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也会歌唱-命运地图的虚线我仍未踏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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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几年东奔西跑,去了很多城市。头天熬到半夜,第二天迷迷糊糊五点多起来赶飞机的事情常有。一个月都在路上的时候也常有。朋友问我住那儿,我掐指一算,答:住飞机上,火车上,还有各地的酒店里。身处其中,不是不辛苦。但告一段落后回望,竟有许多瞬间,美如珍宝,令我再三凝视。

    比如2009年11月在苏州,晚上约两个姑娘见面。傍晚时降温,刮大风,我们被带去吃藏书羊肉。寒冷使人格外有食欲,众人低头猛吃,直吃了一锅半,喝光一坛四升的江阴黑杜酒。俩姑娘,一豪爽妩媚,一朴素内敛,均是美好之人。简陋的小店没有门,姑娘之一,衣着单薄的逸简默默坐在最外面为我们挡风。另一姑娘小米,她念的苏白版《不会说话的爱情》,后来收录在《牛羊下山》这张专辑。那真是一段吴侬软语,黯然销魂的好声音。这个夜晚,就伴随着寒风和一室如春的笑脸,被刻在记忆里。

    巩义是长途旅行上一个偶然的经过。当时在郑州演出,剩下几天如何打发成了问题。去少林寺?上网查查,普遍不推荐。河南景点研究个遍,我押宝说:去巩义。买两张长途汽车票,一路颠簸着去了。没有期待,也就没有失望。反而收获到至今难忘的一个印象:宋定陵。那庞大的皇家陵园只有我们两人,巨大的空地上,有曾经大规模人工建筑过的痕迹,如今,荒草一人多高。在漫长的神兽甬道的尽头,一个土馒头直视游客。这大艺术家也设计不出来的荒凉感击中我,它比修葺得富丽堂皇的皇家陵墓更锐利地阐释了—繁华如梦、如泡影如空花。

    去桑耶寺的路上,先坐渡船,悠悠驶过雅鲁藏布江。江面开阔,江风浩荡,当时受朋友邀请写一个跟鲁迅有关的舞台剧,先生的《孤独者》就慢慢地在脑海中来回播放,直到故事成型。后来那个项目停掉,我并没有机会去写这个故事。但在那么宽阔的一条江上,专注地在心里默念这么好的一个故事的体验,却萦怀于心,最后也被浓缩成一滴雨,装入记忆书架上那一排玻璃瓶中。

    到桑耶寺时,已是傍晚,先去转经一周。住下后,天就黑了。那里的天,黑得十分彻底。半夜惊醒,后山上有只不知名的动物在长嗥,我怀疑是狼。它声音中的狂热、激动让我感到,它随时会跳过并不很高的墙,击穿薄薄的玻璃窗袭击我。这里面有什么寓意吗?它在对我喻示着什么?有些地方没有发生故事,却令人难忘。就像桑耶寺,它的气场像绝顶高手的内力,还未出手,已慑人魂魄。人在此地,如进入王之宫殿,不由自主放低声音,不由自主安静下来。听人说,桑耶寺是宇宙的中心,人临终时,要将自己一生的脚印都收回此地。或许因为此,我才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熟悉感。第二天早上,踩着一地的冰碴,进到一家开着的藏餐馆,我们进去时,男主人还睡在沙发上。不抱希望地点份酥油茶,喝到嘴里,却意外的热、香、浓—就这样,夜晚的神秘体验,被一碗热汤收裹起,覆盖。

    还有青城山,一路名家匾额楹联,美不胜收。天是一瞬间黑下来的,举手机照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昏暗的树林深处,出现一片建筑,星星点点亮着灯,喜不自胜地投奔过去。那是一个道观,大殿正维修。一个中年道士,领我们到客房,登记身份证。房内一床一桌,洗脸如厕都要到外面去。墙壁微微地往下落着墙皮。登记我的名字时,那个道士瞥一眼,有些激动:你也是河南的?是。我也是。他的激动像一滴雨水滴进湖面,缓缓扩散。他看看我名字,又重重地说:你会命运坎坷!神情间颇有为我卜一卦的意思。当时我一帆风顺,笑笑没搭话。临睡前站走廊看,偌大的道观里,到处黑沉沉的,只有他拎着一盏风灯,前门后门地巡视,是这巨大黑暗中唯一活动的人影。青城山的夜晚,也黑得彻底。但我总听到隐隐的闷雷般的声音,那一阵在看徐皓峰《逝去的武林》,里面有种功夫叫“虎豹雷音”,我躺在黑暗中,想,莫非这里真有高人在练着绝世武功吗?这个道士,为何从河南跑到四川来当一个道士,他有着怎样的故事?他可曾为自己出家的决定后悔?

    看帕蒂·史密斯的《只是孩子》,她去巴黎的朝圣路线:波德莱尔—兰波—吉姆·莫瑞森之墓。终点是吉姆·莫瑞森之墓,“在那个没有标志的墓前,摆放着朝圣者们的礼物:塑料花、烟头、空了一半的威士忌酒瓶、断了线的念珠和奇怪的护身符……”记忆海面蓦然波动,去年夏天在巴黎,我们也朝拜了波德莱尔。他的墓前,也有空酒瓶,也有情书,也有鲜花。而同队的小伙安正,去拉雪兹公墓朝拜吉姆·莫瑞森,他躺在这位歌手墓前,听一下午的歌,遇到另一个也来此处朝圣的法国姑娘,他们一起抽烟,分享一对耳机,两罐烈性啤酒,还带她来晚上的饭局。这是一种奇怪的体验:我们在不同的年代去过同一地方,做过同样之事。这一切起源于几十年前,这些墓中人写过的诗句。灵魂比我们想象得有力。如果你的灵魂曾与某人碰撞,电光火石间,已在你命运的地图画下虚线,迟早有一天,你会以脚步将其走遍。

    还有苏堤。每次去杭州必去之地。苏堤长2.8公里,对散步来说是一个适中的长度。我夏天去过、冬天去过、晴天去过、雨天也去过。一次下雨时,一行三人走上苏堤。刚开始是小雨,雨打在湖面上,锁住外面一切,天地间只剩湖水,雨滴,淡淡白雾,还有脚下长堤,水墨画般空灵,人在画中行,仿佛也不再是血肉身,而化作宣纸上的一滴墨。一玛说觉得害怕。原来烟波浩渺,空灵到一个级别,会让人恐惧。最后一次去苏堤是今年,我一个人,醉了。摇摇晃晃,脚不沾地走着。途中,我在一个长椅上坐很久,仿佛在想事,其实不过是在发呆。我睁大眼睛努力地看着西湖,想把这条风景优美的苏堤打包带走。那时我大概预感到,东奔西跑的日子要结束了。

    还有一些未能到过的地方。比如前年我去过国清寺,一个千年寺庙,还有一棵据说是隋朝的梅树。浙江的朋友说,国清寺再往前走,翻过一个山,在山洼里,有一个小小的清幽的寺庙,庙里可以住,有标间,很干净。我的念头随着他的叙述,一个山头,一段山路,逶逶迤迤地往深山里走,好像已经看到两边大树的绿荫在头上天空合拢,山中独有的草木泥土的混合气息。

    记忆中最美好的城市。我是2009年第一次去杭州,直接由人带着在三台山路、苏堤周围流连,住满陇桂雨,晨起空气如清酒,晚上沿着杨公堤走路,一路是树木参天草香浮动。我对杭州的印象,就是这树,就是这香。比如绍兴。我在那里住过两年。而我第一次去就爱上了。坐在青藤书屋的天井里,对面的墙,被雨水淋湿之处呈深绿色,一条条地垂挂在白墙上,像国画中的枯枝干藤。我真喜欢绍兴文人故居,天清气朗、堂堂正正,绝不富丽堂皇,绝无脂粉之腻,正是我心目中中国读书人的气息。比如苏州,去了多次,每次都要去山塘街那间茶楼,听那首评弹《钗头凤》,“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那名叫吴卫东的评弹先生唱的真是好,是上好黄酒的醇厚,后劲绵长。

    这些城市,后来我都一再地去,已经淡忘了初相见时的怦然心动。写文章的过程,是回身从记忆仓库里找到相对应的体验之水,一瓶一瓶打开。每一滴水都释放出一个世界,关于那些年,在我漂泊的起点,我曾经如何雀跃,欢乐出发。而在我旅途的终点,我回到北京这间小屋,一字一字,写出它们,灌入文字的保鲜瓶中,等待下一个十年再来启封。

    2012-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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