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我们都将这样长大-慌乱中,一切都来不及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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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衰老是列将到站的火车

    1

    衰老是什么感觉?

    有天,当你看见本应光滑细腻的皮肤一点点变成不新鲜的果皮,在空气里逐渐霉掉、干瘪,如同失水的土壤,显露出深邃而龟裂的纹路,你会不会再去测算未来的自己所能获得的一切?

    有天,当你发现镜子里的面庞逐渐模糊、陌生,瞳孔已经没有光,眼角像被刀刻一般条纹清晰,你想说些话,喊些什么,但牙齿已经摇摇欲坠,你会流泪吗,还是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骨头逐渐酥脆,在阴雨寒气时节疼痛,针刺一般,那样的境遇里,身边好多年长的亲人已经离开,变成生活里一种透明的存在。你呢,有了子嗣,他们都已长大,却无暇回来看你,如你年轻时那般无暇回家看望父母。

    那些老人被时间推向了一个很深的峡谷,幽暗、禁闭、无人注意。他们遍布全身的褶皱犹如丛生的藤蔓,在低处紧紧缠住峡谷岩石向上攀援,未到半途,却松了手。

    那些缓慢伸长的藤蔓枯萎了,那些不愿被时间左右的信念崩塌了,他们离开了。

    谈起衰老,二十出头的我似乎并没有资格,因为我正经历着青春,有新鲜的血液、充沛的精力和长远的未来。但是,我的身边有人正老去,有人已消失。我无法被豢养在青春的颂词里而忽略那些阳光下佝偻的身影。他们走过我们正走着的路途,他们有过我们正拥有的年岁,虽是昨天、过去、曾经、从前,但我看见此刻的他们,仿佛是见着未来的自己。

    在某个路口独自徘徊,在寒风吹过的街道蹲坐,在高高的城市阳台上眺望黄昏里的鸟群,在教堂的钟声里沉默不语,在光秃的枝干下休憩,在废旧的老屋里看别人家中飘出的烁烁灯火,在家门口看儿孙挥手告别后的背影,一道道被岁月拉得越来越细,最终变成一根针尖扎进心内。

    那时的我们,会很疼吧?

    2

    一次去一家敬老院做义工。

    院子建在山上,近旁有泉流淌过,草木繁茂幽深,常见一些老人坐在苍翠古榕下闲敲棋子或是掷桥牌。他们面颊松软,呈焦褐色或者苍白状,喉咙里像被装进了一张生满铁锈的网,所有经过的声音都变得沙哑而含糊。岁月流经他们的身上,确实如旧衣一样皱了。

    院长是个中年女人,眼窝四周有黄褐斑,两鬓有略微白发,或许在同龄女性中她并无多少优越感,但在这些老人面前,她算是年轻的了。“还有一些老人不喜欢在外面,他们只是躲在房间里发呆,睡觉,或者做其他事情,每个房间都有一个按钮,一旦他们有需求就会呼叫我们。因为院里人手不够,所以我先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情况,你们不用做太多事,可以的话,陪这些老人说说话就好,或者微笑着多看看他们一眼。”她言语不多,带我们熟悉了院中的环境后,自己就向办公室走去了。

    幼年时的自己其实对老人并无好感,觉得他们脾气古怪,有我们无法理解的想法,常板着脸,存留着旧式中国家庭的气息。我和我的祖父母就有着这样一条无法逾越的代际矛盾,如同彼此都站在无限开阔的河流两岸,在以血缘为纽带的目光里相互对望,各自的心却连接不到一块。我常常走到他们身边,鼻子里萦绕的是一种梅雨天屋子里潮湿的气味,待一会儿后就跑到屋子外玩。他们老了,就像果实一样要坏了。

    随着自己慢慢成长,知晓一些事理后对他们才逐渐改观,这些老人在新旧时代衔接的过程里没有得到自我身份的认同,他们的心还随着先前的社会动荡流浪,时间对于他们更是残忍,没有一刻停息地碾压他们,剩下越来越孤僻的脾气,越来越坏的骨头。当我意识到这些时,祖父母已经过世。

    岁月是一封写满遗憾的信,阳光下堆着忧伤的尘。

    孤僻的老人如同幽闭的箱子,带着自己的故事安静地沉浸在黑暗里。在楼道和走廊上清扫的间隙,我跑去看了看那些房门紧闭的屋子,透过一些没有关好的窗户,隐约间能看到这些孤独的老人,他们大部分留给我的都是一张背影,站在角落里,坐在藤椅上,卧在床边,陈旧、肃穆,却又有所企盼,但终究还是灰暗下去,和夜色一道关上了白天。

    “你以后会把父母放在这里吗?”

    “不会,我觉得他们在这里真的太孤独了,像一件被人抛弃的旧衣服。”

    在旁边清扫的友伴们窃窃私语,声音很小,但还是如同高处的一粒果子砸进了无数人的心里。

    院前的大树被傍晚的风吹得四处招摇,蝉声渐渐小了,隐没于树叶间。那些老人暗自流泪无人可知。

    我循着近旁的细水声,看到了山崖边淌下的一股泉流,晶莹的水花,在树梢投射下的黄晕里迸溅出金色来,一束一束。我多想它们能够突然停住,这样,一些老人也会多留在这世间一会儿。

    3

    人的情感,是否会因为时间的浸泡或者生活中机械地重复而稀释淡化?

    好像一本写满了感动、同情、怜悯的书籍在被不断翻阅后,眼睛疲惫了,心也麻木了,连再翻一页过去的力气也都没有,世界上很多温暖的片段就这样止住,我们越来越冷酷。

    我已经好久不去看那些蹲在路边或者跪在街上乞讨的人了,总觉得他们是在贩卖自己的可怜来博取物质上的享受,一个一个心酸的故事,一次一次重复的欺骗,反复经历这些伎俩之后,每个人都会学着聪明。

    印象深刻的是十五岁那年,路过天桥,一个姐姐模样的女孩叫住了我,她穿米白色的裤子,上身是一件粉色的运动衫,身后背着一个书包,梳着马尾辫,眼睛很大,长得很好看。她说:“弟弟,可以给我两块钱吗,我想坐公交去火车站,就差两块钱。”说完对我微笑着,风一般轻轻吹到我脸上,我顿时红了脸,赶紧从兜里掏出两块硬币给她,一丝犹豫也没有,放到她的手上。她嘴角又是一笑,说了声谢谢。

    这一切仿佛都是真的。

    但当自己向着远处还未多走几步时,耳畔又传来“可以给我两块钱吗,我想坐公交去火车站,就差两块钱”。回过头,依旧是那女孩在说话,只是对象已经从我换成了一个青年男子。

    受骗的感觉如同心里住进了一个冬天,人的情感往往便这般被冻住,坚固如铁。

    十五岁的我默默离开了那座天桥。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也逐渐习惯身边的表演,在公园中、地铁里、学校门口、汽车站、街衢中,哑巴、失明、断臂、贫穷、绝症……一样的台词、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表情、一样的眼神,重复,不断机械地重复,让我在行走中直接把他们的身影过滤掉。但心却坍陷在去年冬天北京西单地下的过道里,我的眼睛无法将那样一种场景刷成透明。

    那是我无法忘记的一对老人,他们坐在过道的中间,蓬头垢面,穿着破旧的灰褐色棉大衣,年老无助,靠着彼此相偎。老大爷双目失明,拉着音色悲怆时续时断的二胡,其老伴靠在他身边,神色凄苦。我从大雪中走到地下过道里,如果按照日常经验,我会觉得他们一定是被某个黑心的乞讨集团所控制,配合着演戏,但当我边走边拍着身上雪花的时候,看见他们,脚步瞬间停住。

    瞳孔里,老妪从袋子里摸出一块糕点,她慢慢剥开包装袋,然后又慢慢放到自己男人嘴边,一只手拿着,一只手托着,那些从大爷嗫嚅着的嘴中掉下的糕点碎屑,纷纷落到那只苍老、满布褶皱却努力向上支撑的手中。我的心在那一刻柔软了,迅速跑上前去,从兜里找出五块钱的纸币放到他们面前的罐子里。

    我相信对于那个细微的动作,再好的演员也无法掌握。它是虚假城市里少有的真实,能够穿过所有森严的戒备而进入内心。

    大雪弥漫的城市因为地下的那对老人而有了暖光,它可以冲破寒冷的岁月、坚硬的水泥地、贫穷的生活而绽放出人间的花朵,那是苍老生命中不悔的依恋,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最好的诠释。

    被子嗣与生活抛弃的老人,蜷缩在世界的角落里。面对他们,我们的心是不是可以再柔软点?

    雪是冰冷的,但跳动的心终究是热的。

    4

    衰老的节奏是什么样的?

    如同寸草经过春夏的萌发旺盛到秋冬的枯萎死寂,如同花枝由含苞待放到芳华吐露再到百花凋敝,如同雏鸟出壳翱翔天宇到最后消失于地平线某次收起的白光里,黑夜降临。

    又似乎是母亲眼角越来越深的皱纹,嘴边越说越多的絮语,是父亲越来越听不清的耳朵,越来越无法沟通的内心,是他们日渐呆傻的神情,愈发木讷的模样。

    像一扇脱漆的门,越来越紧闭,我们站在门外,年老的他们站在门内,世界被隔成两个部分。

    我们在光里,他们在无边又失落的黑暗里。

    夜色中,火车在原野上前行着,我静静躺在下铺,对面一个中年女人在和一对老人攀谈。

    老人们都已年过花甲,或许还过了古稀,身体逐渐被时间抽空,剩下越来越薄的身板和极易发出声响的骨架。中年女人和他们彼此对望,说话。

    “大哥,你们夫妻俩岁数这么大了怎么还坐火车啊?”

    “去看我姐,路也不算远,就盘算着坐火车了,身体不行了啊,所以就叫闺女订了卧铺。”

    “女儿没陪着吗?”

    “她工作忙,心情也不好,前些天还跟他老公闹别扭,说要离婚。我俩想了想,也就不让她陪着来。”

    “现在的年轻人都太不把感情当回事了,我们都老成这样了,也不叫人省心。那大哥,你们俩现在是见了大姐回来了吗?”

    “是啊,走的时候,我姐流着泪送我们出的门,前两年倒没见着她哭……”

    “唉……”

    我知道,对于这些,或许我只是个局外人,无法清楚揣测到老人说出每一句话时的复杂心境,但末尾那轻微的叹息却盖过了火车与铁轨摩擦出的咣当声,落到我的耳膜里,阵痛。

    我想起父亲。

    上大学那会儿,我第一次离开南方去北方,父亲不放心自己的小儿子,强烈要求陪我去。我以他年过大衍行动不便又听不懂北方语音为由拒绝了他,他坐在自己房中生了一夜的闷气,天亮后叫来大我六岁的姐姐,要她替自己送我去北方。我这下同意了。

    在临别的车站,作为农民的父亲语拙,没说太多话,只是交代我们要看管好行李。等火车即将要开动的时候,他向我和姐姐所在的车窗跑了过来,却被工作人员拦下。隔着厚厚的玻璃窗,我看到年老的他又在重复那个示意我们要看紧行李的动作。

    我点了点头,心里的眼泪却早已流了下来。

    危地马拉诗人阿斯图里亚斯说:“种子用秘密的钥匙把坟墓打开,我的父母永远活在风、雪和飞鸟的心中。”

    5

    时间把身体里的水分连同大脑里所铭记的故事带走,我们沦为一片无限起伏的焦褐色的地表,挖开一部分,都将看到深深浅浅的沟壑。

    很多伤痛会像铅块一样填进我们愈发薄弱的皮囊里,成为闭口不谈的谶语。

    衰老的节奏,如同将到站的火车,逐渐放慢速度,一点一点近乎停止,直至最后到达终点,再也不动了。

    时间终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筛子,把我们老去残破的身体一点点筛掉,粉尘般飘落到这个世界可见或不可见的角落里,习惯孤独、沉默和透明,变得与周围的每寸空气一样。而那些放不下的、眷恋的、回头已经看不见的昨天,都已不再重要。

    拥有主宰者身份的我们终究会与消逝的万物一样,走向一条通往大地的路。

    活在风雨和飞鸟心中的人

    家住沿海,盛夏时节常有台风吹袭而至。

    当我回想起小时候,好像很多故事都发生在台风天。龙眼树上的果实掉得满地都是,很多小孩跑出去捡,能捡满一麻袋回家;叔公赶着山羊回来,途中有几只不慎掉进山谷;山上水库放水,村里人兴冲冲赶到河边去捕大鲤鱼;家中的黄狗“飞龙”无故失踪……这些事都在风云莫测的光阴里发生着,然后等待台风过境后,一切又恢复平静。

    那时候,我家在观音路4号,那是一座很破的宅子,墙壁是用很大的石板立着围起来的,有很多缝隙,小虫子都喜欢往里钻。有一个后院,长方形,但是特别小,里面栽着一棵番石榴树、一棵栀子树和一地芦荟兰草。我在幼童时期世界只有这般大。

    台风过境时,整个宅子有种被大风掀开的感觉。瓦片飞着,相互碰撞,掉到地上变成碎片,院子里的树木花草都使劲摇晃着枝叶,好像一群被苦难折磨的人。父亲头戴橙色的安全帽,披着一件黑色雨衣,爬到屋顶上,用各种材料添补漏雨的地方。父亲那时很瘦,好像风再大一点就能把他吹走一样。但他只神情专注地加固屋顶,像枚图钉钉在艰难的日子里拔也拔不下来。母亲也试图爬上去,被父亲吼退了。我们在底下看着,母亲两手抓在一起,神情紧张,不断喊着:“要小心啊,小心……”父亲在风中低头铺着被吹掉的瓦片,用锤子在木板上敲敲打打。

    大风刮着他的身体,雨水湿了他的脸庞。

    他忙完后下来,进屋脱下雨衣喝了一碗母亲熬的姜汤后,那张通红而紧绷的脸方才松弛下来。

    屋檐滴落着雨水。

    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去世了,读高一那年奶奶也不在了。他们离开的时候都在台风天。大风肆意地刮,大雨淋漓地下,父亲站在悲伤中没有眼泪,只想着扛起整个家迈向人生的下一步。

    祖辈在世时,家族中的人聚在一个花梗上,各怀各的目的,佯装和睦。当风吹来,花瓣纷纷散落,表面平和的家族也就呈现出诸多问题,迅速解体。

    奶奶离开的那个夏末傍晚,天空阴沉,黑暗弥漫。尚且年轻的父亲两鬓平添许多白发,他一夜间老了。

    因为家中拮据父亲不得已向大姑借了笔钱操办丧事,而大姑生性吝啬,在奶奶刚下葬不久就打来几通电话要钱。接电话的都是母亲,她拿起话筒没说一句话,最后用尽所有力气挂断了电话。在那个瞬间,我第一次真切感觉到贫穷的可怕。

    当晚台风过境,风雨大作,门前的番石榴树剧烈摇晃。父亲冒雨出门找工友借钱,深夜归来。我没睡着,见父亲开门时,月光和他疲倦的脚步一起迈进屋子。他一阵咳嗽,飞出的口沫在黑暗中同月光一样白亮。

    第二天台风过去了,大姑和表哥来要债。父亲把钱还给他们后什么话也没说,进了屋。

    金钱与时间铸造出一把透明却锋利的剪刀,亲人之间的血缘纽带大都被其剪开,变成细屑,掉落满地。

    本以为那些和台风相关的故事可以被时间淡化、消磨掉,直至有天退出我的记忆,但它们断点续传,一点点又连成了线,刀刻般清晰。

    我读初中以后,我家终于从观音路搬到了池头路。新家很大,是父亲买下家族地皮建的,因为积蓄有限,我们家还欠着叔叔地皮的钱。

    入住新家不久后,一场夏天的台风就来了。那个漆黑的傍晚,乌云沉下来,远处山林中的树冠像巨浪一样掀着。叔叔喝醉酒后在自家女人教唆下来我家要钱,父亲说暂时没有,他便从身后亮出一把菜刀冲了过来。

    父亲没有退缩,他推开母亲,赤手空拳迎了上去。父亲身手敏捷些,很快夺下叔叔手里的菜刀,一把扔到地上并对着叔叔和围上来看热闹的人群喊道:“你放心,我家不会赖别人一分钱!过些天就把钱还你。”

    风刮乱了人们的头发,昏暗中,粗大的雨点密集坠落,像石子一样打在我们身上,地面溅起一片雾蒙蒙的水花,雨声响彻世界。

    叔叔走了,人群散了。我们一家呆立在门口,像是配合这厄运演出了一幕触目惊心的话剧,落幕后再无一丝力气。窗外,滂沱雨势未曾减弱,柔软的花朵被打落在地,一瓣一瓣,像光阴的死者。

    经过父母亲几年起早贪黑的努力,我们家的外债全都还清了。

    后来我到重庆读书,这座终日水雾弥漫的城市没有海,也没有台风。这里道路崎岖,草木葱茏,天空总是蒙着一层纱布,让人看不分明。

    一天秋夜,刮起大风。我梦见了父亲。

    梦境里的一切似乎还是小时候,父亲一点都不老,面带微笑,没有白头发,真年轻。他在旧家门口把我拦住,说台风天不准出门。我对他做了个鬼脸,咯咯地笑起来。然后他竟然把我安在凤凰牌自行车前面的横杆上,把车骑得飞快,带我买了好多零食。我在车上一边吃一边兴奋地喊“爸爸!爸爸!”后来刮来一阵大风,我和父亲连同自行车一道飞了起来,越来越高,底下的房屋、马路、河流都变得很小很小,像玩具模型。父亲好像骑着云,我好像是坐在云上,我们不断被风推着前进,飘过了闽江,又过了台湾海峡,向着一个发光的出口开去。

    醒来后,我能想起来的只是其中支离破碎的片段,里面有远去的故乡,有父亲终日奔波的身影,有这个男人被时间吸完全部营养后的满头白发,这些都让我眼眶泛红。

    我忍受不住思念的潮涌,打电话回家,正好是做工回来的父亲接的。

    我说重庆起风的时候好像我们那边的台风。父亲在电话里说:“要记得多穿点衣服,平常要吃饱点,别太节省,家里不缺那点钱……”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说话像母亲一样絮絮叨叨。我在电话这边点点头,应着“嗯,知道的,放心吧。”末尾,父亲问起我回家的日期。我说大概一月七八号。父亲没听清又问了我几遍。“是一月,一月七八号!”我提高了音量,对他喊道。父亲在电话那头小声说着:“哦哦,知道了,是一月,最近耳朵不太好了,听不清电话的声音……”

    时间,它夺走了父亲年轻的身体,磨损了他的听觉、视觉,直至有天暂停他的心跳,然后父亲就开始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睡眠,在幽深的林间,在黑暗紧闭的尘土之下,在一个冰冷透明的世界。

    青春的沙漏翻来覆去计算着时间,我们走过许许多多地方,流连过无数景色,却总是忘记回头看看那一道最初的风景。父亲在我的忽视中悄悄地老了。

    有些故事,风是吹不散的。

    有些人,风是吹不走的。

    我的父亲是活在风雨和飞鸟心中的人。

    因为这个人,我知道了生命的韧性,明白了奋斗的可贵,懂得了一种属于男人的责任与爱。

    隔着岁月经年,我也不会忘记曾经有个人站在台风深处,于黑暗中,为我擎起人生的光源。

    我怕有天你忘记了世界和我

    已经到了十月,重庆仍旧没有要把盛夏赶出自己领地换进一个秋天的意思。路面还像一块滚烫的铁板,行人如同鱿鱼一样在上面翻滚流汗。

    我在大热天里几乎都不怎么出门,一个人宅在宿舍里吹空调、看新出的电影。窗外白光刺眼,一排排香樟、刺槐和玉兰荷花树葱绿茂密,只有零星边角起了微黄,登高俯瞰,学校仿佛被静置于一片绿海中。即便大树遍布,但空气还是闷热,道路上人影不多。

    一旁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我拿起一看,上面闪动着一串不规则的号码,我知道那是我妈。

    从高中开始寄宿生活以来,我每周五晚上都会给家里打电话,汇报在校近况,多半时候都是我爸接的。他一提起话筒,就嘘寒问暖说个不停,把我妈作为一个母亲的戏份都抢了,等我爸把话筒交给我妈时,我妈就成了哑巴,只是笑着没再说什么。后来我爸和我妈都有了各自的手机号,但我多数情况下也只给我爸打,因为他的号码太好记了,有两个连着的“8”和三个“35”的组合,而我妈的则是一堆零散的号码,比电脑随机打出的乱码还难记。

    对于从来没有把人放进通讯录里这种习惯的我来说,我妈的号码自然会在我的世界里被时间的橡皮擦擦得半点痕迹也不剩。我几次建议她换号,她都不肯,她说这样的号码便宜。

    以实惠原则来掂量事物几乎是每个持家有道的家庭妇女所应具备的日常生活技能,我妈把它发挥到了极致。她到菜市场买根葱都可以跟摊主为三毛钱磨磨唧唧半小时,对方拗不过她的嘴上功夫,最后还倒贴一棵小白菜给她。我妈像打了胜仗一样,神气地提着塑料袋离开,脚下高跟鞋一路发出高亢的响声。

    去店里买鞋,她总会反复拉扯胶底,觉得款式质量还过得去的就穿在脚下,在店里优雅地走几圈,被告知价格后瞬间停下脚步,嘴上很淡然地吐出两个字:“不买。”一旁的导购小姐瞬间有种想掐死人的冲动。往往这些时候我都会躲得远远的,跟我妈保持一定距离。我妈则跟没事人一样过来,拉着我走了。

    我爸也抱怨过我妈,两眼不能紧盯着钱孔,我们家买些油盐酱醋的钱还是有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常常是看到饭桌上菜肴太过清淡没放多少油水,腹里充足了气便往我妈脸上喷。我妈也不示弱,义正言辞回道:“你血压高、脂肪高,我这样做不都是为你好吗,你反倒说我,没良心的。”我爸瞬间把口中无味的菜咽进肚子里。

    我妈柳眉凤眼樱桃嘴,头发黑、皮肤白,平常出门时穿着都很素淡,表面上看,她是个艰苦朴素又端庄贤淑的好妻子、好母亲。但实际上我知道她所有的秘密。

    我妈是个不拘泥于自己年龄紧追潮流的新世纪妇女,在家无聊时她会用我的电脑玩QQ农场、听凤凰传奇的神曲或者上网淘宝。

    有次暑假我回到家,正好看到她一个人在客厅里对着电脑聚精会神地网购,什么脱毛膏、花纹胸罩、粉红比基尼,内容超劲爆,我在一旁脸都看红了。我妈得意地点了一下付款,却大叫起来,“不是说满200减100吗,怎么没减,真是无良商家!”我这时说话了,“不是商家无良,是您老没在规定的专区里买。”我妈转过来看到我站着,瞬间感觉不好,急忙退出网页,呵呵笑着,像个秘密被人发现的孩子。

    我妈特聪明,怕我嘴巴不牢固到七大姑八大姨面前破坏她形象,就带我上街买衣服,想给点好处堵住我容易漏风的嘴。当我到专卖店里真挑了几件价格还不便宜的衣服时,她却说家里的门忘关了得先回去,便拉着我往外跑。没走多久,在一家少女系列服装店的橱窗前,她却停下来,痴痴看着一件纯白色的公主纱裙,许久不动。我问:“家里没关门不怕小偷吗?”她轻轻回了句:“家里供着财神爷,怕什么。”

    我妈说她年轻时可是镇上一枝花,V型小脸、蛇精腰身、纤纤素手、明眸善睐,那王婆卖瓜的架势好像杨幂刘诗诗跟她少女时期一比都弱爆了似的,可她往往在一句“嫁给你爸后就毁了”后黯然神伤。我爸原先脸就大,身形彪硕,加上平日饭后只坐于沙发看电视,甚少运动,在时间的过道里滚成了球,还越滚越大,胖乎乎的。脸上时常有厚厚油光,他拿袖子一擦,便有一撮淡黄色的油渍留在上面。我妈经常跟我念叨:“早十几二十年如果知道肥胖也是种传染病的话打死我也不跟你爸过,你瞧瞧他现在把我传染的。”我摇头,说这不科学。我妈就咬咬牙用移动每月只送的30兆流量在手机上刷出一条微博来,只见上面写着:“哈佛最新研究表明:近胖者胖……”

    当我读完微博,再看看我妈,她脸上像一个大大的囧字,五官挤在一块,三围已经超出我的目测范围,当初的一条细柳枝已经粗成茁壮树干,她像一座塔站在我面前,果然是被我爸传染了。我迅速做出一副逃离状,从她身旁抽身而出坐到沙发的另一边。我妈像少女一样跺了跺脚,气冲冲走了。我忍不住大声笑起来。

    跟全天下的中老年妇女一样,我妈喜欢搓麻将和跳广场舞。一旦被人提及,她从不心虚,反而理直气壮,说搓麻将可以锻炼大脑,跳舞则可以活动四肢,二者都对减肥有效。

    但我爸十分排斥搓麻将这种脑力劳动,不仅深夜扰民,更为重要的一点是还伤财。我爸说过我妈几回,每次他一见我妈精心打扮好后要出门便拦腰截住她去路。我妈表面上和颜悦色答应了,一等我爸不在家或者半夜睡得正酣,她就悄悄溜出门去。全世界都拦不住妇女们修筑长城的热情和决心。

    至于跳广场舞,我爸的态度是不支持也不反对,在他看来只要我妈不赌钱不出轨,就能获得绝对自由。男人真是一种宽宏大量的动物。我看过那舞蹈,震耳欲聋的音乐中大妈们排开了阵势,舞动起来,欢庆解放似的。我妈就在其中,笑得像朵花,一招一式做起来都很流畅,水桶腰荡来荡去。

    有时广场上跳的是交际舞,我妈也会。但她的同伴却笨手笨脚,经常踩到我妈。我妈起初说没事,两三次下来她终于受不了了,四处瞅瞅,见我在,便急忙跟同伴阿姨说:“我儿子来叫我回家了,我就先走了。”那阿姨看着我妈说:“你人真好,下次我还跟你跳。”我妈犹豫地“嗯”了一声,赶紧拉着我跑了。回去路上,我妈一直说着“这年头猪一样的队友特别多。”并不断在我跟前强调她脚疼,想让我背她。我瞧瞧她的吨位,拒绝了。我妈气呼呼地说自己养的都是白眼狼。

    每天夜里,我妈经常要跟我爸展开一场电视遥控器争夺战。两个人都是胖子,在体重上不分伯仲,但比起我爸的笨拙,我妈的身手可谓异常敏捷,数次得手之后,我爸灰了心,干脆也不跟我妈抢了,直接回房睡觉。我妈是芒果台的死粉,特别钟爱一档叫《我是歌手》的栏目。去年她迷黄绮珊,今年超迷邓紫棋,还说邓紫棋就是女神,有次电话里我问她那黄妈不是吗?她坚决说不是,理由是她的“胖子传染病理论”。她说跟着瘦子才有未来。

    邓紫棋在福州开演唱会的那天,我妈骗我爸,说自己去大姨家,结果一个人跳上大巴去了海峡会展中心。数以万计的粉丝蜂拥而来,我妈在人流中陀螺似地转圈,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通过团购买到的靠边位置,一瞧,前前后后都是一群戴眼镜的宅男。她刚坐下,一男青年便问:“大妈你也追星啊?”我妈尴尬地回答:“陪我儿子来的,陪我儿子来的,他坐前面……”那天晚上我正在图书馆上自习,我妈先是发来彩信告诉我她正在看邓紫棋,说她跟电视上一样真的好瘦好漂亮,紧接着她控制不住又给我打电话,我小声跟她说自己在上自习。人声鼎沸中喧嚣盖过一切,她没听清我说什么,只兴奋地一个劲儿喊着:“你听,你听……”手机随之被她凑向舞台,邓紫棋在唱《喜欢你》。瞬间自习室里的目光都向我扫射而来。

    我也听过我妈唱歌,从新中国的经典儿歌到筷子兄弟的《小苹果》,她都会唱,最经典的还是《让我们荡起双桨》。说起这首歌让我印象深刻,倒不是因为我妈的声音有多么天籁可以返老还童,而是她在唱这首歌时都会加上她那个年代小孩子表演节目时的标准动作,一手叉着腰,一手前后摇摆,样子很乖。

    我妈常跟我说起她年轻时的事情,参加学校里的各种比赛,学当时很红的张曼玉烫过卷发,在床头贴过周润发的海报,收集过小虎队的卡带,喜欢穿淡蓝色的牛仔套装,还去过最小清新的鼓浪屿,按照现在时髦的话讲,也算是个“文艺女青年”。如果不是因为外公外婆早早把她嫁了人,提前结束她美好的少女时代,她现在说不定还能在电视上唱歌或者演某部大龄剩女剧的女主角。她说的时候略带一些怨怼和遗憾,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仿佛一切都是真的。

    我妈不止一次跟人提起这些话,好像要告诉全世界她现在变成一个庸俗肥胖的家庭主妇都是拜外公外婆所赐。听众们都跟听祥林嫂的悲惨故事一样,从最初的表示惋惜到随后的渐渐习惯又到最后不得不麻木离开。没有人跟我妈这位曾经有故事的女同学讲话,她就变得很孤独。

    外公过世的那天,我妈不像大姨小姨那样提着录音机在灵堂哭,她没有眼泪。晚上,我爸忙着外公的丧事没回家,是我妈先带我回来的。深夜,起风了,屋外的树丛猛烈摇晃着,树荫间的缝隙像阴森森的墓穴。我睡了一会儿,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哭声吵醒,隔着墙,我也能听得清,那是我妈在房间里哭。我起身走到她的卧室外头轻轻敲了敲门,房内的哭声顿时止住。

    我妈开了门,面对她双眼红肿、眼袋低垂又有些许皱纹的面颊,我一下子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问:“爸爸回来了吗,我想爸爸了。”我妈顿时扑过来,抱住我,一头压在我的肩膀上,闷住哭声,灭火似的,抽噎着说:“妈妈也想爸爸,爸爸,爸爸……”之后她哭开了,那样子像极了童年时迷了路或者丢失了最好玩具的小女孩。

    我妈一直都不喜欢或者是不习惯离别的氛围。从小到大,把我送进幼儿园的是我爸,带我去小学报名的是我爸,目送我离开小镇去城里念高中的还是我爸。记忆中,离别的场景里,我妈从来都缺席。但自从外公去世后,再碰到我离开家去学校的时候,我爸的身旁总会站着我妈了。她一脸平静,没有演绎电视上那样催泪的剧情,看我上了车,挥挥手,连再见也不说。惟只一次她开口了。

    在我去重庆念大学的那年九月,我妈被查出患有神经衰弱,开始过上一种每日都需靠药物维持神经正常的生活。我好几次看见忘记吃药的她站在我面前,样子傻傻的,像陌生的小孩子,我大声叫她,喊她,她都听不见。我怕她有天就忘记了这个世界,也忘记了我。临行那天,她先是笑着凑到我耳边,轻轻地说:“知道你现在已经大了,但还是舍不得……”她哽咽住了,后面的话没有说出,脸上抽搐着又立即被她强压下去,然后装作没事人一样朝我挥手,见我上车落座,便赶紧背过身去。那次到校后,我打电话回家,我爸说那天我妈回到家后就一直躲在房间里哭。

    繁芜世间里,我们总是在行走,总是在离别,总是在习惯身边的人来人往、好聚好散,惟只一句“舍不得你”让人泪流满面、唏嘘不已。

    整个夏天若没有台风途经,福州的太阳也会辣得要命。碧空如洗,没有半点云。

    我妈在天台上晒衣服,突然想到自己儿子身在雾都,一定见不到家里这样蓝得就像是颜料泼出来的天空,便拿起手机给我打电话。我在电话这头告诉她虽然重庆经常有雾,但它夏天时也跟福州差不多,还是有阳光、蓝天的。之后我妈便跟我聊起她最近想学隔壁陈婆婆那样买份保险,说等哪一天自己离开了,起码还能留下点什么给我和我爸。

    我突然间沉默了,发现我妈真的老了,我的心像被人重重打了一下。

    我妈见电话那头许久没有动静,便有些后悔自己刚刚说的话,急忙补了一句“我也只是随口说说,你在学校好好念书别多想,啊?”我在电话这头半晌才应了一声“嗯”,口中却咬出了豆粒大的泪水。

    张爱玲在《易经》里写道:“我们大多等到父母的形象濒于瓦解时才真正了解他们。”

    父母无时无刻不在守护着我们,为我们付出一切,甚至努力为我们保持着自己最初的模样而不让我们感到生疏和倦怠,但他们终究还是被现实、生活削去棱角,刻上纹络,变得不堪入目,像件朽木雕做成的器物很快将被人遗弃。

    他们的爱沉入湖底,在不为我们所察觉的时候化成一片荒芜的青苔。

    时间太残忍。

    妈妈,已经二十岁的我特别想像小时候那样矫情地喊你一声。

    无论时光如何老去,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个美人,你会如沉香住在风里,一遍一遍吹向我想你的每个晴天、雨天。

    鼻尖上的普鲁斯特

    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所着《追忆逝水年华》中将无形的时间描摹出了棱角。轻轻翻动纸页,在一种平缓的意识流叙述中,这位温文尔雅的老者在对我说:“当一个人不能拥有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记。”

    人的一生中不能得到的东西有很多,但有一种事物谁都无法拥有,那就是时间。对于时间,多数人喜欢用河流来比喻它,分秒流逝,不曾停歇。但熟识气象常识的人便知道,世间的江河湖海都处于水循环之中,水滴看似蒸发消失,实则又从高空降下,重新流动,而我们的时间一旦过去就永远无法回来。

    谁都无法拥有时间,但时间却在我的记忆中化成诸多气味,常常萦绕在鼻尖,唤起沉睡的嗅觉。我不停嗅识,又在其中不停沉思。

    院中种着海棠,烟花三月天里开得很盛,浅粉、瓷白、流红的花瓣簇拥着坠在枝桠间。我幼时常常站在海棠树下观望,母亲以为我在闻花,便说我傻,海棠花又没香气,你为何呆呆杵在那不动。那时我也不知自己何故要向海棠靠近,只是静静看着花渐红又渐转白,一些蜂鸟常来吸食花粉花蜜,仅余下恹恹的雌蕊,不久便有花落。一阵东风吹过,花瓣纷纷离散枝头,堆满帘外,叫人怜惜。现在才知道那时的自己沉醉于海棠花事中,闻到的是时间的味道。清幽淡雅易被人忽略的花香,不正如从我们身边悄悄飞走的时间吗?

    老屋里也有时间的味道,但这味儿是陈旧的,带着梅雨时节江南的湿气。每年寒暑假,父母亲都会让我去祖父母家住一阵子。临水而建的老式房子,青瓦白墙,楼梯和阁楼上的地板都是木质的,踩上去总会发出咯吱的声响,像走在岁月的骨头上。祖母有些洁癖,但屋子里的灰尘总是擦不干净,原先刷过漆的木板日渐失去光泽,褪成茶色,上面有些霉斑,像老人的脸。祖父有个书柜,柜子的门上刻着小篆,很陌生的字形,我无法全部认出。上面古老的门把像两片扇形的耳朵,生了锈,清风明月夜里有风吹进屋,它们晃动着,发出沙哑的音阶,像要拼了命呐喊自己年岁已老。伸长鼻子轻轻一嗅,所有的灰都沾满时间的气味。

    以前在祖父母家住的时候,吃的都是乡下小菜。祖母特别喜欢在凉拌菜上放芫荽,味道特别,还未入口味儿就绕满鼻尖。这芫荽便是香菜,祖父母都喜欢这么叫它。他们过世后,有一年夏天,我放假在家,母亲凉拌了一盘黄瓜,我吃着吃着就想念起香菜的味道了。我喃喃道,要是放些芫荽就好了。母亲一愣,说,什么芫荽?我大声喊了几遍,芫荽芫荽芫荽,眼泪都快出来了,那架势仿佛在呼唤一个失散多年的亲人。后来,父亲回来了,他告诉母亲芫荽就是香菜,乡下人的叫法。家里人顿时都沉默了。

    沉默的时刻远远不止这些。祖父厅堂里挂着他临摹的一幅书法《兰亭集序》,字是在麻布白宣纸上写的,黑黝黝的百行字,若数百尾锦鲤在纸页清塘里游弋,又好似风吹林动一般秀丽。孩童时,祖父教我习墨,我多半是跌跌撞撞学着,运笔踉跄,行文潦草,不堪入目。他耐心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书写,那墨香慢慢进入我的身体。上中学后,课业如猛虎袭来,自己无暇再碰羊毫,假期到祖父家也只是抱着一摞作业在那做着。他常背过身叹着气,风来雨去,我身上的墨香便淡了。祖父过世后,我再站在厅堂看那幅书法,瞬间无语凝噎。

    十九岁离开故土,我开始在外求学漂泊,从南往北,人生开始变成几张火车票。一天夜里在北京逗留,背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在这座恢弘而阴翳的城市里游荡。已至仲秋,暑热褪去,凉意缓辔而来,路人都添上秋衣行走。风吹来,撷走身体里的水分,使得皮肤异常干燥。我想起沿海老家长乐秋天时也常有雨落,但雨丝极小,站在高山望城,雾蒙蒙一片,经了一夏的陆地仿佛浮在半空,细雨令它一点点沉了下去。我出门并不带伞,归来却浑身湿漉漉,雨落得悄无声息,滑进嘴里,竟也带着咸味儿。我因想念打了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父亲,开头便是问我近况。我说放心,一切都好。他又问怎么就舍得打电话回来了。我憨笑一下,说,想你们了,想家里的秋天了。父亲在那头也笑着,有啥好想的,我和你妈都很好,你自己好好念书,家里这阵子还在下雨。我急忙接道,爸,记得帮我盛一盒雨水放在冰箱里冻着,我回去要尝尝。父亲愣住,继而笑我书越读越傻。他不会知道沿海的雨味儿,离家后我再也没有闻到,心里憋得慌。

    时间催促我们前行,一点点丢下曾经的生活。那些来自故土亲人和传统文化的味道正离我们越来越远。它们承载过我们成长的光阴,缝下了人生这一袭锦衣最初的针脚,但有多少人会静下心来好好回味?

    高空有雁阵飞过,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的耳朵听不见。城市终日运行,不曾熄火,人们急于奔赴未知前程。一个个美好的过往,在渐渐麻木倦怠的思维里,被尘封、遗忘。史铁生说:“只有人才把怎样活着看得比活着本身更紧要,只有人在顽固地追问并要求着生存的意义。”

    我们总是在满布雾霾的生活里沿着机械的路线奔跑,步履匆匆,却时常空虚、无聊,像丢了灵魂一样,活在一页页苍白的日历纸上,任凭嗅觉、味蕾日渐退化。

    夜不能寐,我起身看向窗外,路灯刚刚睡去,喧哗的城市此时像只死去的水牛。我转身开了灯,手中重翻《追忆逝水年华》,普鲁斯特又对我说:“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

    宇宙洪荒,日月盈昃。

    普鲁斯特是静谧中时间飘得缓慢的气味,一点点进入身体,打开嗅觉,让我们又闻到过去的味道。那些已然消散、许久不再触碰的味道,曾组成生命的点点滴滴,此刻,你还记得吗?

    无法嗅识到时间流逝之味的鼻子,缺少珍惜、感动与惭恧,就只能是两个洞,永远空着。

    不想说出口,希望你会懂

    好像一觉醒来空气就热起来了,蝉声一阵一阵,被窗外来回穿梭的风带到四处,夹杂着树梢下老人们的掷棋声、婴儿的啼哭、扑打扇子的声音、广播里的歌声……经过空气的层层叠加和打磨,最后融合成几个关于夏天的关键词:喧嚣、烦躁、闷热和抑郁,当然一场骤雨足以使这些词冷静下来,让世界只发出一种声音,淅淅沥沥。

    一整个夏天我都很少出门。我家很大,通风、阴凉,像一个巨大的冰箱。我在夏天所能做的事就是在冰箱里吃西瓜和冰棒,把自己彻底冷冻。我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也是一个不喜欢流汗的人,所以做一个居住在冰箱中的人很适合我。

    幼年未上学时,我可以一个月不出门,只在家里玩耍,摆弄小木偶、画画或者看电视,那时还不知道孤独是什么,应该怎样写。这样的结果是,在我长大后,镇上的人都鲜少知道我是谁家的男孩。我喜欢运动,但我讨厌汗水,准确说是极端厌恶皮肤上冒出的汗粒被蒸发完毕后的感觉,如一条搁浅在滩涂的咸鱼。而我一直以来都想做一头鲸,穿过汹涌的人潮,游往海中央。

    有时醒过来,觉得是到了第二天,但我妈走出厨房时疲惫解开围裙的动作却很清楚地告诉我这是将要吃晚饭的黄昏,而我在窗边看见的也不是日出,而是日落,虽然光辉落在指尖的温度是那么的相似。

    母亲是个劳苦的女人,张罗好饭菜又得走到房舍前浇花、喂猫。夏天的花草总像没有男人疼的女人一副焉巴巴的模样,低垂着头,仿佛被自家喝醉酒的男人揍过一样。我妈自然同情它们,拎起水管一个劲朝着它们加油打气。水花喷溅到四处,灰白的水泥墙壁一下子变得湿漉漉的,像下过雨一样。偶尔会瞥见暮色里的虹光,突然出现,又立即消失,短短的,如同生活里一段无法完整放完的插曲或者一些悄悄来过又悄悄离开的人。

    我妈是个对猫咪特别好的女主人。她从来不会把剩菜残羹倒给猫咪吃,我们家吃大鱼,它就会吃小鱼,我们家要是吃面,我妈会额外给它煮粥。猫咪的进食时间基本与我们同步,有时甚至会先于我们,仿佛它是我的弟弟(我们家的猫是公的),但这厮却不乖。我妈给它喂食时经常都见不到它,唤几声也不见它出来,得用小铁棒敲几下它专属的金属食盆,它这才从别家的花圃里或者高处的屋檐上飞奔回来,异常淘气。而我妈却没生气,见这厮进食时用爪子擦脸的模样,笑不可支,急忙招呼我出来看,而我很少笑。不是因为自己不爱笑,而是当我看见微笑中的母亲眼角有了深刻的皱纹时,突然发现四十多岁的她真的已经不年轻了。

    岁月伤害了很多人,鱼尾纹出卖了很多女人。

    黄昏里,鸽群鸣啭着哨音,隐没于远处的房屋和电线杆之间。一路抖落的羽毛,像剪碎的白色纸花撒向大地。我听到收音机里一个DJ的声音,说:“夜色终将到来,街角睡了而路灯醒着,泥土睡了而树枝醒着,鸟雀睡了而翅膀醒着,山河睡了而风景醒着……世界睡了而你我醒着。”随后放起凤飞飞的《追梦人》,里面唱着“看我看一眼吧,莫让红颜守空枕,青春无悔,不死,永远的爱人……”

    时间会刺破美人华丽的额角,我们却无能为力。

    黑夜,如约而至。

    前段时间去上海参加一个比赛,分在参赛者年龄都较大的组别里,看着其他组别里一个个如花的少年,才发现自己真的老了。

    记得临行前,我爸问我:“真的要去吗?”我点头。“没奖金,又不安排食宿,车票还只能报火车硬座,你值得这样去吗?”我再次点头。其实我也知道现在的自己或许已经不需要这个比赛的认可,只是中学时遗留下来的梦还紧紧贴在胸口上,时刻会痒起来,我想让自己舒服点,所以选择前往。

    去之前,我特地剪短了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颧骨,在镜子前看见自己的脸瞬间变得好大,心里嘀咕着应该没有人会认出自己吧。在颁奖典礼上,还是有一些来参赛的中学生认出了我,害羞而拘谨地跑来要签名。他们捧着很精美的笔记本或者有我作品的样书,表情认真而诚恳,好像从前的自己。因为我写字难看,所以碰到这种时刻,我总是异常紧张,表情却又装作很淡然的样子,签了几笔,写了几句祝福的话,便开始把头低下。

    你一直都很清楚我是这样的人吧。其实,我一直也在期待你会出现。你说过希望有天我能在西单的图书大厦开一场签售会,我期待某天我要签的下一本就是你递来的书或者笔记本,那时我会抬头看看你,你会一边红着脸躲闪,一边假装不经意地说:“好傻咧。”再傻,只要有人喜欢就行。可惜,这样预期的情景并未出现,你像一颗消失的冥王星,离我越来越远。生活不断运转的轨道上,太阳走了月亮来了,花开了好几朵,我一直还是一个人。

    我很害怕分别,一个人离开了似乎就再也不会回来。或许我不该这样悲观,但看着时间的轮廓逐渐模糊,一些人走了就真的不再出现了,特别是想起那年夏天在南京火车站与你告别,眼泪没有缘由的就出来了。很好笑吧,确实,我一直都是这么可笑的人。

    小时候看见爷爷离开,然后又看到奶奶离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少掉,而我妈说他们只是去远行了,去找自己真正幸福的世界了,找到之后就会回来。可我到现在也没见过他们回来,是不是幸福真的很难找到?

    幸福只是生者对死者在另外一个世界的希冀。

    我极少在朋友面前提及过你,当然偶尔说起时你也只是在里面扮演一个普通朋友的角色。我不想告诉他们有关你的一切,怕说完了你就变成光点碎掉了,一点一点消失了。那天你和我坐在深夜的长椅上,身边有来回走过的情侣。我们没有拉手,也没有拥抱,表情很冷,像花丛里滚落的露水。你说我们先做朋友吧。我半晌没说话。你说你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好啊,我点点头,没有看你的眼睛。做普通的朋友,不挂念彼此,各自经历新的生活,在一起或者不在一起都会变得不再重要,似乎真的很好。所以到现在我也没有更改你的身份,这是你的意愿,我一直记得。

    那天夜里回寝室,走着走着,路好像被自己走长了好几段,之后发现,我竟然从3号宿舍楼走到了13号宿舍楼,你的楼下。一些女生刚洗完澡,她们在阳台上抚弄着湿湿的长发,飘出淡淡的青柠檬味道,一些女生在晾衣服,衣架碰撞的声音比白天小了很多,一阵风吹来,各种颜色的短袖、背心和内裤飞着。当然,我没有认真去看这些场景,因为我的心里还想着你。

    到现在,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见面了,彼此也都没了见面的勇气和期待,时间真的能把一个人漂白,然后变成纸页,放进一本我们似乎从未翻过的空白笔记里。爱情的开关,我们是在哪里什么时候按下“OFF”的?如果你不知道,我不会再问。如果你知道,也不要告诉我。我怕我会难过,又想着重新去按“ON”。

    某天还能见到你的话,在喧嚣的街衢或者寂静的公园,我只会问你,最近过得好吗,一切都还顺利吗?

    务必快乐。

    一个月里接连下了好几场雨,空气如同感冒了一样有些微凉。

    耳朵听着雨水从屋檐上滑落而下的声响,内心却异常安静。我在思考一些事情时不会学标准的文青那样抽烟或者喝酒,我只会呆呆站着,或者静静坐着。我没有当思想家的潜质,也缺乏哲理家的神经,所以想的问题都很肤浅,比如昨天洗的短裤今天会不会干,家里的西瓜吃完了要不要再去超市抱一个回来,水龙头漏水了但情况好像不严重要找人来修吗,最新的小说还要多久才能写完,女主角和男主角最后死了好还是活着好,还有,柜子里的板蓝根好像少了几包,是不是有谁感冒了。

    我并不是一个懂得关心和体贴别人的人,对于身边的亲人,也常常如此。从小到大,都过得太自我。

    我爸因为长期做工,腿脚一直不好,但他还继续整天在外奔波忙碌,恶性循环,骨头越来越脆弱。他一直都不放心我,要我在学校时每周五晚上都得打电话给他,讲最近一周的情况。有时我忘记了,第二天早上他就打来电话。有时我和朋友出去逛街,深夜才回来,想起要给他打电话时已经到了十点多,唯唯诺诺地打回家里,接电话的正是我爸,他竟然没睡,而往常过了九点家里的灯火就暗了。他每次在电话里说的话基本一样,无非是“最近学习怎样”、“饭要多吃点”、“有没有生病”、“外面天冷,自己衣服多买几件穿”、“钱不够的话也不要自己省着,一定要告诉家里”、“我们看不到你,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日渐苍老的声音透过雨夜里湿冷的空气,传到我的耳膜里,带着些粗哑,像秋日里落叶被人踩碎时发出的声响,而我通常只是回答着“嗯”、“知道”、“我会的”这样简短的语气词或者短语。

    也有几次电话是我妈接的,问的话跟我爸相像,只是结尾她会和我说:“你爸最近腿脚又犯病了,在家没歇几天又跑去工地上了,这样下去……你有时间也劝劝他。”我点点头,“噢”了一声,随即挂了电话,但心里明显有个地方痛了,如同玻璃制品碎掉了一地,锋利地扎向全身,而我却无法触摸到那疼痛的具体位置。就像一直以来,我都把父亲的身体情况忽略掉了一样,从未在电话里提起,而他自己也从未向我说过。

    高二那年的夏天,我想搬出吵闹的学生宿舍而到外面租房安心复习,我爸早前通过熟人为我联系好了住处。那天要搬寝,他早上五点多就从镇上坐巴士来到我在的市里高中,在校门口站了一会儿后他才打来电话,问我住在哪栋楼,门号是多少。那时铅灰色的云层不断在空中集聚,天色有些暗,我正在食堂吃早饭,吃完又要赶着去班上早自习,我让他先在门卫室里坐一下,等班主任批下假条后再一起搬。过了几分钟,他打来电话,笑着说:“刚才有人找我,要办一些事,今天先不搬了,你不用请假了,自己好好上课。”我听了,“哦”了一声,也没听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上午第二节做课间操的时候,憋了几个小时的大雨畅快淋漓地冲刷下来,人群纷乱地逃回教学楼,远处的房屋、草地都陷入一片云雾之中。我在走廊上抖着被淋湿的衣角,有执勤队的朋友跑来和我说他在检查宿舍时看见我爸正在搬东西,我听到后疯了一样往寝室跑去。打开门,只见自己的床位空了,行李箱被人扛走了,脸盆、毛巾、牙膏、牙刷都消失了,瓷砖铺的地板上留下了一排印迹很深的脚印,带着一些水花和泥渍。眼睛像进了辣椒水,火辣辣的,很疼,脸上的表情撑不住了,顷刻间塌方。我趴在空荡荡的书桌上不住地流泪,脑中涌现的是一个老男人在大雨之中肩上扛着重物踽踽独行的背影,越来越远,直至变成雨幕里一个再也无法瞥见的点。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是感觉有一个同寝室的同学推门进来了,他问我:“你是真的要搬出去了啊?”我看着他,脑子里晃过了什么,立即冲出了宿舍。“你干吗,外面还在下雨呢,喂……”寝室同学的声音很快就被丢在大雨之外。一路上雨都在磅礴地下着,我没打伞,只朝着租住的那个地方不断地跑,不断地跑。我知道比起父亲,我淋的雨还很少,比起他的肩膀,我的还很单薄。

    或许每个人只会在某个瞬间,因为一些人、一些事和一些真相而爆发性地觉悟、理解和成长,然后清楚看见自己的无知和卑微。

    青春不应成为自私的借口和理由,对于世界上任何一个沉默而伟大的亲人,我们都应该感到愧疚。

    盛夏的暴雨总会浇醒一群沉睡的人。

    台风过境时,我正在街上行走。新买的雨伞质量太差,伞面全都被风掀开,像脱离花梗的花瓣,飞往很远的地方。隐形的视线只是一种薄弱的存在,永远无法牵住谁的离开。

    狂风肆虐,道行树的根须慢慢被拔出地面,天空披着一件灰色的披风,黑暗的巫师在云端之上嗤笑,我感觉到末日的临近。

    巷子变得异常阴暗,老人们都躲在房屋里,安静地坐在窗前,低着头,没有其他动作,如同一帧帧时间的默像。我在楼道里走着,脚下发出的声音比以往更加清晰,不断回荡,好像讲故事的人。天台上有水漏下来,沿着灰白色的楼梯往下直淌,像一道溃烂的伤口。我没回家,而是先向天台跑去,正如自己料想到的那样,有人忘记了要关上通往天台的门。人们常常遗忘的都是这些事情,看似无关紧要微乎其微,关键时刻却总会变成一些忧伤的源头。

    我常常也在遗忘。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上映那天,小甲约我一起去看。在这之前,陪在她身边的一直是阿五。对,他们是恋人。后来一个假期改变了他们的关系,阿五去找他的前任,并在微博上放了两人甜蜜的合照。小甲在那天悲伤地打来电话,和我说:“真没想到自己会和他这么快就分了,一直觉得这样的结局应该放到毕业那天,谁知就被这个混蛋提前了……”我听到她哽咽的声音,像个失去玩具的孩子那么伤心。我说:“阿五就是个人渣,他配不上你,以后不要去想他了。”她沉默了很久,没有说什么,电话那头风声一阵近,一阵远,像要吹掉些什么却始终没有足够的力气,她挂断了电话。

    我知道她是难过得不想再说话了,随后我拨了过去,“在吗?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在听。失恋很正常,不用太悲伤。以后,吃饭、看电影就找我吧。”小甲笑了,“你又不是王小贱。”“但我是潘小贵啊,是你最好的哥们。”我答道。“哦,那我记住了。”她暂时止住了忧伤,又笑了几声。

    但那天,我因为书稿修改问题,在网上和编辑讨论了很久,后来想起来的时候,发现电影都快放完了。我给小甲发短信,她没回。我打电话给她,手机里传来的是语音台机械的声音“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ed off…”我猜她应该是因为自己没等到我所以先进去了,然后关了手机,又或者是她的手机没电了。电脑匆匆关机后,我跑出房间。我妈这时正穿着睡衣在客厅看晚间的电视剧,见我神色慌张,便问我大半夜要去哪里。我说猫咪丢了,我要去附近的花园找它。我妈很疑惑地看着我,说我今天怎么开始关心起它了,之后又笑我傻,说那猫想睡觉的时候自己就会跑回来的。我还是开了门,跑了出去。

    夏夜褪去白昼的闷热,江面上吹来一些风,凉凉的,带着点鱼腥味。我跑过几个拐口,远远看见影院后就放慢脚步,一边喘着气一边向前继续走着。夜真的已经深了,长街上人影稀疏,灯下乱舞的蚊虫扑闪着轻薄的翼翅,路灯一盏一盏不痛不痒地亮着,小甲就坐在影院门口的石阶上,长发垂膝,又被途经的风吹得涣散。无人问津的夜色里,是她孤独的身影和大理石冰凉的温度。

    “小……”我正想喊她,街上的灯这时突然灭了。

    黑暗中,我们能解释清楚所有令人难过的缘由吗?

    不能,所以时间便在沉默中走远了。

    电影里,郑薇说:“我们都应该惭愧,我们都爱自己胜过爱爱情。”

    的确如此。

    雨水终于停了下来。

    天空放晴,渐渐有了白光,一面被擦洗得十分干净的蓝玻璃此刻镶嵌在寂静的天幕上。

    雨过之后,窗外的花凋落一地,叶子也被浸泡得显出黄色的叶面,房前的几棵槭树枝桠变得稀稀疏疏,像一群受伤的人。

    这个夏天很快也要过去了,在这之前,有些话,我还是不敢说出口。

    说不出来,也希望你们会懂。

    我不愿青春就此被你设定

    和许多人一样,我最叛逆的时期也发生在中学时候,特别是高三那年。身体里像住进了一只兽,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让人感觉到它满身带刺,有棱有角,不经意间就伤了他人。

    我从小性格内向并不讨喜,碰上热闹场面总是待在角落里,如同壁花少年。我爸跟我截然相反,他性格火暴,说出的话做出的决定都不许别人违背,如果不按着他的意思来他便恼羞成怒,俨然一座行将爆发的火山。

    我爸希望我长大后能有出息,步入社会上层,不受人蔑视与欺侮。因为他的成长年代较为艰苦,祖父母无力供他读书,他很早就当了村里的石匠,天色未明便啃上一块番薯皮做的馍馍骑着二手凤凰牌破烂自行车向着山里疾驰而去。你可以想象十五六岁肩膀还很孱弱的男孩,整日需同三四十的男人一起干活,美好的青春在日复一日的汗滴中流尽,多么忧伤。

    当我来到这个世界,我爸就把他自己的失意都放在了我身上,仿佛我的到来是为了让他见到自己本该要过的生活,是为了实现他未曾实现的人生。我成长的路线似乎已经被他写在了一个隐秘的本子里。他对我严苛管教,从不容许我做除了读书以外的事情,即便农忙时节家中忙开了他也不让我搭一手。对世事反应迟钝的我从没觉得自己能跟天才沾上边,而我爸却仅仅凭借我靠死记硬背考出的成绩,常在外头夸我学习好,仿佛说出那些话总能为他抚平过早褶皱的额头并在上面增添些光彩。大人的虚荣心是张涂满油光的薄薄纸面。

    上了初中以后,各科难度都在增加,尤其是数学,我不再像小学时那样容易得满分了。当我第一次拿着张打着86分的数学卷子回家时,我爸咬着牙拿起编篮筐时折断的竹条就抽我,我像只小动物窝在墙角呜咽。此后,我爸对我监督得更严了,要了我的课表后,作息时间基本上都由他安排,并让我严格遵循。这样做的效果是三年后我被保送进了市里的重点高中。但在这三年里,我却感觉自己被一个更为牢固而透明的铁笼子罩着,每走出一步都很沉重、艰难,我向往着自由。

    高中时,我开始了寄宿生活。因为父母都不在身边,自己顿时有种被释放的感觉,便常常跑到公园玩耍看天鹅戏水,和室友追偶像剧、逛超市,也一个人钻到图书馆里看我爸眼中所谓的“闲书”,开始接触席慕蓉的诗句,也翻起村上春树的书,心里有块草地渐渐被它们拉扯成了一片草原,课下我也开始写起东西,投给当地报纸,连续上了好几期,成了学校的公众人物。

    当我正沉浸在文学带给自己的快乐时,数学成绩却江河日下。开家长会的时候,我爸坐在很靠后的位置上,脸红得像刚烧出来的铁,似乎谁一贴过去就会被他烫伤。我在教室外站着,不敢看他。会后他冲出来找到我,骂了几句难听的乡下话后又迅速拎着我去往教数学的金老师那边,试图商量出对策,没想到金老师迎面就泼下盆冷水,“就你儿子那样,甭说考一本了,就连进三本恐怕都有些难,脑瓜子笨怎么教都吃力……”毒舌的金老师从未给人留点情面,我爸的那张薄薄纸面瞬间被刮裂了,眉头紧紧皱着,像自己被数落一样。从金老师办公室出来,一路上我爸对我骂得更凶了,走几步就气得停下来。路上人来人往,不时就有人停下看着我,我面红耳赤,不断低下头。远处的班主任刘老师见了便过来解围。他向我爸说起我偏科的状况外提到我的文学创作,建议我去参加一些比赛以获得相关院校的自主招生资格。那天,我爸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把目光聚到刘老师的脸上。

    我爸看上去五大三粗,但也喜欢文学,当然他看的常是热血的古典通俗读物,《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英雄传》那类。知道参加一些作文比赛可以获得重点高校加分的消息后,他就让我发挥特长往那攻,有时他还似懂非懂地去书店买来一堆写有“高分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集”的书给我,很快我寝室里的书架都快放不下了。

    高三那年成了我人生中最颠沛流离的一年,一面进行各科复习,一面还往全国四处跑,参加大大小小跟自主招生相关的作文赛事。我爸也放下家中的活儿,夜以继日陪我,候鸟般扇动起日渐疲倦的翅膀。北京、重庆、上海,这些阴沉而落寞的大城市摆满了积木,我们渺小地站在底下,感觉脚踝都失去了家的方向。当我一次次看着自己的成绩与资格线擦肩而过,一次次听到身旁选手欢呼雀跃,我摇了摇我爸的手。他看着我,说:“没事,还有下一个比赛,争取过。”或许是他也被折磨得没有力气了吧,说话不再像往日那般暴怒,可我真的很累了。所钟爱的事物一旦成了累赘,或许放弃便是最好的选择。

    去上海参加最后一场比赛时,在宾馆里,我认识了肆崽。他人瘦瘦的,带着白框眼镜,挑染着几绺金黄头发,穿颜色明亮的衣服,是个一进高中就被家人安排报影视编导的艺考生。他也同样忧伤,但比我幸福,自小就被父母宠着,没被打过,他爸妈都是文化单位干部,一心希望他以后能当作家出名,所以在肆崽上小学时,他爸妈就开始让肆崽写文章,写不好,他们就帮着改,并联系报纸杂志发表刊登,他爸妈还以肆崽的名义开了博客,在单位无聊时就在上面替儿子写东西,回复别人。夜里,我们坐在宾馆外的草坪上聊了很多。上海的冬天有些冷,空中无繁星,阴翳的云层不断下压,仿佛要压到我们心上。

    肆崽说,我们都像极了大人手中的棋子,被摁在哪里就在哪里,呆呆地杵着,没有自由。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肆崽悄悄点了支烟叼在嘴上,呼出一团烟雾,谜一样散开。我问他为什么要抽烟,他说是因为害怕。害怕什么,我问。他又吐出一口烟后,说,明天的现场比赛心里没底,我很想赢,但又清楚自己的水平不能跟你们相比。我心里有块铁片突然滑了一下,我看着肆崽,呼了口气说,我可以帮你……

    那天深夜,我在准备赛前的素材,并在草纸上拟写出一些模板、框架。我爸过来瞅了几眼后就独自走到阳台上抽烟,落地窗被拉上前,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带着略硬的语气说了句:“最后一次了,一定要抓住。”我没回应,默默低下头,想哭却忍住。我爸不知道到了明天我就会跟肆崽交换彼此试卷上的考生信息,两个孩子的人生可能就此发生变化,他也猜不到自己千辛万苦一手设定的路线悄然之间就要被人篡改,我在一种叛逆的悲伤中窃喜。

    那场现场赛,我写得很顺,时间没到就交了稿子。我想自己的那篇文应该会是五十个一等奖中的一篇,而它前面跟的也将是“肆崽”这个名字。事实果然如此,肆崽拿到了高校加分资格,而我落榜了。

    那天我爸疯了似摔着宾馆里的物品,幸好都是一些被褥和塑料制品,之后他狠吸了几口烟,终于安静下来,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像具年老的玩偶。他本以为一切可以回到他设想的路径上来,却不曾想到情况到最后却失控了。他转过头,目光黯淡地看着一脸平静的我,嘴角翕动了一下,“回去好好高考……”他真的累了,或者说是老了,口中最后一个字的发音都显得那么微弱、苍白。

    之后我开始安心复习,像正常考生一样跳进高考的洪流中濯洗,由于数学始终没有多少起色,最后我离一本线差了三十多分,考上北方的一所二本院校。而肆崽的文化课成绩只考了四百左右,却因为是艺考生以及参加作文大赛获得加分,去了上海的一所知名戏剧院校。我不后悔当初做出的决定,因为我要回了自己那么可怜的一点自由,可以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原想着日子就这么平淡地从夏至走向白露,却不料在临行那天,我爸竟狠狠掴了我一个耳光。原来心有不甘的他买到了八月底最新出版的有关那届作文比赛的获奖作品集,当他看到肆崽的那篇复赛文章时,顿时傻了眼,自己儿子赛前准备的素材竟然都印在上面,再细细一读,凭着平日读我文章的感觉他断定那篇文就是我写的。他思量许久也想不出个究竟,便气气地把我叫到客厅,把书丢给我,问我是不是主办方判错了。我说主办方没有弄错,是我自己跟别人换了卷子,我只是想要回自由,不愿自己和他那么累。不容我多做辩解,我爸一个巴掌下来,盛夏大雨磅礴。

    我忍着脸上的痛拉着行李箱冲出了家,他呆了一会儿追了出来。雨下大了,我爸费尽周折跑到了客运站,站前积满雨水,他不管不顾地蹚过来,湿漉漉的雨水灌进了他鞋里。我爸长吁短叹地站着,似乎朝我坐的巴士方向看了一眼,我连忙把头埋下。他的目光很快又撤离到其他车上,抑制着想要大声喊出什么的冲动,靠在客运站大门边。我抬起头,看向窗外,一个曾经铁打的汉子此刻竟像匹骆驼那样老了。风不知从何处钻进来,连着车上的空调吹到身上,冷冷的。

    张爱玲在《易经》中写道:“我们大多等到父母的形象濒于瓦解的时候才真正了解他们。时间帮着我们斗,斗赢了,才觉着自己更适合生存。”在这场兵荒马乱的青春里,我难得赢了一回我爸,当看见玻璃窗外那个逐渐坍塌远去的身影时自己却怎么也笑不起来。

    四年后,我考上了重点大学文学院的研究生,并写了几本书。而肆崽成了戏剧学院里那一类十分普通的学生,脱离父母后的他没再写些什么,毕业后到他父母单位待了一阵便出国了,从此和我杳无音讯。

    兜兜转转之后,自己还是与文学脱离不了干系,离轨的火车重新回到了轨道上。回过头想想,现在自己正走的路或许跟我爸当初为我规划的未来差不了多少,四年前叛逆做出的决定似乎可有可无。但是,如果青春没有弯路可走,哪能看见人生拐角的精彩,又怎会学着去成长,去珍惜?

    父亲,我不愿自己的人生被你设定,你所能陪伴我的只是一程,还有更多的明天、未来需要我自己去过、去活。所以,请您原谅我青春时做出的决定,我只想成为自己人生的主角。

    你的一切都还美好

    金色凋落的花瓣在身后铺成一张清香的信笺,我已经不再回头张望了。

    我怕看见你,亲爱的橘子,这个秋天,我们都要学着自己成熟了。

    我一直记得十三岁的你,还未长大,身体干干净净,不痛不痒,像一颗还未成熟的小橘子挂在海边的丘陵上。我们整日坐在一起,在旗杆下面嬉闹。红旗被海风吹得似乎随时都会和远处的航船一起旅行。校园里都是灰白色的墙壁,有爬山虎不断伸长的青色的脚,被雨水击打得快要掉下的玻璃。

    那时我们还是很简单的小孩,不懂火车和远方,不懂商品房一平方米要花多少钱,不懂生活不懂爱情,不懂手机要有流量才能百度,不懂要看大人的脸色小心行事,不懂圆滑和世故,不懂未来自己究竟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又会生活在哪里。但你知道那棵伫立在学校中心巨大的橘树,会在秋天结出清香的果子,满树都会爬满顽皮的孩子,用竹竿不断拨弄果实。那时我光脚踩着枝桠,问你要哪一颗。你对我摆摆手,说要自己摘,一下子就爬到了树上,像只猴子。

    小橘子,你真是可爱的男孩。但是总有一天,我们都会长大,都要离开橘树和小岛,去很远的远方。

    时间的隧道里有很多事情看不清楚,有很多东西令人彷徨,十年过去了,我站在这个新世纪的世界中,却不知道眼前的这一切你是否会喜欢。

    那些泥泞的土地全被浇筑成了坚硬的水泥路,汽车越来越多,经常看见的公交车依然在大雨中奔驰,商铺、作坊、娱乐场的店主一年一年总是在不断更换,店面却装修得越来越新,田野之上高大的房屋建筑群抽笋般矗立起来,花朵凋谢之后依然会在相同的位置开出来年的花。

    人们都戴着面具努力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他们是一种会前行的群体,也是一种不明确自己出路的群体。他们拥有相同的表情,像流水线上的螺丝钉,一枚一枚,遵从着社会和时代的节奏,该高兴的时候就笑,该沉默的时候就面无表情,在一种秩序上前行或者停顿,忘记自己原本的面目、呼吸和脾性。而我也加入到了这个群体中,不断地漂泊、迁徙,带着生锈的外壳在风雨中追逐,逐渐成为一个失去故乡的人。

    “橘子,我们要顽强地长成一株属于自己的小树,拥有青绿色的叶子和蔚蓝的天空,不能只成为这个世界根的部分,对吧?”

    十年前我是这么说的,你点点头,站起身,拉起我的手冲出校门,在海边疯狂地奔跑,跳跃,又爬上白色海螺造型的灯塔,大人们说这是岛上最高的地方。我们要站在最高的地方张望世界的每个角落,我们要和大海拥抱,用尽可能深蓝的颜色洗净自身的渺小。

    鸥鸟的声音像花朵一样开着,一棵又一棵在堤岸上生长的树,阳光里萤火那样燃烧,风中落下的花瓣就像我们的笑声。

    我时常还在想你,一直给我支持的橘子。

    我忘不了中学时那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大声把我叫住,说我写下的文字有多么浅薄,他抛出那么不屑与嘲讽的眼神,忘不了那个剪着短发身形消瘦的女孩把红榜上有我名字的部分全都挖掉。那些破裂的洞口渗出很刺眼的光,我一下子睁不开眼睛了。可是我忘不了那个时候,是你站在了这些人的前面告诉我,要相信自己的梦,不要在意生活丢弃给你的灰暗的部分,光一直都在,只要你勇敢而坚定地抬头去看。

    只有你,亲爱的橘子,当世界都否定我的时候,你还在我身边给我一双温暖的手。我看见上面开满了春天的花,有清澈的溪流沿着指纹缓缓流过,我的脸颊盛满喜悦的雨水。

    橘子,有时我也想给你拥抱,抚慰和保护你,想在光阴的厚度里长成一棵树,给你依靠。天冷的时候用围巾暖你,盛夏树木结果的时候继续摘最好的一篮果子给你,生病时到你家坐在你床头把白色的药片敲碎小口小口喂你。当世界同样否定你的时候,我也会坚定地站在你面前,伸手,握住你内心脆弱的果实,不让它破碎。

    可是现在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想法渐渐模糊了,似乎被一双隐形的手灌入大片大片的湖水而稀释淡化了,我越来越看不见我们的岛屿。我也不怎么会笑了,即使能笑出来,最后也哭了。

    你一定会问为什么。

    因为,我变了。

    时间走过我的二十岁以后,我的花园就荒芜了。

    在大都市的车水马龙里转圈,渐渐冰冻起往日温热的内心。我有时竟然都记不起回家的那条路上是不是有一家很便宜的小吃店,记不起公园里自己悄悄栽下的牵牛花是否开过明艳的花朵,记不起去学校时要坐的公交是3A还是3B,记不起儿时遇到过的那些大人和蔼或者凶狠的模样,甚至记不起操场中央的那棵橘树究竟有多高。你是不是很伤心?

    我也不想,真的,橘子。只是感觉自己被世事牵住了双手和脚踝,被动地去接受、去理解、去自私,去成为自己以前不想成为的人。

    而你,十三岁的你,在这个庞大、复杂、喧嚣、是非不明的世界里,依然只做着未成熟的橘子,有青涩而清香的味道,而没有呈现出被无数人所期待的那种香甜、圆滑和世故,多么艰难的坚持,负载着太多的嘲笑和不被理解。而我现在却退缩了,不愿在世上碰壁,结出受伤的痂,开始忍气吞声,不苟言笑,小心翼翼,艰辛奔波,情感渐少,真实渐少,仿佛蜕变成动物。

    你失望吗,沮丧吗,难过吗?其实,我真的不想和你说这些。

    当我渐渐与曾经所鄙夷的大人们走到一个阵营,我和你就好像分散在了南北两界,中间隔着楚河,隔着汉界。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以前我们常在校园中央那棵最茂密的树下背语文老师要求的《晏子春秋》,你很聪明,两三下就会了,而我一直停在淮南淮北的中间迟迟地背不下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年少埋下的某种隐喻,在我们长大之后就这样出现了南北之间汹涌的河流。

    隔岸相望,这样的真实,又这样的残忍,是时间将我们改变了,还是命数的注定?我们彼此离开,不再年少。

    橘子,你一定想不到,离开你许久之后,有一天,我看见一个抱着花束的男孩坐在北碚的橘树下,他目光明亮,微笑时露出的酒窝很像你。我伸手从树上摘下果子剥好后给他,他很欣喜,慢慢地吞咽,唇边带着新鲜的汁液。那一刻我真把他当作你了,橘子,我是什么时候把你一个人丢在南方的了?男孩把他采到的花束送给我,有洁白的姜花、粉红的清荷、嫩黄的雏菊和紫色的荆兰,很香。

    我轻轻叫住他,问:“你认识橘子吗?”

    “橘子?是刚才我们吃的那个吗?”他笑笑。

    我这才看清,他终究不是你,亲爱的橘子。

    很多时候,睡梦中我一直还能听见海声,由远及近,仿佛从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传来。我止住呼吸,在岑寂中侧耳倾听,时而用脚尖踢动了身上蓝白交织的床单,树影被月光贴在墙上晃动,我努力看着海的方向露出的一角天空。

    橘子,自从来到西南内陆后,我已经好久没看过海了,海天碧蓝的模样也已渐渐忘记了,我一直羞于承认这样的事实。

    在匆忙的人群中,我一点一点远行,一点一点离开内心和年幼时筑起的家。每天清晨为了挤公交而戒掉了吃早餐的习惯,在身边的朋友议论他人的时候不再发表自己的想法,脸颊上以前总觉得用不完的微笑变少了,走路的时候已经很少再能够停下来看看路旁新长出的花草,它们翠绿腮红的枝桠间滚落下晶莹的露。

    这就是二十岁以后的我,和十年前你所看到的那个男孩是那么的不一样了。

    橘子,你一定在埋怨我吧,十年后的我竟然变成了这样一个苍白的角色;你一定在取笑我吧,以前许下的要成为这个世界发光的大树的誓言怎么就这样轻易地违背了?

    时间教会我们要将过去的自己丢弃,不能再那么固执而疯狂地做自己内心里认为是无比善良的事。世界和我们有着不一样衡量美丑的标准。

    我真的不想成为《变形记》里的那只大甲虫,一旦脱离成人的轨道,改变自己现在成人的形状,就会被同类剔除出来。

    我害怕被这社会伤害,害怕被这世界抛弃。

    而你,亲爱的橘子,你还是你,还天真地坐在淡蓝色的海边,还在青色的时光里说自己不会改变,不会成为任何人手中操纵的布偶或者他们迟迟不愿放下的棋子。你未成熟的身上,依旧有棱有角,发出年少的明亮的光。

    十年后的现在,我多想再找到你,和你紧紧地拥抱,不管这世界是怎样看待我们的单纯和无知。我们要彼此注视,在对方的眼睛里找到阔别已久的自己。你还是我的橘子,是这十年的时光里我最为珍惜的礼物。

    曾经讲给你听的故事,我还想讲一遍:他们相遇时,他十七,她十七;他们分开时,他二十,她十七;他们重见时,他六十,她十七。

    “为什么会这样呢?”那时你托着腮帮问。

    我没回答,手里还在剥橘子。你见了,便夺走我手里的果子,“快告诉我。”

    好吧,亲爱的橘子,我现在再告诉你一遍,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她永远只是十七,十七岁的年纪,十七岁的模样,十七岁仿佛永远青春的时光。

    一直记得当时你把橘子掰开一瓣递给我,我说:“这样美好的光阴,我不会离开,我也要永远十七。即使在老去的那天,也要和亲爱的橘子在一起,永远十七。”

    你笑了,握住我的手,一树青绿色的叶子在风中轻轻地抖动。我尝到嘴里的那一瓣橘子,很酸,也很甜。

    后记:十三岁的橘子,当你看到这些,请你一定不要忧伤,因为你的一切都还美好。你要继续做一颗发光的橘子,在淡蓝色的时光里为我亮起一张永远不会褪色的笑脸。不管我现在是不是已经变成了枳子。

    时光,你终于可以听我的话了

    如果记忆倒数五秒,我会最先看到什么?

    5

    我坐在2009年春天的老式藤椅上,面对着一面墙和一只猫,发呆。

    晨起时大雾还是把世界浸泡得像灰蒙蒙的海,电线杆是桅杆。我们活在一艘巨船之中,迎接大风和大浪。

    我问那只胖猫是偷跑出来的,还是无家可归?它扭头跳进一家打开的窗户里,像非常主动的食物,投进一张大大的嘴。

    母亲站在栽满芦荟的楼顶晒春光,优雅地问我复习的进度,“高三,可开不得玩笑。”她的声音温柔地像水雾,一直沿着每家的窗角晕开成花,一大片,一大片,开满世界。

    一直开到我几乎能看见手表上的指针逆时针倒转了好几个光年。

    高三,听母亲的话,我不开玩笑。但这还算属于我的高三吗?

    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蓝天上的云朵都跑开了,但是太阳出来了,它向更南的南方偏过去。多像母亲或是Mr.刘的话不容更改,高三要努力,高三要加油,高三只有一次,高三、高三……

    高三,生命的骨骼里生长的都是你,蔓延开来,成为盛大的荒芜。那些隐没在地表以下的声音也在随声附和,铺天盖地地漫上来,一点一点,像这个季节流得缓慢的河水,拉着长长的尾音。

    那些小手,那些跟着太阳生长的小花,措手不及地消失在摇摇晃晃又模模糊糊的视野里。

    我跟胖猫一样走进南方受潮的屋子里。

    4

    阳光变长的时候,我感觉还在深夜。

    桌上是一沓解不完的数学题。抛物线该怎样抛出才算完美?

    张天才一边投篮时一边问了我这个问题。他轻轻转身,伸手,定神,投篮……我没听见球进框的声音,背景便暗淡下去。这是属于很久以前的景致了,我们神情简单得犹如孩童未谙世事,像花开,却比花开来得深刻沉重些。

    再次见到张天才,是在落着细雨的春末,瘦瘦的他站在教学楼六层的走廊上吸了一口气,便又朝着高三(7)班一头栽了进去。我刚要喊他的名字,却一刻间止住。时间深沉得像陷落汪洋的旧轮船。

    张天才也只有在篮球场上才有自己的存在感,平日里他是各科老师只用“每次都倒数的那个”来称呼的那类男生,学校为保证升学率建议他直接去念大专,但他又不想自己的去路被人强行安排,他想拼,所以高三这一年基本都没跟别人说话,只是不断地做题,翻书。

    无数个漫长的旅途里,总站着那些青春的面孔,承受岁月交给的寂寞与成长,是磨难还是福祉?我们的生命究竟是伟大的,还是只能卑微地囚在樊笼里,像只张望天空的鸽子?

    那在白昼里映出的不清晰的影子犹如摇晃的薄雾,却又隔着层层叠叠的朦胧。突然间发现自己很难再望到那定格在思维深处的一幕幕青春,那么明媚、那么清晰的青春。

    我喝了一杯卡布奇诺,神经异常兴奋地跳动着,像一支回旋舞。可是,跳给谁看?

    3

    这几天一直梦见大鸟的翅膀从屋顶飞过,它们的嘴里都叼着一块绿宝石。白色的羽毛好似落雨一样飘落,但却没有掉下一颗那样翠绿的宝石。世界泛起一片微光,是太阳正要探出头来吗?

    一切柔和得如同咖啡馆里的情调。谁在吹奏萨克斯或者在拉手风琴,从地球的这头响起,又沿着无数根金属管道蹿到另一头。

    透明的河里有无数个我在来回穿梭,形同鱼群。

    一切又都在重复,大鸟落下羽毛,咖啡馆的情调在蔓延,我在河里来回穿梭,一遍一遍,像一条无止境的路。

    这不是我的年华。我的年华没这么璀璨。这只是一场虚无的狂欢。这是梦!

    午夜时分,黑暗还没抵达黎明的入口,而我已经醒来,手脚几乎是在抽搐,整个身子又都动不了。看到窗外雾气蒙蒙,像极了电影《寂静岭》里的场景,忍不住大声叫起来。

    而我妈则是被我的叫声吓醒,匆匆穿上拖鞋奔到我的房间外,急切问我的情况。我说只是做了梦而已。她这才舒了口气离去。

    拖鞋在地上拖长的尾音,好像时间流下的鼻涕。

    2

    六月的那两天,下着辛苦的大雨。

    风从每个考室沿着每一处漏空的缝隙穿进来,串走了留在小脸上的水滴。恍然如梦,每个少年都在成长史里书写自己至关重要的一笔。一个时期的青春,那些烦闷的、悸动的、忧愁的、抑郁的或是轻喜悦的青春,都将终结。

    天空没有露出清晰的轮廓,电风扇周而复始地旋转。等待,如同池塘里的红荷,一朵朵,欲开欲拢。

    很多声音在青色的光里,打磨成盛夏里沸腾的蛙声,清脆地叫,接连不断,像一条庞大的河流。

    我们是河中那片漂流的羽毛。两天的旅途过后,前方,是我们的终点吗?

    她在说,逝者如斯夫,天啊,我们今天竟然在高考!

    他在说,不是在做梦吧?

    她在说,不要胡思乱想,一定行的!

    他在说,Mr.高押的题怎么一道也没有?

    她在说,考完我要吃一大袋的热狗。

    他在说,那些书究竟能折成多少架纸飞机呢?

    ……

    解放的铃声响了。

    辛苦下了两天的大雨停了。

    每段青春都需要有这样的经历,它会让你有勇气去面对更远更长的未来,让你知道即使处在再不堪的窘境中自己身上也有着惊人的战斗力。

    1

    我们永远不能占有时间,时间却在掌握着我们的命运。

    而现在,终于穿过了那一扇紧闭的大门,黑色的迷宫转眼丢在我们身后,这样黑白的年华该过去了吧?

    这一天,黑暗退出了我们的森林,雾霭消散,所有的鸟群已经叼着阳光回归,它们露出可爱的小脑袋,站在枝头上细细整理着自己的翎羽。

    风雨暂时离开,我们要开着大船驶向下一片汪洋。那里会有我们的海鸥、白帆、灯塔,它们快乐地张扬,像我们被囚禁的岁月,终于获释。

    这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

    你不会知道俄罗斯方块有天竟然也会被我玩到天亮。

    你不会知道我写了好多好多的谢谢藏在你放毕业证的包里。

    你不会知道出现在我梦里的大鸟和鱼群是什么模样。

    你更不会知道此刻我正站在青山上望着自己飘满玫瑰色云朵的远方,说着,时光,你终于可以听我的话了。

    0

    一朵小花沾着清晨的露水被风贴到了我的脸上,感觉被人柔软地轻抚。

    我就要睁开眼睛了,到底会最先看到什么?

    是那艘沉默的大船又被人捞起,是白天鹅的翅膀飞得很高很远,是世界关闭了最后一盏五瓦的台灯,还是地平线上刚好冒出一座盛开的玫瑰庄园,还是……

    昨日的悲伤都已经遗忘,可以遗忘的都已不再重要。

    我渴望重新返回这些年少的岁月,拥抱住曾经的自己,紧紧地,深深地,屏住呼吸,忘记时间。

    最是橙黄橘绿时

    小时候最喜欢吃橘子,没有长熟皮还是青的那种。

    咬在嘴里,会酸到骨子里,多吃几瓣,舌头便麻了,仿佛对自己味觉的一种惩罚。

    但我就是喜欢,任凭大人们怎么劝阻,我就是对小青橘情有独钟。

    如同年少时脾性稚嫩而固执的自己,总做出跟大人们想法不一的事情。

    如同习惯黑夜,迷恋孤独,独自哭闹,看影子在月光下,攀着竹藤一点点变长。

    长成现在的自己。

    我一直都喜欢看花。

    在二月的鹭岛,盯着垂垂而下的凌霄,总看不腻。那些金黄色的花,细小如昼日的星,点点缀在春的裙角边,风一吹起,淡香扑鼻。

    像极了奶奶曾经擦在脸上的“百雀羚”,只轻轻一吸,无数老掉的时光仿佛都能回来。

    可惜,只是仿佛。

    花热热闹闹地开了,开成小岛上的海。

    已经不似去年。

    开始买洗面奶和爽肤水,用爸爸的剃须刀,看电视上的婚恋节目,声音一点一点像生锈一样,接近唐老鸭。

    开始不听被同龄的朋友鄙视的卡通音乐,不吃棉花糖和麦粒素,不排斥电影里接吻的镜头,对任何意见和建议不加辩驳。

    好像有点冷漠,有点残酷,有点麻木,变成大人的面目。

    渐渐习惯这个世界。

    因为,长大。

    青春真是一件来得太过匆匆的礼物,在我们还没想好要不要收下的时候,它就从时间的那端递来,光一样迅速,穿过阴霾或云端。

    忽如一夜春风来,我没有看见千树的梨花,只看到自己的手掌长出了爸爸一样沉默的茧。

    我知道这个茧里永远没有蝴蝶。有的只是一种机械的重复,没有止境的道路,和岁月老去的乔木。

    村上春树在《舞,舞,舞》里说,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不准情绪化,不准偷偷想念,不准回头看。

    没有做好准备,也要匍匐向前,这是成长。

    但这不是小时候的自己日夜设想过的时代吗?

    去过大人的时代。

    没有闹钟,没有作业,没有竹鞭子,没有老师告状,没有妈妈的责骂。

    不用注意爸爸的脸色,不用管今天是星期一还是星期日,不用被人说成“调皮鬼”、“捣蛋鬼”、“天真”、“幼稚”,不用单元考、期末考、中考、高考。

    可以整天抱着电脑,可以赚大把大把的钞票,可以买自己喜欢的“李宁”、“耐克”,可以大声哭,大声笑,大胆地谈恋爱。

    仿佛自己在雨水里都能发光,在微风中都能飞翔。

    想要的自由,没有边际和一丝阻扰。

    小安说,这是童话中的大人,不是现实中的大人,我们终究是要变成后者。

    认识小安的时候,我和她都坐在初中教学楼的天台上吹风。风吹着白衬衫,吹着杨树的叶子,沙沙沙,吹着吹着,吹过了好些年。

    最后一次和小安坐在一起,是我们即将高中毕业的时候。两个人一起沉默。她给我看我们初中时的毕业照,一排排衣着整齐的少年,轮廓清晰,眼眸莹亮,瘦而羞涩。而现在,却惶恐、忧伤、倦怠又不舍。

    那天刮着风,蜻蜓向着日落的河边飞去,远处的天空有断线的风筝,一只只散佚在风中,无人认领。

    好像我们。

    “小安,我们可以不变成大人吗?”

    “不行,那样世界不会饶恕我们。”

    童话的源头,来自人与世界无法和解的矛盾。

    在雨夜里,总会一个人静静在房间里听《青春无悔》。

    却发现自己一直在后悔。

    后悔当初那样傻,只爱谈天和微笑,后悔表白咽于心底不曾吐露过,后悔没有及时挽住谁的手,而任她悄悄走。

    后悔贴错了标签,信错了人,后悔走错了巷子,看错了花,后悔自己对待一切,就像一个傻瓜。

    “不忧愁的脸,是我的少年,不苍惶的眼,等岁月改变,最熟悉你我的街,已是人去夕阳的斜,人和人互相在街边,道再见……”

    青春不是最美好的时光吗?为什么会这样无助、难受、仿佛自己苍老了一样?

    荒草淹没过的原野,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岁月冰封的河流上,跑过一群一群犄角鲜红的鹿。

    像一串一串的孤独。

    我从梦里醒来,哀愁仿若黑夜鼓满衣襟。

    如果你还在身边,请你不要松手。

    我要你知道,你是我的未来,是我每天一睁开眼就能看见的芒。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什么色调的青春,都有着不可错过的风景。

    如果你忘记,我会再念一遍。

    曾是白马少年时

    天冷时,总觉得时间变得慢了。重庆的银杏树开始换上锦衣,金灿灿的,奢华至极,但这美丽并不被时间怜惜。秋风一起,银杏树便一天瘦过一天,最后只剩得光秃秃的枝桠在这凉薄时节里仿佛祖父母的手臂在晃动。

    夜里有时也下雨,淅淅沥沥的,敲得屋顶和门窗沙沙沙地响,但显然没有夏日的声势庞大,只是像昆虫在振动着自己的翅膀。

    这样渺小、轻柔、不易被熟睡中的人察觉,好像我们那些睡着的童年和逐渐沉寂的年少。

    我常常一个人在夜里跑上天台,站在黑暗的高处,望着底下渐次熄灭的灯火,内心得到的往往不是孤独,而是一种安宁。有时风或雨丝刮到脸上,凉凉的,痒痒的,像沾水的蒲公英或是被濡湿的棉絮贴在皮肤上,我没觉得难受,反而觉得很舒服。我特别想笑。

    经常被人问到你能考上一个像样的大学,是不是中学时就过得特别苦特别累。那段时光确实难熬,我忘不了自己一个人坐在冰凉的楼道阶梯发呆的情景,忘不了感冒时坐在考场中一边答题一边擦鼻涕的自己,忘不了班主任找我到办公室里谈话问我最近排名倒退的原因,也忘不了数学老师揪着我不及格的卷子在全班面前数落我的场面,我总是沉默着面对这一切,不敢抬头看谁,自己沉默地瞧着自己的鞋。后来,也经历过一段发奋图强的日子,不断地把上床时间往后延,不断地把起床时间往前调,不断地背书、做练习、收集错题,不断地从一个老师的办公室走到另一个老师的办公室。很快,在这样高强度学习之下,觉得自己成了一匹在原野上竭力奔跑却异常孤独的白马,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

    时间开始变得很漫长,天空也总是阴阴沉沉。高三下学期,我们班上来了一个男生,坐在我后桌,是个回原籍学校高考的艺考生,会唱歌、会主持、会弹吉他,人很开朗,嘴角总爱带着笑。他是我创作的小说《亲爱的马里奥》中男主角的原型。他知道我会写些小玩意儿,就好像找到知音一样,没事时总拉我去自习室,倒不是去学习,他跟我聊的都是方文山和林夕,张口就来了几句他们的歌词,后来把持不住,情不自禁又唱了出来,霎那间各种目光扫射而来,我尴尬地坐到远一些的地方,和他保持距离。后来我曾给他写过一些歌词,他看完总会像私塾先生一样摇摇头,说我写得华美却无感情,并让我继续加油,不要放弃,不要放弃。所以我也常在《亲爱的马里奥》里和女主角欧阳若愚说,不要放弃,不要放弃,你再努力一下就会成功了。过了不久学校要选校庆歌曲,我写的歌词竟然入选了。那天我请后桌吃了自助寿司,他很得意地说,看吧,我就说你会成功的。但在小说里,努力改变自己的欧阳若愚最后还是和马里奥错过了。但我喜欢这样的错过,干净美好,淡淡忧伤。我把小说发给一些读者试读,他们都替欧阳若愚难过,说为什么结尾要这么安排。我告诉他们,因为这就是成长,带着柠檬的味道,你尝过觉得酸,却能回甘。

    前些天又梦到自己回到那个装满乐器的教室,很多艺考生坐在里面,说说笑笑,玩玩闹闹。唯独见到后桌一个人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上手里抱着自己那个天蓝色的吉他发呆,我悄悄走到他身边,跟他说,我把你写进我的小说了,在里面你叫马里奥。他笑着轻拍一下我的头,说,写屁啊你,干吗不用我真名。我说,我把你写得很帅,里面的马里奥就跟你一样,多半明媚偶尔忧伤,很讨人喜欢,如果用真名,怕读者看完把你抢走,你就不在我身边了。他笑容清澈,嘴边兜出一句,跟作家做朋友好麻烦。我暗暗笑着,目光瞥到别处,发现人都走光了,教室空荡荡的。等我转过脸来看后桌,他也不见了。窗外有树被风摇动着,像一阵一阵的海浪。我的心一下子也空荡荡的,一个人趴在课桌上渐渐睡着了。

    最快乐的时光算是高考之后的日子了,整日无事在家,闲云野鹤般活着,想睡到几点起来就睡到几点起来,无聊的话就在镇子上跑,心情好碰到几只流浪猫就抱回来,被我妈看到臭骂一顿后又将它们放归自然。多半还是喜欢宅在家里,吃冰镇的西瓜,听自己想听的MP3,看自己想看的电视节目,爸妈也都不管我。初夏,沿海就有些热了,我常常一个人骑着单车去海边,海风打耳,却很清凉。我站在一座海螺形状的白色灯塔下唱歌,大喊大叫,风吹乱我的头发,海鸥飞起又落下,海浪袭来又退去,远处也都是同龄的孩子在光着脚丫享受着刑满释放的快乐。遇到台风天,总喜欢搬张椅子放在落地窗边,然后自己坐在上面俯视底下风雨大作的场面,感觉自己就像上帝。台风过境,乌云退去,明亮的光线瞬间就铺满了远近路途。人们纷纷走出屋子,像踩在被浸泡过的奶油饼干上。世界很甜,软软的样子。

    我们或早或晚也会遇到甜蜜的时刻,产生一种朦胧的情愫。我们会喜欢一个人,偷偷把他放在心里谁也不告诉,只想着整天能看到他的那张脸就好,或者再奢侈一点,可以跟他并排坐在一起,上课,记笔记,做作业,聊一些事不关己的事情或是到食堂吃饭。彼此心上都糊着一扇纸窗,谁也不想撕开。友达以上恋人未满,这样的年少时光经年之后想起,也总是有种不褪色的美好。

    我在大学期间心里也住进了一个人,我们隔三岔五就碰面,下馆子或是看电影,兜里没钱时就坐在操场上聊天,傻笑。彼此关系,心照不宣。每次当我看着她的眼睛时,就仿若有一条小溪流进自己的身体里。她则像女汉子一样挥着拳头,示意我不许一直盯着她看,并囔囔着你不准喜欢我,一定不能喜欢我,我对你可没有感觉。她很蠢很二,喜欢卖萌,嘟嘴,瞪着大眼睛,翻白眼。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她,可能归结于她长着一张跟陈妍希差不多可爱的包子脸吧,看着看着,也无法让人生起气来,即便对方是在你面前聊着另外一个她喜欢的男生。她聊起他,越来越兴奋,是环保协会的会长,唱歌很棒,经常叫我二货、小宝宝,我跟他说过我喜欢他的,他好像也喜欢我,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当面都不说,我是多么希望他能说啊,×××,我真的好想你啊……她说着他,一脸母猫发情的样子,我才明白她是真的没有把我当过恋人。

    有次深夜她参加学生社团聚餐回来,宿舍楼的大门都关了。她扯着嗓子喊了半天,宿管阿姨也没起来。她便给我打电话,我便从北区跑来南区。我们在操场草地上坐了一晚上,她满身酒气,醉晕晕的样子。都说酒后吐真言,我就借机问她是否喜欢我,她摇头,一个劲儿说着不喜欢不喜欢,随后静下来后又把目光聚到我脸上,用英文说了句我爱你。我有那么一瞬间当真了,惊讶地看着她,谁知她又笑着说,骗你的。我知道,她确实喝多了。

    四下寂静,月光很亮,冗长的光阴似乎凝滞在某段胶片上。她靠在我的肩上睡着了,天凉,露水有些重,我没有喊她起来不要睡,会着凉的。不是我不愿意叫醒她,而是我怕她一醒,我肩头的温存就消失了。

    年少时的我们都有清澈的模样,每当回首,冗长岁月仿佛顷刻间成了烟波,我们可以沿着记忆的旧址重回花季雨季中的波心,看风吻出涟漪。

    成长从来不是一件小事,它是一个人的史诗,我珍惜自己写下的每一句、每一行。

    我眷恋成长中天真美好的风景,有着翠色的忧愁。飞鸟掠过,滞留下和风中最绵长的身影,那一段段光阴动听如同不老的少年。

    我愿继续在文字中牵着白马路过你们。

    青春是颗忧伤的子弹

    独自站在黄昏的天台上,风声在耳畔吹刮成呼啸的海,大朵大朵的流云仿佛是铅笔画好之后又被人使劲擦去,世界剩下越来越多的空白。

    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一个人站在天台上细数时光了,那些走来的路途中,落日停息了青春的空旷,长满尖刺的年少像风一样远去。

    城市混杂着灰尘在自己的节奏里宛若流水逝去,喧嚣、不安与臃肿的人群来回奔波于街衢楼宇之间,行走的道路枝桠般凌乱地伸向没有尽头的远处。

    一切都停不下来了吧,手表上转动的分针,路边行人的步履,园中疯长的草木,推小车的老人,风中飘扬的红领巾。为什么一切都那么不快乐呢?被风吹散的叶子、湖水上静默的倒影、找不到归途的车辆,还有我们的青春,一点一点裂开的子弹,总是没有缘由又理直气壮地飞离自己的内心,对准一个个亲爱的人,射出抱怨、无知、叛逆与事过之后的忧伤、责备和不可原谅。

    青春是颗忧伤的子弹,这颗子弹有着让人害怕的力量,像磅礴的海水汹涌袭来,一次次漫过别人对自己宽容的言辞、希冀的目光、关怀的臂膀,直至淹没那张沉默的脸颊以及自己心内柔软的领地。

    小时候,自己常常和母亲坐在院中的石阶上望着高空的飞机逐渐远去,托着下巴想未来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一旁的龙舌兰在墙角静静生长,细长的叶片在盛夏的雨水过后发出更加翠绿的光。母亲替我在高蹈的树枝上摘下白玉兰,佩戴在我耳边,她慈爱地抱起尚且年少的我,不断用额头抵我的额头。

    然而,十三四岁以后,我却总让她的心脏承受着愈发沉重的负荷与难过。我不写作业,沉迷在新出的电子玩物中,躲在被窝里打着充电台灯看课外漫画,故意在填写期末成绩单时把地址写到乡下目不识丁的阿嬷家,总是花大把的光阴对着天空发呆,看几只飞鸟掠过,一低头,几株鲜艳花草又长出新芽。

    母亲说过我数次,刚开始我并不理会,用一声不吭代替一切回答,而后开始和她犟嘴,无休止地与她闹矛盾。母亲说:“你越长大,越不懂得是非,迟早会害了自己。”我看到她在和我说话的时候流泪了,这种泪是她被社会、生活步步紧逼也不轻易掉落的泪,是在父亲处事不顺后发酒疯给予她一顿谩骂时也要强忍着不掉下的泪,却在我冷漠而轻狂的言语后滑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滴答,和时间一起摔成破碎的忧伤。

    “我自己知道,不用你管!”碍于面子和脆弱的自尊,那么执拗而不愿回头的年少,是不是很可恶?那句话说出以后,母亲的耳朵有那么一刻冻结在遥远的冬天。我们是冰面上奔跑而过的鹿群,没有留下一刻虔诚的低头。

    每次去外地上学时,停留在异乡的火车站旁,自己想起最多的是父亲。

    三年前下着滂沱大雨的一天,我接过父亲手里的行李箱,孤身上了火车。他在窗外,随车内的我一步一步前行。

    在这之前,我们吵过一架。

    他是一个对世界极少退让的男子,包括对待家人,总是一副严词厉句的魏东亭派。我想逃离父亲的这座城,便在填报高考志愿时与之做了抗衡。我指着地图上那座陌生的北方城市,对他笑了笑。“你非得走那么远吗?”他板下脸来,青得像一道悬崖。我没有回答,依旧指着那个遥远的方位。“不行,你一定要给我待在省内!”他决绝而不容更改地说道。“不行”、“一定”、“给我”……我厌恶这样的词汇,握住地图的两端,“嗞——”纸张碎裂的声响,清楚地在耳畔像飞机的螺旋桨一样轰鸣。那道裂开而弯曲的线条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在风中兀自招摇。

    最后的结果是,在这场令人颇感窒息的对峙中,我难得地赢了一回,而父亲却输在了此刻的窗外。他敲击着车窗,张口说话,并一直指着我放置于架子上的包裹和行李箱,像交代什么,但隔着厚厚的玻璃,我什么也听不清,只能看到他努力张开又闭合的口型,像一出哑剧,这是我难得看到的一幕。我示意他一切妥当,他却一直站在那里,直到火车开动。我趴在窗口看,他跟着火车在走,然后,终于看不见他的身影。

    时间吹熄了那一秒,很多场景都浮现在我的脑中,却又迅速往脑后散去,像极了永远不会落脚的风。

    我想起幼年时坐在自行车后座紧紧牵住父亲的衣袖,想起他在夏天傍晚做好番薯糕四处找我的情景,想起第一次上学时他慢慢松开的大手。大雨下出了心里的一场病,我那张自以为对父亲足够淡漠的表情撑也撑不住了。窗外是夏末滂沱的雨水,淅淅沥沥地砸来,很难想象的是那帧刻在雨中的背影,在时间的深处是不是站成了一匹骆驼?

    想起有一阵子看萨冈,内心亦是一阵抽搐,眼泪酸楚得找不到可以装卸的容器。

    《你好,忧愁》中的塞西尔是那么的任性,又是那么的无知与脆弱。她身上的反叛因子像梦魇里的紫水晶,充盈在青春的风情里。她深爱父亲西蒙,面对即将成为自己继母的安娜,内心的仇恨可想而知,她不想让父亲西蒙接受这个女人。所以想法幼稚而卑劣的塞西尔开始了一系列激烈而恶毒的反抗,设下一个个圈套,让安娜失去了西蒙的爱后出车祸死去。

    罪恶是年轻时无法去除的根脉,开出硕大而黝黑的花枝,蔓延在这个世界上。

    塞西尔说:“我考虑着要过这种卑鄙无耻的生活,这是我的理想,也是我的忧愁。”

    不解青春,不解人生,不解结局的忧愁,我们时常不也如此吗?困兽一般深陷其中,让人误会、难过与受伤,却始终拔不出头颅上理智的角。

    “我们究竟要这样不知廉耻地伤害别人到什么时候?”我在天台上悲伤地问阿吉,他摇了摇头。在青春这场面目不清荒唐到来又草草结束的时光里,我们是一支支随时将被叩响的扳机,洞穿着一个又一个在乎着我们的人。

    阿吉是常常和我说话的男孩,理着小平头,身体高高瘦瘦的,像一节青翠的竹子。他时常会给我发短信,打电话,或者直接跑到我身边,拉我到天台上说话。我们聊学校里好看的女生,聊给她写情书的男生是不是就那几个,聊班主任班会课上会说多少重复的话,政治老师一天会讲睡多少双顽强抵抗的眼睛,聊没有尽头的考试,遥遥无期的假日,聊脸色越来越难看的父母,心里越来越沉的石头,聊现在的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像一只随时喷火的怪兽。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真的不想伤害他们!”我沮丧地看着阿吉。

    “小傻瓜,是因为他们不理解我们啊。大人们有他们不容更改的想法,却不曾真正想过我们的感受,他们只是一位安排着我们的道路,却不知道我们是否喜欢路前方的风景的领导。”

    阿吉那时一边说一边用他的小眼睛微笑着,发出比余晖还好看的光。而我抬头看着晚霞铺红的世界,只是点着头,不说话了。

    那个夏天的黄昏好长好长,我们靠在天台的栏杆上看斜阳老去,流云翻转,微凉的风俯冲而下,在城市林立的高楼间游荡。在那样静谧得只剩声息的时光里,我忘记自己究竟坐了多久。视野里天空变成翻滚的海,反反复复把如今自己对待世事冰冷而倔强的脸颊冲向记忆的岸堤。我们细数那些被自己伤害过的人,当初是不是把他们伤得很深,此刻他们会不会明白一点而原谅我们。

    天台之下,城市是蓝色的,鼻翼间的呼吸有透明的质感,微风阵阵吹过,孤独被一阵子放大,一阵子缩小。那么多没有理智的时刻,那么多明知是错也不承认的时刻,那么多把枪口对准自己最亲近的人的时刻,我们是不是像极了没有去处的子弹,在一次次伤害别人后忧伤得如同愚蠢的飞蛾,在空瓶子的世界中激烈地撞击,却始终找不到真正解脱的出口。

    内心茫然时张望世界,日光倾斜,总有几棵古树爬上了与你楼顶同高的地方,它们密密匝匝的叶子,在风中摇出银铃的声响。心里瞬间坍塌了一小块,有什么念头也在风中轻轻摇晃。

    简媜说:“让懂的人懂,让不懂的人不懂,让世界是世界,我甘心是我的茧。”

    “可是……有人吗?有人可以看到我们吗?”

    年少的声音,依然会在多年以后的天台响起。我们用青春的子弹射穿过的层层雾霭和云霄,只见忧伤而微亮的星辰在黑色的梦边也溢出暖光。

    是不是有一天,我们也能把这颗忧伤的子弹、这场黑色的梦悬挂在生命的树梢,让它们在风中吻出年少那不忍回头的风景?

    亲爱的人,在这场慌乱的青春里,我想和你说声对不起。

    丢失的猫咪

    Agony失踪了,我一直在寻找这只猫。它有黄白色相间的柔软毛皮,慵懒不屑的似乎永远耷拉着的眼皮,喜欢在屋檐、阳台和小巷中走自己的步调,很像青春里的我们。

    Agony失踪的时候,我还在花园里修整昨天晚上被雨水浸泡过的花草。潮湿的水光从一片叶尖跳起,又蹦到另外一片叶尖,滴滴答答地响着。铁线蕨和藓草在墙角又蔓延了一些长度,像翠绿色缠绕的梦境,偶有一些小虫从草叶间跳出,又很快地从视线中溜过,时光的杯子在静默中被一次次反复擦洗。我以为Agony也只是如往常一样从我眼底溜走,过了一会儿说不定又会从哪条巷子里钻出来,甩甩尾巴,朝我喵喵叫着。而这次,我在清晨的时光里等了许久也不见它出现,我有些担心了,害怕它会迷路,会和其他的猫咪调情,或者被另外一个人给带走,然后进行洗脑而很快忘记了我。

    我害怕被人遗忘的滋味,像自己顷刻间透明了一样,或者像是自己被隔绝在了另外一个世界里,终日与孤独相伴,做寂寞的僧人。这让我痛苦,我不想住进一个人孤单的寺庙,所以我准备出门去找回我心爱的Agony,那只淘气的小猫。

    Agony最早是从祖母家抱回来的,它应该是去看它最初的主人了。

    记得年少时父母亲因工作无暇照顾我,便把我送到祖母那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祖母家有一个很大的庭院,种着柿子、石榴、无花果树,秋天的时候会结出硕大的果实,黄色的,红色的,满满串串地挂在枝桠间,像一枚枚好看的灯笼。那时在南方,天还未冷,夜间我常常与祖母坐在庭院里,靠着院角很安静地坐着,晚风吹起我们的头发,像溪水一样流淌,薄荷草的清香会淡淡地融入鼻腔。祖母时常会在石桌上放置一台录音机,播经典的戏曲,有《牡丹亭》《春闺梦》《锁鳞囊》等等,不时她苍老的唇间也会动弹几下,飘出一些唱词,“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听画鼓报四声愈添凄冷,看娇儿正酣睡恐被风侵”……那些江南柔婉的词句在夜色里沾着露水一点一点下沉,附着到小虫的翅膀上,轻轻抖动起来。我则在一旁稀薄的灯光下翻看从老屋书箱里找出的书籍,很多都是线装的,散发出江南古老的霉味。祖母说这些都是祖父和父亲看过的,现在轮到我了。

    时光逝去如风,四五十年前梳着羊角辫、脸颊红晕的女孩不觉间在我面前已经快走到容颜的尽头,剩下满园风雨年年依旧。祖母家的门外有河流与古桥,在烟雨里墨色一般铺着,穿桥而过的船桨声沿着水流慢慢地飘荡,桥上有来来往往的行人闲坐着说话,抽烟,吃话梅,黄昏里那渐渐西下的落日投下几丝阴冷,撒在栏杆上那些石狮子身上,是一种镀金的沉默与静谧。一些货郎挑着肩头的商品向着灯火燃起的地方渐行渐远。

    老屋在祖父母过世后,便很少有人到来。庭院深锁着,朱红的门面很快掉光了漆色,像一面破损的时光。我在门前喊了几声Agony,始终没有听到任何细微的反应。小家伙是不是猜到我会来,便跑走了?我背对着老屋,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不得不说Agony精明得很,这只小猫并没有继承主人身上安静温和的脾性,一身的狡猾、敏感与叛逆倒是不知从哪学得的。有时在饭食中少放了几只小鱼它都知道,闹着脾气在那干叫着,非得让你再多放几条鱼不可。给它洗澡时还得轻轻地摸着它,然后再轻轻地把水洒在它的身上,像喷香水那样的轻柔,力度一大,这小家伙非得从你手中挣脱开不可。这样的娇柔、倔强,仿佛青春里的少男少女,只依着自己的脾气去辨认世界。

    母亲说Agony与我相像。我摇了摇头,不是的。细细想来,或许成长期里的我们骨子里注定有不安分的物质存在,它们集聚,燃烧,到最后的归于寂静,太像一场花事的开始与结束。

    明亮如熙的青春里,我们都是以花的姿态在面对着这个偌大的世界,一味地享受微风细雨,不断靠近自认为是离阳光最近的地方而很少注意过根须驻扎的那一片泥土。可以在和父母亲激烈顶撞后还觉得自己受了莫大委屈似地躲在被窝里失声痛哭,可以平日坚持不看语文老师讲破脑浆要自己必读的经典名着而在考试时随感觉杜撰一通,可以在学校夜间自习时趁班主任提前离开而攀爬围墙回家,可以偷偷溜进办公室翻箱倒柜地找自己在课上被老师没收的小说、零食、手机,可以上线和陌生的朋友无聊地说上一整晚,直到双眼不自觉地垂下,手指按得出现凹陷的红肿。可以固执而顽强地对这世界摇头,喊出自己的鬼哭狼嚎,走自己所设想的美好道路。

    青春里,我们真的都太自以为是,一意孤行,义无反顾,就像Agony,这只不听话的猫咪。

    我朝着以前自己就读的中学走去。

    那些发白的教学楼、图书馆、体育场、宿舍还是保持离开时的样子,一些碰巧遇上的老师倒也还认得自己,只是穿白衬衫坐在教室里听课、看小说、玩手机的人群中不再有我,道旁的樟树长得更加繁茂,枝叶间依旧有煮沸的鸟鸣,依旧发出清香的味道,像一块块含在少年口中嚼不完的口香糖。我规规矩矩地长大,规规矩矩地被时间的洪流淹没,沦为失梦的鱼群,然后又探出脑袋,上岸,成为成人庞大队伍中的一员。我怀念和Agony泡在学校里的那段日子。

    那时我们常在校园松散地走着,身边还有一些朋友陪伴。游荡在草地上,穿过层层叠叠的水雾和花朵,看落叶铺满小湖,看建筑的檐角在水中浮动的影子。那些委婉的楼道回廊,稍不留神间已经爬满厚厚的一层爬山虎,布满碧绿的叶子。教学楼的玻璃通透,墙角边长着一排很整齐的芭蕉树。风中阳光似乎也在动弹,在阴影的缝隙里自由穿梭。那时我们常常从教室里搬出椅子三三两两地坐在芭蕉下乘凉,说话,唱歌,或者吃零食。我说:“如果时光一直停在我们的掌心不曾老去该多好。”友人拍击着叶子,欢快地笑了数声,回答:“还是快点结束吧,这样的时光真难熬。我可不想整天在这铁窗和一堆没用的教科书里挣扎,我还有很多梦要做,还有很多世界要闯。”

    那些声音明亮地沉淀下来,像一颗颗水晶在回忆中闪烁出白色的亮光。温暖而明媚的年少,真是一条回不去的路,那些叫作少年的花,开过一次就散落在了天涯。

    记忆中焦闷而漫长的夏季,终于在两天的雨水里泡成我们永远的过去。

    那个高考结束的夜晚,天空宣泄了太多太多积压多时的雨水,豆粒般敲击着城市、乡村、道路和我们要告别的曾经。那一晚,我抱着Agony久久地坐在窗前。

    这一天,自己终于可以好好听听雨打芭蕉的劈啪声,听夜里小湖的涨水声,听门上的铜环生锈的嗞嗞声,听灼灼年华挣脱囚笼后大声喊出的自由。那些离我们很遥远的美好,似乎顷刻间回来了。我们不再去做谁透明的棋子,不再机械地背诵、做题、听讲解,不再为了可恨的分数而惧怕开家长会时被老师数落一番的情景。

    那些安分守己做木偶的日子,那些年少荡漾的轻愁,寂寞与疲乏,就这样告辞吧。彼此不见而成深邃的银河。

    走过一些路途,依旧没见着Agony的身影,或者是听到它再轻再轻也能被自己辨认出来的声音。

    我寂寞地走着,仿佛心上的烟柳繁花全谢了。眼前的旧时巷陌,依旧风情万种。整整一条街,布满了格调幽雅的店铺,一间间的小铺子,吸聚着暖暖的人气,有卖甜腻的小吃、手工的旗袍、精美的瓷器、旧书和影碟,人们穿行其中,各自经历各自的故事。我试图从中找到Agony,却在走向浩瀚人世的半途作废。小东西,我忧愁地想着你,别再躲藏,我们要相爱,要坦诚。

    不知不觉间还是走到了巷子深处一间寺院的门前,我不知道Agony是否也还记得这条路。

    那时也常是雨水时节,母亲去庙里上香没有带伞,我抱着Agony给她送伞。伞下,我们像极了无家可归的孩子。我遇见过一个女孩,她有很长的头发,很清澈的双眸,周身充满了玉兰花的香气。她也困在雨中挪不开前进的步子。她并不知道我曾见过她,就在一次校庆演出上。那时她在台上自顾自地唱《最初的梦想》,冷漠得像朵只绽放在自己世界里的花,拥有着孤高的眼神、不愿被人所接近的距离,亦像一个孤独的质数。所有的时光仿佛顷刻间长大,每个人身上的光芒都在岁月中磨砺得更加锋芒,却又逐渐黯淡下去。女孩长得愈发成熟,也愈发孤傲,就像一阵途经我身旁的风。我站在她面前,把伞倾向她,“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的,你拿着这伞吧。”她过了一会儿才对上我的目光,轻轻问着:“是在叫我吗?”我点点头。她冷冷地说着:“不用了,这雨困不住我。”那时不知哪来的傻劲,把伞丢下后自己就径直向寺庙跑去,害得Agony也跟着自己淋了一身雨。可这小家伙只要用温和的舌头舔着软软的皮毛,甩了甩,全身就干了。而我还泡在那场雨里似乎出不来了,心口一直重复着她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我忘了究竟是过了多少天后才又一次碰上了她。女孩依旧是年少时的气味,微寒而芳香。在那条靠近庙宇的路上,她拿着伞迎面向我走来。女孩把伞还给我之后并无过多言语,转身,试图匆匆走掉。我却叫住了她,“你是不是忘记说一句话了?”“是谢谢吗?”她回过头。我笑了笑。“我觉得有些话不用说,因为我相信有天我们还会再见面。”她说完便转身离去。有天究竟是哪一天,我一直在等,却一直没有等到。

    质数一样的女孩那天之后就一直没再出现,像一个梦境消失在秋天的落花里。那些充满香气的时光在薄雾里逐渐淡了。

    走进庙宇的时候,我只轻声唤着Agony,它亦是没有出现,像那些回不来的光阴在你察觉不到的路口已经与你辞别,你却不知,还一直痴痴惦念。

    寺中木鱼阵阵,佛香缕缕,善男信女们怀着祈愿与救赎络绎不绝地前赴后继,宛若一条悠长的河流。秋风瑟瑟,挂在塔上的铜铃齐齐地在风中摇响,声音清脆,亦带着些苍凉。塔里空无一人,塔外的世界却很繁忙。

    我在缕缕散发着檀香的树下,捡拾万千落叶中的一片,每一片脉络都很曲折。我希望在这个时节离开的亲人都能像这些离开的叶子一样没有苦难,都要幸福地生长过,然后幸福地落下,幸福地腐烂。这是生命最好的结局。

    夜间,凉风从窗边迤逦而来,沾染着冷静的暗色与沉默。

    我躺在床上听温岚的《胡同里有只猫》,是方文山的词,我很喜欢他用破碎的古典诗词营造出的氛围,有种别致的美。温岚的声音充满了风的感觉,很陶醉,很深情。我想到了走过的从前,那些隐没的少年,都是很年轻的脸庞,却都有很苍老的表情,他们试图反叛时光,却最终被时光遗忘。

    舒缓的曲调中,夜色逐渐晕开,我似乎看见Agony又像往日一样顽皮地从某条巷子里钻出,慵懒不屑地耷拉着眼皮。它朝我很轻很轻地叫着,喵喵,突然间又消失了。

    Agony,你是不是不回来了,是不是像那些时光一样不再来了?

    Agony,我一直忘了和你说,你的名字。

    Agony,你名字的英文意思是痛苦至深。

    中文发音是,爱过你。

    我怕时间把梦叫醒

    风声熄灭了树上最后一枚闪光的叶片,寒冷的天气里,我们都坐在往事的壁炉边取暖。

    这个冬天,我在北方看雪,心中却愈发想念南方的海。

    海涛声阵阵传来,在璀璨的阳光下,广袤的沙地扬起洁白的姜花,夹杂一层咸湿的水雾,宛若夏天雨后的清凉气味。鸥鸟翔集欢鸣,一株株结籽的蒲草在空中兀自落下。那是南方海边最美丽的时刻。

    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失去时光的人,时光到来的时候,不会在意它的美好与珍贵,总是要等到很久以后翻起旧日的影集、画册、通讯录和泛黄的信纸,才想起曾经。于是自己开始疯狂地查找号码,拨打电话,却在拿起话筒听到一阵长久的“嘟嘟”声后心灰意冷,像个犯错的孩子。天涯路远,曾经牵过的马匹已经分道扬镳。

    我是一个在回忆里拣贝壳的人,总想用自己亲手拣起的银白色贝壳去兑换一片蔚蓝的海,可是永远都没有结果。

    时光的河入海流,终于我们分头走,没有哪个港口是永远的停留。

    窗外飘扬着这个季节晶莹的雪花,它们轻盈地落在掌心,慢慢化掉。但我清楚看见了它们漂亮的形状,精巧细致,好像女孩们耳朵上银色的耳针。它们发出白色的亮光,让世界纯洁得如同百合,在你回眸的一刻,为你大朵大朵轻轻地开。

    我对北方的冬天是爱恨交织的,自己似乎在这冰冷的温度里找不到存在的痕迹。狂烈的风吹刮着身体,很像有一双巨大的手在背后拍击自己。我能清楚地感受到骨缝里渗进的水晶,在融化的瞬间放出结痂的雾气。我开始长时间蜷缩在床上,把暖气开得异常的足,仿佛在为一场漫长的冬眠做准备。

    但在南方,我从没认为自己有一天会这么怕冷。

    那时还是孩童时期,自己只穿一件薄衫在深秋的庭院中闲散游走。连日的霏霏细雨还未休止,远山叠青泻翠,芒草在荒野中一季一季枯荣,风中依然起伏成青黄交织的海。母亲在晨雨中穿着淡粉色的雨衣,清扫不久前被台风吹乱的鸟舍和花圃。

    她手拿饵料,轻轻撒到锡铝材质的圆盆里,给鸟群一口一口喂食,其间笑声如莺,背影还似二十年前的妙龄女子那般好看。母亲转头,见我着衣轻薄,自然露出凶相,唤我进屋增件衣服。我不肯,她便动怒。我笑她脸颊又起皱纹,她便恍惚地站在原地,摸着自己松弛的面庞,像只受了惊吓的鹿。

    岁月是身体里最藏不住的秘密。

    我承认自己是个坏孩子,那么早就已经会邪恶地揭开岁月给予母亲的创伤。其实不管母亲有多老,我都爱她。她一直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女子。

    母亲会做一桌好菜,像糖醋鲤鱼、凉拌海蜇、煎带鱼和炒螺片,还有美味的大虾上总不忘撒一层酥脆的芝麻粒。东南沿海的家常菜在她手里出落得如同放在柜台上展览的艺术品,鲜美又可口。小时候自己嘴特馋,吃得不过瘾,吵嚷着要母亲再做。她倒也疼我,拿出底料又一盘一盘细心地做。我那时常问母亲,以后会一直给我做菜吗?母亲还很年轻,取下发卡,松开长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笑笑说,小傻瓜,每个人都只能陪你走过短短的一段,你要努力学会从一个会吃饭的人长成一个会做饭的人。

    所以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做饭来衡量自己是否已经长大。当现在的自己依然掌握不好糖醋油盐的分量时,心中窃喜。因为我还没有真正长大成人,而母亲也还没有老去。

    十五岁的时候,我喜欢写信。在午后柔和的光线中,窗边桌角的花瓶里插着黄白两色的菊花。我写下一封封的信,边写边用杯子喝清晨从园中采来的花茶,耳边放着爱尔兰风笛那空灵缥缈的乐曲。衣柜里有樟脑的气味飘来,一只蜂鸟在窗玻璃上方不停地撞击,发出一阵阵“噗”的声响,那样的不肯放弃。而我也始终没有放弃对未来的自己写信。彩色的信纸里夹着那年枫树落下的最好看的叶子,它有清晰的脉络,橙红的色泽,多像未来我们要走的道路。

    “小孩,你现在长到多少岁了呀,是不是有了新的梦想和旅程了呢?”

    “小孩,生活总在教我们成长,而我们却在这条路上丢掉了很多东西。你现在有没有尽量减少自己生命里的遗憾呢?”

    “小孩,泥地上的羊齿植物在金色的阳光下应该长很高了吧,你掌心里曾经一直徘徊的曲线如今找到去向了吗?”

    亲爱的男孩,希望某天你能在安静的走廊边读这些信。那时的庭院和你一样青春,棠梨、杜鹃、南天竹蔓延到你的脚边,开很美很细小的花。你即使孤独,也要假装自己足够坚强和幸福。

    十五岁过去以后,我急切地想让自己成为大海的一部分。它那么美,拥有任何人都无法将它改变的大小和深度。在时间的流逝中,它一直保持着自己最初宽广无边的模样。

    小鸥对我说,你永远都成为不了海,海是一个广阔而蔚蓝的谜。而我们只是滩涂上渺小的沙砾,在沉重守望中日复一日地迷茫。小鸥是我最心爱的女孩,干净如水的眼睛,精致白皙的脸颊,过早地开出成熟的香气,常常让我想起萨冈,一个永远也无法与自己和解的女子。

    我说,鸥,你想过未来的出路吗?很久之前,我认为它曾经那么清晰地存在,而现在不知道了。小鸥转过身,用双手遮住我的眼睛,当我们只能听得见浪潮进退的声音时,大海会给予我们答案。而你的心需要它来保管。小鸥的双手柔软而温暖,像花朵覆盖在我的身上。

    萌动的鸥鸟飞向稀薄的云层,在找到虹光之前忍住路途中的眼泪。璀璨而孤独的太阳,像巨兽于波涛之上的瞳孔。一望无际的蓝占领了世界。我们残破而薄弱的影子渐渐看不见了。

    我做过很多梦,梦境里事物都有真实和虚假的两面,我徘徊其中,常常走不到通往现实的出口。

    我见过一只鹰的死去,一位猎人为它准备了很深的墓穴。我见过自己在滂沱大雨中行走,脚下踩过的泥地和大小突兀的圆形卵石被流水浸泡,冰冷的雨水带走色彩斑斓的落叶和浅紫粉白的野花花瓣,迂回转折,不可抵挡。在无人途经的荒野上,我见到年老的艾略特,他恍惚地看了我一眼,便转过身,神志不清地抓着太阳的光在询问宇宙毁灭的日子。

    醒来后,却发现在自己是在周日的午后,阴沉的秋末雨后,棕褐色的泡桐叶片簌簌落着。南方明媚的光线似乎从盛夏而来,擦肩而过的行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寒暄问候,每个人都显得分外开心。

    “直到人类的声音把我们唤醒,我们便溺水而亡。”质问人类生存的诗人,透明的声音依旧在现实的世界里回荡。而窗外,三五成群的孩童纷纷在街坊间唱起脆亮的童谣。

    忧虑和天真的纠葛中,时间在我们的掌心雕刻出越来越崎岖的纹路。彷徨成长的岁月里,世界越来越不再简单。

    而我终究不爱笑了,终究不再是那个能在大海边奔跑、踏浪、说一辈子长一辈子短的孩子了。淡漠而繁芜的人群、街道、商店与公交巴士,剥夺了自己说话的权利。我不敢在自己从衣兜里找不到零钱的时候去看周围人的神情,不敢在汽车飞驰的马路中央行走,不敢坐到外表美丽喷着法国或古龙香水的陌生人身旁,不敢在超市巨大的落地窗前留下自己卑小的身影。

    灯火璀璨的世界里,我听到耳边有花枝被折断的声音,“咔嚓”,像拧掉的物件飘浮在空中。

    我是一个只会沉默的哑巴,不能和你说些什么。

    大把明亮的光阴过去以后,到现在,自己只会怀念了。

    午后的清茶,春末的旷野,燃起的炊烟、稻香,青春期操场跑不完的红色跑道,深夜的姜汤、方便面,盈亮的微笑,抽枝的花杆,穿洁净校服的一个人站在风车下面。你嗅到他领口淡淡的茴香和兰草清香,阳光下闪烁晶莹的汗珠,颗颗轻盈滑落。他开口说了什么,你记不清了,只是一种暖从胸口晕开。

    亲爱的少年,是什么时候开始,怀念成为我们的天性。风霜飘扬的路上,还有什么能供给我们愈渐孤独的身体。

    梭罗说:“蓝知更鸟用背驮来了苍天,我在白睡莲的清香里闻不到妥协的味道。”而我们却这样日复一日地妥协于这个堂皇而崇高的世界,在一种隐形的规则里逐渐失去棱角,然后被定型,被打磨成如出一辙的圆。星光黯淡,我们再也找不到自己最初闪光的锋芒。

    时间是一条最残忍的流水线。

    雪停的时候,阳光绕过白桦树光秃秃的枝干照到窗台上,我从昏睡中醒来,钻出羽绒服的领口。放置在角落的壁炉像一枚发红的铁块,玻璃上映出了一张少年清澈的侧脸。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看《海贼王》的那个冬天,自己是那么地想去赤道南北纬之间的无风带生活和冒险。那时亲爱的小鸥还在我身旁。我们在南方的冬天说着最后分别的话。

    不知沉默了多久,我开口了,问她,你信不信轮回?她看着我,只轻声说,怕时间把梦叫醒以后,你会不在原地。

    亲爱的人,如果我们的故事是起航在无风的海湾,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从开始的一刻起,光阴便一直停留,多好。

    你会站在我的身边,举起一束清香的稻花。

    风中,时光永远不会枯谢,也永远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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