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个故事刚开始时便有些啼笑皆非。
1.爸爸的职业是美人
戚南棠是不喜欢这个名字的。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疏远起戚先生,高傲得像个女王,咬着指甲,一笔一划在家庭调查表父亲职业的那一栏涂上一个黑色的叉。
旧庭院里的法国梧桐挂满花苞,十四岁的女孩开始叫嚣着要实现梦想。她在人生的风向标上涂满商业化的色调,并且无所畏惧。
“戚修远,你以后不要再管我了。”戚南棠曾经不止一次这样对他说。
“好好好,南棠乖。”他回答得,听起来有些敷衍。
戚先生的工作内容原本非常漂亮,甚至,用惊艳来形容会更恰当一些。在这座小城里,几乎每个爱听戏的人都能熟练地唱出一两句他念过的词段。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旦角立在戏台上,一步一颦都极力渲染着这个故事所有美好的地方。
戚南棠在拥有记忆之前,就经常看着台上的戚先生。他温柔而细致,这座小小的城池中的多少千回百转,都曾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
如果说这个故事还有什么缺憾,那么,戚修远赢得过数不清的喝彩,却唯独没有得到过自己亲生女儿的认同。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个春末后,戚南棠开始表现得讨厌戏曲,讨厌那个腔调,甚至讨厌戚先生戴着顶花凤挑演的一段锦绣风华。
她在新学期开学前自己剪掉了长发,不再像以前一样羡慕戏子明艳的头饰,甚至对这一切有些厌恶和反感。
是啊,难道你要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孩子,指着台上的美人骄傲地对身边的伙伴说,那是我爸爸吗。
2.锦绣和不唱戏的戏子
其实,在最开始,她眼里的戏子多是不唱戏时候的样子。
戚南棠看着自己老爹在家整理衣柜和房间的时候十分怪异。他的头发被一小束皮筋绑在脑后,碎花围裙下面是一丝不苟的长衬衫,正卖力地收拾她故意散得到处都是书本。
戚先生沦为家庭煮夫的时间和戚南棠的年龄一样长,笨拙的动作持续了这么多年,竟然也看成了习惯。可唯一令南棠不解的是,这本该拥有的关于三口之家的印记,竟然一丝一缕都没有剩下。
“你妈妈是为了保护我们才不在家里住的。”
戚南棠“哦”的一声拖得很长。戚先生的这个理由用了十来年,倒是没有一点要翻新的意思。
关于这点,戚南棠并不傻。
读书背词从没有这么勤快,“合理”猜想倒是有过很多。包括自己生父母其实是把自己送养给戚先生,再包括其实自己的背后有过无数不可告人的事实。
但随着时间推移,镜子中人的行为举止和台上浓妆艳抹的花旦越来越像,戚南棠有过再多猜疑,也抵不过戚先生满是破绽的真相。她只好相信,自己真的是有了个离家出走且不爱照相的妈妈。
那个时候戚南棠还太小,还不讨厌戏曲,不讨厌唱腔,也不讨厌台上风光明艳的美人。而她的梦想,是成为一个让戚先生骄傲的对象。
“南棠,你在学《牡丹亭》呢?”兜着花围裙的戚先生右手扶着腰,停下手里的拖把问。
“是啊,大姐姐们都说青出于蓝,我以后肯定比你厉害。”她答得天真无邪。
只可惜的是,唱起花旦来,明明身为女孩子的戚南棠,却不及台上男儿十分之一的神韵。
也不知是不是我国人民都有世袭这个习惯,龙生龙,凤生凤,在戏曲方面没有一丝天赋的戚南棠也是被硬生生起了个“南棠”这样的名字,从小被视为当代戏剧的接班人。戚先生戏班的同事,竟然三天两天地怂恿南棠找个机会表现自己。
至于这件事,戚先生的态度竟然甚是悠闲。只要你喜欢,学什么都可以。戚先生总是这样对南棠说。
“既然你没想过要我学习戏曲,又为什么要给我起名叫南棠呢。”她顶嘴道。戚南棠原本就是个十分要强的孩子。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毕竟在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还不能确定你是不是女孩,”戚先生竟然松了口气,“不过你是女孩真的太好了,万一是男孩,你也还是这个名字。”
南棠的脑子里立刻浮现了一个和戚先生有几分神似的穿着花衣裳的小男生的影子,但她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她梦想着成为超越自己父亲的人。
即使,戚先生无数次澄清,最大的愿望只不过是希望女儿能够快乐地生活下去罢了。
不得不说的是,这世界上的确有很多既勤奋又有天赋的人。戚南棠偷偷准备了很长时间,代表班级一身戏服在校庆节目预选时登台表演,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她就是当红花旦的女儿。
“你这唱腔……不应该吧……”评委嘀咕了一声,恰好被台上的小姑娘听着了。
“那我应该是个什么唱腔呢。”戚南棠竟然停下手脚,立在台上,弄得评委有些措手不及。
戚南棠唱得的确不好。她在家时只顾得摆弄戚先生那些花花绿绿的戏服,却从来没有静下心来认真研究过唱词的内容。
她理所应当地从预选落选,一个人走出礼堂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傻瓜。
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一帆风顺的事情。躺在床上翻乱剧本的她只是从来没见过,戚先生儿时压腿练功一块青一块紫的模样。
3.关于那个春末的故事
半路搁浅的梦想总是要想个办法发出新芽。
在这个世纪初,“温室里的花朵”还是个很流行的形容词的时候。这个原本看起来一帆风顺的故事发生了一点转机。
梦想受挫后,戚南棠不再专注戏曲,而是稍微有些过于自信地宣扬自己老爹的绝代风华。
“你们知道《牡丹亭》吗,我爹可是里面的重要角色。”
她站在一群孩子中间稍微显得有些高傲。
“戚南棠,你说了那么多,搞了半天,你爸爸原来是个女人啊。”隔壁桌的男孩叫杨彦,他撑着脑袋听了半天,得出了这么个叫她大跌眼镜的答案。
“才不是呢!”
“那你刚才说他演得是什么,花旦,不就是女人吗。”
戚南棠一时语塞。起哄的孩子越来越多,这个年龄段的我们,的确是不介意多从同伴那里探取到一些新鲜的流言蜚语。
“你很搞笑啊,戚南棠,闹了半天,你这么不像女人,原来是因为你爸爸已经把你家女人的成分给占光了。难怪你上次连比赛的初选都没有通过,又难怪,你没有妈妈。”他的话原本没有嘲笑的意思,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来,竟然平添了几分讽刺。
初中的女孩被欺负的时哪里还会去找老师,戚南棠几乎是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就提着同桌带来做清洁的一桶水,浇了杨彦一个透心凉。
本来凑热闹的孩子们都愣住了。
“戚南棠,你狠。”对方也愣了一秒,仗着绅士原则,随后乖乖闭上了嘴巴。
只不过,“戚南棠的爸爸原来是个女人”和一桶水战争的消息不断被添油加醋,以双方都完全预想不到的速度迅速散播开。
“爸,你最近有没有什么时候有空,能不能来一次我学校。”
戚南棠在预料之中地被请了家长,不团结同学,可是一项颇为重大的罪名。她打给戚先生的电话还有些理直气壮。要知道,掌上明珠可不是每个家里都有一颗。
只是那段日子,恰好是戚先生演出最多,工作压力最大的时间。电话那头拒绝戚南棠的请求颇为合理,语气助词的末尾加上一个“南棠乖”。用的还是戏外温柔的腔调。
有一个美人爸爸其实并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截止到挂掉电话的那天,戚南棠也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好好地和戚先生搭上一句话了。
能来到学校向对方家长道歉的人活跃在舞台和幕后,戚南棠在老师和对方家长的“亲切问候”中,竟然第一次,不争气地落了一地眼泪。
“嘿,我给你们说,戚南棠刚才居然哭了。”杨彦从办公室溜出来,声音跑得比本人更快,“怎么,你还打算给我浇一桶水,再去办公室检讨吗。”他看她的眼神竟然有些轻蔑。
“一桶水怎么了,如果你再说出去,我一定不会原谅你的。”
“我要你的原谅干什么,”他一把揪住戚南棠的头发,并不完全是孩子的顽性,还有一些刻意的恶劣因素在里面,“难道因为你爸爸是个女人吗。”
戚南棠有一头很漂亮的头发,笨手笨脚的戚先生在三年里替她尝试了各种簪花和顶戴。如果硬要说它有多么重要,那么比喻成依赖父亲的小女孩的心情,可能会是恰到好处吧。
戚南棠也从来没有料想过自己会有那样的勇气,在被身旁的男孩子拽着头发走动。
她使劲向前,感觉头皮像是要裂开了一样。戚先生没有来,但是她不能输,也不服输。她从来不允许,有弱点落在任何人的手上。
“戚……”男孩的眼神有了片刻失焦,他握着女孩发梢的手明显地抖了几下。松开,落下一节一节的碎发。
他下意识地后退,竟然跌倒在了平地上。
“我说过了,”戚南棠回过头,含着眼泪狠狠瞪了对方一眼,“我一定不会原谅你的。”
从那之后,初二某班的戚同学空手揍倒了同班的杨同学的谣言四起,很快就平定了有人的爸爸是女性的蜚语。
4.我还是你的骄傲吗
可那一个春末却成了戚南棠心里最无法弥补的伤痕。
虽然是很久之后的事情,戚先生终于还是抽出了时间,去了一趟南棠的学校。
“拜托你不要再来学校门口接我了,”失意的假戏子在上个星期偷偷剪了自己留了五年的长发,背着书包离开教室时,利落得像个男孩子一样。
“南棠,”戚先生有些不知所措地在后面赔着笑脸,“书包我帮你拿吧,下次不来了。”
那会儿的戚南棠刚升上高中,自尊心和各类需要急剧增长,她往肩上提了提新学期刚发的书本和习题册,竟然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自信心膨胀却和成功相距甚远的攀登者,偶尔也是会有那么一两个。
戚先生往前快走几步,假装冷静的女孩也快走几步,两个人之间始终保持着某一个距离,只刚好容得下男人说几句服软的话:“下次真的不来了,说话算数……你走慢点,小心脚下!”
背着书包的女生重心还没来得及偏离,就被后面赶上的人拽住了。
“你没事吧……”戚先生话音未落,自己却愣住了。
再坚强的孩子,只要在父母身边,就始终是个孩子。
戚南棠的刘海一边长一边短,她忍了一眼眶的眼泪珠子,这下算是全洒出来了。
戚先生有些猝不及防,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招惹到女儿了,思索了片刻,只好连人稍带书包全扛在了肩上。一路上依旧是挨着南棠伸伸胳膊腿的挣扎和数落,然后习惯性地应着“好好好、下次不来了。”
“不过你自己剪头发,好歹往头上扣个碗,还能剪得整齐点。”戚先生半开玩笑地说:“你不喜欢,还是别学戏曲了,就算改行剪头发,也没有什么关系。”
背上的女孩眼泪落到一半,拼命想要笑出来,又显得勉为其难。
“我剪了头发,你不生气?”
“你剪的是你的头发,我为什么要生气?”
戚南棠老老实实地趴在戚先生后面,过了好半天才接着说出下面一句:“你下次真的不来了?”
“嗯。”
戚先生答得很肯定。戚南棠却不知为何要哭出来。
其实,戚南棠并不讨厌戚先生。不如说,她是真的非常喜欢戚先生。她曾经因为戚先生而无比骄傲,想象自己有一天也会和他一样。
不过在通往梦想的道路上,更需要被看清楚的是自身与愿望的差距。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适合父母的职业。戚南棠在很后来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戚先生并没有强求她学习任何东西,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她高傲的自尊心。
戚南棠觉得自己在大多数时候不可理喻。不知道从几时起,她疏远所爱的人。只因为她唯一害怕的事情,是变不成能让戚先生露出笑容的模样。
如果有一天,我始终成为不了和你一样的人,本地戏衰败,你会难过吗。在那个小插曲结束很久后戚南棠在头发长到齐肩,她偷偷这样问过戚先生一次。
不会吧。戚先生依然系着他的花围裙,一丝不苟地整理房间。
你只要成为你自己就够了。戚先生的这句话说了很多遍,只是这次,戚南棠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些感动起来。
5.如果时光会说话
不再想着光耀门楣的戚南棠还有很多新的愿望。
如果有时光倒流这么一说,她肯定要回到过去抽自己几个大耳光子。
期中考试后成绩退步的戚南棠仔细一想,并没有人逼过她学习戏曲,自己的命运一直是自己掌握。眼看着就要考不起大学的戚南棠再仔细一想,竟然怪起戚先生管教不严,小时候就应该教育自己读书的重要性。
因此,戚南棠的高三是异常风流。
从戏剧院里讨个盒饭,瞪一眼自己那还来不及卸妆的父亲,就心急火燎地往学校赶。
戚先生教育孩子的方式也煞为奇特,自己天没亮就起床走了,留下闺女天天差一点就迟到。
一边啃复习资料补上之前没学会的部分,一边抽出时间来学习新课程的戚南棠,突然觉得自由也是一种不幸。
戚先生真的再也没来学校接过她,回家以后也真的买了一个特大号的大碗,方便戚南棠把碗扣在头上把刘海剪平。
戚南棠再遇见杨彦是在那场春雨之后。
“哟,你是,戚南棠吗?”
因为感冒不得不红着脸在快餐店拎着饭盒排队的女生也抬起头,对上一张半陌生的脸,半天想不到个所以然来,“你是……”
“你都不记得了嘛,我初中的时候还被你浇了一桶水。”他穿着运动服,笑起来竟然有几分爽朗。
“啊……”戚南棠的脑子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东西,也许和她刚刚感冒了有一些关系,“学校后门那棵小树苗终于成精了吗……”
“什么啊,”对方啼笑皆非,“我是杨彦啊,你都不记得了吗。”
戚南棠若不是真傻,当然会记得他是谁。如今冤家路窄,对方先找上门来,可不见得有什么好事。
“之前的事情我一直想给你道歉,真没想到初中毕业以后就很少看见你了。”
想要看见每天都踩着铃声进教室的戚南棠倒还真有些难度,好在戚南棠本身也不是什么特别记仇的人,对方既然这样说了,她反倒自在起来。
“没什么嘛,那件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
“所以啊,那个,”杨彦的笑容突然有些不自然,“今天放学以后,你可以在实验室外面的空地等我一下吗。”
戚南棠从未见过这么声势浩大的道歉。
她接受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接受道歉并不是一件什么坏事。
如果排除对方早早在空地附近的二楼准备了几桶水,如果再排除安静地等待着约定时间接近的戚南棠被一桶水出其不意地浇了个透心凉,这一件事原本就会这样平淡如水地结束了。
“哈哈,戚南棠,你不是狠吗,还真的以为我会给你道歉。”他接上一句,“那年所有人都谣传我被你修理了,我高中特意选了一个你最不可能去的学校,你知道吗,戚南棠,我至今还时不时地想起那天的你……”
那对于她来说真的是大起大落的一天。戚南棠根本没有办法听清少年恶狠狠地发言,她身体的重量向一边剧烈增加,意识有了片刻空白,却条件反射性地用手撑住了地面。
显然,电视剧里那些晕倒的场面多少有些不够真实,如果你真的晕倒过,你就会发现,再没有意识,身体也会想方设法地保护你。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等她在回过神来,只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腔调,操着即使就连当事者本人也是第一次听到带着颤抖和哭腔的声音。
“南棠……”他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却感觉如此遥远。
6.落败的英雄
天才的人生都未必一帆风顺,更何况戚南棠还算不上天才。
尽管百般努力,她最终还是和朝思暮想的大学擦肩而过。
同桌的女生决定复习一年,她却捏着补填志愿的名单死死不肯放下。
“戚南棠,不如,咱俩一起复习一年算了。”
“啊,那不太好吧,好不容易考了的。”她无意识地用手指敲着桌面,努力假装镇定。
“我妈反正特别支持我复习一年,她今年把麻将都戒了,说是要来陪我好好学习,对我造成好的影响。”
话听到这里,戚南棠猛然想起了戚先生的事情。自从那次高烧晕倒后,她更努力地想补上没学好的课程,完全无暇顾及戚先生,也很长时间没有和他说过话了。
距离高考志愿补填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突然有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她,去了解他的想法。
戚南棠坐在房间里,隔着门听到钥匙放在茶几上的声音。
她清楚,这是戚先生回来了。
“爸,你说我,这次补录,选什么学校比较好……”戚南棠捏着报考指南站在沙发旁边,猛然觉得有几分不自在。
戚先生也愣住了,习惯性地将双手从水池里提起来,往围裙上蹭了两下。
“我看看……”他说着,伸出了一只手。
戚南棠机械地递过报考指南,注意到戚先生用围裙前后擦手的动作,竟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四十多岁的爸爸,谁没有点赘肉呢。可戚先生偏偏是属于偏瘦的那一种。也许是常年的舞台需要,他挽着碎发坐在沙发上时,看起来竟然格外苍老。
“你比较喜欢哪一所学校?”
“啊……我……”戚先生面对一行行报考序号,竟然比自家闺女还手足无措,“还是你说说吧……”
“噗……”戚南棠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台下这困窘的模样,除了自己,怕是没有人再有机会了解到了。
戚南棠最终没有跟随同桌一起复习一年,而是异常幸运地以最后一名的成绩,被补录的学校录取了。
她兴致勃勃地整理生活物品时,猛然瞥见十四岁那年宣告独立,在旧院里种下的那棵海棠。它今年也依旧没有开花。戚先生很安静地靠着旁边的石桌,很长时间,一动也没动。
戚南棠这才反应过来,她这一段时间看见戚先生的频率竟然如此之高,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即便是老师请家长,也很难和他打个照面。
“戏班散伙很长时间了,大概就是在你高二的时候。”他答得风轻云淡。
“那你这段时间……是怎么养活我的?”
戚先生在戏班的时候,原本有定期的分成,收入虽然谈不上不菲,也支持着戚南棠衣食无忧。
“怎么,看不起你父亲吗,戏唱得,砖就搬不得?”
戚先生说完这话竟然挺了挺腰杆,他的语调末尾加个了戏曲常用的转音,听起来又多了几分诙谐幽默。
可是戚南棠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早该注意到了,戚先生的手,比原来粗糙了很多。即便不是去搬砖,戏班出生的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热衷戏曲的人越来越少,流行歌充斥着商店街的每一个角落,再没有一身能让外行称赞的绝技,如今他不再风华绝代,独独靠着情怀,哪有不饿死的戏子。
7.人人都说戏子无情,我看却不是这样
戚先生说是去搬砖的事情自然是玩笑,他有时候讳莫如深。
而南棠的大学生活不仅仅能用丰富来形容,她简直把这些年所有想过的冒险都付诸行动,结交更多朋友,拿着学生证刷了来回半价旅行的车票。
她习惯性地拍下所有所到之处。就像十年前人们乐忠于写“某某到此一游”一样,当今的人们更愿意“到此一拍”。
“梨园一角,怎么样,你来过吗。”她在发给他的彩信下留言。
“你拍的照片里面为什么没有你。”他孤零零地回复过来,文本内容还错误地填在了邮件标题的位置。
我拍的照片里面怎么会有我嘛。戚南棠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她无意去指责父亲,只是每每拍照,才请朋友把自己连同风景一齐放入镜头里。
你站在桥上,也是别人的风景吧。戚南棠试图从艺术的高度来解读父亲的思想。
其实,戚先生远远没有南棠所料得那么高深。
他想看见南棠。并没有任何为什么。
“爸,今年暑假我想和朋友一起去西双版纳。”她电话里的语气根本没有询问的意思。他的嘘寒问暖,得到的回答也逐渐敷衍起来。仿佛那些年的疼痛和坎坷过去之后,依偎和崇拜也被禁锢了起来。
“好吧,”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迟迟没有说出来,“南棠……”
“嘟——”只留下安静地挂机音。
十年,她和他的终于调转了位置。
院子里的海棠花开了,他找了一个傍晚,看很长时间的花。
光阴荏苒,戏子在四年后的一个夜里做了一个洋溢着脂粉和蜂蜜味道的梦。
梦里,她依旧是院里海棠花刚种下时的模样。他从来没有唱过那一台旧戏,像是现在一样安静地流浪。
戏中人,往往是最看不清自己的。
8.南棠旧事,再与谁言
离家的女孩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来,他们之间伶仃的问候,从“天凉了”到“还有钱吗”,直到后来无话可说。
只不过,有一件事,戚先生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和戚南棠聊起来的。
戚先生这一生并没有过孩子。
他与女婴的相遇,是在一个极为安静的早晨。
她被放在海棠花下,应了他出道之前给自己起了却没用过的艺名。
戚南棠。真是一个好的名字。他苦笑了一阵子,才打起精神去接听打来的电话。
“爸,我今年……”
“好好哈,你想去哪里都好,去吧。”
他习惯性地抢答,电话那边停顿了一下,又缓缓接下一句:“……我今年回来过年。你可以来火车站接我吗。”
年迈的戏子像是很长时间没有从电话里听到这么一句台词,竟然忘记了自己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
“好啊,”他想了想,又忍不住补上一句,“这天,怎么就忽然凉起来了呢。”
戏子微笑着立在旧庭院的海棠树下面,白发青衫,映出多年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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