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我叫棉花,我与绘画(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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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运的是,没等到画板被黑帮老大气急败坏地扔出去,或许是画师先生意识到自己想入非非了,他不好意思地拍了拍画板,告知我们到了上课的时候了。黑帮老大十分不情愿地在注视中走向前去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扶了扶画板,并且在第一时间瞪了我一眼。在我意料之中地,画师先生在上课之前还不忘给我一个夸赞:“请大家欢迎我们优秀的新同学棉花。”不过,我没听到哪怕是敷衍了事的掌声,画室里充满了喧嚣和骚动之后落寞的寂静。拳击手直起了身子,从他握画板的姿势我就可以看出他还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而她,仍然只是留给了我一个远远的背影,优雅地垂在淡绿色画板上的羞涩长发,随着她纤细手臂高高上扬的,和被轻轻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中的涂了一层灰蓝的旧铅笔,微微褶皱的漂亮的粉红色格子花呢衬衣,在我的头脑里被绘成了一幅少见的完美画作。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是出于陌生人之间难得的亲切和理解。

    从感觉来讲,也许我们从孩提时代就开始厌恶的东西会影响我们终生,它们会让我们一直厌恶它们。这是一种复杂的情感,里面夹杂着恐惧、陌生和抵触,它平常得让人都没办法轻易从自己的身体上觉察到它的存在。所以,我还不确定我踏入画室时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很大程度上我不是立刻就环顾画室四周。遗憾的是,我记得自己进入画室后确实是首先环顾了画室,但是我不认为我有这么傻,率先环顾画室是因为这个动作和行为太简单。我想到了我从两岁时就开始害怕的蜘蛛,是的,蜘蛛影响我至今。因此我更确信自己是首先在看画室贴着平整瓷砖的四角处有没有落满灰尘的蜘蛛网,然后才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打量那些学画者,和画师先生互相认识。之前我已经说了,我抵制在任何一间画室学画。然而,在刚才和拳击手和黑帮老大交谈时,我就认为我已经掉入了一个深渊,让我觉得自己无药可救,我相信,如果我不做出一些应对措施的话,我热爱的画画最终也会无药可救。撇开画室完美的设计,和墙壁上挂的那些仍旧光彩照人的临摹之作,我对这间画室感到绝望,对在里面画画的人也是如此(应该除去那个虔诚的女生)。他们眼神愚昧,动作缓慢,长舌妇似的不断叨念陈旧的画画技巧,可是面对一张白纸却毫无作为。他们也会着急,早已过时的(仅仅是我认为)绘画测试结果出来后,一些人会对着涂在自己蹩脚画作上的那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分数红着眼低声抽泣,然后做一些愚蠢的自我安慰,而且,他们似乎很乐意把心情与他人分享,因为他们总是把那些令人作呕的话说得特别大声,这些话语还明显的对其他人保有敌意,“我没认真”“我不够努力”“你看到了吗?我都哭了,我明显不该得这个分数。”“你!你!就是你!上课的时候你总是讲话来影响我(请弄清楚,这是画画,而且搞砸一件事和讲话有关系吗?),我要把位置调开。”“怎么,你那也叫画(多半是对我说)?”他们很清楚自己来画室是干什么的:学一门艺术,然后嚷嚷着到处炫耀,添加立足于社会的筹码,淹没在现实的洪流之中,从而丧失了理想(在这一点上,连黑帮老大都做得比他们好),从此在人群中默默无闻,在自己的领域毫无建树。围绕在我身边的(还是要除去那个虔诚的女生),都是一些白痴,都是一些无药可救的人,他们什么都不懂,可画室是无辜的。

    很小的时候我就养成了一个习性,我讨厌其他任何人和我分享我热爱的东西,但是仍然有一个例外,如果我跟那个人分享了我喜爱的东西,那么就代表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拥有这样东西,就连另外一样同我热爱的东西一模一样的也不能拥有。我还不清楚画室里面所有人的底细,但绘画是属于我的,任何人、任何我不清楚底细的人都不能干扰我的绘画。我很清楚我在这间沉闷的画室忍受痛苦的原因,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绘画。有了绘画,我很容易就能在痛苦中度过难熬的时光,就算没有颜料,没有笔,没有画板,没有凳子,没有能遮风挡雨的屋檐、房子和雨棚,没有美妙的画作,没有爸爸,没有那个虔诚的、安静得让人舒服的女生(我发现我对她有点好感了,她对我有一种特殊的魅力),那好,给我一张白纸,给我一点时间抚摩它,感受它的“物性”,在头脑的想象中凑近它,像抚慰一只小狗似的闻它,如梦似幻中闻它被规则地涂上颜料后散发的气味。虽然我不能改变这里人的一些什么,但是我可以保持自己,保持自己不被他们侵略。我应该这样想,当他们讥笑我从不按照画师先生教的套路作画,而是变换方式寻找新的方法创作时,是他们在嫉妒我;当他们不耐烦地让我停止讲述绘画(事实上,最开始还是他们让我讲的)时,是他们在害怕了;当他们佯装高尚地挑我毛病(比如批评我不守信用,因为我路过某个小商店时没有如约给他们买某种汽水;真相很简单,不是我不守信用,而是我讨厌他们,你会对你讨厌的人讲求信用吗?我不会)时,是他们在自卑,在自责,在自我检讨。这不是我的自我安慰,或许事实上,他们就是那样想的,不过,这还不属于我管辖或考虑的范围。

    画师先生上的课和在学校里老师们上的课没什么区别,大多数时间会让学习者感到无聊,唯一的特别之处是我们有大把时间在画板上实践。他在讲了一条技巧后,会颇为费力地把大画板转个圈,让它面向我们,亲自给我们示范一遍,如果是比较难的技巧,他还会重新挂上一张纸再来一遍,然后再心急地督促我们立刻画一遍,期间不断在我们之间来回巡视。对我来说,画师先生只需要仔细讲一讲技巧就行了,不需要他再费心示范,我就可以用这种技巧画好一样景物,和周围的人不同,总是在那些简单的技巧上皱眉头、耗费时间,我的兴趣是用画笔把画师先生上课时教的方法在白纸上发挥到极致,在课后再挖空心思探索和他教的方法是同样原理的绘画技巧,然后迫不及待地应用在我的画中,我以此为乐,因此我在每月一次的绘画测验中画的画从来都不符合要求。有时候这种行为会受到画师先生点到为止的夸奖,有时候则会受到严厉的批评,可画师先生对在我的这种行为下诞生的这些画,都无一例外地给予了赞赏,但多数时候却好像是在夸爸爸,因为每次他都要说:“不愧是大师的儿子,有时间一定学习大师的画。”说这话时,他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不管怎样,我对画师先生的评价一定会是两个字:无聊。听到了我的抱怨后,爸爸会挑衅地反问我为什么还要在画室里学画,我很肯定其中有两个原因,可是我只敢,也只好意思说出一个原因,相信你也再熟悉不过了:我是真的喜欢画画。爸爸听到后,见我脸上十分坚决,就满意地埋头研究绘画杂志上各式各样的优秀画作,不再作评论。我很庆幸他没有继续追问,因为除了喜欢画画之外,我很明白自己留在画室里继续学画还是因为那个女生,那个当时我还不知道名字的女生(不过,在那时候之前,某天上课时,我趁她转过来俯身捡落在地上的橡皮的时候看到了她的正面,比背面更让我心生好感。那天她穿上了简单的薄薄的纯白色毛衣,让我觉得我能在这间画室学画是上帝在眷顾我)。

    在因为其他人的存在而让我厌恶的画室里邂逅了一名我心仪的安静女生,虽然看起来有点矛盾,但仍然影响不了这次邂逅的浪漫程度,或许,这是我除了一个人静静地画画之外,遇到过的最浪漫的事了。也许这仅仅是我的一厢情愿,可能在她眼里,这根本不算浪漫,甚至连邂逅都不是,只能把它说成是一次巧合,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虽然后来我没问过她这个问题,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她的观点和我是一样的。而且,我曾经认真总结过,我倾心于她不是因为她也许有点漂亮,不是因为她善于理解别人,不是因为她的文静、默不做声,而是因为她在我绝望的时候用她画画时的姿态攫住了我的心。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你想过有一天伤心的自己在欣赏一幅画时毫无征兆地坠入爱河吗?我曾经想过,而且我还画过一幅油画,我给它取名为“爱上第一幅画”,描绘的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年轻人——从他的衣着和外表观赏者可以看出他此前从没接触过绘画——在反光的画廊橱窗前长久地凝视一幅画时的情形,他神情陶醉,双目微闭,而他身后的路人都张大嘴巴,七嘴巴舌地议论这名年轻人。我对她的好感,和我在这幅画里描绘的年轻人爱上画的原因是一样的,都源自绝望里的希望。久而久之,这种感觉就像是一种药物,让你对它产生依赖,直到你离不开它。很难说,她画画的姿势没有受到她性格的影响,但是她画画时毫不做作的姿态更好地让她的性格、她的良好习惯、她的美丽,展现在我的眼前。所以,和她的事,我还得谢谢绘画。

    写到这里,我想我们已经触及到这篇文章的关键了,我们有多少勇气能为自己所爱的人放弃现有的一切?和我们爱的人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同样的,在那段时间里,充斥在两个人生活中的普通物件——生了锈的钥匙圈,有几条折痕的旧电话卡,婴孩般红润可爱的金发洋娃娃,蓝色圆珠笔,羊皮纸笔记本——对两个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或许这篇文章的初衷就是为她而写,是她让我更加热爱绘画,也是她让我放弃绘画——这种说法似乎有点肤浅,但是我不能昧着良心编造其它的说法。很遗憾,在这里我不能说出她的名字,并不是我想像诗人那样要给你暗示,而是因为我害怕只要一提到她的名字,我就会按照惯例似的想念她——这摆在现在已经不现实了,现在想念她只会让我痛苦,我希望自己能尽可能地避开这种痛苦。关于她如何称呼,我很清楚自己在接下来不可能一直称呼她为“她”,所以我想在文章剩下的部分里为她另取一个名字。接下来,我会一直叫她“樱”,她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同样,这个名字也只适用于这篇文章。我想她也没有注意很久之前的一个细节,她曾经跟我说,她喜欢樱花那样的粉红色,说完之后,就立刻谈到其他的话题上了,就好像她忘记了刚刚说的话一样。可是我却把它记了下来,此后我的画作中的粉红色占的比例越来越大,最后,为了画面的协调,我不得不对这个比例做出严格规定,做这个决定让我徘徊伤心了好一段时间。我还认真研究过樱花的花朵、树干和结构,为了画出一幅逼真的樱花图,我抓住一切机会学画樱花。然而,我最后画出来的却像个小孩子画的一样,我感觉像是某部动画片里的场景。“我喜欢这种充满童话感觉的画。”她兴高采烈地说,脸上的纯真表情好像在告诉我,让她快乐是件很简单的事。

    很快我便以每天五个小时的时间在画室里画了一个星期,就像那些工作狂一样,我十分享受最初学画的过程,我很清楚这是什么原因。我的进步很快,第三天,我就掌握了绘画的全部基本技巧。画师先生在我面前也放下了在其他人面前摆出的架子,在画室里的第五天,他向我表示,他不再束缚我了,但是为了公平起见,必要的时候他也会训斥我。这一切都让黑帮老大很不爽,或许是因为他还没忘记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但是由于画师先生总是找他麻烦,他也只能在上课的时候使出全身力气瞪我,我则会假装没看到。在画室里,我们始终没说过一句话,换句话说,他在画室里占不到任何优势,我也在他身上占不到任何便宜。他在精神上始终抵制我的入侵,而且在这方面,他也做得很成功。虽然没有哪一个人对我说过,但是我却固执地认为,自从我进入画室,并且画画技艺迅速进步后,画室里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紧张的气氛正在慢慢瓦解,而一种高雅的绘画气息却在悄然填充着画室,好像画室变得更加纯洁了。画师先生习惯在上课的时候说一些题外话,大多是对某某学生提出表扬,最开始,黑帮老大的名字被多次提及,因为画师先生觉得他最近规矩多了。是我遏止住了他,每天画画之后我的画都有新的突破,任何人都有目共睹,我十分肯定黑帮老大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尽管他的画也不是很差。他看我的眼神是嫉妒的,我强烈地感觉到他想把我撕碎,或是把我从这个充盈着他的气味的画室永远驱逐出去。然而,从他身上,我也感到了人身上的无可奈何,特别是对于一个性格要强的人来说。他想在精神上压制我,每次上课之前,他都会像训练有素的军人一样站直身子说:“为了荣誉,为了理想,为了以后。”随后从画室前方会传过来阵阵笑声,等到欢快的笑声开始在我身边围绕时,我没有笑,我明白,他是在向我示威。我没有必要让他知道我也是有理想的,不管他用什么手段来挑衅我:无缘无故撞我,把颜料洒到我身上,把我的画扔到地上,等等。我就像对付平常事件似的把这些目的为挑起事端的事忽略了,如果以一个人目光落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次数来判断另一个人的重要性,我很愿意做一个比较,以此来解释为什么我对黑帮老大视而不见。上课的时候,我几乎没看过画师先生一眼,不是因为他的那副装束让人感到恶心,而是因为他讲的那些东西实在是太简单了。我是在看我的死对头,成天以瞪我为乐的黑帮老大吗?不是,画画的时候我几乎想不起他来,因为我把一切不愉快都抛诸脑后了。我的目光多数时候是落在她身上,我和她坐的位置正好是一条对角线段的两端,我总是会幸运地看见她的一举一动——瘦小的左手肘支在画板上,有时左手会不由自主地拨弄一细缕头发,有时则会托着下巴,微微抬头认真听课。看到她正安静地独自摸索绘画中的奥秘,我也会如释重负般感到悠闲和自在。为了不费力气就能看见她,我经常背靠贴满马赛克瓷砖的墙一幅接一幅地画画,趁着思考的短暂空闲,我的眼神会自然地投向她那里,就好像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规律一般。我很清楚,或许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离开这间画室,回到学校继续学习;因此,我决定,我要把这些全都告诉她,让她来解释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行为,并且让她明白,我们出现在这里都是同样的原因促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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