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也会歌唱-跋_沉默也会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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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做电台时,有一期,是朋友邦妮来访问我。我访问了三十多位作家,节目组觉得,反过来,访一访我是个有意思的事。邦妮问,朋友聚会,你话不多,小时候也是这样吗?—当然不。小时候我超爱表现。全校联欢,上去唱歌忘词,台下哄笑“下去吧”,我气得跺脚大喊:我偏不!我偏不!与全校人怒目对峙。直到台下一位老师看不下去,上台—我眼泪汪汪地被我妈带下去。再小一点,据说有人欺负我姐,我当即举起小板凳迎头痛击,力退强敌。当时我才一岁多,她俩都三四岁了。

    第一次的挫折,来自家族聚会时,我说一个大人吃饭狼吞虎咽的,大家哄笑。我涨红了脸。在八十年代的县城,小孩说书面语是件挺可笑的事。后来这个典故,和我拽过的其他成语被编成段子,在亲戚聚会时时常被拿出,博人一乐。如今想想,大家只是喜欢笑,他们也笑别人。但我觉察到人群中的恶意,它凉飕飕的,贴地而来,像一条黑色长蛇,昂着头,在人群之中寻找弱者。坦然接受,并迅速能够讥笑别人,你就在这人生第一堂课中修满学分。我选择沉默。在一个你不适应的环境里,要么修改自己去融入,要么闭嘴,自逐边缘。但这样的退出,就意味着,在学校里,在职场上,在人生所有的主战场,你将永远都是个旁观者。

    很长一段时间,我在豆瓣的“父母皆祸害”潜水。去过这小组的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小学,被一个顽皮的男生丢石头砸破头,血流到脸上。我最着急是求同学不要告诉我爸妈。对于一个有着暴躁双亲的小孩,这似乎也可以理解。甚至成年很久之后,好几年中,春节都是矛盾大爆发之际。醉酒、争吵、大吼、狂哭,每个人都觉得别人对不起自己,用凳子砸自己的头,光脚在碎玻璃上走。后来,看古希腊故事,在宙斯之前,最早的神族是巨人提坦,他们有着自然力量的狂暴,打起架来地裂山毁,天空倒塌。他们打一架就把井井有条的世界打回混沌。我的家人,是情绪上的提坦族。在这样古老神族后裔的家庭中长大,生活仿佛建于薄冰之上,大地深处的混乱、空虚在冰层下汹涌起伏。好处是,我不用等到成年才知道这些。别笑,在体会人生无常上,我赢在了起跑线。

    薄冰上是无法建筑日常生活的。我丧失了人际交往中的分寸感。来北京后,有次遇到件恼人的事,朋友听完大怒:你怎么没当场发火?我不知道我可以发火。我只熟悉无声的忍耐以及狂暴的吼叫,中间开阔的情感地带,对我是完全的陌生。没有人给我写上“此处可发火三百字”“此处可拒绝”的脚本。人间这些细腻具体的情感分寸,对我们巨人来说是很茫然的……

    这样,写作就很正常了。十四岁至十六岁间,投很多稿,当时我有个很大的焦虑:若十八岁还不能成为作家,就不得不像其他人那样生活,像所有人一样。如果十八岁—最迟十九岁,还不能成为作家,我就去死。定在十八岁,是担心年纪再大,就变庸俗,不舍得死了。少年,天生对成年人是有敌意的。但我仍然厚脸皮从青春期活了下来。1998年前后,我目睹两位亲人去世。失恋的感觉、死亡的震动,试着写了些简短的文字。这部分简陋的尝试与开端,也被收入这本书里。

    2001年,我毕业,要去北京。当时家中出现变故,妈妈入狱,姐姐离婚。我以本能的趋光性,要逃离。父亲出于同样的本能,想留住我。提坦族最后的两个勇士,展开对决。最终,父亲疲倦道,你这一走,咱们就是家破人亡。我静静站了会儿,拖箱子离开。

    这本书里的许多文章,写于2001到2006年,“外省青年”初进京,初获自由迸发的生命力与灰色现实间的较量,像一个大力士被捆绑,麻绳深深勒进他饱满发达的肌肉中。朋友不明白,我为何这么喜欢“县城”“外省”这样的词语,她是省会的,大概省会和北京的生活,差别没有那么大。但我想,电影《立春》的编剧李樯一定懂。他的剧本写的,也都是“外省青年”;还有一部分写于2012到2013年,结束驿马星大动、东奔西跑的三四年时光后,我回到北京的小房子,生活陡然平静,常常三四天不出门。每次生活大改道,像地壳运动造出高山,我的生活里,会多出一批文章。

    两个时期的文字放在一起,自己也觉有意思。我在很年轻的时候活得现实而焦虑,匆忙卖掉梦想,也并没有卖到几个钱。如今,我三十多岁,依然单身,没有赚大钱,没有像样的稳定的工作,但是快乐。现实地活着不会让人幸福,梦想才会。最痛苦时,水木丁对我说,她知道自己无论自何处跌下,都有写作接着。这句话,给予我莫大安慰。

    在多年的怨怼、纠结、无法释怀后,前一阵有天,我和父亲闲聊,好像是我抱怨他不环保,辩论一会儿,父亲气急,拔高声音说都怪政府!政府为什么不出政策?—我忽然明白,我和父亲的关系,有点像父亲和政府的关系。诸多埋怨,却又依赖—这种依赖以愤怒的形式来表现。父亲需要有一个政府,这样他就不需要为任何事负责。如果我的行为有错,那是你的失职。

    就像我躺在巨人造成的童年阴影里,遇到什么事都推给家人,都是你们的错。你毁掉了我的生活。心理学家武志红谈过许多“受害者”都是勤于抱怨而疏于改变,“为什么宁愿以受害者自居,而不愿意发生真正的改变呢?成为受害者是最容易获得道德正确感的途径。受害者有一个道德的制高点,你伤害了我,所以你应该对我的痛苦负责。以受害者自居还意味着不必对自己的人生负有责任。”

    明白这些,我就从“受害者”床垫上下来,并为自己这么久的赖床感到羞愧。

    童年时的阴影,我以另一种眼光打量。同代人陆续开始回忆,我看到他们写自己的父母,韩松落的《怒河春醒》、桑格格的《小时候》、闫红的《彼年此时》……我看到相似的狂暴的争吵、令人难堪的吝啬、暴脾气的父亲或者控制欲强的母亲。我并不特别。我们更像一条流水线上的残次品。我大胆地想象,本来要生产什么:生产像我父亲那样的人,像他们父母那样的人。我们的父辈,在外人面前,在政治领域,是人畜无害、温和内敛的。当然,模子是粗糙的,本来也不是为了生产精密的零件而准备。成长中的种种不适,不过是敏感的灵魂,和这简单粗暴模具之间的摩擦。不需要敏感,不需要判断力,自尊心更是毫无必要。我们几乎被那样生产了出来,比如,我擅长忍耐、娴于服从,缺乏主见。直到现在,每次写完稿,我都要极力克服,才能不把它交给朋友修改定夺。一个写作者,应该拥有对作品最终的修改能力。连这个都无法确定,生活的其他领域可想而知。我所有的判断,都是强忍恐惧做出。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但我害怕。我们的父辈是较为合格的产品,他们在许多地方展现出惊人的一致。但是,大概是模具不堪重复使用,这里那里有了纰漏,我终于成为这条流水线上的残次品。我,还有我的朋友们,以及许多同龄人。

    我的朋友张莉有一篇写毕飞宇《玉秧》的书评,标题是“一场灾难有多长”。我喜欢这个概念,经常偷来用,比如这本书中的《幸存者》。我的父亲只有高小文化,许多当年让我痛苦的细节,比如,总在老师说“没交书本费的站起来”时,弯弯曲曲难堪地站起来;比如父亲的粗暴……只是因为穷、因为精神上的贫瘠、因为他也是挨揍长大的。他不知道有更好的方式。他经历过饿死人的年代,那种灾难一直在他的血液里,以致命的吝啬表现。比如让我长久地站在他身边,等着打麻将的他给我那十几块钱的书本费。我长到和当年揍我的父亲差不多的年纪,开始心疼我的父母。他们又何尝被人好好对待过呢?母亲小的时候饿到去舔别人吃剩的粥碗。那是1960年。她的爷爷饿死了。如今我的母亲,外出住宾馆时,喜欢拿香皂牙刷毛巾回家,虽然家中已有许多,是父亲带回的。这习惯让我痛苦。但我理解。海难中的幸存者,常会在床底囤满食物。

    灾难的基因,穿透几代人的血液,世世代代地流传。狂暴的父亲们,制造出一批同样有着狂暴脾气的年轻人。这种狂暴,未必会向外人展露—不,我们一般是很斯文安静的—但火山在心中翻滚,要么撕裂自己,要么炸碎别人。

    武志红说,意识到轮回,就可在这一刻斩断。

    书中藏了几封情书。那是斩断轮回以前的恋情,充满痛苦。心中的火山终于找到一个出口,一个理直气壮的出口—是的,这种暴戾,往往只针对亲密关系。幼年不能从亲密关系中得到安全感,长大了,也不会建立亲密关系。电话不接,在别人是小事,我会像困兽,在屋里走来走去揪自己头发。争吵、大吼、狂哭,我逼对方也成为提坦巨人和我上阵对决。心理学家说,有的女人会一再遇到殴打自己的男人。或父亲酗酒,女儿也会找个酗酒的丈夫。因为在心理上,这是“我们”熟悉的环境,失败的情感交流,狂暴的气氛,我们下意识回到旧时场景,时光穿越,冀图拯救童年的自己。

    因此,我关注当下大规模“留守儿童”现象。和他们比,我的所谓童年阴影又算得了什么?他们被剥夺的更多。我不知道,在没有权威、没有归属感、在没有与父母建立亲密关系的荒漠中长大的孩子,他们的安全感要来自哪里?没有来自父母无条件的爱,他们又怎么知道如何去爱?他们的情绪,是否也在沉默与狂吼的两极之间摆动?他们心中是否也有一座火山,蒸腾着愤怒、冷漠、怨恨?这另一场灾难的波长,会有多长?为什么总是最穷的人、最弱小的孩子来承受灾难,付出代价?

    在耶鲁,安·法迪曼的写作课上,刚开始她就在黑板上写下评论家卢克·桑特的一句话:“初生牛犊的诗人笔下,若不是翻腾着的湿漉漉的情感,便是写作技巧的空洞炫耀。他们之中但凡小有所成的,一定是在成熟的过程中学会慢慢探出身子,抓住了对面的枝丫。”我写于2006年以前的文字,翻腾的何止是湿漉漉的情感,简直是一条决堤的洪流。但我再也写不出来那样的文字。而我最羡慕的,是1998年,刚开始写作时的状态:什么也不想,凝神握笔,一气呵成。像有人在对我倾诉,而我直接写出来。死亡和恋爱吹动我的头发,启开我的心。

    很多年后,艰难地、然而几乎又是一瞬间的,我和父母的关系变好了。也许是因为,我不再投射愤怒在他们身上。或许又因为,衰老……家庭中,每个人的脾气都柔软下来。这个世界不再坚硬如墙。

    我还是话不多。无论是亲戚聚会,还是朋友聚会。在薄冰上长大的人,像有种东西被永远抽走,丧失了安全感。无法有对人的全然信任,对别人一定会善意对待自己的全然相信。说话前总要颤颤巍巍伸出脚尖,探一探脚下的冰是否还在。等开口,已过了刚刚的话头。索性沉默。朋友也习惯了我的寡言。

    我的一个朋友喜欢作家李娟,说,如果给自己一个阿勒泰那样的故乡,写作会变得多么容易!可我,却并不想用阿勒泰交换我的故乡。文学自挫败而来。每个人有他独特的挫败。我的故乡就是我的文学。挫败是我的起源,我的出身,它幽微曲折的沟回中的痛苦,是我此生的功课。否则,我又该通过何种渠道,如此真切刺骨地理解别人,别人的痛苦,别人的沉默。我的故乡,并不是流淌着牛奶和蜜的福地,我也只不过是流水线上,做坏了的残次品。提坦们还在交战,冰层随时准备破裂,无序和虚无将一涌而出。在冰层破裂之处,无序和虚无上涌之时,被淹没的我能做到的只是匆匆记录这个片刻。这就是文学的骄傲,生而为人的尊严。文学,在你的每一个障碍、每一个心灵的黑暗深处、每一个安全感被抽走的绝望之地、每一个痛苦激烈的狂暴灵魂里。只要你相信,它就在。用它沉默的喉咙,为你唱出最明亮的音乐。

    绿妖

    2013-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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