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我叫棉花,我与绘画(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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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迷恋起“樱”的同时,我也没忘记画室外寂静的暗巷。我知道到画室还有另一条路可走,可以避开外面那条令人生厌的小巷,然而,我始终都是通过暗巷往返于“幸福之家”和画室之间。如我所料,巷子里的雨水几乎不会消失。没有脚步踏过时,平静的铅灰色的积水水面上跳跃着浮游生物,干燥和潮湿像无规则的拼图杂乱地排列在一起,处处不断扩散着沾满灰尘的湿扫帚散发的气味。来画室的第二天回家时,巷子里唯的一家商店的老板(那位老人)满脸微笑地探出头叫住了我,“孩子,有没有兴趣进来瞧瞧?”

    我进去了,破败的墙壁上挂的那幅阿尔卑斯山雪景画被擦得崭新,画上描绘的皑皑白雪在满屋的昏黄中闪闪发亮。看到我停在他的身旁,老人挺直身子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从天蓝色塑料凳子上起身,步履蹒跚地向屋子里面走去,“呆在那儿别动,里面有些黑。”我朝里面望去,在延伸到屋子里面的两列白色金属货架之间,隐约中我看到了两个金属黑箱子反射出的极具质感的亮光。一阵悠扬、忧伤的音乐声传了过来,随后老人笑着走了过来。他的笑在灯光照耀下也让我仔细辨认出来了,那分明是不好意思的笑容。“里面是我新买的音响,商店里都有这个。”他看了看玻璃柜台上贴的那只猫咪,笑得更不好意思了。音箱里播放的是迈克尔·杰克逊的《我不能停止爱你》,曲调和此时的情形让我对这首歌有了全新的认识,我突然有了在这个小商店里买几支笔的想法。《我不能停止爱你》的乐声在我和老人的沉默中继续,世界突然变得寂静起来,好像外面地上的雨水会淹没了我们似的。我买了几只由绿色环保纸包装的铅笔,正当我准备离开时,老人和蔼地问我,是否有兴趣亲自制作颜料。歌声仍然继续,我心里罪恶地想,我是不是应该找个理由委婉地拒绝他。他的笑容似乎是世间一切事物表现自己美好的一种方式,然而,我并不相信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美好的,老人当然也不会相信。所以,此时他的笑容在我看来,似乎是在极力掩饰什么。就像一名画家在悲伤之时不可能画出一幅色彩明亮的画一样,老人脸上的笑容在暗示我,在暗中向我数着他过去以及现在心灵上所遭受的煎熬。“好,”我说,一种自然、放松的神情爬上我的脸庞,“我喜欢颜料。”

    我从没想过颜料还可以经过眼前这样一名身体虚弱的老人的手,以这种奇特的方式制作出来。我把眼睛睁大,想让眼眶容纳更多的细节。“看,”老人颤抖着双手把已经做成的一盒红色颜料递给我,“它们还是热的呢。”至此,红色在我心里似乎有了新的含义,它表明了色彩的独特。我充满感激地摆了摆手,然后向老人挥了挥手中的铅笔,向他用肢体动作解释我没法拿着那一盒颜料了。

    那时,离我离开小商店还有五分钟。我感到很伤心,我不能欣赏老人的作品,不能像他希望的那样,把那盒还是热气腾腾的颜料带回家去。他比我想象中的坚强,见我手上没空,他无私地选择向我讲述颜料的制作方法。于是,我知道了沙漠中有一种红色小虫子的存在,把它们收集起来,然后放在容器中捣碎,再把它们放在锅中煮很久,它们就会变成老人手上的红色颜料。我当即向他表示,给画上色的时候我会用这种红色。五分钟过后,向屋外看去,地上似乎干燥了许多,我心情愉悦地踏上去,却又溅起了一圈精致的水花,把手中的铅笔都沾湿了。小商店里的音乐声渐弱,正当我要走出巷口时,老人突然冲我大喊:“以后每天都可以到我这里来!”

    我手上的绿色环保纸铅笔给了我行动的完美理由,我想让它们将“樱”手中的那支蓝色旧铅笔替换下来,我必须先从物质入手。我对自己的信念和感觉深信不疑,我深信照这样发展下去,我将无法摆脱“樱”对我的影响,所以我无畏地选择要让自己一直受“樱”的影响,我也要让她喜欢上我。让我对你讲讲我怎么发现了这重要的一点,首先,我们要从一个问题入手:为什么我会在小商店里买这几支普通的铅笔?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我是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太无情,太无礼,此外,老人颤抖的双手、模糊的眼神、腼腆的笑容也促使着我做这一件事。我内心深处也有这样一个声音,它咆哮着让我买这些铅笔。等到我平静下来,隐藏住的内心才慢慢漂浮上来,这些铅笔除了让我勾勒线条,它们还有更重要的用途。

    这天画师先生看起来心情不错,他在大画板前一张接一张地涂鸦,杂乱堆砌的色彩被画师先生背后光滑的瓷砖扩散到整间画室。我仍然坐在最后一排。这一次,我再也无法让心里那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停下来。我径直走向前,巧妙地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我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过的勇气,就像一个即将上前线的战士在宣誓时的表现。我走到“樱”的背后,隔她不过十厘米,映衬在我眼珠中心的是一个点缀着樱花的粉红色衬衣的剪影。我暗地里求她,不要立即转过身来,给我一点时间准备,否则我会止不住的眩晕,然后不争气地倒地。或许那是一段一晃而过的时间,因为我竟然没听到身后那些已经让我习以为常的起哄声,从我站在她身后到她转过头来的这段时间里,时间好像突然停止了一般,她冷漠、淡定的背影让我忍不住想苦苦哀求她赐予我能让她注意我的能力。她的身体晃了晃,然后像往常捡地上橡皮似的泰然自若地转了过来,然而,她突然愣住了。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她好像很烦躁的样子,手像个不听话的孩子似的不断在身上乱动,她一会不自然地摸摸左脸颊,一会扯扯平整的衣领,最后还不放心地扶了扶头发上的发饰。她在诧异地看着我,既没有不友好地问我这是干什么,也没有无情地让我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我们就好像是一对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突然重逢的情侣,彼此颇显惊讶地注视着对方。

    这让我感到十分幸福,我很想彻底融入现在的情形之中,很想像个孩子一样沉浸在自己的游戏世界之中。我甚至中了邪似的想,如果再过三分钟——在这个时候,我的生物钟总是无比准确——如果她还是那么诧异、温柔地凝视着我的话,我就会用一个同样诧异、温柔的吻来回报她对我的厚爱。“找我吗?”她把充满疑问的尾音拖得很长,就像一个天真而又可爱的孩子。这又引起了我一阵又一阵的遐想,我对我能坠入她的那条漫漫爱河,强烈地感到除喜欢上画画之外的又一种幸运。

    在她一脸的茫然和慌乱中,她不小心把她那支蓝色旧铅笔弹到了画板上,然后铅笔又沿着淡绿色画板的金属沿滑落到了地上。那支被她用了很久的蓝色旧铅笔就像是一滴冰蓝的水,滴落到地上不会发出任何声响。我希望她能一瞬间把那支蓝色旧铅笔遗忘,让它就永远沉睡在画室灰暗的地板上,就像一个常常给予他人帮助的人在完成使命后总是默默地长眠在地下一样。

    我把一支经我细心修整过的包裹着绿色环保纸的铅笔递到了她的眼前,她的眉头往中央缩了缩,脑袋微微向右倾斜。我不忍心看她被疑惑困扰的模样,于是我抛开已经不再平息的局面,整理了思绪,向她开门见山地解释:“我注意你很久了,因为我们都喜欢画画。这是我送给你的,你的那支太旧了,会影响你画的质量。”说这话时,我就已经在盘算下一步应该说的话了。如果她对此不买账,我会立即向她说,由于我送给了她一枝铅笔,她也必须回赠我一样东西,然后我就会捡起地上那支铅笔回到位置上,结束这次我与她的第一次对话;如果她欣然接受了这支铅笔,那么我会再跟她说,如果她不介意,我想在今天的课结束后留在画室里和她聊一会天(因为她总是在画室呆很久才走),话题可能会涉及到画画和日常爱好;如果她选择把我的这种行为告诉画师老师的话,我则会让画师老师客观地评价(因为她的那支铅笔本身就很差劲)她的那支旧铅笔,然后通过画师先生之口迫使她接受我的那支铅笔,那么剩下的事,就显得十分容易了。

    然而,我显然没考虑到接下来这种状况。她红着脸飞快地抓过我手中的铅笔,然后把头立即转了过去,头再没有要转过来看看的意图。“等等,请听我说。”我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羞涩的反应,于是情急之中对她说道。她总算又把头转了过来,这一次,我的目光首先落在她的眼睛上,那是一双令人着迷的、古典的栗色眼睛。对着她的闪闪发光的栗色眼睛,我一连眨了三下眼,不知道她会不会理解我对她的暗示。奥斯曼细密画《霍斯陆和席琳》描绘了一个浪漫的故事,霍斯陆在树林一角瞧了席琳三眼,然后他便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席琳。我一直在思忖自己是否有机会把这个浪漫、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搬到现实上来,让它重演。如今,我总算把握住了这个机会。她的栗色眼睛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它能让特定的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而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却往往对它视而不见。我恰恰就站在那类特定的人的行列之中,因此我更容易比其他人感到感情上的幸福。此时此刻,置身于宛如静止的时光之中,我像凝望一幅倾心已久的画作一样,凝视着她那漂浮着栗色的双眼,我很轻易地就能捕捉到那些能让我感觉更加幸福的宽松条件。以往,我有一种幸福,那是源自于每时每刻的握笔作画;而现在,我又多了一种幸福,如果我能在她透明栗色眼珠中心看到我的画作的影子(即她作为一个和我十分亲密的人在欣赏我的画作),就像植入了某种电脑程序般,我会立即感到心满意足。我沉住了气,没有告诉她我现在的想法,然而,我突然窘迫地发现,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可对她诉说的东西了。

    “有事吗?”她的举止很优雅,她慢悠悠地问我。她在强压着自己的慌忙。

    我却无话可说。

    就这样,我回到了我的位置上,如释重负地坐下来。我心情十分激动,因为我想到刚刚我与她在另一个世界中面对面地相处了一段短暂的时光,我感到在我与她的二人世界中无拘无束地畅游了一会儿。我忽略了除“樱”目光之外的任何人的目光,消退了他们制造出的噪声,让他们派出的不怀好意的军队溃不成军。我几乎遗忘了所有烦恼,我全身心的投身于画画的世界——我已经好久没这样做了,而且,我甚至已经忽略了“樱”在我左前方的存在。

    那天绘画课结束的时候,她跑过来递给我了一封信——其实那就是一张纸条而已,不过在我心里,它和一封珍贵的信有着同样的功效。她把信塞在我手里后就迅速离开了画室,或许她是看到了我脸上那个令人尴尬的充满惊讶的表情。那是她第一次这么早就离开画室,这显然是我没料到的。我结合到人的心理变化安慰自己说,她并不是讨厌我,这封信可以证明她的想法,不管内容是好是坏,她总归是给了我一个信号。我想立刻把那张被工整地折好的小纸条打开,但我的自私在这方面表现得淋漓尽致,我像个孩子一样不想任何人靠近它,画室不是我阅读它的地方。纸的颜色是她喜欢的粉红,这激起了我对纸张下面她的字迹的强烈好奇,那里面有着怎样精巧的布局,有着怎样复杂的迷宫呢?我紧握着纸张还可以感到她手中的余温——显然在把它递给我之前,她很焦躁不安,她没有意识地长时间握着它,在犹豫中考虑要不要把它给我。不知不觉,她把这样的困惑传递给了我。我似乎赢下了这一回合,我甚至可以抛开信中的内容,就可以宣告我行动的成功。

    回到家后,我蹑手蹑脚地进了卧室,卸下了那些沉重的画画工具。那张在傍晚的幽暗中散发奇异光芒的粉红色的小纸条小巧得在我手中都可以忽略不记。我下意识从门背后向客厅里张望——就像小时候和朋友们捉迷藏那样,还好,这没有引起爸爸他们的注意。我坐到书桌前,打开了摆在桌面左上角的台灯,然后像即将要把玩一个精巧物件似的把信放到了桌子正中间。在白炽灯灯管中流动的耀眼光线在周遭昏暗的映衬下抖个不停,就好像我此刻的心情一般。我沿着小纸条有力的折痕,缓缓地把它打开,没人知道我是如何度过这一段难熬的时间的。“请你不要再给我铅笔了。”她在信中说道,笔迹在这里有些潦草和慌张。“你的突然出现让我变得慌乱和紧张,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简直是一种折磨,连这支铅笔都让我的心一刻不停地怦怦直跳。”她继续写道,这儿的笔迹有些含混,有些字的笔画明显是一笔带过的,似乎是想蒙混过关。“画师先生经常表扬你的画,这是我了解你的唯一窗口。我以往从没正眼瞧过你,在画师先生那儿看了你的画后,我就做了这个决定。”她发自肺腑地写道,到这里,她的字迹才逐渐清晰起来。“请不要再打扰我了。尽管我不怎么喜欢画画,但我希望在有限的时间里安心画画,既然伯伯要我来学画,那么我就应该把它做好。谢谢你的铅笔,我会尽快遗忘在它背后发生的事。”她最后写道,字迹又重新变得潦草和含混。她用我送给她的铅笔写下的这些内心独白比我想象的要短许多,仅仅只有几行,不过这仍然不能打消我的激动:她原来是这样想的!这说明了她愿意把她的内心和我分享,一个人愿意把自己内心世界展现在另一个人面前,就能够说明那另一个人对这个人是多么的重要。

    我不舍地停止了阅读,把这封飘散着一种特殊香味的信工整地沿着先前的折痕重新折好,郑重地放入了衣服口袋里,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让它一直陪伴我。我若有所思地想,我是不是要照她说的那样做呢?明显地,她在说反话,这封短信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在告诉我一定要跟她说话,要我抓住机会,不要让这个相遇变成回忆。我很愿意让画画化作联系我们的纽带,尽管她已经在信中告诉我,她不怎么喜欢画画,她来画画只是顺从她伯伯的意愿。

    爱情能让人变得愚蠢,事到如今,我也宁愿相信一个陈旧的比喻,它把一个纯粹是巧合的俩人在一个屋子里的相遇解释为缘分在其中起的作用。尽管幼稚和陈旧,但任何人都愿意相信它,并把它当作与伴侣的爱情宣言,因为这个比喻的缔造者抓住了人在爱情中暴露出来的漏洞,它是聪明和智慧的产物。

    我已经在迫不及待地等待第二天的到来了,因为我要满怀信心地用自己的行动告诉她——正如她所想的那样——我会抓住机会,见证我与她的缘分。这个美妙的相遇,又怎么会沦落成一次只能存在于头脑之中的记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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