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多有关西南联大的历史文献中,小说家汪曾祺的三则散文,起很好的点染作用。谈日常生活的,数《泡茶馆》最为传神;谈学术风气的,《西南联大中文系》很有韵味;谈教授身影的,《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更是精彩。“沈先生在联大开过三门课: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和中国小说史。三门课我都选了,——各体文习作是中文系二年级必修课,其余两门是选修。”这篇撰于1986年初的文章,结尾是:“沈先生在西南联大是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六年。一晃,四十多年了!”(汪曾祺:《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汪曾祺全集》第三卷463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也就是说,此文发表时,著名小说家沈从文(1902—1988)仍健在。汪撰文的目的,不是怀旧,也不是辩诬(因刘文典讥笑沈从文这一逸事流播甚广,世人想当然地认定,作家沈从文在西南联大被排斥,整天受窝囊气。其实不然,西南联大内部新文学作家不少,文学活动也很活跃。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看沈从文的聘用、开课、晋升以及薪水等状态,没发现受歧视的影子。那段时间,沈从文确实心情不好,主要是社会环境与文学思潮的影响,与校园政治关系不大),而是探讨“写作”到底能不能教。
作为大学教师,沈从文的教学别具一格。在刊于《人民文学》1986年5期上的《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中,汪曾祺是这样描述沈从文的教学生涯的:
沈先生的讲课,可以说是毫无系统。前已说过,他大都是看了学生的作业,就这些作业讲一些问题。……沈先生的讲课是非常谦抑,非常自制的。他不用手势,没有任何舞台道白式的腔调,没有一点哗众取宠的江湖气。
……沈先生教写作,写的比说的多,他常常在学生的作业后面写很长的读后感,有时会比原作还长。(汪曾祺:《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汪曾祺全集》第三卷465页)。
诗人杜运燮当初并没正式选沈从文的课,只是慕名前去旁听。几十年后的追忆,与汪曾祺不谋而合:
讲课的口才不是他的特长,声音很低,湘西乡音又重,有的话听不见,有的听不懂,因此听过几次后,就不想去了。但一直认为他是我的一位好老师。可说是不上课的老师。更确切点说则应该是,在他家里上课的老师。他是一位善于个别辅导和施行身教的难得好老师。我十分爱上这种课。
为什么不太会讲课的沈从文,可以被称为“好老师”?因为,“到教室听他的课,甚感吃力,似乎学生听得吃力,他也讲得吃力”;可私下里接触,每次晤谈,聊及文学话题,“都是一次愉快的享受”。(杜运燮:《可亲可敬的“乡下人”》,巴金等著《长河不尽流——怀念沈从文先生》210-213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
与因材施教、广受好评的“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不同,沈从文开设的第三门课“中国小说史”,就不怎么受欢迎了。因为西南联大时期的沈从文,是很好的小说家,但不是某一方面的专家学者。与受过严格训练的“文学博士”不同,沈从文有很好的文学感觉,但系统地讲授“中国小说史”,实乃用非所长。可在中文系的课程体系中,“小说史”比“写作课”重要,这才能理解,沈从文为何要“勇挑重任”。
不过假如真像汪曾祺说的,“沈先生不长于讲课,而善于谈天”(汪曾祺:《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汪曾祺全集》第三卷469页、466页),而这种课后的“谈天”又有利于学生写作能力的培养,何乐而不为?汪曾祺于是呼吁:“我希望现在的大学里教创作的老师能用沈先生的方法试一试。”(汪曾祺:《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汪曾祺全集》第三卷469页、466页)。问题在于,今天中国的大学中文系,有多少像沈从文那样经验丰富的作家,又有多少愿意因材施教的教师?
当年的西南联大,文学氛围很好,“它的文学院不仅出大学者,还出大作家”(参见王佐良《穆旦:由来与归宿》,《云南文史资料选辑》第34辑327页,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汪曾祺于是感叹:“我要不是读了西南联大,也许不会成为作家。至少不会成为一个象现在这样的作家。”(汪曾祺:《西南联大中文系》,《精神的魅力》8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为什么这么说,请看其“自报家门”:“我读的是中国文学系,但是大部分时间是看翻译小说。当时在联大比较时髦的是A·纪德,后来是萨特。我二十岁开始发表作品,外国作家我受影响较大的是契诃夫,还有一个西班牙作家阿索林。我很喜欢阿索林,他的小说像是覆盖着阴影的小溪,安安静静的,同时又是活泼的,流动的。我读了一些茀金妮亚·沃尔芙的作品,读了普鲁斯特小说的片断。我的小说有一个时期明显地受了意识流小说的影响,如《小学校的钟声》、《复仇》。”(汪曾祺:《自报家门》,《语文学习》1995年11期,见《汪曾祺全集》第四卷288页)。这样的文学氛围,不全是课堂给与的,更不局限于国文系,是整个历史情境决定的(参见谢泳《西南联大与汪曾祺、穆旦的文学道路》,《西南联大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76-86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姚丹《西南联大历史情境中的文学活动》289—297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
回到开头的提问:创作到底能不能教?西南联大中文系主任罗常培以及1950年代北大中文系主任杨晦,都有“中文系不培养作家”的名言。我的辩解是:“作家需要文学修养,但个人的天赋才情以及生活经验,或许更为关键。古往今来的大作家,很少是在大学里刻意培养出来的。再说,北大中文系承担培养语言研究、文学研究、文献研究专家的任务,倘若一入学便抱定当作家的宏愿,很可能忽略广泛的知识积累,到头来两头不着边,一事无成。”(参见陈平原《“文学”如何“教育”》,2002年2月23日《文汇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们还能找到像沈从文那样认真执着的文学教授吗?
至于沈从文本人,二十年后,怎么看待当初在西南联大的教学活动?在新版《沈从文全集》中,有两封信可帮助解答这个有趣的问题。1962年10月15日,沈从文写信给在上海师范学院任教的老朋友程应鏐,对汪曾祺不久前在《人民文学》发表小说并获得好评深表欣慰,接下来是:“人太老实了,曾在北京市文联主席‘语言艺术大师’老舍先生手下工作数年,竟像什么也不会写过了几年。长处从未被大师发现过。事实上文字准确有深度,可比一些打哈哈的人物强多了。”(沈从文:《致程应鏐》,《沈从文全集》第二十一卷245页)。1965年11月18日,沈从文再次复信程应鏐,继续为汪曾祺之不得志打抱不平:“一个汪曾祺在老舍手下工作了四五年,老舍就还不知道他会写小说(而且比老舍还写得好得多),幸而转到京剧团,改写《沙家浜》,才有人知道曾祺也会写文章。”接下来这段话很要紧:
你能有机会教作文,我觉得极可庆幸,为学生得好教师庆幸。务望十分热情十分耐烦十年八年作去下,对国家有益,有长远利益,事情十分显明。我可惜年老了,也无学校可去,不然,若教作文,教写短篇小说,也许还会再教出几个汪曾祺的。(沈从文:《复程应鏐》,《沈从文全集》第二十一卷489页)。
“务望”这句话,沈从文是加了着重号的,可见其对于“教作文”一事确实看得很重。有沈—汪师生的“前呼后应”,我们或许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关键不在“写作”能不教,而在谁来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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