林里的零星小火,东一处西一处。它们从来没有真正消停过,风一吹就蔓延,无风也蔓延。大火总有连成片的一天,而黑烟四起蹿上半空,你听见半夜里的咳嗽声吭吭布满了墙角,是烟呛的,不同的烟,扭动着从某个深渊升起。而这烟是扑不灭的,时浓时淡。他们不说话,听任两人之间的烟尘弥漫。

    海红太想从这个烟尘弥漫之地跑开了。家里沉闷压抑,电话稍长,道良就不高兴,说,是不是该结束了?该离婚了。如果是打给文学圈中人,更是冷言逼人。他会说,他们绝不会帮你的,除非你跟他睡觉!他们只会封杀你,践踏你!语词强烈而刺激。有一次去陈青铜家,中午去,晚上10点半回来,道良劈头盖脑就说,怎么不住到人家家里去!

    如果不使用他那些杀伤性的语言,道良就使用他的沉默,不同的沉默表示不同的意思,无论海红能猜出或者不能猜出他的意思,她都感到头顶上压着好几斤重的什么东西。

    他的政治信仰也让她不适应。

    春泱上高中时学校让她上青年党校的课,海红很是不以为然,春泱也不想去。道良大怒,他认为此事生死攸关,对春泱说,如果不去党校上课,等她到十八岁就跟她脱离父女关系。他说这样下去,从此就会走上抗拒体制的道路,永生都将不得安宁!最好的结果是成为持不同政见者,最坏的可能是跟社会上最卑劣的人混在一起。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别的下场。

    难道政见不同,就连亲骨肉都不要了?匪夷所思。父女两人从此不说话。孩子整日低头发短信,道良呢,从早到晚闷坐。

    阳台上养着一只小鸡,刚买来不久,春泱甚是喜爱。小鸡在笼子里,不停地叫唤,撞笼子。它一遍遍地用嘴啄门,嘴上啄出血来。滴血啼叫,啼叫到深夜。深夜里,道良把笼门打开让它出来,它在阳台的方寸之地转来转去,仍叫声不歇。

    她感到窒息。

    有人跳楼了,就在自家楼的十二楼。海红中午出去散步,回来时看见楼前有许多人围观,拉了警戒线。台阶上有一堆警察,十几个。出事了!在电梯里听说是一个小伙子,二十多岁,从十二楼跳下来,当场摔死。这人不是这楼住户,也不是来装修的,不知是哪里的人。他自己从大街上走进这幢楼,径直上二楼,从二楼走进电梯,按了十二层。在十二层他走出来,然后,纵身一跃。

    海红从九层勾头一望,尸体还在,四仰八叉的,一大摊暗红的血洇在轮椅通道上,他的脸正好被高出的土台子挡住。只看了一眼,海红就要吐,干呕,吐不出来。有一瞬间,她感到跳楼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是自己血肉模糊的身体趴在水泥地上……

    冷汗涌到额头,有些头晕。家里没有人,她觉得自己坚持不住了,硬挺着给一个女友发短信,女友说,你赶快到人多的地方去吧,或者听听音乐。她摸到一张《特洛伊妇女》的CD,太衰,太悲,人越发沉下去。再找到贝多芬的《庄严弥撒》,躺到床上,眼泪流出来,人才感到舒缓。

    她连续几天梦见骑一匹马在悬崖边的一条小道上狂奔,速度飞快,极危险,她想勒马,怎么都勒不住,一扽绳子,是软的,止也止不住。忽然前面有一道断崖,几丈宽,来回腾空而过,心都快跳出来了,好在没有掉下去。

    有时梦见自己骑着马从悬崖上跳下去,下面明明是广阔平坦的田野,快下到地面时却发现有一些横七竖八的电线挡着,幸好没撞着它们,平安落地了。

    道良身体好,睡眠无碍,一觉睡到早上6点。他醒过来了,气血旺盛鼓荡,在身体的各处冲撞着,啊它坚硬起来了,它急不可耐地要找到那柔软温润之处……他抬头看了看另一张单人床上熟睡的海红,迟疑着。他把压在枕头底下的手表拿出来,6点一刻了,6点半,她也该睡够了。于是他到她的床上去。他嗅嗅她睡眠的气息,把手伸进去。海红闭着眼,一巴掌掀过来。

    这个人,她睡眠极糟糕——12点上床,翻身无数次,好不容易,至两三点才总算睡着了,早上6点多,正是睡深时,无端被道良弄醒,她无名火起,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道良推倒。啊躁火在她身体里乱窜。

    躁火在她身体里乱窜,头尾冲撞。

    她越想越火起,这事已经不是一两次了,他这样不管不顾,真是不把自己当人看,她越想越生气,她要发疯,要杀人!她躺在床上,在种种疯狂的念头中她看见一个朋友,不知道他是谁,但心里知道他是一个好朋友。他被杀头,她跟着到刑场去,看见他换了一身新衣服,他谈笑自如,大义凛然,但他旁边出现了她的一个女友,他给她(他并不认识她)换了一套白色连衣裙,腰间围了一串小小的白玉兰。女友跟海红说话,却忽然变成了女友被杀头,两个人押着她到砍头的地方去,叫什么门,两边有临时搭的木桩。她已经站到了最后的位置,海红挤进去要看她最后一眼,到了跟前,旁边的人说,她顶不住了。海红摸了摸她的手臂,果然冰冷冷的。阵阵冷气从地上钻上来。旁边有十几支月牙形的大刀,有人乱挥。海红冲出人群,不忍看。嘴里喊了一声,永别了!不知什么地方也有人喊了一声,永别了!回过头看,女友的头滚落地上,血淋淋的。

    海红一下惊醒,已经快9点了。

    两人之间烟尘弥漫。

    隔着烟尘他们看对方,海红看到道良像一只阴沉的秃鹫,冷漠、沉痛,压抑着内心的愤世嫉俗,他的眼镜有一只镜片摔成了三瓣,但他坚持不配新的,他用春泱的不干胶把三瓣碎镜片粘在一起照戴不误,这使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古怪的独眼人。

    独眼的秃鹫,他对生活的偏见年深日久。

    他飘浮在灰扑扑的生活边缘,这么多年深重的绝望他没有垮掉,是因为心中有鲁迅做榜样,所以他也横眉冷对,像一块铁,坚硬、冰冷,以过度的冷和硬来对付这个世界。

    这块铁心中有多少恨啊——他恨美帝国主义,也恨楼上楼下的邻居。仇恨会损害一个人的智慧和良知。海红心里嚅嗫。他仿佛从海红的眼神里读出了这句话,手一挥,钢铁般地断然道,楼上的那家不是人,小孩在上面跑来跑去也不制止。是人应该怎样呢?应该把椅子的腿都用布包起来。门口右边的那家也不是人,因为他们夜里11点半还在放音乐,音乐也不是正经音乐,是噪声,他瞪着眼睛对海红说,哪有正经人半夜放音响的,为什么他们晚上不睡觉?左边那家,更不是人,他们不但在楼道里堆满了垃圾,还在垃圾中间养了一只兔子,把楼道搞得臭气熏天招来成片成片的苍蝇。楼下那家呢,简直是流氓,上门打人骂架,还往我们门口泼脏水。

    还有海红。他对她说,你从来就没有了解过我,你永远也不可能了解我。

    他隔着两人心底升起的烟尘看她——

    她像一只被打断了腿的麻雀,常年瞪着眼睛望天,时不常开羽毛扑腾一番,终究也是灰扑扑地蹲在笼子里。要走你就赶快走吧我也不留你,你永远也不可能了解我。

    道良在大学时代读过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对里面的新人形象情有独钟,近年来他又重读了此书,并用红笔在上面画了许多道道。对灰暗的现实他已经绝望了,历史的车轮把中国带到了资本主义的轨道上,资本主义,是的,道良就是这样判断的,他独立思考,绝不听信任何报纸上的说法。

    他一个人无力扭转时势,那他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呢?是女儿春泱,他视春泱为他生活的全部支点,同时,他衰朽的生命要发一点光又发在何处呢?他要把这点光发到海红的身上去——他明白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他,既然如此,他是不会死死拽着她的。

    他要放她到她的光明中去,而他自己,应当是“扛着黑暗的闸门”,当然鲁迅先生不是这样的意思。

    道良真是太热爱薇拉、罗普霍夫、吉尔沙诺夫这些来自遥远异邦的新人了,20世纪50年代的那个崭新的天地,红旗飘飘歌声嘹亮革命人永远是年轻,而新人就在他们中间闪耀着纯洁光明的脸庞——世界旧了,道良心中的新人没有旧,他是有理想的,他的理想是要成为浊世中的罗普霍夫,当薇拉一旦爱上吉尔沙诺夫,他就会消失。他早就告诉过海红,你如果爱上别人就告诉我,我们就离婚。

    问题是,海红的吉尔沙诺夫在哪里?当此浊世,一切都已混浊不堪,没有爱情,只有苟且,婚外情不过是婚外性,偷鸡摸狗泛滥。海红偶尔去开笔会,道良冷笑道,文艺界这些会的勾当我还不知道!

    他秃鹫般的眼睛掠过海红,她心中不禁一凛。

    家里就像牢笼吧?他又说。

    海红不作声,她默着,收拾自己的行装,她总算出门了,她真高兴。开会她是怕的,见人她也怕,早上要按钟点集合她也焦虑,她坚持不用安眠药,因为听说安眠药会上瘾,晚年还容易得老年痴呆症。而且,一出门她就便秘,她还害怕发言,一当众说话准哭起来。如此种种,都是她出门要努力克服的,她要熬着,这比在家熬着要强些。好了,鲜美的景致总是能安抚人的,她熬过去,适应下来,但会也就散了。回到家,累得整日睡觉,道良冷着脸,审视。他像一面明镜,明晃晃照着海红,房间的各个角落都有它的反光。道良坐在他的垃圾堆里,一言不发,家里再次堆满了石头。冷战长达一周。

    谁不想逃离现场呢?

    道良也想,他盘算了几个去处:一是到五台山出家,这是他常常挂在嘴上的,似乎五台山等着他去;另一处是回老家;再一处是去海淀陪安姬惠。当然,安姬惠人没了,即使还活着,两人也仍然不能相处。还有一处,也可以去美国跟史安童一起,不过美国,美帝国主义,世界上的头号坏蛋,他是不去的。

    海红呢,打算去援藏,还打算去边远地区支教,当然这些都没有实施,作为一个耽于幻想的人,即使没有真的动作,却也够她在脑子里翻江倒海,把自己折腾得奄奄一息。

    关于离婚的事,她脑子其实是有些乱的,想来想去总是理不出一条头绪,是不是非离不可,离了之后怎么办,这些都是一团糨糊。反正是有一种紧迫感,是啊要离就快离,再不离就老了。

    她决定,先离了再说。

    她断断续续为自己找到的理由,有以下这些:

    婚姻是一种制度,一种体制,生活中走出体制,一直是你的梦想。让自己成为一名自由女性,在婚姻制度之外对亲人付出热情和责任,是对人的素质的考验。

    婚姻把人的许多东西都固定住了,束缚创造力。

    要改变内在的自我……现在它是破碎的、脆弱的、焦虑的,有强烈的不安全感。离婚说不定可以激发生命力,让自己变成一个具有强大内在精神的女性,不再自怨自艾,也不感伤,也不自怜,从而成为一个新的女性……离婚或者还能,有新的爱情。她在本子上东一句西一句地写道。

    海红这样对道良说,生活太沉闷了,婚后自己性格变化很大,以前是开朗的,现在十几年过去,人变木了。这跟两人的年龄差距有很大关系,代沟太大,不是一个合适的婚姻,这么多年,双方都没有回过对方的家,心里其实都在准备这一天。

    她又对道良说,这十几年是她人生的黄金时期,感谢他的包容。概言之,人生如此短暂,这十几年足够一个段落了。另起一段吧——给我自由,重新开始。

    因为已经提过不止一次,道良不说什么。只是说,春泱还是两个人的孩子,不管以后她到哪里去,还要把春泱留在北京。

    话虽如此说,道良还是心情不好。

    他做了一个梦:在野地里,是晚上,一片黑,他打着手电筒去找一个棚子,电筒摁了好几次都摁不亮,大哥仁良告诉他,海红要走了,要离开家了,她不在家,在山上犁地。于是他上山找海红,他爬上一座山,果然看见海红在犁地,是一片很大的荒地,草不是绿色,而是灰白色的,只有很少一点点绿芽。此外还有很少几个人,真奇怪,其中一个是楼上的一个老人,比他还老。道良对海红说,我帮你犁吧。他就把上衣脱了。海红却说,我要走,你们放了我吧,从结婚的第一天起我就想走。梦中道良觉得自己想吐,结果吐出来一块条状的东西,一看,是肝,又吐了一块,再一看,还是肝。他把脸贴近海红的脸说我们生死要在一起,但他看到海红的脸是冰冷的。

    他大哭,然后醒了。

    还有一个梦:春泱一个人在楼上,他上楼,但是这楼就要倒了,有几个人说要补,正在这时墙就倒了,倒了整整一面墙。春泱一个人在一片瓦砾中。

    还有——一个新房子,海红不在,他在里面,外面有响动,他想关门,关不上,使劲关,终于关上了。一个生人却穿门而过进来了,就像没有门一样。道良说,这是我的房子。那人说是他的,争执不下,那人就在一张纸片上写满了他的电话号码,道良拿着家里的一堆钥匙和纸片出门,结果这张写满电话号码的纸片掉在地上,被一个小孩踩了一脚,他拾起来,发现钥匙上沾满了一大堆绿色的鼻涕,他想抖掉鼻涕,却把鼻涕跟钥匙弄在了一起。前面有一个人在水龙头前冲洗东西,他也去冲,结果连纸片带钥匙统统掉进一个洞里了。他让那人把龙头关上,那人不关,他就哭醒了。

    这些梦道良没有对海红说。他整日不说话,整日坐在隔出的小书房里,一动不动,如同几堆旧书刊中的一堆,落满了陈年的灰尘。

    海红对道良说,离婚对她的伤害比对道良的伤害要大;她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很难再有什么好的归宿,将来她会很惨;但她必须经历一次人生的震荡,这对她的精神提升很有意义。

    道良明白这事挽不回来了,他跟海红说,心里很难过,想到自己的妻子带着女儿走向茫茫人海……他说这些年,为家庭付出了不少心血,处处迁就她,让着她,说对她没有爱是不可能的。他对他们共同的朋友说,她童年很苦,小时候挨过饿,就想能给她一点……希望她好,尽心了,她重新找工作的事虽然没有结果,也为她跑了很多地方。在北京她没有根,环境复杂、险恶,他希望她好好的。

    海红心有所动。但她又想,如果不离,她会否遗憾呢?会的。为了死而无憾,所以。

    道良跟海红提起一个叫《离合》的短篇小说,川端康成的,说的是男女离异,因为“离”,因为分开,所以会有一种“合”,离开之后会有想念。离是现实的,合是精神的,离是此岸的,合则属于彼岸,离的是肉,合则属于情。永恒的分离也就意味着永恒的结合,要有永恒的结合,除非永恒的分离,离与合,也就可以那样合二为一。海红心有所动,认为道良对此事有深刻的理解,对她是一种纵容。

    海红拟了一份协议,两人签了字。

    于是他们就到民政局办手续。离婚申请书上有一栏是离婚原因,工作人员填上了“感情破裂”。海红说,不是感情破裂,我们感情没有破裂,而是生活理念不同。道良对此颇感动。

    协议书上关于房子,海红说她不要,但她有居住权,因为春泱还没长大,父母离异的事情不能告诉她,非但不能告诉女儿,双方的亲属朋友也都不说。这也是道良的意思。所以一切照旧,海红仍然住在家里,吃饭睡觉都跟从前一样。

    吃饭当然是不能分开吃,那像什么话,而且海红向来不喜欢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吃饭暗无天日如同坐牢,不但凄凉,而且绝不会有胃口。

    睡觉倒是不成问题,两人向来是一人一张单人床,一对各怀心事的夫妻,一年到头也难得有一两次性生活。非但如此,连温暖的行为也向来没有。两人是否亲吻过?想不起来,从来没有。人变得这样冰冷木呆,是否缺乏一个热乎的怀抱?

    临近离婚,海红才看见了自己每天睡觉的单人折叠铁床,她忽然有点惊觉,这么一张行军折叠铁床,一睡竟然睡了十几年!

    她重新审视这张床——

    它真是太简陋了!用铁管简单弯成的床架,一头高些一头矮些,床垫是用刨花芯压缩板固定在铁架上的,外面包了一层条纹布,中间横着一道凹槽,不用说,这凹槽是折叠用的。夏天睡觉,这凹槽正好硌在屁股上。硌了十几年你竟忍下了,意志力真是惊人。还有,这铁床靠窗放着,夜里一旦雷鸣电闪就心惊胆战,她在床上缩着,全身肌肉僵硬。铁床是导电的呢,闪电的白光从窗口进来,像迅疾的蛇飙到床上,不知哪一天,你就会被闪电击中成为一截焦炭。报上说,雷电把大树底下的人击倒了,当场死了十几个。

    惊悸过后仍如旧,日复一日。

    为什么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睡在这张折叠铁床上?海红在自家屋子里转了一圈,想了起来。结婚前道良就买好了两张带着厚厚床垫的弹簧单人床,以及一张木板床,海红不喜欢弹簧,于是她睡木板床。两张弹簧床呢,道良和保姆一人一张。春泱两岁的时候海红把木板床让给她,自己花八十元,在附近的杂货店胡乱买了这张折叠简易床,一睡就是十几年。

    这样的一张床,怎么能十多年将就下来?是否意味着她放弃了生活?

    不知道。

    回首往事,海红常感困惑,为何十几年来要让自己睡在一张硌人的折叠简易行军床上,是对物质生活不甚介意,还是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很快就要离开,所以睡什么床无所谓?这实在是有些古怪。

    离婚前夕,道良专门去给海红买了一张单人木床。那种海红喜欢的单人木板床已经很少有卖了,厂家认为,世界上绝不会再有人愿意睡这种硬邦邦直愣愣毫不体贴人体曲线的硬板床,既不舒服又难看土拙,稍有头脑的厂家谁会再干这种傻事!

    如此一来,道良就受累了,他早出迟归,爱家、宜家、六里桥、十里河、四惠,每个卖场都差不多,要么是儿童专用的上下架床,要么一律弹簧床,这些床即使没有配上弹簧床垫,底部也是空格子,压根就没有床板。他转了有一个多星期,才终于找到一张有床板的床,但也不是纯粹的单人床,而是一张子母床,单人床的尺寸不假,不过床底下还藏着一层,有轮子,可以拉出来变成高低参差的两张床,但总算是真正实木的。

    海红就从硌人的折叠简易行军铁床移到了木床上。

    他们两人的单人床本来是并排放的,道良想出了办法,把两张床一字排开靠着同一面墙,中间隔一个屏风,如此,相当于在同一间房里隔出了两小间,夜里虽能听见彼此的咳嗽和梦呓,毕竟是隔了一层布。

    屏风也是道良去定做的,松木做成的架,两扇,连接处有活页,上下各一根横杆,海红拿出到贵州买的扎染蓝花布,让银禾缝在上下的横杆上,一扇别致的蓝花布屏风就做成了。海红跟银禾说她睡眠不好,怕光。

    蓝花布屏风就这样竖在了房子的中央,海红的床离光线更远了,正午也如同黄昏。

    你是安娜,或者爱玛

    离婚是否因为瞿湛洋?海红不愿下这样的论断。她是为了自己,她认定必须离婚自己才能焕发出光彩,才能冲破压抑的生活,才能找到生机,才能给自己带来新的能量,才能成为一个自由女性……

    让我们来说瞿湛洋。

    这个人,小时候在军队大院长大,父亲是南海舰队的,20世纪80年代初调到北京,全家跟着到了北京。这个瞿湛洋,他是个天才呢,智商特别高,80年代是诗歌的年代,所以他就成了诗人,他的诗因为深奥奇诡暴得大名。80年代末,他出国了,荷兰德国各一年,英国法国各年半,美国最长,待了六年,娶妻生子,此外,新西兰澳大利亚加拿大的大学他也去讲学的,不是这里就是那里。

    他简直就是国际性诗人——坊间也是这样定位的。

    一混混了十几年。新世纪到来,离婚,回国,两个孩子都留给了美国妻子。他早已不再写诗,写不出了——是不接地气吗?一个用汉语写作的人,长年浸泡在英语里,写诗不跟见鬼一样荒谬?啊不是的,地气,地气是什么?莫须有的玩意,他写不出诗来是因为,他是有意识地停笔,他担心写多了会“滑”掉,他认为诗歌应该“涩”而切忌“滑”。所以他把自己像一只开关那样——关掉了,等到将来某一天,他再把开关一拧,到那时,他定会写出绝世诗篇。

    啊他不写诗的理由也是这样深奥别致。

    瞿湛洋回国,风生水起,他是一个很有热情的人,精力充沛,像瀑布一样溅起万千水花——他做书商,策划商业演出,美术策展,独立电影制片,筹划《MOOK》(杂志书),策划摇滚节、民谣节、诗歌节,无一不是他在穿梭来往穿针引线。他总是高瞻远瞩的,又是马到成功的。他认识所有应该认识的人,他还有国际资源呢,请进来拉出去——所谓文化交流是也。

    难道仅仅是一个文化掮客?绝不是。他能写一流的文章,诗论和诗评、音乐评论、美术评论、剧评、影评,他还能写出热门的文化批评。

    他什么时候学的书法?篆隶楷行草,无不像模像样的,据说有人要买,他还不愿出手!他要留着办一个书法展。他还会拉二胡,把《二泉映月》拉得呜咽呜咽的,不过他不喜欢中国音乐,认为缺乏建筑感。他还会吃——能烧一手好菜。他甚至还会说几句广西东南部方言,“落雨大水浸屋系呒系啊”,也当然,两广不分家,他小时在广州待过几年,桂东南方言跟粤语是很接近的。

    这个人,他还有很高的情商,看一眼就明白你的心思了,然后在一秒钟之内做出自己的反应。此外他喜欢炫耀自己的身体,有一年在纽约,零下多少度,他穿着一件衬衣,外面只套了件薄薄的皮夹克,在室外待了三个小时手还是热的。

    ——世界上真有这种人。

    我们的海红,在20世纪80年代深受熏陶,追赶各种源源不断涌来的西方理论和主义,兴奋兮兮气喘吁吁的,只要是新鲜的,样样都是好的。喜欢现代派(这个词在20世纪80年代代表一切新玩意),尤其向往女权主义的波伏娃,简直是崇拜,不为理论和观念,只为她与萨特终身不结婚的伟大而奇迹的爱情。但是海红的萨特始终没有出现,她总是受到挫折,总是初时以为某人是萨特,不久又发现是自己弱智搞错了。后来看到一篇揭秘文章,原来,偶像不过是神话一桩,原来,偶像千疮百孔,嫉妒、伤害、谎言,种种不堪像蜂拥而至的白蚁,嘎嘎嘎,偶像一下就被蛀空了,轰然倒地。

    纵然如此,她也不能阻挡自己追求爱情。陷入各色泥潭的机会太多了——

    只要是一个画画的、写小说的、写诗的,你就冲她放电吧,你换一种温柔的眼神,含情脉脉地盯紧她,别移开——她敏感得很,只要你看着她超过两分钟,在整个大厅的半径之内她都会感觉得到,她感到她的后背或脸的侧面,或者她的一只耳朵,那里热乎乎的有种异样的麻酥,于是她那块地方就变僵了。她僵硬着,从她原来动作的惯性中慢下来,慢下来……忽然,她飞快地扭头,准确无误地朝你所在的位置投去电闪雷鸣般的一瞥,在黑暗中,她的眼睛多亮啊,携带着饱满的能量和激情。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撞,发出叮的一声,新的大陆就出现了,旁边的人群,顿时变成微微荡漾的水浪,她在波涛上面,忽悠忽悠地就驶将过去。

    在一个豪华的堪称资产阶级的场合,海红认识了瞿湛洋。

    是在夏天,海红已经很久没有出门见人了,一个熟识的女编辑,也是从广西小县城来闯北京的,她们平素交往极少,但是偶尔,在跟广西有关的事情上会不期而遇。上一次,是家乡电视台要做一个跟张艺谋有关的文化话题,张艺谋电影学院毕业后分到广西电影制片厂,出了大名之后广西把他当成了家乡人。但是那次,大家都来了,唯有张艺谋未到。

    女编辑事先没有约海红,这两个人其实有几分相像,都有点神经质、没脑子——所有从边远的西南省份来闯荡京城的文艺青年都有点如此这般,或可称之为边地气质?

    她临时打来电话,像着大火似的叫道——海红海红海红啊,你一定要去一定要去快下来吧!在她一连串的呼喊中海红听明白了:一名旅美画家回国举办回顾展,这人的名字海红二十多年前就听说过,据说在美国获得了巨大成功,每一幅画都卖出了惊人的天文数字。隆重的开幕式已经举行过,这时要举办一个盛大的Party(聚会),在郊外一个什么人的豪宅里,有车去,她已经坐在了车子里,车马上就到海红家的楼下。

    是啊着火了,火从女伴的惊呼中蹿得三丈高,把海红撩得晕头转向,还是去玩玩吧——她只来得及换上一条鲜艳的布裙子,车子就到了楼下,慌乱中她准备戴上的一只手镯也忘记了,简直丢盔弃甲。

    下午3点多,城里少有的不堵车的时段,一路畅通呼呼出城,郊区的路也都修得处处宽直油亮,绿化的树木也都连成了林带,疏疏密密一路绵延。忽然有水腥气,原来到了一片水域跟前,水边几棵粗大的柳树随风荡着无数柳条,洇得眼前泠泠疏绿。

    就到了。

    一块天然巨石,某某山庄几个阴刻大字赫然在目。山庄门禁森严,车子开进去又是大片草坪树木,弯了几个弯,才停在一座灰色斜顶四面不甚规则的大房子跟前。这就是传说中的豪宅吗?它是这样低调雅致——啊当然,主人早年毕业于北大,现在也不能说不算知识分子,他眼下是一家上市公司的副总,公司价值十亿美元,他占股百分之十,名副其实,是令人瞠目的亿万富翁。

    也是谦逊的、平和的、亲切的——

    女主人毫不珠光宝气,宽腿裤,白色钩花开襟上衣,几乎是铅华洗尽。她领客人参观宅子,一层一层地上去,再一层一层地下来,楼梯宽,木板厚,木纹也是且妖娆且蕴藉,让人不忍一脚踩下去。放映室整整一面墙的宽银幕,跟影院没什么两样。茶室是幽僻的,榻榻米,中空下沉,支一方木桌,一侧头,满窗竹子,扶疏掩映。图书馆呢,当然也有,环墙的仿古书橱里书快塞满了。啊活动室是空的,只放了一张乒乓球桌,这个年龄的人,谁不能打两板乒乓球?其他活动,当然是到户外的好。

    游泳池也是在室外,但是加了活动的玻璃隔墙,上头也是玻璃顶,如果仰泳,可以看到蓝天白云,或者夜里的星星;如果夏天,把玻璃墙敞开,风透过果树和竹林一路吹到水面,不是真正的大自然又是什么!冬天,玻璃墙就要关严实了,供暖,恒温,这又比大自然舒适。游泳池真是大啊,总有三四十米长,满满一池清水,波光闪闪掠过你的皮肤……不知堆了多少钱!

    京城的文化名流都来了,全都是最最著名的——

    个个的名字都烫人,名字和真人合在一起就加倍烫人了,烟花一样绚丽明亮,你一看,啊那不是谁谁吗?只在电视上见过,或者竟连电视他也不上的,所谓江湖没有哥的身影,但到处都是哥的传说。想不到也来了,呼啸声蹿上半空,亮堂的光流灼痛你的双眼。顶级的作曲家、画家、小提琴演奏家、钢琴家、导演、明星、诗人、作家、男高音和女高音、舞蹈家、文化评论者、南方大媒体的文化记者。来客带着妻子或女友,美女如云,活色生香。

    某个著名跨国公司中国区的女总裁也到了场,在这个经济时代,她比谁都更著名,比谁都更是中国青年的偶像,女总裁从底层一路奋斗上来,像一个永不破灭的气泡从水底升起。她是奇迹,同时也是美女——风姿绰约气度不凡,白皙、性感,穿一身黑色长裙。她大约比安娜·卡列尼娜大个十几岁。

    男主人笑眯眯的,圆润得像一尊弥勒佛。哈外面更好玩,他领大伙绕着宅子转悠,在草坪上徜徉来徜徉去。

    是啊草坪,要区分一所宅子是否豪宅就要看草坪了,没有足够大的私人草坪是绝不能称之为豪宅的。这里这里,那里那里,这草坪能顶半个足球场。不是平铺的,那样一览无余可不够品位,而是有缓坡,微微隆起又徐徐滑下,流线型——如大地的肌肤一般美妙。周围种了一圈植物,松树和竹子是少不了的,松树粗而高,这可不是树苗,不知从哪儿移过来,一棵油松少说也要八千元!

    石榴、李子、梨子、海棠……主人把他的果树一一来介绍,仿佛是自家养在深闺的乖女儿;乖女儿绣出了花,石榴树结下了石榴果,有拳头大,半红半绿的。李子和梨子也都挂果了,躲在叶子中间。草地的一角,挖了荷塘,荷叶宽宽荷花红,主人适时向客人们邀功——这是今天上午才移来的。

    草坪上还支了一架原木秋千,一顶绿色四方遮阳棚,棚下有白色的沙滩桌椅。

    盛夏艳阳,白光闪闪——

    旅美画家一行来到,几辆豪车鱼贯开到栅栏外。黑的奔驰,白的宝马,他带来的是整整一个亲友粉丝团——美国的妻子和混血的女儿,美国的医生、律师、一个退役拳击运动员、一对宛若儿童的老夫妇,他们都没来过中国呢,第一次,来捧场,也顺便玩玩。

    ——人人都是兴高采烈的。

    空气中传来了烧烤的香味,循味找去——是宅子里的露天中庭架起了烧烤架,几个头戴高筒帽一身雪白的人在忙乎,是从著名的北京饭店专门请来的大厨。庭院有镂空的墙窗,隔窗可见一枝高脚荷花,宛如美人托腮。真是匠心。

    晚餐是自助,中式大圆桌早就过时了,太土,且不卫生。

    盘盏闪闪,刀叉亮亮,专业的服务生身穿制服背手立在一旁。也都是从五星级酒店请来的。长条木桌上的不锈钢容器只只都满钵满盆,菜肴、主食、果蔬、点心、面包、奶酪、坚果、饮料、酒类,无一不闪耀着广告般鲜艳的色泽——象牙白、樱桃红、咖哩黄……长的方的高的矮的圆的扁的,闪闪烁烁,它们跟平时不一样了,仿佛进了豪宅,也换上了最好的衣服,连它们自己也都认不出自己了。海红看到一款绿色糙皮如枇杷般大小的水果,拿起一看,原来是荔枝,家乡圭宁就是荔枝的产地她都差点认不出了,它红衣换了绿衫,是那样营养优良,气势逼人。

    等到所有人聚到大客厅,主人拍拍手的时候,众人才意识到聚会的高潮才刚刚开始。

    大客厅的穹顶真是高啊——要把下巴仰到天上去才能看到顶,巨型水晶吊灯瀑布般流泻烁烁珠玉,巨大的钢琴来自哪里?啊是昨天半夜2点才运到,今天早上才调好音,一切都是为了今夜。昂贵的家伙,一百多万,叫贝森多夫?跟随钢琴到来的还有一名钢琴代表,他算是半个钢琴家,他什么曲子都会弹,任何人演唱他都能配上音乐。他儒雅、谦逊,像仆役般站在钢琴的旁边,他大概有五十岁了,头发花白。

    主人请出一位真正的钢琴演奏家,他在国际比赛中获得过某某奖和某某奖,又请出一位男高音,也是在国际比赛中金奖和银奖都领过的。一个个出场,人人堪称一流。旅居维也纳的小提琴手年轻貌美,一头黑发遮住了半边脸,她是很有个性的,很重视自己的艺术,钢琴代表要帮她伴奏,她坚决谢绝;现代舞者面容忧郁五官俊朗,他表演了一个自编的独舞叫《牡丹》……

    海红始终和同来的女伴站在一起,遇到人多的大场面,她总免不了慌张。一个兼做记者的诗人给她介绍了瞿湛洋,海红年轻时写诗,跟京城诗歌界算是面熟。瞿湛洋,啊她知道他,而且,居然,他二十年前的诗她竟想起了一句,鬼使神差地,溜出了嘴边。

    瞿湛洋。

    他反应是何等迅疾——啊一看你就是广东广西那边的,他小时候在湛江待过几年,湛江离她老家只有半天车程。落雨大水浸屋系呒系啊,他说出了一句她的家乡话,不算原汁原味,却已是无限近似。

    他深深地看了海红一眼。

    海红这时候,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油菜花,她早就把自己长得金灿灿的了,她烧着自己的肌肤,在头顶燃起花朵,她还要往豆荚里结满油菜籽,把每只豆荚撑得饱饱实实的。她等着一阵风到来,把自己吹得哗哗响,花叶起伏,华彩降临,一阵风,把这片金黄吹向她的血液和骨头。而这阵风迟迟不来,她金黄得是多么寂寞啊。

    她在深井里,听到远处传来一句“落雨大水浸屋系呒系啊”,遥远的南方遥远的亚热带遥远的少女时代,纷纷落下,伴随着,还有芭蕉叶,枇杷芒果荔枝杨梅番石榴,灼热的气浪午后的阵雨……

    ——有什么在激烈摇晃。当她再次望向他的时候,她感到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家伙。

    他身边的女伴异常鲜明地飘拂,她绚丽的长裙在飘拂,白色的低胸上衣在飘拂,颈项上蓝色的绿松石,绿松石上的花纹在飘拂,她手腕上的象牙镯,象牙镯在飘拂,耳垂的坠子,头上的粗大发辫,嘴唇上的口红……它们在飘拂——

    那是一位女画家,浑身上下散发出异域色彩,犹如弗里达。她打扮得就像弗里达·卡洛,墨西哥的女画家弗里达·卡洛,传奇而美丽,才华横溢声名远播,画风充满神秘感。他们结婚了吗?不知道。

    瞿湛洋身旁的弗里达在飘拂,鲜明而寂静——在闪闪烁烁的喧腾中。

    多么令人绝望!

    瞿湛洋是什么人,一个高手,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女人心中的那团风暴。过了几天,他打电话给海红,请她去喝咖啡。

    海红心里怦怦跳着来到那家星级酒店的咖啡厅,她低眉垂眼,脸上一阵阵发烫,她都已经多大了?在传统社会里,这种女人被称作花痴。她是无视年龄的,根本就忘记了自己有多大,她身上一直没有成长的那一小块地方发了酵,越发越大,一个怀春少女在这个一把年纪的女人身上滋滋茁壮,生命的热情如水一样弥漫,香气隐隐一路上升,从内到外现了形。

    她脸上大概就是这样一种神情。

    他们闲聊了十几分钟,瞿湛洋,他是当机立断的,他说别老坐着我们来转转吧这个酒店还是不错的。海红恍恍惚惚跟在他身后,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玻璃幕墙,人工瀑布,水晶吊灯,华丽的垂帘和沙发,绿色植物高大茂盛……你在这些亮闪闪的东西中间恍恍惚惚,人工的光线使人晕眩。

    忽然他一把就揽住了她!

    就在回廊上他一把揽住她的腰,非常紧,他使她贴紧的同时他的嘴按在了她的嘴唇上。公共场所,一个男人紧贴着自己并且吻在了她的嘴唇上,海红吓得心都要蹦出来了,她闭上眼睛听见身后的高跟鞋嘚嘚响,来来往往仿佛擦身而过。

    心惊肉跳……

    仿佛是前所未有的爱情——强悍,富有侵略性。毫无道理的不容置疑。一阵飓风摧枯拉朽,深井里的根系连根拔起,再也不可能获救。身后杂沓的脚步声来来往往。她简直不敢睁开眼睛,她将看见自己无地自容,她将不敢再看他,她将不再是原来那个人。她指望血液慢慢被加热,却忽地一下燃起了大火。那狂暴的……是否,也好?

    不知怎么你们就来到了他的工作室,似乎坐在出租车里沿着二环折到东三环,护城河杨柳依依灰色楼房在光影中浮动。一套大四居,工作室兼住宅,阔大的落地玻璃窗,光线满盈,巨大的实木案桌,没有抽屉。一个房间四面墙都是CD,西方古典音乐,所有的名家,无论是交响乐还是协奏曲,每个曲子都有五到十个版本——用来把人镇住。不同的乐团,不同的指挥,不同的演奏家——他的音乐评论就是把它们之间的区别讲出来。有一台很好的音响,放点什么呢?他似乎征询,当然,她是个音盲,他头一侧,给你听这个吧。他拿出一张碟,格伦·古尔德弹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录像,古尔德的身体像老鼠一样探在键盘上,他的手则像蝴蝶,很是奇异。只看了一小会,他又换了一张碟,是一个黑人舞蹈家编的舞蹈,叫《尤利希斯》。黑人,像火一样来自生命的旋律,六个黑女人,然后是六个白人,三男三女……爱情、死亡。而流淌的乐声漫过头顶。

    不知怎么你们来到了他的卧室。

    卧室,卧室有一只白瓷大浴缸隔着玻璃……

    这些你都没有看清。因为人在飘浮中,半是恍惚半是迷糊。又因为他忽然说,我想和你做爱。

    ——如此直截了当雷霆万钧,再次让她五脏趔趄。农耕文明的小桥流水遇到了龙卷风,她一点也不想这么快就干这个!她想谈恋爱,柔软的触角,僻静的青苔,屋檐的漏水一滴又一滴,一滴一滴凝成珍珠戴在手腕上,悠长的气息隔着一层芭蕉叶,而叶儿卷得正紧。花半开,面半遮,琵琶声半断半续——海红以为她到这里来是听音乐和参观书法的!

    来做爱吧,他又说了一次。

    海红感到自己的身体晃动了一下被什么抱着一下悬空了,几步路,她落到了一个富有弹性的东西上。她睁开眼睛,看到天花板在她的上方,男人的脸也在她上方。她是不愿意的,不愿意,所以她开始挣扎,但是男人使出了强力,她蹬腿要踢人,踢不动——被什么压住了。她伸手要抓他的脸,两只手却早已被他握得紧紧的。还有什么武器没使出来?吐唾沫,是啊吐唾沫,她撮起了嘴唇,还没来得及吐出去,闪电般,他连人带嘴罩下来——封死了。

    她全身瘫软没了力气,但是眼泪却从眼角流下来——其实不是真的不愿意,而是不愿这么快就愿意。他大概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已经娴熟的手段更加娴熟,至末尾,他把她摆弄得水淋淋的,她感到,某朵沾了污泥浊水的棉花重新变得洁白,在太阳下,重新聚集了丝絮……而变得饱满。

    他得意,微笑。跟她说,爱情是最好的春药,延缓衰老。

    繁花起伏

    武广高铁还在建设的时候,有一个高瞻远瞩的人在武汉办了一个旅游杂志。他提前看到了以下景象:一列白色的列车,从广州出发,风驰电掣,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飞速掠过绵绵群山,几个小时就停在了武昌站。啊武汉三镇,长江浩浩,芳草萋萋鹦鹉洲,珞珈山上樱花开了,如云如雾,龟山蛇山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谁不想去看一看。从武汉出发,坐一点点车,赤壁,赤壁到了,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再坐一点点车,恩施也到了,清江、地下河、溶洞、漂流,加上土家族风情……还有长阳呢,风光旖旎迷死人,从宜昌下三峡,巫山神女,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这个人年轻的时候曾经写过诗),江山如此多娇。

    这时不办一个旅游杂志还等什么呢!

    2006年,经朋友推荐,海红到这家旅游杂志当应聘编辑,组稿,也写一点稿子,不负责版面,工资不算高。但这个时期她状态不错,当枪手写了一部电视剧剧本,还不定期写一些专栏,工资加上稿费,日子绰绰有余。

    火车隆隆,夕发朝至,北京的夜晚沉在身后,武汉的清晨升起在眼前。新生活再次开始了。从沉闷的家庭生活一下冲出来,成了清爽的一个人,单位就在东湖开发区里,借用房地产公司的房子。房地产是现时代的老大,它的房子总是位置绝佳。湖光山色,窗外就是磨山,到了春天磨山满山都是桃花,而东湖宽阔豁朗比起北京的前海后海和北海,更加当得起海这个名称。稍有风,湖面水波起伏汹涌有势,浩大的水啊……海红简直想写诗。走很短的一段路就能看到著名的武汉大学,树盖中绿色琉璃瓦屋顶闪闪发光,房屋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犹如布达拉宫,无尽的台阶,登山一样登上平台,飞檐楼阁,落地长窗,既像天庭也像人间,还有著名的樱花呢!如云如雾如烟,繁花重重起伏,花期没赶上真是可惜,明年一定要专门来赏樱。虽然从未见过也像是早就见过,似乎是月夜,或者是梦中,虚幻缥缈的花,大概也适合虚无缥缈的相遇,真的见了也许倒不好。

    租住的房子也在东湖边,是电力系统的单位房,他们的住宅有多的,自己住新房,旧房出租。旧房也质量不错,砖实墙厚,有管道煤气。只不过没有灶眼。没有更好,海红本来就不想炒菜,院子里有机关饭堂,早中晚三餐都解决了。

    房东六十岁,退休的工会干部,笑眯眯的,对她出租给海红的一居室很是自我欣赏。她领海红看房子,不住口地称赞,四楼,四楼最好的,不高也不低,上面的五楼是顶楼,夏天最热,又容易漏水,一楼特别潮,墙角都能长蘑菇,二楼三楼都不够亮,树叶全挡着光了,蚊子又多,四楼最好。她满意地环顾自己的这套一居室,仿佛是第一次看见,家具都是全的,她摸着大床的床沿,有些依依不舍似的。没有衣柜没关系,这有一个壁橱,她把壁橱的门打开,里面拴了一根红色的塑料绳子,绳子上挂着一串旧衣架,一律的铁丝弯钩,还有两根竹条做成的裤架,还有一些竹夹子。女房东欣喜地说,你可以把衣服挂在这里呢!

    到了厨房,她又欣喜道,瓷砖通通擦过了!海红觉得有点怪异,虽说瓷砖闪着实白的光,但是看上去却总有那么一点不洁感。灶台上放着两三只大大小小的铝锅,锅身和锅盖都有些凹凸不平,看来真是有年头了。碗柜里有淘汰下来的碗筷、杯子和碟子,有点陈旧,有点油腻,不知多久没人碰过它们了。卫生间比一张书桌略大,仅容一人,忽然海红发现,马桶怎么是光的,垫和盖都没有,这可怎么用呢?女房东也跟着咦了一声,好像是刚刚发现。她安慰海红道,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我明天就去买。马桶跟前还有一个红色的塑料矮凳,让人摸不着头脑。过后海红才明白,这是用来搁手纸的。

    这些都不重要,最要紧的是热水器。你要记得提前四十五分钟插上电源,洗澡前一定要记得把电源拔掉,千万千万,一定要记住,不然会漏电的。她指着贴在墙上的警示条,那是她老头子在世时用毛笔写的,她用红墨水加了三个惊叹号。门厅里有一台洗衣机,双缸,又大又笨。有轮子,女房东脸上再次放出了光,可以推到卫生间放下水,用起来很方便的,洗床单或大件衣服,在一个缸里洗完了,再捞到另一只缸甩干。怎么样,满意吧?满意吧?她明亮而急切地问道。

    环境倒是不错,推开窗,窗前是茂密的绿叶,一群麻雀啁啁飞散,有竹子,有桂花树,最多的是粗大的香樟,一进大院,气温比外面要低上三四摄氏度。饭堂也不错,中午有不同的汤,早上有饭堂自己做的热豆浆。不错吧?不错吧?女房东一见到海红总要热切问道。不错,海红答道。她也真的觉得不错起来。

    骑自行车上班。车是二手的,看上去旧,轴承加了润滑油,脚一蹬,也算滑溜。出大院门,过马路,到梨园广场左拐,就看见东湖的大片水面了。一路骑车,闻着水腥气,过了一家水上餐馆,一拐,就到了。

    有个休息日海红独自骑车到对江的汉口去。武汉三镇真是大,不过有了长江二桥就不同了,从徐东路直接上长江二桥,江风浩浩,从邈远的天边直灌进海红的衣服,衣襟拂拂鼓荡,精神为之一震。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过了桥往左拐就是著名的沿江大道,一个多世纪前的英法德日建筑列列长街,犹如置身于历史大片之中。

    她信步走下江堤,站到一片芦苇中,水浊,鸟飞,粪便和青草的气味和水腥气混在一起,天旷地远。

    得工作之便,去了不少地方。洪湖,洪湖水啊浪打浪,没有大片的荷花莲藕,但是湖蟹肥鱼;木兰湖,木兰湖,金色的花瓣落尽,夏天即将来到,你的光芒收敛,藏进无数个豆荚,成为小小的心。她真的写了一首诗。丹江口、武当山、神农架,最难得的是鄂西恩施,坐长途汽车十三小时,但是清江的水真清啊,一段一段的落差,两段落差之间一江碧水平如明镜,还有举世无双的大溶洞呢,洞内竟然有高山和大河,完全是另一个万千世界。

    回来的路上路过随县,曾侯乙的编钟当当敲响,古代的编钟乐曲跟你一路青山绿水回到武昌。下雨了,雨丝飘拂,万物湿润。

    她给瞿湛洋发短信,山河浩荡,你来吧!

    瞿湛洋是你心上的一束阳光吗?那时候。寂寂暗夜,忽然一条短信从天而降,叮咚一声,仿佛某处琴弦响了一下。绿袍挑尽葬春水,银鞍理罢种蔷薇。这是谁的诗呢?他不答。反复看,不甚明了。一种莫名的东西,她就是喜欢。

    她也给他发短信,你是我左边的空虚,我是你右边的阴影。他问,你的诗?啊是别人的。是我的心情。

    忽然又有一条:

    伤心大抵长生殿,销魂不过锦灰堆。

    既惊艳,又惊心。而且,颓废。不过又,实在漂亮。

    夜深了,他不说晚安,他说,叠袖而眠。

    亦是一个莫名的句子,有莫名的妙处。

    即使有瞿湛洋,海红也常常要回到北京道良的身边的。她牢牢记着道良说的话,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出于自私的目的,你不愿放弃这个家。她也总是记着自己跟道良说过的话,不管以后我的情况怎样,每年中秋我都会回来和你一起过。他们去办离婚手续是中秋节的次日,道良伤感地说,这是我们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中秋节了。想到自己将独自在武汉度过那些没有着落的节日,海红立即表示,无论中秋,还是春节,她肯定要回来和道良一起过。道良脸略宽一宽,又说,怎么可能?还有别人哪。

    别人是谁?瞿湛洋是不算的,为什么不算,海红纵然糊涂,也明白两人的关系不能往远处想。后来她告诉瞿湛洋她离婚了,他果然吃惊地问道,是吗?是实在过不下去吗?然后他说,你真傻。

    海红说,没有别人,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你是这样悲观,却又这样莽撞。道良便说,你的心思我还不明白?前途不明,先一脚踩出去再说,好呢,便头也不回走掉,不好呢,再缩回来,我还不知道?就像一顶帽子捂在地上,不知里面是什么玩意,是蛇呢,赶紧撒手,是珠宝呢,便好得很。海红听了很开心,以为一针见血。

    她便常常回北京,火车夕发朝至,在车上睡上一夜,第二天早上七八点就到了。拎着简单的行李,坐上出租车。朝日初升,一路向东,太阳在正前方晃着眼睛,她从包里取出墨镜戴上。正是上班高峰,车多路塞,但她不着急。到家了,虽然已经离婚,但这里还是家,因为道良和女儿在这里。一进门,银禾就给她热牛奶。海红在火车上不吃早餐,回家吃。四分之一馒头,半碗牛奶,一个鸡蛋。然后她洗漱,看报纸和杂志,一段时间积压下来的,道良给她留着。中午吃粥,菜呢,一个时令青菜,另一个,瘦肉炒土豆,或雪里蕻肉末,或莴笋炒肉片。有时候会煮一只咸鸭蛋三人分食,或者来一块酱豆腐。菜总是吃不完,银禾把剩菜拨到一个碟子里,留到晚上自己吃。

    海红像原来那样承担一大半的伙食费和全部的水电煤气电话上网费。天太热了,空调要换新的,她自告奋勇,全额由她承担;电冰箱坏了,买一个新的,也是她来买。春泱上的学校属民办公助,学费不菲,加上家教费补习费,也都由海红统统揽下。

    她的固定收入比道良的退休工资高一倍多,还有不定期的稿费,她理所当然地贡献给这个离了婚的家。

    她是慷慨呢,抑或是自私?她有时觉得自己是慷慨的,离了婚还自愿扛着一个家;有时她又疑惑自己是不是出于自私的目的,是要为自己留后路?留后路,一点也不错,不让孩子和双方亲戚知道就是要留后路。她在对自己的两种判断中来回拉锯,把自己的睡眠锯开了,她的失眠大概就是这时候加重的。

    事情实在古怪,一个收入比丈夫高的女人,一个自以为是的自由女性,她这样处理自己的生活。娜拉走后怎么办?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但娜拉是经济不能独立的女人,海红你,可不是。

    那你为什么会如此依赖道良和这个家?

    你希望回到一种压抑的生活中去吗?你希望被一个人所控制吗?你希望以自由之身回到不自由中去吗?难道你缺少生活能力,觉得独自一人不能生活?难道你仅仅因为不想独自一个个人吃饭,不想独自一人长久待在一间空屋子里,不想一个人过节就要回到你逃离的生活中?自由……自由对你一点用都没有,你不享受它,它就给你带来空虚和抑郁。一个人如果不够独立成熟,她必然承担不了自己的自由。海红仿佛看见了一只鸟,它在笼子里经年累月,它的翅膀早已耷拉下来,笼子的门打开了,它却不飞,它在笼子里徘徊来徘徊去,它硬着头皮钻出了笼门,它一振翅,却掉了下来。你的翅膀也早就退化了吗?

    不对,她不能承认这个。

    无论如何,她还是觉得离婚改变了两个人的关系,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感到压抑了,因为她随时可以走开,她不走是她的自由选择。他也不能控制她,只是提醒她,现在大街上亡命之徒遍地都是,大白天都能杀人,单身女人走路危险太大。独立生活,你是比谁都更早啊,在记忆中,你从来就是独自一人。

    这个自幼年起就没有了正常家庭的人,正是由于对感情的极度渴求,所以才离婚,同样也是极度渴求情感,她才无法离开被她抛在身后的家一步。无论如何,她感到,比起遥远的圭宁母亲的家,这更是她的家。

    在北京的日子,海红晚饭后出门散步。往东,再往南,有一个小小的街心公园,公园下去是一条细细长长的胡同,一直通到朝阳门。空地上有一队老太太扭秧歌,她们穿着鲜艳的衣服,腰间系一条大红绸子,胖的胖瘦的瘦,有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流着哈喇子跟在队伍后头,两脚乱蹦,双手不停地向后挥舞。两个老头一个打鼓一个打镲,他们边打边看着秧歌队里的老太太——也不都是那么老,有的并不老,腰身苗条,在旋转弯曲的绸子中脸庞一闪一闪。咚咚锵,咚咚锵,在秋冬里凭空暖着了空气,听到鼓镲声人人都要紧走几步围近来,在灰色的街道上,在暗下来的黄昏中,鲜艳的秧歌就是开在枯索日子里的花,谁不停下来看一看呢!围着观看的人很是不少,海红也挤在其中,挨着热腾腾的人群,从困扰的内心探出头,她实在需要这样的时刻。

    后来胡同消失了,成了庞大的高楼和楼前的绿地,绿地间做成了一个小广场,海红走二十多分钟来到这里,雪山啊,霞光万丈,雄鹰啊,展翅飞翔,她听见少年时代熟悉的歌声——

    是一片人在跳舞,她们提了一部手提音响,偷电,她们得意地说,偷的是路灯的电,每个人半年交五元钱,这钱是用来贿赂保安的,这样她们偷电时就不会有人找麻烦了。剩下的钱她们要给老师,老师是一位六十岁的女子,她四肢颀长,身材柔软,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藏族舞、新疆舞、傣族舞,她跳得真是好。太湖美呀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水,太湖的水已经被沿岸的工厂污染了,蓝藻浮溢,恶臭盈鼻,但她们跳得起劲,尽量柔软如水。老师一定是专业的,啊根本不是,她是一名工人,退休了,听说她从小热爱舞蹈,但一直没有机会。这下好了,她每天跳。有一天下雪,来了近二十个人,刮大风,也来了十几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她总是要来的,她没结婚,没有自己的家,没孩子,也没工作。下岗了,她跟老母亲住在一起。她站在边上,有时也跟着比画,以旁观为主。她并不孤僻,主动跟人说话。她对海红说,时间太多太多了,太闲了,没有事情干。

    下雨了,音乐中舞蹈着的人还不愿停。但是哗的一下,雨忽然大了,有人说散了吧,眨眼间人已散尽。朵朵雨伞嘭嘭张开,仿佛人人都知道这天要下雨。

    海红像那个闲得无聊的女子,天天来看街上的女人跳舞,风雨无阻,下雪她也来,冬天刮大风她也不怕,她戴上绒线帽子和手套,顶着大风步行二十多分钟,最热的三伏天,她就带上一条手绢,边走边擦汗。

    她奇怪地看上了瘾。站在边上,听着三四十年前的歌曲,仿佛回到中学时代文艺宣传队的日子。跳舞的女人跟她年纪相仿,她们有多老她就有多老了,那时候厂矿学校部队那么多的文艺队,这么多的人被时代教会了舞蹈,她们跳呀跳呀的——锻炼身体。

    海红每天赶到这里和陌生人在一起,她们问她,你是哪里的?唔她是住在那边的。

    雪山啊,霞光万丈,瞿湛洋如同她的雪山吗?雄鹰啊,展翅飞翔。心如鹰鹞千山外。她迎着一支老曲子走过去,在陌生的人群中跟着那个六十岁的女子跳起了藏族舞,雪山啊,格桑花啊,雅鲁藏布江啊,虚拟的长长衣袖和雪白哈达在飘动,天上的白云像棉花一样朵朵裂开,月亮在云间穿行,把每朵云的边缘映亮。藏歌曲终,一抬头,看见满天灼灼花朵。

    在北京过完五一,7号回到武汉。9号,瞿湛洋来了,他那一段没什么事,四处闲逛会他昔日的朋友。他到武汉来,武汉军区有他小时候在湛江军分区大院的玩伴,玩伴借给他一辆越野车。决定开车去江西婺源,杂志社的每个人都去过了,极尽渲染,白墙黑瓦,小桥流水人家,油菜花灿灿天涯。

    10号上午,他们从武昌动身,加油,过大桥,沿某某国道奔向江西。车上的音响不错,瞿湛洋后悔没带几盘他的CD,他的玩伴口味杂沓,车上有一盘邓丽君金曲,一盘莎拉·布莱蔓,一盘阿根廷女歌手自己翻唱的CD,还有三盘巴赫《马太受难曲》,包装精美,大概是某个喜欢宗教音乐的朋友送他的。瞿湛洋说,出来玩,就别听什么受难曲了,多变态啊。邓丽君,甜蜜蜜,太甜了,至少得莎拉·布莱蔓。好了,歌声清澈空气流通。山河浩浩荡荡。

    忽然看见有路牌,庐山。啊庐山这么近,算起来,瞿湛洋有二十年没去过庐山了,海红呢,从来没去过。遂临时起意,去庐山。高速公路真是快啊,盘山而上,一路修竹,11点半就上了山。

    在山上吃饭,之后他们先要去找美庐,二十年前瞿湛洋来庐山的时候美庐可没开放,三十多年前宋美龄还是一个反面人物,骄奢淫逸,用牛奶洗澡,现在呢,风华绝代举世无双。拥进美庐的游客最多,1933年,一个名叫巴莉的英国女人送给她的好朋友宋美龄的这幢别墅成了庐山的最大兴奋点,游客们拥挤着在回廊和楼梯移动,后背挨着后背,啊那是卧室那是餐厅那是浴室,浴缸浴缸就在那里,七十多年前的旧浴缸引起的惊呼此起彼伏,浴缸啊牛奶啊,它们终于从遥远的高处簇簇跌落,成为众生的消费品。大家走到二楼露台上探头一望,然后又绕房一周,竹林真是丰茂,据说是蒋介石手植,两棵四百年树龄的金钱松也是蔚为大观,而宋美龄在墙脚下种的凌霄花爬满了墙,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开花了。众人挤着照相,单人照、集体照,人人兴奋不已。

    两人去看散落在各个幽僻处的别墅,没有游人,也不开放,仿佛是另一个庐山。陈诚别墅、胡宗南别墅、冯玉祥别墅、讨袁将军李烈钧的崇雅楼、陈三立(著名的陈寅恪的父亲)的松门别墅,以及高大巍峨的吴庐,气派的云天别墅,那些内廊敞开式、内廊封闭式、半封闭半敞开外廊式的别墅各具风格。满山岭俱是大名人。

    还找到了汪精卫别墅。汪才活了五十一岁,却是大起大落人生,小时候是一个苦孩子,年轻时革命先驱热血英雄,刺杀摄政王,中年成了头号汉奸,他妈的真……瞿湛洋说。光线暗了,他们到天街去,找一家馆子,吃了一只炖土鸡,住了一夜,第二天下山奔婺源。

    路上瞿湛洋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他手机里传出她的类似撒娇的声音,海红想起那个打扮得像弗里达的女画家,她是美人蕉,耳坠叮当响——你是他的第几个?她不便问他这些,这会使她显得小气。但脸上像蒙了一层灰尘,路上景色暗淡,没有油菜花。

    哎呀你吃什么干醋——他说道,甚至笑,他觉得这太可笑了。他问你觉得多少个你能接受呢?在你之前,有六个,这总可以吧,不算多。现在肯定没有别人,只有你。走遍了全世界只有六个,这算多么?

    但是油菜花呢?一路上没有看见传说中的油菜花,那种漫漫无边的金黄色,在5月份的这个季节,统统结了籽,该收割了。可以看见田里有农人收割油菜,他们手拿一柄长杆镰刀,一挥一扽,一挥一扽,倒伏的油菜被割下放到身后摆成整齐的一排排;另一些人把割下的油菜捆成结实的大捆,一捆捆立在田里,敦实参差,宛如心满意足的农人。劳动场景散发出崭新活气,令海红心情轻松起来。

    他们先到了一个叫上晓起的地方,古樟森森,绿水泠泠,大片的菜地翻起了松厚的肥土,有一头牛、成群的麻雀,还有一棵樱桃树。他们买了一只鸡让人当场杀来剁成块——她烧灶,他掌勺,久违的木劈柴在灶膛里哔剥得起劲。他问人,有辣椒吗?最好是干的,红的,一截就够。他兴头十足地说,辣椒用来炝锅,去腥提味,你吃不出辣,但是味道会很鲜美。鸡块下锅他一阵翻炒,他要姜,要酒,要糖,要酱油,盖上盖,闷一闷,最后他又要青蒜,绿色的蒜段嵌在金黄的鸡块中——起锅了!怎么样?怎么样?

    世界如此辽阔,而山河浩荡。海红感到自己的身体是湿润的,嘴唇鲜艳,简直可以不用口红;肌肉紧绷有一种饱满感,皮肤浮起一层光泽,眼睛波光潋滟涨起了秋水。他们在上晓起住了一夜,第二天到一个叫大李坑的地方去。

    一路下雨。雨大路窄,好在迎面的车不多,瞿湛洋的驾驶技术也够用。在雨中他们来到大李坑,透过雨幕他们看到了白墙黑瓦檐头墙头,村头有一口大塘,村后一座青山。村民们披着雨衣在村口指挥他们停车,就停这里就停在这里,有人专门看着没问题,他们殷勤说道。沿着水塘进村,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闪着水光,一边是木门住屋,一边是水塘,石阶探进水里,有人披着雨衣蹲在水边洗竹笋,笋壳剥在青石板上,露出白嫩的笋肉。隔着水塘的山坡有一条石板路,那是一条徒步的路线,上山,往左,可以到虹关,那里有廊桥,像廊桥遗梦那样的廊桥?上山一直走,可以走到很高山顶的一个村子,叫查平坦,名字真古怪。那里不通汽车,油菜花最盛,而且有高山云雾茶。你们要去吗?领路的村民问。

    他们选了一家农家住下来,因开发旅游,许多人家都改造了标准间,有独立卫生间、太阳能热水器,包伙食,腊肉腊鸡挂在厨房的墙上,熏得微黑。他们的窗口正对着一片菜地,有几畦种了青菜,叶子粗大茁壮,大雨一阵阵泼在叶子上,发出噗噗之声。另有半畦地翻开着泥土,在雨中泥土是水淋淋的黑。

    雨太大,不能出去了。电视也没有信号。出于无聊和精力旺盛,瞿湛洋到厨房抓了一把盐,给海红做全身按摩。发潮的细盐洒在赤裸的身体上,两人的嬉闹声从窗口传到菜地,雨正大,雷声阵阵灌顶,青菜叶子被更猛的雨点击打得频频下垂。

    这个时候,四川汶川山崩地裂,八级地震。在北京家里,道良刚刚吃过午饭,他这天上午先到海淀新大西洋城给史安童的虎皮掌浇水,然后再去报国寺的古玩市场逛一逛,回到家就已经2点。吃完饭他坐在沙发上,他发现灯绳在动,是地震,这种情况他以前遇到过,是轻微的,因为茶杯里的水没洒出来。银禾——他喊道,银禾从厨房里出来。这时灯绳已经不晃了。

    春泱这天下午在天安门广场西侧的国家大剧院里,学校组织全年级前往参观,这座举国瞩目的国家大剧院刚刚落成不久,引起争议的巨形鹅蛋浮在一片水面上,令全国人民兴奋不已。门口是下沉式的,要走下许多台阶才能走进去,春泱们穿着校服,像一群麻雀从下沉的阶梯走走走,走到宽大的通道一抬头,哗,头顶满满的水在玻璃之上,走在水底下,水在天上,阳光透过水蒙蒙地散进来,水纹一波波地在头顶荡漾。真是奇妙。她们站在滚梯上,一层一层上去,又一层一层下来,每个厅她们都要进去看看的,话剧厅音乐厅歌剧厅戏曲厅,书店礼品店咖啡店,地面一半红色大理石一半黑色大理石,钢架互相咬合,生猛而威严。孩子们拿出他们的手机拍呀拍。这时候,春泱看见她头顶的一盏吊灯在晃动,它左右摆着,以一种优雅的垂感。春泱认为,这肯定是这座剧院奇妙的设计之一。

    5月19日,地震的头七,全国哀悼日,下半旗。14点28分,鸣笛,默哀三分钟。这个晚上,海红第一次做了那个地震的梦。她梦见饭桌大的巨石滚滚而下,她跑到哪儿巨石就滚到哪儿。只好爬上树,坐在树杈上。树底下是一片大水,水底有一只饭桌大的巨大草筐,里面站满了人,他们奇怪地望着她……

    8月初海红回到北京,一进住宅楼,收发室的人就塞给她一个胸牌,上面有她的照片,写着志愿者三个字,还有派出所的电话号码,说明文写道,奥运会期间,希望能协同工作,发现可疑人员,立即打某某电话。晚上出门散步,看见马路边上坐着一排排戴着红袖箍的协管员,街道的老太太全被动员起来了,她们兴奋、认真,穿着新发的印着“奥运志愿者”字样的T恤,一边打着蒲扇,一边用她们视力渐弱的眼睛盯着所有过路的人。

    8月底,海红接到瞿湛洋的电话,邀她一起去周庄,参加一个叫作“滚动天空”的民谣诗歌节。

    行前她做了一个梦,先是再一次梦见地震,饭桌大的巨石滚滚而下,巨石跟着她,她到处躲,后来她爬上树,坐在树杈上……之后梦见她一个人去印度旅行,梦中看到许多被烧焦的人,像电线杆一样立在路边,每几步就有一个手持大刀的人要砍那些烧焦的人,左右两边都是手拿大刀的壮汉。心惊着耳边响起解说词:在印度向来有吃烤人肉的习惯……梦境接续着,自己驾车去看孩子,事实上海红根本就不会开车,在梦里她车开得飞快,差点撞着一个小男孩,好在她提前拐弯了。前面有一道沟,过不去,她只好下车,一人独力把车子往肩上扛,这时候车子变成了木板车。在梦中她费尽了力气把木板车扛过了沟,终于到达一所房子跟前,但她发现她到的是后门,门上拴着一把大铁锁,贴着一张字条,她凑到跟前看,鼻子却爬了一片蚂蚁,她来到一处水龙头跟前,把蚂蚁冲掉。

    奇怪的梦,它意味着什么?

    周庄到了,走在石板路上,听见流水响,乌蓬船在河道里,窄而深的房子,啤酒涌出白色的泡沫,烧烤架在露天的水边,奇形怪状兴冲冲来来去去的年轻人,看热闹,掮着吉他,免费啤酒,狂欢。海红听见一首歌:你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再摔倒,你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再摔倒……瞿湛洋消失在人群中,不知去哪儿了。

    还有一首歌,歌词让人心惊:这是夏天最后的一个黄昏,河里的水都越来越凉了,河边的水草忙着结婚生子……而我们的家已经荡然无存……

    啊你需要一个人把大木车扛过沟,梦中的场景历历在目,门上拴着大铁锁,一张字条在拂动,凑到跟前看,鼻子上却爬了一片蚂蚁。

    晚上两人没有在一起,没有心情。互相吸引的东西不知怎么就消失了。情欲的热气是怎样冷却的?海红不知道。从周庄回来之后两人基本不再联系。一段关系无疾而终。零因果。

    世界缩成一根针

    世界空虚。

    世界缩成一根针扎在肉里,只是锐痛。有一个伤口看不见,但久不愈合。那根针一直捅进去,直到血管的深处。

    他们甚至没有告别。也许周庄就是告别,那首从水边传出的歌声就是冥冥之中的昭告。这是夏天最后的一个黄昏,河里的水都越来越凉了,河边的水草忙着结婚生子……而我们的家已经荡然无存……

    行前那个梦也是一种预示,真是再清楚也没有了。是啊,烧焦,是指自己内心的火焰太强烈;不会开车却要开;一个人费尽了力气把木板车扛过了沟,这份感情会很耗力气;好容易到了,却是后门,门上挂着大铁锁。是,那时他已经准备结婚,他的固定女友怀孕了,你到达的只是后门。

    饭堂的菜就是这时候变得难吃起来的。尤其是晚饭,常常是中午的剩菜,菜摆在案台上,无精打采的,饭堂也只留了一个人值班。没有人来打饭,值班的人到饭厅来看电视,古装打斗片,刀光剑影正热闹,虚拟的铁器撞击声来来去去,剩菜越发奄奄一息。

    算了!

    她到街上去。出门不远有一条小街,两边各一溜小吃店,从兰州拉面到桂林米粉,热干面小笼包饺子馄饨烤红蓍,炉子一律摆在街沿上,煤灰堆在炉边,门店里面摆两张小桌子,门口外也摆两张。洗碗的污水当街泼过去,就在矮凳旁边闪着浊光。蜂窝煤正红,一锅水冒着热气,老板娘都是又利索又敏锐的,你一望,她立即迎着问,吃点什么撒?

    她什么都不想吃。

    密密的一排店铺挤得紧,杂货铺也夹杂其中,水龙头塑料管尼龙绳铁钩铜锁马桶搋子,杂乱淤滞。有一个鞋铺,两米宽,摆了货架,人侧着身子可以入内。一个中年男子,神情笃定,他在小铺跟前横一张书桌,上面摆了个厚纸壳,上书:定做皮鞋。手工业在这个城市里一息尚存,缝纫铺也是一个作坊,沿墙根的三台缝纫机嗒嗒发声,硝烟弥漫,地上的线头碎布,仿佛弹壳遍野。贴墙挂了一排男女西装,颜色古怪,蓝不像蓝绿也不像绿,件件都安上了金属双排扣,它们仰面停在那里瞪着你。

    它们瞪着你,瞪着你……它们为什么瞪着你呢?

    一家音像店,看店的男孩女孩人人头发怪得出奇,不但染黄而且两边剃光,头顶剩一撮竖着,后面也留了一绺,像老鼠尾巴。他们满不在乎的,脸上一副傲慢,难道把头发染黄就可以看不起一切人么?或者只是喜欢酷,酷,就是这样一副冷冷的神情。药店,小街上竟然有三家……

    路过药店你有些庆幸,幸亏没有出状况啊,假如月经过期不来,就要到一家僻静的药店去,闪身入屋,在一溜药柜前走过,做贼心虚又要装作漫不经心,你忽然停下来,飞快地瞥一眼,手指往下一点,说,要这个!一只小药盒揣进包里,飞快撤退,回到自己的小屋,安全了,药盒放在枕头边,心里惦记着“早晨的第一泡尿”。早上醒来,把尿排在脸盆里,妊娠试纸,泡进尿液,等啊等,几分钟无限拉长,一指宽的试纸,上面是否会出现一道杠?

    你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刻。

    熟食店的烧鸡,在一只突出街面的玻璃罩里,色澄黄皮起酥,油光水滑是刚出锅的样子,女档主的风情很是抢眼。对面有家卖酱鸭脖子的,它很识相,井水不犯河水。不打擂台,低调,自知,心平气和。酱鸭脖子是没有那些馋人香气的,没有就没有,它就在那里,能看见就行,档主也不吆喝,有人在档口停下来,他也不殷勤,要买的自然会买,多操一份心都是苕货。这样荤腻的档口竟是清静的。

    终于饿了。

    她看见一只大电饭锅腾腾升着热气,糯玉米!揭开锅盖,每根玉米都是粗大健硕颗粒饱满,也许是转基因?否则哪来如此完美。啊转就转吧,她买了一根吃起来。

    小街是Y字形,走到三线交会处玉米正好吃完,往左的街暗而短,通街仅有两盏惨白的路灯,光线掩在浓密的树影中,一点弱光,怎么挣扎也过不了树底下。只路中间有些许淡光,两边都是黑的,亦无店铺,是机关的围墙,墙头用碎玻璃片插满。一直暗,到了前面似乎有了些光影,是洗汽车的,有一面斜坡,立着一块牌子,看不清,用不着看清也知道,那上面写着“洗车十元”。紧邻的一家,门额上白底红字一个灯箱,是整条暗街最光鲜处,四个字:中医按摩。

    按摩,啊她需要按摩,这只灯箱提醒了海红。试一试,试一试,让自己舒服。

    是家夫妻店,两人笑容殷勤。中药泡脚足底按摩,二十元,全市最低价。颈椎肩部按摩、腰腿按摩,直至全身按摩,一律二十元,一小时。低得难以置信。只是要你办一个卡,其实也没有卡,是在一本四角卷边的小学生练习本上,写上姓名、电话、已付钱数,来一次画一横,一百元可以画一个正字,五画。

    窗帘是半截的印花布,耷拉着,外面洞黑,外面没人看的,按摩师是一个小伙子。你仰躺着,他猛搓两手,然后压在你的眼皮上,微热,有廉价香皂的气味,就二十元一次来说,已属讲究。肌肤相接,纵然是在脸部头颈的穴位,也有瞬间的异样滚过。你要说话,破掉空气中紧绷的气氛。你就问,他就说。他说他是医学院毕业,在附近一家医院当按摩师,来此处是兼职。又问,再又答。陕西人,陕西扶风人,如此远,西北与南方,火车翻山越岭过隧道,跨了黄河过长江,是考大学过来的,父母兄弟,都在老家。过年才回去,没有成家。谁愿意跟呢,没有车也没有房,住在医院的集体宿舍。

    他又让你翻转身趴在按摩床上。一个圆孔,脸朝下,任别人的手在后背——按、刮、揉、拍。他说可以上门服务,价格另议。黑暗中一道闪电,是否,是做某种特殊服务的?又不像,很坦荡,丝毫没有,暧昧不明。把你的手机号给我,手机号,上门服务,价格面议,你像瞿湛洋那样理一个平头最好了,像一个体面的情人,年轻,健康,略有苦闷,在某一个夜晚,沿着东湖的水杉和法国梧桐,以及桂树柳树和桃树,你要像一匹马那样旁若无人……一个女人在黑暗中等你,价格面议。他的手从她的后背掠过,这个女人一声不吭,但他发现,她的肌肉变得紧硬。

    次日又去,扶风籍的按摩师却碰巧没在。店主说他来做。他说自己是专业人士,家传的,他报出一个名字,某某某,认为是名满天下的响亮,你绝对不可能从未听说。他说他是这个某某某的侄子,亲授的。在门厅的灯光中他歉然说,我来给你做,今天按摩师没来。他拿一方白布蒙在你的颈椎上,手指隔着一层布发力,肌肤的短兵相接被一层布喝退了。店主手法轻柔,说起安利产品钙镁片。腰酸背疼主要是缺钙,若要吸收钙还要补充维C,而安利是纯天然的,在美国的某处,有一片无污染的土地,上面种了几百亩樱桃,安利的维C就是从这些樱桃中提炼出来的。按摩做完,话头还没收住,你拿起刚买的几只橘子要出门,他就感慨,一粒维C就能顶这一兜橘子啊!

    要买安利就给我打电话,店主递给海红一张名片,那上面的名头已经不是按摩师,赫然印道:高级营养师。世间的事情真是瞬息万变。纽崔莱,美国的营养巨人,跨着大步,嘎嘎嚓嚓地走在中国大小城市的无数角落里。

    一个人走在空茫的街上,不时地会想起道良。如果你知道剔除生活中坏的那半边,剩下来好的那半边就是生命里的黄金,你还会跟道良离婚吗?你剔掉了坏的半边,好的半边也随之消失,而你再也找不回来了。

    有一些无聊的夜晚,海红走到Y形街会拐到右边的那一岔。这街不暗,亦不亮。路灯是黄的,隔三四棵树就有一盏,树疏,又矮,挡不住光,光影就黄黄疏疏地散在街面上,远看人,看不清,近看,也看不清——凡人凡物皆朦胧。

    它比左边那条街长得多,人迹却是一样地少。有小汽车慢慢驶过,路面长年失修,走不几步就一个大坑凹蚀下去,坑里存有下雨时的脏水,一车轮轧下去,泥水飞溅,摩托车、自行车、行人随意穿插,只有自己多加小心。

    这街不知何故毫无人气,它也有一些铺面,窗帘店、复印店、药店,一两家发廊饭馆,花插着亮一点光,远远看去都杯水车薪,疏淡冷清令人困惑,或者人少街就暗?两边的房屋很是奇怪,它们与街面不在同一水平面上,左边的统统低下一大截,右边的则相反,一律高出一头。左边的店铺也好,住宅也好,门口不是下一个斜坡就是下好几级台阶,总要下落半层屋的深度,才能进得了门,让人觉得这店铺不够通透敞亮,人的形状也不那么光明坦荡。右边的屋子似乎故意要与左边作对,它要高出半层屋,站在街面上看它,它犹在半山坡,任何一处,门口都是十几级台阶上去,腿脚不好的人,望之生畏。纵然好脚力,天热体乏,也不愿麻烦自己。

    这样诡异累人的高低街,贫乏的果树,它能结出什么样的果子来呢?要细看,其实它真的是有一些神秘内容的。

    有许多灯箱,它们跟“中医按摩”那样光明正大的白亮不同,它们是暗暗的粉红色,“按摩”“洗头”“洗脚”,既然是粉红色的灯箱,那就有名堂了。走上十几级台阶,看这一溜粉红,每团粉红的光晕中坐着衣着暴露的女子,第一眼就看到她们胸前紧挤着的肉,半边乳房昂着,白花花的肥厚,头发散着,眉毛细而弯,嘴唇鲜红,脸上一层粉。三两人,或者独自一人,慵懒地坐在屋厅的长沙发上,歪坐、斜靠,露出短裙下的大腿根。有一间,有一个半大老头正与两个女子嬉闹,女子扬着手说,打你!

    一家粉红色的按摩屋门前有个牌子,上面写道:浴盐按摩、藻泥按摩、牛奶按摩,超值服务。真是新奇诱人。海红抬腿就要进去,刚一探头,屋里的几名女子一律斜眼以对,似乎遭到了冒犯,而她们是凛然不可侵犯的。按摩颈椎多少钱?海红问。我们是休闲的,不做中医按摩。在凛然中总算有了个回答。休闲、粉红、胸前的白肉和放肆的嬉闹,唔,她们是做皮肉生意的。但你不能歧视她们,按照国际惯例,应该称之为:性工作者。

    这天晚上,从高低街回到住处,掏钥匙的时候,海红摸到包里有一样硬硬的东西,她一看,是一本小书,小册子。拿出来看,这书比巴掌略大,书封上是瘦瘦的字体:《失恋治愈手册》,真是诡异莫名,她根本就不可能有这书,出门的时候包里只有手机、钱包、纸巾、钥匙和润唇膏,多一样都没有。是吃了晚饭出的门,没逛超市购物,也没去按摩,连跟人搭话都没有。

    真是撞了鬼!

    你向来接受来历不明的东西,视之为神秘经历。

    也许如柳青林所说的,有一股时间的支流?这本口袋书是死去多年的柳青林从那不可知的时间的支流漏下来给她的?姑且存疑吧。大概自己真的需要这样一本《失恋治愈手册》。

    她看这书的封面,是深蓝的颜色,有一只透明的玻璃瓶,瓶子里有一只猫头鹰,猫头鹰流下大颗大颗的眼泪,眼泪存在瓶子里,淹到了猫头鹰的脚。打开第一页,有六个项目指标:开始新恋情的决心,最近是否经常笑,是否喜爱自己,等等。小册子要求,每天都要按照这六个指标检查自己的状态,并记录下来,这样就能发现自己心情的变化。据科学调查,一般人们从失恋中走出平均需要一百二十二天,但若照这六个指标,每天积极调整自己的心情,就能大大缩短这个时间。此外,手册还介绍了迅速入睡的方法,让心情好起来的菜单,适合失恋者看的电影,以及名人名言——乔治桑在与肖邦的恋情结束后,这个伟大的女性说,这是何等的解放!

    整个小册子,只有这句话打中了海红。是啊,这是何等的解放,让瞿湛洋滚得远远的吧。

    这是何等的解放,她在周末空无一人的饭堂里,默念着乔治桑的至理名言,感到饭菜依然难以下咽,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灯光晕暗的高低街上,依然黯然神伤。

    她跟周围的人保持着距离。这是她的毛病——像海豆发病时那样,她给自己画了一个圈,然后把自己囚禁在这个不透风的容器中。我们的海红,她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诉说心事。

    她感到全然的孤独。

    铁锚

    她做梦。

    梦见自己跋山涉水去找一处洗澡的地方,一路上流着血,找到了却发现这洗澡间的隔墙太矮,而且有窗,挡不住身体,只好穿着道良买的游泳衣洗澡。泳衣太长,不合身,将就着穿。洗完后来例假,正要用月经带,却突然找不到了,几个女人帮忙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十分着急,不停地说,怎么办,怎么办呢?经血一阵阵往下涌。在路上有什么东西掉地上了,仔细一看,却是自己的肝。

    梦见自己一个人在家里打排球,身体很轻,跳得很高扣球,但卫生间的水管裂了,清水流进房间,浸了一地。

    梦到上山,被埋到胸口,一男子来救,把她抱出来,一直抱到山顶,风光极好,左前方是大瀑布,右前方是雪山。

    梦见道良死了,一摸,手都凉了。她给他做人工呼吸,压胸,但不吹气,把他救活了。他坐起来,说,很饿。就给他吃一个裹着肉的炸馒头,他一口就啃了一大半。

    你总是在梦里看见道良,在潜意识里是把这个人当成重要的亲人吗?你从未梦见母亲章慕芳,你想梦见外婆,她也从不到你的梦里来。生父柳青林,在梦中他以尸体的形象出现,恐怖地一把抱住你。只有史道良,这个你要舍弃的人,他时断时续,总是在你的梦境中。你给他做人工呼吸,把他救活了。他坐起来,说,很饿。他情感上也是饥饿的,早年他去上班,回来总要看看你的羽绒大衣在不在,那件枣红色的羽绒大衣挂在门厅的衣架上,是这个单身汉家里最早的女性气息。他说,你的衣服不在,我的心就是空的。

    她还梦到孩子。在大学里上课,把女儿带去,梦中女儿只有三四岁,她让孩子坐在中间的小板凳上,她自己则和别的人靠墙坐了一溜。一个女作家讲课,不知是谁,不认识,她说她的作品有多处漏洞,要补上。大家做笔记,海红也做。下课后她把笔记本放进包里,出门时碰到一个人说了几句话,再找书包就不见了。在梦里翻山越岭地找书包,找遍了整个校园都找不见,这时她想起女儿还在教室里,孩子孤零零一个人,也许会有坏人,海红急坏了,一急,就醒了。

    她比从前更多地想念孩子。想孩子小时候没有人玩,阳台上停了一只麻雀,麻雀拉了一泡屎,孩子高兴坏了,端来一把小矮凳,站在凳子上,用一根小棍子,把这泡屎玩了半天。有一次,一只鸟死在阳台上,孩子发现鸟一动不动,就用棍子捅它,它还是不动,孩子以为鸟睡觉了。她想等鸟睡醒了好跟她玩,直到晚上去看,鸟还没醒过来。

    想起孩子小时候,早上起来总爱钻进妈妈的被窝里,要给妈妈讲故事听,海红困,孩子就知道说,等妈妈睡够了再讲。孩子也发脾气,有一次,爸爸提前关了电视,孩子气得把自己的本子摔在地上,两个大人不理她,过了一会,她给妈妈递了一个字条,上面写道,不爱爸爸,不爱妈妈。

    ……孩子拿出妈妈的一个旧本子,上面有一只大红公鸡,她问妈妈,这里写上我了吗?答,那时候还没有你。问,我在哪里呢?答,在空气里。问,那我怎么到你身上了呢?答,你闻着妈妈的气味就来了。孩子说,不对,我不是在空气里。那你在哪里呢?孩子说,在妈妈的眼睛里。在妈妈小时候我就在妈妈的眼睛里,要不然妈妈剪了头发我就不认得了。

    有一次在学校里摔着了后脑勺,真担心会得脑震荡;有一次早上流鼻血,下午回来说,上体育课翻跟头没翻过去,哭了,一哭,鼻血又流出来了;常常咳嗽,总是带她看中医吃汤药,有一个晚上,抱了她整整一个通宵;她给鸡洗澡,被鸡啄破了嘴唇,带她去打狂犬疫苗。她知道错了,把自己的压岁钱拿出三百元放到妈妈桌上,因为打针要花二百九十元。

    海红还想起来,春泱上幼儿园时候唱过的一首儿歌:

    小河淌水哗啦啦

    两口子吵架要分家

    跟妈走,妈打我

    跟爸走,爸踢我

    跟姐走,姐不理我

    跟哥走,哥不给我被子

    只好送我到幼儿园

    一班打,二班骂

    三班送我个刘大妈

    刘大妈呀刘大妈

    你家的小红不听话

    打破了头,打破了腿

    打破了心脏变成鬼

    如此悲惨的儿歌不知从何而来。它不再像从前那样有一种超然的娱乐色彩,在武汉的雨夜里,海红仿佛看到许多孩子在她周围围成了一圈,他们光着头,眼窝陷下一个大坑,他们瞪着她,不说话。打破了心脏变成鬼,这首儿歌变得揪心。

    海红给春泱发短信,问她晚饭吃什么。孩子只复了一个字:面。啊她要给道良打电话。这时候,她越发觉得道良是她的亲人。他真是她的亲人啊!不给他打电话,给谁打呢?

    对于这么轻易就需要道良,海红感到羞愧不安。晚饭吃完才6点多钟,到街上胡乱走了一大圈回到住处也才7点多,连8点都没到,9点、9点半、10点、10点半……她曾经把道良看成是她追求自我、自由、爱情的烦人的障碍物,而现在,在异乡的孤独中,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别人,而是这个她曾经一心想要摆脱的障碍物。

    她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她问道良在干什么,道良在看书。他叫孩子,春泱春泱,妈妈的电话,你跟妈妈说几句吧。春泱不说,她在做作业。海红问道良,晚上吃什么了?道良说,排骨莲藕。

    有时候,电话有了实际内容。海红说,这边的主管部门人事处要她的大学毕业证书复印件,还要学位证书的复印件,它们放在家里书桌右边抽屉的一只大信封里,请道良帮忙拿去复印之后用特快专递寄给她。春泱要交学费了,她书桌左边第二个抽屉的一个信封里装有五千元现金,她交代过的怕他忘了。

    还有,办公室政治,同事甲和同事乙,甲呢她性格透明,什么事情都摆在脸上,乙呢城府深,你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两个女人一个正一个副,但副的比正的业务强,两个人有矛盾,但对她都不错。道良说,你不关心政治,事实上处处都有政治,你是逃不掉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政治。他说你保持中立吧,不要跟谁摽得太紧。隔日道良又来电话,叮嘱说千万不要在甲和乙之间传话,甲说乙什么,你就听着,乙说甲什么你也听着,不要帮腔,传话是绝对惹是非的。当然,中立也不总是对的,有时候,看情况吧,连横合纵。等等。

    有一处二手房,五十平米,有十年房龄了,不过呢,只要十四万,合每平米两千八百元,再也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了。而且,是有装修的,拎着行李就能入住,房主急着要出国,不然才不会有这好事。买房这样的大事海红必是要跟道良商量的,不跟他说又跟谁说去?这样的电话打多了,海红仿佛感到自己的收入无论比道良多多少,却还是两个人的共同财产。

    道良仿佛也有这样的错觉,他果断道,买!怎么不买。又问,房子周边的环境怎样?海红说,不行,乱糟糟的,路特别小,两边全是卖早点卖水果的小摊贩和小超市理发店。她想起来又补一句,不过小区里挺安静的。

    海红说,等买了房子,你可以来住一住,把春泱带上。道良却不作声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片刻说,我不去。海红仿佛看到他在电话那头梗着脖子,摆出一副强硬的样子。

    道良还关照海红,叮嘱说你在那边一个人住,安全第一,晚上睡觉把手机放在床头,要整夜开着,万一有事,立即打电话。

    打过电话,说的无论是房子的大事,还是晚上吃了什么的家常的话,海红的夜晚就有了着落似的。她安下心来,捧起一本书看了下去。冬天武汉的室内很冷,简直是个冰窟窿,她灌满两只暖水袋,床脚放一只,怀里抱一只,床上盖上了三床棉被。

    在武汉漫长的冬夜,海红一点点想起了道良的好处。她先想起了家里的不锈钢汤壶,圆、扁、硬、光滑、妥帖,比热水袋好多了,把滚水灌进去,到天亮还是热的。这是道良单身时购置的,现在已经买不到了,他把这只汤壶让给了海红,因为她比他怕冷。家里还有一只蓝底白花的小热水袋,也是道良买来给海红暖手的,花色雅致,看着漂亮就买了,是他的审美。那上面线条的节奏很好,他说。对书法的线条有鉴赏力的人审美总是高级的。

    他不自私,楼上有一个女人要借钱,她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敲他的门。海红说,她凭什么找你借钱呢?你一个退休多年的人,工资那么低。道良不吭声。他大概会借给人家钱。

    而海红知道自己是自私的,或者她自认为自己年龄比道良小很多,就有了自私的权利。你认为比他年轻得多就有了更多的特权么?

    你得到的都理所当然,你被容忍得也理所当然。从前道良有稿费的时候他会给海红买东西,玉手镯、呢大衣、真皮钱包……有一次他几乎可以出国一次,他就说要给她买一支高级的口红。这些东西现在都不算什么了,20世纪90年代,他尽自己所能。当然她也不是物质女性,当然他也说,一个最终打算写作的人绝不能崇拜物质。但你从未,从未给他买过一样像样的东西。

    仅在路过的大街的摊边,给他买过一件廉价的棉布外套,看上去是纯棉的,米白的颜色,翻领和口袋的袋沿是棕色,一件休闲的短风衣,花了不到五十元。道良欣喜道,这是你给我买的第一件衣服啊。他立即穿到了身上。

    他的亲戚来了她总是不理的,好在有银禾照应,该留饭的就留饭,加个什么菜,银禾自作主张。当然道良的亲戚也是银禾的亲戚。他们说家乡话,湖北的浠川话在房间里哗啦哗啦响着,人人都像隔着一个山头似的喊。海红关上自己的房门,不理,不然就是出门散步,走得越远越好。

    你的自私都是因为你更年轻,在婚姻中更有当然的特权么?只有在失去道良之后你才想到这些,而生活早就过去了。

    换了瞿湛洋又怎样?一定会很累。你得每天都表现出激情,表现得有趣,要在平凡的生活中表现出永不枯竭的创造力,否则就会坠入无聊和失望,不欢而散。这是注定的。

    瞿湛洋这样的人,定然会……你知道任何人都有自己的自由,在感情范畴更不能控制别人,但那个词多难听啊……小三,多么动荡,多么让人不得安宁。偶然的一次大学同学聚会,闲聊之中知道,连当年最正人君子的男生也有了小三,不过还好,那个男生把老婆孩子送到加拿大定居,算是对家庭尽了最大的责任;另一男生,当年的党支部书记,他在舞厅遇到了小三,妻子心情不好,癌症,去世,再婚,顺风顺水。说到小三,众人会心一笑,连女生都没有撇嘴的,自然是有了宽容和共识。只是换了自己会怎样呢?

    海红和道良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关系,她每到一处都会给他发短信,向他报告行程和沿途见闻。有时候,还不错,道良复短信,说那地方他当年也去过,有何种风物。有时候,他却又毫不领情,回一条冰冷的短信说,自从离婚之后我就没有过问过你的行踪。他这样不领情她还是坚持要给他发短信,似乎他,是这个飘浮动荡的世界的一只铁锚。

    在她生命的中央出现的这处她称之为铁锚的东西,海红对之百感交集,它又沉又痛又稳地锚在她稀里哗啦的烂泥潭里!

    她已经成功地摆脱他了,却又如此地需要他。

    他常常旁敲侧击,现在艾滋病很多——他就不明说了,好自为之吧。

    有时候,他满怀深情地说,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有的时候,他却说,只有我才会跟你这样混,他把这种关系称之为混……为了这个虚伪的家庭,我所做的牺牲不比你的小。

    这么难听的话却刺激不到海红,海红想着她早就解放了,随时可以离开不再回来。道良呢,说句老实话,也不愿她真的走掉。

    啊道良是一个有理想、有道德的人,年轻时候读过车尔尼雪夫斯基之后,就有某种成为新人的冲动,他时刻准备着,一旦海红爱上什么人,他就退出。但是,你那能称之为爱情吗?

    我们的海红,她总想经历一场伟大的爱情,但眼下,对于一个缺乏独立性的自我,就像一只网眼过大的筛子,人世的珠宝总会全然漏尽。海红站在人生的中年,向着远处眺望,真是白茫茫一片——她的乌托邦多么遥远啊!

    这一年,春泱高考,高三的家长会频繁,道良听力减弱,他去开家长会回来总是诉说听不清楚,于是每次总是会让海红提前赶回北京,去开那些令人头痛的冗长的家长会,听校长、分管的副校长、年级主任、班主任、科任老师逐一讲话,又听又记,眼酸手涩。

    春泱高中上的不是什么好学校,她各科成绩总分在年级可排前十名,有时候还上过前四、前五,但和全区的排名一比,连个一本高校线都达不到,即使挨着边也是勉强。前景黯淡,状态消极。

    道良又陷入了焦虑。

    他梦见一张巨大的试卷,中间有一溜小字条,那上头的题目春泱一道都不会做。接着又梦见睡在地上,枕头旁边有一个洞,很深。洞里闹鬼,一个声音告诉他,要用火烧,再用开水烫。决定用火烧,旁边就有很多柴,棍子什么的一堆,把木棍用火点着,往席子底下塞,烧着烧着火和柴都没有了,有人说,你快看那儿!一看,只见地上有用石灰粉撒着画出来的一个人形,这人形会动,他用笤帚使劲打,又让二哥拿刀来,接过刀砍了好几刀。醒来后累得直喘气。

    听说高考录取也要找关系,这样相同的分数才可以保险。两人都把此事当成头等大事,分头打电话跑路。道良本来就是大学教师,他早年的同事当上了校领导,不过呢,退了。死马也当活马医吧——人家说,只要上了本校的录取线就没问题。海红呢,在高校也有一两个、两三个朋友,她为难着自己,给朋友打电话。这早已离婚的两口子,从早到晚头挨头,嘀嘀咕咕,请什么样的家教,报什么学校何种专业,两人从不同渠道知道的消息互相通报,及时剪报粘贴,等等。高考前夕,春泱病了,拉肚子,两个人一起陪在医院里打点滴。在这样严重的时刻,少了一个人是不行的。

    两匹马,朝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奔跑,脱了缰绳的那匹自动回到了原有的轨道上。这两人的关系越发紧密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高考了,他们在考场附近的快捷酒店订了一个房间,海红陪春泱住下来。高考那日,北京下了一场全年最大的雷暴雨,从凌晨开始下,一直不停,全市有八十多条道路堵住了,考生求助交警为历年之最,如此仍有多名考生因路堵缺考。电闪雷鸣,道良和银禾打着雨伞给春泱和海红送早餐,用银禾给安姬惠送鸡汤的保温桶装了牛奶、面包和鸡蛋。雨真大啊!两个人的裤腿都湿了半截。

    第二天下午,雨停了,道良和海红一道在考场门口等候高考结束的春泱,三个人一起,在拥挤的人群中照了一张全家福——这情景,谁看了能说他们不是一家人呢!

    元旦快到了,武汉的住处冷得像冰窟——到处都是冰的,床上的被子和枕头、桌子上的本子和笔、厨房的碗筷、马桶、椅子、毛巾、笤帚、衣架……海红瘦,身上的热量本来就少,每触到一处她身上的热能就散掉一分,她的热气被寒冷一把一把揪走,身上也一寸一寸变凉。多少个暖水袋、多少床被子都暖不过来她了,冰着身子难以入睡,到天亮脚还是冰冷的。

    她要回到北京有暖气的家里去!那个拥挤的、地上有碎屑和头发、卫生间没有装修、厨房的顶板腻着一层油烟的家,在武汉寒冷的冬天里远远地泛起了一层光泽,海红先看到了那张她常年坐着看书的沙发,她用从云南带回来的土布当沙发布,那种粗糙的质感越过长江黄河来到她的指尖……她又看见了自己那张单人床,铺着深蓝色方格子床单,素净雅洁,床尾就有暖气片,那种老式的、涂着灰漆的铁片把暖气送到她的脚底,她在床头放了一只怀表和一个小手电筒,伸手一摸就能准确拿到。

    她一刻都不愿意等了,离元旦还有几天,她匆忙把手头的活干完,提前踏上了北去的列车。

    长篇小说《北去来辞》发表于《十月》2012年第5、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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