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我叫棉花,我与绘画(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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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个平常的绘画之日,画师先生一声令下后,我和她几乎同时伏在画板上狂画。没人知道我们画了什么,她不知道我画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她画了什么;而且,我连自己画了什么都迅速遗忘了。在画的过程中,我不自然地瞥了她几眼,她画得比以往更卖力,纤细的手臂重重地压在墨绿色(她换了一个新画板,这是为什么?)画板上,画板似乎承受不了这样的负荷,虚弱地颤抖起来。我必须要做出一个忏悔,在已经成为过去的那些我疯狂热爱画画的日子里,我从没像这天这样如此懈怠绘画。我很清楚我为什么连自己画的什么都不知道,在我那被勾勒了寥寥数笔的情感面前,我不争气地选择了爱情。我脑子里面全都是一些杂乱的画面,全都是我与她的画面,我接近她的步骤的画面,昨天我注视她的画面。在这样不安情绪的笼罩下,我不可能静下来认真画画;忏悔永远都是留给过去那些不可挽回的事,如果现在立刻回到当时,我相信自己仍旧会不理智地选择胡思乱想。为了尽快折腾过这段不逢时的画画时间,我只得抓起笔乱画,油料如果不小心洒在了干净的画纸上,就随它去吧,不过下次可就不行了。

    那么她呢?她娇小的手臂、细长优雅的指头和柔软的膝盖可经不起这样超负荷的狂画,她也不愿这样,只是她在不愉快的情绪的折磨下,不得不执笔狂画,是不是这样呢?我发现自己对她的心理抱有极大的兴趣,我喜欢在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注视她,这还不够,我还喜欢猜她,猜她此时此刻心里的所想。我越发觉得她的内心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座栽满奇花异草的花园,或者是一座不断分岔的迷宫,我对里面的构造、内容充满了兴趣。除她之外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这座能让我如此着迷的花园或迷宫,当我面对向我半敞开着的花园或迷宫时,毫不犹豫地深入它,是我认为的唯一的趣事。当然,这件唯一称得上有趣的事,还必须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要敢于拒绝花园或迷宫的主人递给我的植物草本百科全书或清晰明了的地图。

    在画师先生来回踱步的这次课里,我始终没看到“樱”的正面,她甚至连一个侧面都不肯给我,画画的姿势让我联想起我第一次来画室时她平静的表现,但多了一些狂热和卖命,少了点虔诚。让我猜猜看,她或许正紧咬牙关,在赌气,而画出的画同我画的一样,都是一些不值一提的胡乱涂鸦;她或许嘟起了嘴,脸上还泛起了红晕,满脸的不高兴;她或许画得比我想象的要好,只是盯着画纸机械地作画,然而事实上,她在忧郁地想其它的事。现在我才突然开始意识到,她着急的样子像只小松鼠,浑身不停乱动,七上八下地喘气。不管我怎么假设,看得出,她现在的心情都非常不好,她像个孩子一样无法掩饰住自己的情绪。我现在是多么想像书本上经常写的那样称呼她:我可怜的,或我亲爱的。我可怜的,你为什么不愿意向我诉说你的痛苦呢?我亲爱的,你那因为不高兴而喘不过气的可怜模样让我多么难过,你知道吗?

    爱情。又是爱情。对于爱情,我见过太多了,但那仅限于书本上。我长久以来固执地认为,深刻的爱情根本不青睐现实。瞧瞧现在大部分的中年已婚人士,或是那些贪玩、浮于表面的年轻人,他们在无礼地玩弄爱情;然而,深刻的爱情纠缠住了我,我不相信我也会像他们那样。每当我拿着一本刊登着一幅女性肖像画的杂志兴奋地向爸爸表达我对这幅画的喜爱时,他总对我说,这些画的作者一般为男性,并以此来教育我,欣赏一幅画要从它的背景或作者入手,才能更好地把握画的灵魂。我的兴趣立刻被调动了起来,于是我又兴奋地向爸爸说,这是爱情,是爱情才让我觉得这幅画很舒服。随后我便被赶回了自己的卧室,爸爸认为我不懂爱情,而且他拒绝跟我谈论爱情,哪怕是绘画中的爱情,他觉得我还太小。现在呢,我想说的是,我懂它,我对它有另一种理解,或许是全新的理解。在绘画领域,爱情是一个被画家广泛采用的创作素材,在我欣赏、深入的画作中,大部分也是描绘的爱情,涉及的类型大致有男士追求女性、女性守活寡、引出谋杀案的三角恋和相隔两地的孤单恋爱,甚至还有一老一少之间的畸形爱情。这些各不相同的爱情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美,缤纷的美,凄凉的美,寂寞的美,纯洁的美,都是各有不同的美。而我认为,爱情的美,仍然存在着一种极致,即不相知的美丽。我曾经看过一幅作者不祥的采用细密画法画的油画,它就是在这种不相知的爱情的美上花了大功夫,以至于我赏阅它后,禁不住问自己,这就是我心目中的爱情,我为什么没想到它还可以用画表现出来?

    画的主体是一个落满浅黄色梧桐树叶的巨大庭院,约占整幅画的十分之九,包括了庭院深处屋子的墙。卷曲的苍老叶子的叶脉在夕阳的橙光照耀下清晰可见,晚霞映在整齐划分开来的灰色地砖上,从远处看到这幅画,便顿时觉得色调感十足。庭院外面隔了一道矮墙,把画从左至右分割成了两个部分:庭院和街道。画面上除了巨大的庭院,剩下十分之一的狭长空间被作为一条街道的一部分,街道最左端有一个中世纪打扮的男子,他面无表情地正迈着步子,眼望前方,看样子很快就会走过这段路了。庭院深处——画的最中央——有一扇半开的镶着华丽红宝石的窗户,窗户两旁栽着两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色调还是淡橙色,夕阳像是给这里的细微景色蒙上了一层金色透明丝绸。注意半开的窗户那儿,窄小的窗户里一片黑暗,但仍然可以看到一个人影,一名肩上披了块紫色毛毯的年轻美丽的女性。她伫立在窗前,一动不动。她在看哪儿?答案是她的右方,也就是画面上的左方,那个男人的所在地。她的眼睛被画家仔细地描绘了出来,目光越过破旧的矮墙,直达正迈着步的男人那里,透出一丝柔情。美丽女子渴望地望着男人,而男人则面无表情,自顾自地走路。男人知道自己身旁那道不足以构成障碍的矮墙后面的不远处,还有一个女人在看他吗?或者说,他知道有一个女人看着他时坠入了爱河吗?显然,他不知道,男人不知道这份爱情,结合到画中焕发朦胧金色的夕阳,这是一种不相知的美。

    谁知道呢,我居然遇上了这种极致的爱情。不过,相比于我曾经仔细欣赏的那幅画中的痴情女,我要幸运得多,我和“樱”毕竟有所交集。而且,或许对我们双方来说,这种美不仅可能存在,还可能都是不相知的。她爱我吗?或者退一步,她对我有感觉吗?我不确定,她今天的奇怪表现让我感到困惑,她的情绪波动是因为我吗?我不知道。她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是在想我为什么还没有什么动作吗?要是她果真是这样想的,她也不知道我的想法。我们互不相知。

    美也是一种折磨,你听说过有些女性为了在岁月流逝中留住自己的美丽,想尽一切办法来折磨自己吗?她们用铅,用毒,最终让自己得不偿失。我可不能被爱情的美折磨至死,在这次绘画课下课后,我必须要走到她身旁,用各种我还没有想好的办法,消除这种不相知。

    下课后,她还是端正地坐在那个令我熟悉的位置上,一点也没有要离开的意图。周围的人要么迅速地起身准备离开,要么就心急地整理画板,画室里顿时充满了即将散场的悲凉气息。由于我的位置隔画室的门很近,他们朝我这边涌了过来,三三两两聊着天,嘴里还不时咒骂画师先生和他下达的画画任务。狭小的门根本不能让他们同时通过,然而他们都想尽快逃离这个“恶心”的地方,可怜的门框都裂开了一条细缝,淡红色的砖灰一缕一缕地散落到了我的腿上。我的身体已经被挤得几乎紧贴墙壁了,我感到我的脸也被挤压得扭曲变形,不过从他们欣喜的表情上看得出来,对他们而言,我只是个隐形人。在他们涌出门外的过程中,盛满水的用于清洗画笔的水瓶不知被谁的脚绊倒了,我嗅到了一股十几种颜料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心急的他们则捂鼻前行,很快,他们就消失在了门口处,掉落下来的砖灰被他们踩得到处都是。正当我看着地上这些像是艺术品的污痕出神时,外面传来了几声狗的兴奋的叫声和孩子般天真的欢笑。“樱”坐在小板凳上舒展了身体,手里一直在摆弄我送她的铅笔,过一会儿就烦躁地拨弄在从窗外射进来的苍白光线下闪光的发丝,好像又在想什么心事。

    画师先生在画室里晃了几圈,扶正了一些摆放在展示台上歪歪倒倒的瓶子。然后他脱下了那件沾满颜料的白大褂,并把它挂在了那个被擦得反光的大画板上。今天他穿了件鲜艳的绣花衬衫,但还是没能让他看起来精神点。我一边暗中祈祷“樱”不要离开,一边观察画师先生的行动,以便制定我下一步的计划。他大声抱怨着把地板上的污水和灰尘清扫干净了,就好像我和“樱”不存在一样。现在的画室看起来就好像没人呆在里面,越来越暗的光线就好像把我们抹去了似的。

    看来画师先生也要离开了,他头也不回地走到了门边,抬起一只脚准备跨出去了。“你还要在这里画画?”他最终还是没把我当成隐形人。

    我没立刻回答他,而是下意识地看了看斜前方“樱”的位置,她还是没什么动静;可我肯定画师先生问得很大声,我甚至感觉到了他的回音在画室里不厌其烦地回荡着。

    “我这就走。”我一边埋头收拾画板一边平静地说。

    画师先生离开画室两分钟后,我也走出了画室,走廊里只剩个掉了漆的木窗框的窗户刮进来一阵疾风,就好像是在挽留我似的。其实我并没有打算回家,我只是想把先前画室里令人窒息的空气摆脱掉,从而让我清醒起来,同时也给一点时间让“樱”做好心理准备,尽管我没有告诉她我的打算。

    我在潮湿的楼道里呆了大概五分钟,一直靠在墙角等到我的呼吸逐渐平息下来,然后就心情激动地踏入了那扇我已经再熟悉不过的画室门。就像电视剧里的人物受了某种惊吓似的,我背上背着的画板突然滑落了下来,砸在地板上发出了一声闷响。我果然还是没有做好准备。这一看似细小的突发事件使得我几乎没有勇气看她,哪怕是她的背影,于是我低着头一直等到这些不好听的声音消失,才把画板拿起来立在墙角,并战战兢兢地祈祷,但愿她不要介意。

    我不知道她在我等待声音消失的同时有没有转过头来看我,不过当我鼓起勇气看她的时候,她留给我的还是一个背影,就像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她的表现一样,还是那样的淡漠。她穿了件灰色的毛衣,右边绣了一个红灰相间的小熊,后来我才知道,那还是件有着动物型纽扣的毛衣,是她那位她并不熟悉的伯母织了送给她的。刚刚她把头转过来了,只是微微地倾斜过来一点,但正好撞见我在丢了神似的打量她,所以又慌张地转了回去,态度十分坚决,还把拳头紧握住,看样子她打算再也不把头转过来了,除非我识相点离开这里。

    我朝她走了过去,步伐慢得就像我是个罪犯一样,或许是我不想制造出声响惊动她。我激动得比刚才更厉害了,紧张的情绪在我全身蔓延,我现在才发现,无论我之前用什么方式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会毫无征兆地紧张和慌忙起来。就像是我即将要画一幅我不知道该怎样画的画一样,我会对此毫无信心。

    我像个幽灵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感觉很柔软,或许这是我的心理作用,靠近她已经让我全身放松了下来。她把头优雅地转了过来,愣住了,我突然想像哄小孩子一样摸摸她的头,让她平静下来。“放心,”我盯着她迷人的栗色眼睛说,这一切都很浪漫,“这次我不会送你铅笔了,什么都不会送你。”她忍不住笑了出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她对着我笑,像个老朋友似的友好地拍了拍了我的手臂,气氛不再紧张和陌生,我也对着她笑了。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原以为我会彻底被幸福填满,而当我真正遇到这种情况时,我事实上感到的却是一种感动,一种足以让我热泪盈眶的感动。

    我靠着她坐了下来,她也没反对,送给我的是让我开心的微笑。我和她聊了起来,但大多数时候是我在说,闲扯了一些生活琐事和个人爱好,到后来甚至连我都对这些话题厌恶了起来。我忘了那时候我们谈话的大致内容,只记得我从最俗套的“你叫什么名字?”开始,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她的手还是动个不停,但她还是微微低头把耳朵凑了过来,就像是一只小动物一样安静地听着。那是我们最长的一次谈话,但也是最尴尬的一次,我还很不适应谈话戛然而止后长久的沉默,她却似乎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每当我与她同时沉默时,我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打破这样尴尬的局面,但是看到她脸上挂着的微笑,我向他袒露心思的激情就又退了回去。那时候,她总是两眼盯着手上正在摆弄的什么东西,什么也不说,就好像上帝把全世界的声音都消除了似的。

    “你最喜欢哪个画家?”接着我们先前的谈话内容(好像是画画),她心不在焉地向我问,但我明白,她肯定会把这个问题的答案记得清清楚楚。

    “科普利。上面有他的画,《科普利一家》,”我指着墙上那幅画对她说,几乎想都没想,“可惜是别人临摹的。”

    “为什么?”她抬头看了一眼那幅画后又低下了头,继续摆弄手里的铅笔,我看到笔杆上陈旧的绿色油漆脱落了一些。

    “他画的是他们一家人,而且他还把自己也画了进去。在画里面,他也在背后的布景上画风景画,还扭过头来看后面。他爱画画,也爱他的亲人,孩子们都顽皮地坐在大人的大腿上。我觉得他把自己所爱的东西都画了进去,感觉很温馨,我喜欢这种感觉。”我对她轻声耳语,就像是两个朋友在开玩笑,不过我说得很认真,她也扬起眉毛静静地听着。我几乎可以听见她温柔的呼吸声。

    “你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不,应该是说想成为一名画家,能像他一样画出真正感情的画家。”

    “你也想画出这样一幅作品吗?”

    “谁不想呢?我想我能画出那样的画来,我很有信心。”

    “那你准备画什么呢?”

    “画你可以吗?”

    “你有信心画好?”她笑了,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窗外。我只能想象她此时欢快的笑颜。

    “有,”说这话前我有些犹豫,但我还是胸有成竹地说了出来。

    “我想听实话,我不喜欢撒谎。”她似乎从我胆怯的一时语塞中感觉到了我的犹豫,而且一点也不顾及我的感受。

    “我知道你画的唯一一幅肖像画被画师先生批得体无完肤!”她突然把头转了过来,狡猾地对我补充道。由于我准备不足,那一刻我们几乎四目相对,这一次我注意到的是她那樱桃般饱满的嘴。

    “我的天,那幅画里面的人可是我想象出来的,”我说,“没有投入感情的东西根本不可能画好,相比之下,我对静止不动的忧伤景物都充满了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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