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坤
二零零四年的春天,我随妈妈来到了T城。在T城的一所初中念了半个学期。中考后,我考上了T中。T中是百年学府,妈妈说,我继承了她聪明的脑袋。其实,我情愿笨一点。
一
我在T中上到第三天课的时候,妈妈又要我转学。她又升职了,又要去另一座城市继续打拼她的事业。我推开校长室的门,看到校长办公桌上的烟酒,再看到校长堆满笑的脸。我说,妈,我不转学。妈妈的脸沉下来,她说,这怎么行?你不跟我走谁照顾你?
“你不用以这样形式的生活来弥补你心中的愧疚,其实我的生活有没有你都一样。还有,我不转学!”我做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摔门动作,没想到这一摔就摔出了名。高一的沈奕奕当着校长的面摔了校长室的门,校长脸上很挂不住。然后我就成了愤青们的谴责对象,我真的挺冤。
生活中,我是个很懦弱的人,做过最多的事情就是妥协。爸妈离婚时,我没有像其他小孩那样哭得昏天黑地,也没有来一场离家出走极力挽留要各奔东西的爸妈。那时我只是说:“你们别离好吗?”答案否定,于是我很乖很听话地妥协了。初中我一个朋友也没有,因为一学年下来,我平均要念两个学校,妈妈要去太多地方,所以我只能不停地转学。
看到了吧,那次摔门真的不代表我很猖狂,我只是想要一份安定下来的生活,有朋友,没有转学的生活。
二
也许妈妈觉得带着我这个拖油瓶确实很累,所以她交给我一把钥匙后,说,好好照顾自己。然后就拖着行李走了。小区里的设备在无声地说明这是富人小区。我想,妈妈还是觉得欠我的。我从来没有恨过她,即使她没有给我一个完整的家。我算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吧。
从学校回家,需要经过一条很长的小巷,人们都叫它北巷。北巷是保留下来的古街,青石板路、瓦房,处处渗透出古朴的气息。
就是在北巷,我不打不成交地认识了猴子和刘钰成。
一个人生活很辛苦,也很孤独。放学的路上我看到一对母女手挽手的幸福模样,无征兆地蹲在路边哭了起来。
“哟,这不是女金刚吗,金刚还会哭,真是笑死我了!”
“清流,别这么说。”
我擦干眼泪抬头看,这两个男生是我自己班上的,都坐最后一排。叫我女金刚的是侯清流,另一个是刘钰成。
“你TM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儿!一副尖嘴猴腮的样儿,你是金刚他孙子吧!死猴子!”每一个字都像炮弹一样从我嘴里蹦出来,我狠狠地瞪着那个外号叫猴子的家伙。
“唉,你们别吵了啊,都是同学,处的时间还长着呢。”刘钰成递给我一张纸巾,“你怎么了啊?别哭了。”
我看着面前这个温柔的男子,心情蓦然好了起来。因为他的动作很优雅,印象中,爸爸也是这副摸样。
“哼!我才不跟她吵!我要回家吃饭了!奶奶还在等我呢。”猴子耸了耸肩。
看着两个少年的背影,我想到了一句满矫情的话:一个女孩的青春里要有几个印象深刻的男生才算完整。
三
自从那次摔门事件,无形中,我被孤立了。校风太正气,容不下一丁点的叛逆因子,所以有些连我名字都叫不出的同学也会在见到我时下意识地远离我,再赠一个白眼。我感叹第一印象真是太重要了。
因为没有文理分科,高一的考试特别多。
英语老师一进教室就说,这节课考试。前排还是很从容很淡定地将书收好等老师发试卷,只是苦了最后一排鬼哭狼嚎的哥们儿,他们还没准备好。小抄没做好,手机没带,怎么能考试呢?
在看到最后一篇阅读理解时,一个纸团正中我的脑袋。回头看,最后一排的男生都用手指了指我脚边的纸团。我捡起来打开,内容是这样的:沈奕奕同学,刘钰成那丫的请了病假,最后一排兄弟的最后一道防守没了!为了最后一排兄弟的和谐生活,就把你试卷上的答案誊在这张纸上吧!大恩不言谢!
我知道是猴子,把纸团放进口袋里,继续写题,不回头也不给他们回复。大概他们觉得我不是特别正经的人,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我微微一笑,感觉挺好。
还有十五分钟收卷,最后一排的兄弟们估计急了,一个接一个地拿纸团砸我,有一个更嚣张,纸团直接从老师面前飞过去。老师抬头,我倒吸了一口气:“擦鼻子的纸不要乱扔!”我看到一地的餐巾纸,心领神会。
将答案抄在餐巾纸上,准确地扔到了猴子的桌子上,迎来的是猴子惊喜的目光,最后一排的兄弟们有救了。
四
后来我跟猴子成了称兄道弟的哥们儿,和刘钰成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文理分了科,我们还是一样好。
猴子住在北巷,一个很旧的小平房,光线不好又潮湿。猴子说,他父母早就想把奶奶接去自己家了,但奶奶不愿。因为爷爷去参加了西藏剿匪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奶奶害怕爷爷回来后找不到家人,会迷路。猴子上了T中,就住在了奶奶这里。
我见过猴子的奶奶,很瘦。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门框上,撑着拐杖,抽着烟,眼睛望着远方。我想她在等她的爱人,从她那里我读懂了至死不渝。
刘钰成和我同路,和我住一个小区。他会和猴子成为那么好的朋友,我觉得这份友情真是个奇葩。刘钰成是优等生,家境好又彬彬有礼,猴子是最后一排同学们的领头人,成天捣蛋恶搞没个正经。
只是我从来也没有问过,刘钰成就自己开口了,他说,他太羡慕猴子的张扬和自由,和他在一起,只是想分享一下自己得不到的快乐。什么都要付出代价,优秀也是如此。
“我总是会在你身上看见光芒,很温暖。”刘钰成的嘴角微扬,我想他一定是看走眼了。
“你就和清流一样,我很向往。”他正看着我,从他的眼睛里,我看见了不知所措的我。
刘钰成是我内心里最惊喜的种子,我喜欢他的眼睛,以及他眼中的温柔。
猴子总说他奶奶手艺好,我就有点想吃家人做的饭了,叫惯了外卖,都记不起家常饭是什么味道了。
“喂!猴子!以后我能去你家吃饭吗?我交伙食费!”
“行啊,金刚说什么都行,刘钰成你来吗?”
“金刚你个大头鬼啊!”我一脚踢在猴子的小腿上。
刘钰成的眼睛在放光:“我也可以?”
“当然啊!不就是多两双筷子两个碗的事儿嘛,谁交伙食费我跟谁急!”猴子在拍裤子上的灰。
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能带给人温暖的情愫太多太多。
五
我收到了妈妈寄给我的包裹,一条连衣裙。卡片上有妈妈隽秀的笔记:祝女儿十六岁生日快乐!妈妈永远爱你!
妈妈是我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在内心最柔弱的地方,一碰就疼。
妈妈是个事业心很强的女人,爸爸有自己的企业要忙,所以家里总是冷冷清清。爸爸说,他不希望自己的爱人太忙,会显得他很无能。他更想让妈妈在家里陪我,他晚上一回家就能见到最亲爱的妻子和女儿。可是妈妈是只鹰,她不是金丝雀,或许,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他们从不吵架,总是一副相敬如宾的样子。因为这样我才害怕,害怕哪一天这个家无声无息地就散了。
我的预感是对的,他们没有争执和挽留,就离了婚。我一直想不通,妈妈为什么不能妥协。
“哎呀!这裙子可真好看!穿金刚身上不会给毁了吧!”猴子一把夺去我手中的裙子。
“死猴子,你可别给我扯坏了!”
刘钰成拿起卡片,他摸了摸我的头:“奕奕又长大一岁了啊,晚上给你办个生日Party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这事儿我管了啊,”猴子贼贼地笑,“金刚你晚上得穿这条裙子。”
头顶还有刘钰成手心的温度,我无暇顾及猴子的话,只觉得脸庞红了一片。
所谓生日Party,参加的人有四个:我们仨和猴子的奶奶。奶奶给我做了长寿面,她没说话,只是笑着看着我吃。太久没有过过生日了,陌生感和幸福感一同袭来,原来温暖就在身边。
夜里,我们坐在北巷路边。猴子对我嘿嘿地笑:“金刚,你说你总给我传答案,又吃了我奶奶做的长寿面,算自家人了吧。为了感谢你,我得在毕业前给你成就一段姻缘啊。”
我和刘钰成都没有说话,猴子多少有些尴尬。“那……刘钰成也在这儿呢,这事儿我可就说啦。我感觉你们两情相悦不在一起怪可惜的。”
“清流,你说什么呢?!”
“你别辩了啊,你日记本里那点儿东西我可都一清二楚。”猴子的口气就像打了胜仗一样。
两情相悦?为了这个词,我心里的惊喜开出了花儿。
猴子那张破嘴虽然贱,但也算牵成了我和刘钰成的红线。在我的世界里,刘钰成的属性多了一个男朋友。
六
光阴似箭,但我觉得更似剑。像一把利剑生生地插在我的心里,很疼。
毕业后,猴子说他要去当兵,我很期待猴子被驯服后的样子。刘钰成说:“奕奕,跟我去美国吧。”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俩完了。
我还是继承了妈妈的性格,我独立、干练,想成就一番事业,跟着刘钰成去美国,无疑断了我的前途。所以我望着刘钰成幽深的眸,轻轻开口:“我们分手吧。”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成为第二个沈奕奕,因为刘钰成太像我的爸爸,而我太像我妈妈。
刘钰成抱着我一句话也没说,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后来,后来刘钰成在我耳边呢喃:“奕奕,千万别忘了我啊。”
七
再次回到T城,已经是三年后了,我就快毕业。
北巷的影子我找不到一丝一毫,取而代之的是繁华的商业街。物非人也非,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悲伤。
猴子,他看过刘钰成的日记,我何尝不是也偷偷看过他的日记。猴子日记本里的“奕奕”远远多于“钰成”,我什么都懂。
他一手让我和刘钰成成了情侣,自己也很难受吧。可惜我和刘钰成只是无限接近的两个人,终究不会在一起。
猴子也许会讨厌我们,因为我和刘钰成没能让他见着幸福。
舌尖上的秘密
文/徐岳林
一
糯米团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闷热的蒸笼底部,和两个时辰前一样。对于这一点,糯米团自己是很有些想法的。
糯米团出生的地方是一个名叫“沁香园”的小早点铺。每天清晨,天还是青灰色的时候,沁香园的主人就早早地忙活开了。他要为沁香街来来往往的行人准备各式各样的早点。
沁香园里最受食客们青睐的早点是“群芳之首”——青团子。这也难怪,据说青团子家是名门望族,就连很多古人都曾为她家赋过诗,写过“族谱”呢。糯米团经常听主人用那两本《吴门竹枝词》和《七修类稿》摇头晃脑,文绉绉地向客人们做介绍:“相传百五禁烟厨,红藕青团各祭先”“古人寒食采杨桐叶,染饭青色以祭,资阳气也,今变而为青白团子,乃此义也。”
糯米团也曾经听燃面爷爷说过,每个青团子的馅心都是用百果馅做的,哪像自己,馅心只有一小撮咸酸菜和半根油条。
要想做成青团子那样的百果馅,须得先将红枣去核切细,掺以上等白糖、胡桃肉;然后在浸泡三日后去皮的纯赤豆中浇上糖渍桂花;再将二者拌匀;接下来是最重要的一道工序,要用主人家祖传的点浆配方,取最鲜嫩的青艾草和浆麦草的汁液为青团着色。主人还为这道工序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作“点青”。
这还不够呢,正式上笼前还要用新鲜的芦叶在笼底铺一层轻柔薄软的绿毯,为的是不让青团子硌伤脚。经过这样的层层把关,出笼的青团子方能糯韧软绵、清香扑鼻,葱绿如翡翠,鲜亮似碧玉。吃起来的口感才是甜而不腻,润而不腴。
嗯……要是有一天自己也能变成青团子那样的“食中之珍”,那该有多好啊,糯米团时常这样想。有时候,她甚至在梦里都会梦见自己穿着一层青色的绸衣。
天色渐渐亮了。糯米团知道,隔壁那家的瘦肉丸应该跃跃欲试,准备跳入热腾腾的浴锅中洗桑拿浴了。斜拐角排成一排的排骨汤们也将开始列队集合,练习瑜伽操。再过一小会儿,他们的主人还会很贴心地为他们浇上一大碗一大碗的热粉丝。他们,就像是电视里万众瞩目的明星,具有磁石一样的吸引力,永远吸引着沁香街过往行人们的目光。
对面的“稻香村”粥铺此时也已经开始迎接新一天的顾客。那里有两种大名鼎鼎的招牌粥——“皮蛋粥”和“燕麦粥”,糯米团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他们的名号。专属于他们的柜台前,会工工整整地挂着那种写有“特供”字样的檀香木牌。想到这里,糯米团不禁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其实,糯米团也不奢望能得到他们那样级别的礼遇,因为她知道,自己既没有皮蛋粥那样丰富的营养,也没有燕麦粥那样香甜的味道。
可是,最令糯米团闷闷不乐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连性格很是清汤寡水(糯米团的小脑瓜里只能想到这么个形容词了)的豆浆兄居然也开始受到主人的宠爱了。每次到了早点铺开张的时候,主人都会热情地向人们推荐豆浆兄。
冬天,主人会对裹着羽绒大衣的吴老三说:“嘿,老吴,来碗热豆浆暖暖身嘞!”
秋天,主人会招呼刚穿上秋裤的赵小木说:“嗬,小木啊,来碗温豆浆吧。”
而到了炎热的夏天总该没豆浆兄什么事儿了吧?没想到,主人照样拉住汗流浃背的宋小九,笑呵呵地说:“小九,天儿真热是吧?要不,来碗冰豆浆解解暑怎么样?”
唉,可惜现在也不是夏天,要不然好朋友橙留香、西瓜吹雪和马可菠萝就能来看自己了。要是她们在这儿,自己的心情或许还会好一些。
糯米团觉得自己在沁香园里都没什么存在价值了。伙伴们都各有所长,为人们的舌尖带来各种各样美好的味道。而自己呢,毫不起眼,除了白白胖胖的肚皮,简直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特色。
糯米团甚至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担忧起来,她觉得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被保鲜膜包着,放在铁皮锅盖上,晾在有凉飕飕刺骨骨的穿堂风吹过的后厨房里。想到这里,糯米团心里涩涩的。
糯米团曾经想过要做一个诗人,那时橙留香她们还和糯米团开玩笑,说她“缺乏忧郁的气质”。“忧郁”是个什么东西呢?糯米团挺着胖乎乎的肚子一个人闷头琢磨了半天,还是不怎么明白。现在,糯米团懂了,自己最近的状态,就是越来越“忧郁”了。至于究竟“忧郁”到了什么程度,糯米团自己给自己打了个比方:怕是离诗人不远了。
“嗯,也不知道今天早上吃点什么好。”正当糯米团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忽然飘进她的耳朵。糯米团的心提了起来。她知道,终于有客人朝自己这边来了。
蒸笼屉子被打开的一瞬间,热气在空中凝结成一串串亮晶晶的小水珠。“外面可比蒸笼里冷多了呢。”糯米团不禁打了个寒战。或许是在蒸笼里闷了太久的缘故,糯米团反而觉得,寒冷给自己带来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让她更想去体验外面世界的新奇。
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扎粉红色蝴蝶结的小姑娘,她有着和燃面爷爷一样飘逸的长发。唯一不同的是,燃面爷爷的长发是雪白雪白的,而小姑娘的长发是乌黑乌黑的。
小姑娘扑闪着大眼睛,目光在蒸笼里来回巡视着。当她的目光轻轻扫过糯米团的时候,糯米团感觉自己身上开始发烫。也不知为什么,糯米团的脸竟然红了起来,心里也怦怦直跳。唔,不知道我的咸酸菜和瘦油条有没有露出来呢,她这样想着,下意识地收了收肚子。
会选我吗?会选我吗?选我吧,选我吧。糯米团紧张得不敢看小姑娘,只是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祈祷。过了好久好久,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吧,她终于听到小姑娘慢条斯理地念出了一个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青团子。
当蒸笼屉子重新盖上的那一瞬,糯米团觉得自己的心也好像被什么东西盖上了,闷得慌。
不过,好在沁香园今天早上的生意很好,所以糯米团并没有等多长时间,蒸笼屉子就又被打开了。
这次来的是一个小伙子。小伙子戴着厚厚的玻璃片,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嘴里还叽里咕噜地念着一长串糯米团一点儿也听不懂的“咒语”。难道他就是燃面爷爷说的魔术师吗?糯米团以前听燃面爷爷说过,燃面爷爷的亲戚魔法脆面是个魔术师,会很神奇的魔法。只要在普通的脆面身上撒上一层魔法粉,面的味道就会变得特别鲜美。但是,糯米团不是很喜欢那样的魔法。糯米团最崇拜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魔术师”,就住在斜拐角的排骨汤店里。
二
糯米团还记得,那是一个冬天,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正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的时候,斜拐角的排骨汤店里来了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男孩。小男孩面无表情,脸色看起来比豆浆兄还苍白,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的。
小男孩应该是没胃口,妈妈给他点了鲜美无比、刺激味蕾的排骨汤,他连一勺都喝不下,只是双目失神,一边哭一边喊,“我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了。”正当大家都很着急的时候,糯米团最崇拜的那个老“魔术师”登场了。和剧场里的那些魔术师不太一样,排骨汤店里的这个“魔术师”戴的是白色的礼帽。
“魔术师”看着小男孩,沉吟片刻,说:“须得一道四神汤,方能健脾开胃。”
这道四神汤在沁香街那可是大有来历。相传古时,皇帝下江南,龙辇路过沁香街,随侍在旁的四位北方大臣由于日夜操劳,加上舟车劳顿、水土不服,因此相继病倒,连御医也束手无策。于是皇帝命当地知府张榜求医,却终是寻医不得。这天,忽有一僧一道前来揭榜,把过脉后开出“薏仁、莲子、芡实、茯苓各取等量炖猪肚”的药方,口中还不停地喃喃念道:“四臣,事成。如是这般,便可好了。”说来也怪,四位大臣服下这药方之后,果然药到病除。由于“臣”和“神”的读音颇为相似,再加上这道汤也确实神奇,久而久之,沁香街的人们也就把这汤称为“四神汤”。
“要做最清淡最温润的四神汤,须得先用武火炖,再用文火煲。”“魔术师”对身边年轻的助手说。武火是什么呢?糯米团在心里暗暗猜想着,嗯,应该就是那种很粗鲁、脾气很暴躁的火吧,而文火想必就是那种性格温文尔雅的火了。
糯米团简直不敢相信,就在这道四神汤做成之前,留在汤煲里的,还只是平淡无味的清水,面容羞涩的瘦猪肚和薏仁、莲子、芡实、茯苓这四样平日里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家常药材。
“魔术师”的魔法真是令人啧啧称奇,当锅盖被盖上的那一刻,表演就开始了。武火得到了调遣,立刻熊熊燃烧起来,火调行至高峰处,峰回路转,又变为温情脉脉的文火。在滋滋的响声中,火苗不停地舔舐着锅面,把神奇的力量传进锅里的世界。“魔术师”又不失帅气地打了一个响指,潇洒地挥动起魔法棒在锅中搅拌,好像一个音乐指挥家在用最优美的艺术协调着整支乐队,奏出世间最美妙的旋律。
没有人知道,在那些紧张等待的时间里,汤煲的世界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人们只知道,这道汤汇入了“魔术师”全部的热情、信念和决心。它用的是最平凡最普通的原料,却要花最长的时间和最充足的耐心去等待。
“师父,我什么时候也能像你一样,煲出一道成功的四神汤呢?”年轻的助手在一旁小声地问道。糯米团觉得他看“魔术师”时的神情,和自己以前看青团子的时候一模一样。
“除了必备的工序外,你还须寻得一道最珍贵的材料。要找到这道食材,说难不难,说容易也并不容易。它就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就看你是否有心寻到。”
四神汤终于做好了。一缕淡淡的清香刹那间弥漫开来,飘洒在整间屋子里。缓缓升起的雾气像是泼墨山水画中的云海,将汤里的一切都笼罩在中间。
小男孩舀了一小勺,轻轻抿了抿。初入口时,只觉得舌尖上一丝微苦。他不禁皱了皱眉。但是,不一会儿,那丝微苦居然慢慢地转化为微甜,接踵而来的,是其他味道,酸、甜、苦、辣……全部的味道最后一起回归于一缕淡淡的清香。他觉得,舌尖上所有最奇妙的感觉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味蕾中。
眼前的汤汁是那样的美味、纯粹、不事雕琢。小男孩又往嘴里送了一勺,苍白的脸上也渐渐有了一丝红润与生气。
这一刻,糯米团觉得,自己看到了世间最美的画面。
三
“噢,待会儿要英语考试啊,那带上这个青团子和这袋豆浆。吃饱了,保准儿考得好。”主人的话把糯米团的思绪拉了回来。
“谢谢。”小伙子一边说着一边又念念有词地走了。蒸笼屉子又被严严实实地盖上。寒冷慢慢变回了温暖。虽然蒸笼里面暖暖的,可糯米团却不愿意再待在这里。
天越来越亮了。看着很多外国友人,像韩国炒饭啊,日本寿司啊,都有了自己的新主人,糯米团心里有些着急了。同样是稻谷家族的后人,为什么我和他们之间的差别就这么大呢?糯米团羡慕地看着韩国炒饭和日本寿司,他们被小心翼翼地装在餐盒里,等着和主人们一起,去赴一场场华丽的冒险之旅。
其实,这期间也不是没有人安慰过糯米团。燃面爷爷就是糯米团最喜欢的“大朋友”,他有着一头长长的白发(在糯米团看来那都是白花花的智慧),糯米团觉得他说的话最有道理了。
燃面爷爷是个老顽童,经常操着一口四川宜宾方言,唤着糯米团的小名儿,给糯米团讲很多好玩又有趣的故事。他看见糯米团闷闷不乐的,就对糯米团说,小米啊,其实每样早点呢,食神都会赋予她独有的天赋与特长,那些就是属于她自己的味道。同样,作为交换,她也会从食神那里得到一份属于自己的烦恼。沁香街的每样早点都有烦恼。就说豆浆小弟吧,虽然主人天天都在客人们面前推荐他,可是你知道吗?他也一直闷闷不乐呢,他总是觉得自己每次出场都只是其他主食的配角。还有排骨汤和瘦肉丸,他们在柜台上风光无限的同时,也在为自己的身材苦恼不已。排骨汤和瘦肉丸一直都想着要增肥、增肥,可是效果却很不理想。
“对了,你知道排骨汤和瘦肉丸最羡慕的是谁吗?”燃面爷爷说着,忽然停顿了一下,对糯米团神秘地笑了笑。唔,他们那样的早点,还会羡慕谁呢,谁又会有那么大的魅力值得他们羡慕呢?糯米团吐了吐舌头,摇摇头,表示猜不出来。
“他们呀,梦想着有一天能拥有你这样的好身材呢。他们羡慕的恰恰是你呀,小米。”燃面爷爷拍了拍糯米团胖乎乎的肚皮说。他们,羡慕,我?糯米团被这句话吓了一大跳,伸出来的舌头半天也没缩回去。自己居然是排骨汤和瘦弱丸的羡慕对象,糯米团的小脑袋瓜有些晕乎乎的。
“是啊,其实,你身上的秘密还不止这些呢。告诉你吧,从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开始起,就有一个传说。传说食神曾著有一本《食谱》。上面记载着: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者,是为百食之君子。你瞧,你身上不是已经有了酸、甜、辣、咸四种味道了吗?现在你就只缺少一样苦的味道了。”
“苦?是像苦艾草那样的苦吗?”
“嗯,但苦艾草虽苦,做出来的青团子却是那样受人们欢迎。有时候,舌尖上的魔法就是这么神奇。”
燃面爷爷说话的时候,一位农民伯伯模样的中年人已经站在了沁香园的门口。一天又一天辛勤的耕耘使他的眼角渐渐爬上了皱纹。此时,他正不住地用手擦去脸上的汗珠。
“你可算来啦,你的早点我早就给你准备好啦,我还特意把它放在最热乎的笼底,就等你来取了。这回去黄金稻场,路途遥远,可少不了这用最上等的糯米做的团子呢。”这是主人的声音。
“瞧,我说得没错吧,其实你早已经被肯定了,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这是燃面爷爷的声音。
“小米,小米,祝贺你!你要多保重,我,我会想你的。”这是……豆浆兄的声音。
一时间,糯米团感觉耳边的声音太多了,她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已经被主人放进了一个薄薄的包装盒里。接着,她感觉自己被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托起。
天已经很亮了。阳光透过包装盒的小口,像神奇的聚光灯一样打在她的身上。糯米团有点受宠若惊,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偌大的舞台中央,而这次,主角是自己。终于要去外面的世界了吗?她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与自豪,原来我并不是没有价值的啊。
糯米团仿佛已经可以看到,远方的黄金稻场里,成片成片金色的稻穗正在迎风飘扬。糯米团知道,自己原本就来自那里。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她突然觉得,了解自己,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
这一刻,她的脑海里闪过了很多画面,沁香园的苦艾草、稻香村的招牌粥、排骨店的四神汤……原来,舌尖上的秘密,不仅藏在这些大名鼎鼎的食材身上,更重要的是,它也同样藏在自己的心里。
回归
文/孙艺境
他忘记了这是他第几次用像传送带一样的轮胎碾过那座叫作毕升的环形山的边缘了。这荒芜的星球上最不缺少的就是这些数不清的环形山,其实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一一勘测过了,甚至他有每一座环形山的精准数据,也拍了无数张照片,连环形山上那细微的突起他都一一拍下,然后储存、传送。但这十几年他发现自己竟也开始遗忘,他经过一座环形山要费时很久,转动他体内那有些生锈的关节,任中央芯片嗡嗡作响,然后迟缓地将焦点一遍遍聚焦在环形山上,他或许能够支离破碎地想起关于那座环形山的数据,但也有可能他从此就彻底地遗忘了那座环形山。
但这座叫作毕升的环形山不同,他清楚地记得它的每一个数据,每一个细枝末节,他知道毕升上有多少坑洞,知道它的温度,知道它的表层含有的放射性能源比例,知道从哪个角度可以看到它的全景,知道它在一个照相机拍不到的角落隐藏着一块不断缓慢生长的透明晶体,就好像这片寂寥里唯一的反光点,虽然阳光永远照不到那小小的晶体。在他迟缓运作的中央控制脑里,以他所能想到的一切词汇来描绘毕升的话,他觉得毕升是最美丽的。他总是觉得自己是如此愚笨,连这个俗不可耐的词也是从那个让他崇拜无比,有着最新的中央控制系统的斯坦尼号那里学来的。
说到斯坦尼号,那是一百年以前,或许更久,忽然降落在毕升环形山旁的一个不速之客,虽然经常会有不同的勘探车来到这被孤立于一片璀璨中伤痕斑斑的星球,但在他的心里始终觉得毕升是他自己的环形山,所以当斯坦尼号选择在毕升旁边降落时,他那以中央操控的大脑中还是产生了操控之外的情感,他觉得有人侵犯了他的所有物。但他是如此愚钝,他的系统让他不知用什么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情感,甚至他不知道这种情感叫作愤怒,所以他只好呆呆地看着斯坦尼号着陆,然后用轮胎来回碾压一小块碎屑物。他静静地用几十年以前的相机拍一张照片,传送回地球,继续勘测工作,即使他每日都只在重复传送这些相同的数据。
他喜欢思考,虽然他的大脑被冰冷而重复的指令操控着,可他还是用少得可怜的自己独立的脑容量努力地思考着,他只是勘测车,没有人生梦想可以让他思考,他每日所思考的大概就是,何时它可以回归那蓝色星球。他觉得自己作为一部勘测车真是糟糕透了,他不像别的勘测车总是孜孜不倦地压过每一片碎屑物并乐于记下所有数据,每当他望向那蓝色星球,他就像依稀间感受到了温暖的空气,他总是渴望着回归。
“嘿,老兄,你的外形真复古。”这大概是斯坦尼号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当时他不得不努力地分辨着“老兄”“复古”是什么意思。他的指令并没有给他保存过这些词汇。大约斯坦尼号实在受不了他这种呆滞,于是靠近他,用一个长长的泛着金属光泽的线与快被自己遗忘的数据端口相连,这个数据端口自从他来到月球就从未被使用过,就在他想开启防御系统拒绝斯坦尼号这怪异的行为时,他感觉有一些新的数据向自己的中央大脑传来。这感觉真是奇妙极了,就好像一股暖流注入了他的身体,虽然他只是勘测车,对温度并不敏感,但他始终渴望着温暖的气息,所以他在思考中得出的结论就是,好的便是温暖的,就是这么简单。
“这样你应该会懂我的意思了,毕竟是那么久以前的机型了,古董们总是呆呆的。”斯坦尼号收回连接线,对他说道,“你在这里多久了?我是斯坦尼号,昨天刚刚到达。”
他刚刚从那温暖的感觉中回过神来,虽然他明白了什么是“老兄”和“复古”,可他还是没有变得多么灵敏,或许他就算换成斯坦尼号的机型也会如此吧,总之,他还是迟钝地绞尽脑汁,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于是他有些羞愧地将勘测眼低下去看着坑洼的月球表面。
“真是个奇怪的勘测车,不过总比只有自己强。喂,你和我一起勘测吧。”
他用聚焦镜头对准斯坦尼号,但不知道应该将焦点定在哪里,所以镜头发出咔咔的声响。
“你还真是有趣,走吧,去前面的环形山看看。”斯坦尼号灵便地开始前进。
他低着勘测眼,嗡嗡发动自己像传送带一样的轮胎向前开去。
“你喜欢宇宙吗?”斯坦尼号和他并排停在毕升旁边,斯坦尼号将勘测眼向地面相反的方向伸长。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不知道那漆黑之后还有什么,他更贪恋着毕升,渴望着蓝色星球,所以他只好嗡嗡地发出声响。
“我一直就知道我会是勘测车,我渴望着逃离那暖得过分的星球,那被层层气体粒子包裹的地面,在那里我永远看不到真实的黑色。你看,这纯粹的黑色是多么美丽。”斯坦尼号将勘测眼伸得更远了一些,或许是伸到极限了,因为从他的角度已经看不见斯坦尼号的眼睛了,“其实一切都会归于荒芜,就好像我们现在脚下的这个小星球一样。那些文明终归会没落的,有一天那个蓝色星球会像流星一样划走,只有这看不尽的苍凉才会久久地存在下去。不过可能这一团黑暗也有爆炸的一天,不过爆炸之后一定是另一片苍凉,剩下的只有继续存在的荒芜。眼前的这片黑,真是最美丽的存在。”
他看着斯坦尼号伸得很长的勘测眼,他觉得那看不尽的黑的某个角落或许会藏着另一个毕升,那个毕升也会像斯坦尼号说的那个“美丽”一样美丽。
他依旧每日重复着勘测工作,拍下照片,测出数据然后传送,只是多了斯坦尼号在他旁边讲一些他从未听过从未想过的事情,他觉得他的脑容量越来越不够用了,他听了太多事情,有太多需要他思考的,以至于他的运转速度越发地慢了。他已经许久没有收到来自蓝色星球的指令了,有的只是他中央控制系统循环式的操控,可他越发地想回到那暖得过分的星球。所以他总是倚着毕升,看向那温暖的蓝色。
“这么想回去?”斯坦尼号停在他旁边。
他有些窘迫地躲开了斯坦尼号的勘测眼,自己这愚蠢的想法一定会被斯坦尼号嘲笑的。一部勘测车居然懈怠着自己的工作而想着回归。
“这个给你,如果哪天你真的决定放弃宇宙回到那里,把这个启动就可以了。”斯坦尼号拖来了一个后备动力系统给他,“真是奇怪的勘测车,不过,很感谢你陪我这些日子。我真的要去宇宙了。”
他将焦点对准了斯坦尼号的勘测眼,不知该如何表达。但,他是喜悦的,斯坦尼号的愿望就快实现了,而自己或许也可以回归了。
“明天再陪你在毕升上看一次中国吧,我知道你是从那儿来的,而且在毕升上看那里好像格外漂亮。”
是啊,多久了,久到他身体内的工作计时器都已经达到最大计时限额了,久到他都快忘了自己为什么那么喜爱这叫作毕升的环形山了。他低下勘测眼,仔细地看着动力系统,就好像将所有的希冀温暖都通过勘测眼看进了他的身体里。
四周依旧荒芜,但或许,没有那么荒凉了。
他看斯坦尼号停在毕升上,他想要过去,但斯坦尼号大声地说:“别过来。还有,再见,嫦娥三号。”
他就那么愣在那里,然后,伴随着巨大的爆破声响,这荒芜燃起了火,虽然这没有氧气的月球之上根本无法燃起大火,可他分明看到那火烧尽了毕升,也烧尽了那团漆黑,那斯坦尼号渴望着的漆黑。然后留下的只有钢铁的残骸,伴随着失重渐渐消失在看不尽的黑里。
他才知道,斯坦尼号这种最新机型在没有工作价值后会自动爆破,以减少所占月球空间,任无尽的宇宙吞噬。
伴随着爆破,毕升那隐蔽的角落被炸开,阳光照到那透明的晶体上,晶体开始疯长。他看着那晶体,然后对焦、拍照、传送。这是他来到这片荒芜的任务,也是来到这片荒芜大部分勘测车的任务,当然,也包括斯坦尼号。
21世纪,人类资源严重透支。人类科学家坚信月球上会有神秘的能源,所以开始对月球进行大规模勘测。到了22世纪,那曾被坚信着存在的神秘能源依旧没有被发现,而地球能源全面枯竭,人类开始向其他星球移居,但总有一部分人抱着残存的幻想,等待着某一天发现神秘能源。为了节省能源,所以短期勘测车被投入使用,这种勘测车如果在一定时间内没有传回有用数据就会被爆破,斯坦尼号便是如此。
他在很久以前就偶然发现那所谓的能源在毕升下面,可是因为被岩石覆盖,他的摄像头拍摄不到。他在这荒芜之中待得太久,也放弃了任务。直到他碰到斯坦尼号,原本想告诉斯坦尼号,可是他的中央控制系统不允许他对其他勘测器透露一丝一毫关于任务的信息。他以为每日和斯坦尼号在毕升旁边,斯坦尼号会自己发现的。可是,他却真切地看到了消失,那是比荒芜更苍白的存在。
他是勘测器,可他觉得自己真切地在流泪。他用自己机械的臂膀环着后备动力,看着那蓝色星球,就好像看到了温暖。晶体在他身后的毕升上疯长,他知道过不了多久,整个月球就会被晶体覆盖,而自己也会从此沉睡。
就这么结束了吧,嫦娥三号,知道在那漆黑之后的某个角落,一定存在着另一个斯坦尼号。
可是他没有听到,斯坦尼号爆破时说:
“我知道能源在毕升下,可我发现能源之后,我就要用后备动力回到你向往的温暖了。所以,嘿,老兄,你带着你的复古装备回归吧。”
沉睡地下
文/琚峰
一
学校门前一个人也没有。
我推着自行车向停车棚走去。磨旧的轮胎在沙砾地上轧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如同我的干涩嘶哑的嗓音。
太阳爬到了很高的位置,稀疏平常的白云以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慢慢地溶解在灰蓝色的天空里。
我甚至不用低头看表,就知道自己已经迟到很长一段时间了;这一觉睡得实在是够漫长的,仿佛过去了八九年。我在二十分钟前醒来。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难以置信的,现在这个时候,就算是路旁边的老电线杆跟我打声招呼,或是绿叶在树枝上一齐跳起舞来,我也丝毫不会感到惊奇。
可我还是好端端地站在学校门口,什么也没有发生。门卫室里坐着一个我没有见过的中年男性,穿着深绿色的制服,正仔细地核对一份表格。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珠似乎都不怎么转动。
表格上一长串学生的名字用红字印出,每一个都编了号,右侧是年级信息,再往右便看不到了——剩余部分被他长满浓密黑毛的手臂挡住了。
“喂,叔叔。”我敲了敲窗户,打断道。
他放下表格,不情愿地抬头看我。
“身份牌。”他简单地说道。
我伸手进口袋摸索一阵,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塑料壳。这个就是校牌,上面贴着我的姓名与照片,两面都有。照片中的我显得十分忧伤。
我把校牌拿出来递给他,他瞟了一眼,点点头。
“可以进去了,你。沿着黄线走,到211号教室。”
他的目光立刻又回到表格上。
进入教学主楼后,我发现地上果然有一条新漆的黄线。可我在这个私立学校已经上过几个月的课了,从未听说过有什么211教室。
管他呢。我深吸一口气,沿着黄线往里走。没多久走廊被分成了左右两条岔路,根据黄线的指示我向左拐,走了几十米,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座向下的楼梯,黄线一直延伸到下面。
我鼓起勇气顺着楼梯向下走,到了底下陡然变暗,每隔十米才有一盏小灯。我借助微弱的光线,又拐了好几个弯,像是身陷迷宫一般不停地转圈。
越深入,我越觉得有点诡异阴森,这条黄线不知道要把我带到哪儿去。我停住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掉头回家,但是当父亲充满期待的脸浮现在我脑海中时,我当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希望我好好地接受教育,不要在学校惹上麻烦。
于是我继续往前走,黄线终于在这条走廊的尽头处消失,我抬头看,微弱的灯光照着一道红色标志:211教室入口。
我轻轻敲了敲门,灰尘震落到地上。
门被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站在我面前。他戴着一副镜片极厚的眼镜,脸上的皱纹并不明显,难看的棕色斑点却十分突出。他头发的一部分仍然是黑的,不过可以看出来正在逐渐失去光彩。
“请进。”他的声音十分精神。
我看到教室里熟悉的面孔,便放下心来。
这间教室很大,有一个入口,一个出口,设置在教室的对角线上。里面几百张铁桌摆放得严酷、整齐。四面一共只开了两扇窗户,由于位置太高,阳光很难进入。
“第二百号。现在人都齐了。”他扫视一圈,目光冷得叫人心里打寒战。
二
所有人都不说话。
在这里,在这间教室里,所有人都不说话。除了那个老人。
感觉尤其怪异。我用脚尖碰了碰旁边的人,低声问:“这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人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这个动作,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第二百号,起来,我问你,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我有名字,他却用数字代码来叫我,我感到心里很不舒服。
“是学习……获取知识……呃……培养——”我想如果这个老人是代课老师,就不应该惹他生气。
他气愤地打断道:“你为什么不站起来回答?是为了用这种行为向我这个老头表示你深深的轻蔑与不屑吗?难道我这把年纪了,站在这里就是为了不被尊敬吗?”
“不是这个意思……您误解我了。”我站起来战战兢兢地解释。
“不是误解不误解的问题,我是在教育你——和你们,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就是不把年长的人当回事,要知道,我——”他到说这里便停下了,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
看来他是不准备往下说了,脸上的怒意也消了些,我顿时松了一口气。
“好,那现在就让我们开始伟大的计划!”老人在空中展开了双臂,底下虽然没有声音,但每个人的眼里都充满了坚定和期待以及不能言语的麻木。
我却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他们在搞什么,“伟大计划”是什么也不知道。
还没等我思考,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在老人的指挥下排着队一个接一个从出口离开教室。当老人喊到“二百号”时,教室里只剩下了我和他两个人。
“这是要去哪里……”我试探地问道。
“你怎么废话那么多,跟着我走就是了。”老人不耐烦地说。
“可是再过不久就要放学……”我低声咕哝了一句,他忽然发怒道:“你怎么一点求知的热情也没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分一秒也不放过学习。”
“对不起。不是没有,只是……”我连忙道歉。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而道歉。
“把这个戴上。”他一把把我拉过去,用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得硬橡胶鞋底“咚咚”敲打地板的声音。另外那一百九十九个人仿佛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丝毫存在的讯息都没有。
走了很长一段时间,老人终于解下了我的眼罩。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到处都是光亮的房间。我几乎睁不开眼。
仔细定神一看,我发现自己不仅是在这个房间里,而且是在这个房间里一间巨大的铁笼之中。
“怎么样?”老人问道,“每个人都有一个房间,这是你的。”
“我的书包忘在那边了,我能不能……”我小声说道,实在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
“啰嗦什么啊,这里给你提供了最好的学习环境,永远不断的高强度电灯,安静隔离的房间,严格控制的空气。”他边说边抓住了我的手腕反扣住,开始除去我的衣服。
这一举动使我无比惊惶,出于本能我反抗地扭动身体想要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可是他的力气大得惊人,身体瘦弱的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继续挣扎,他一巴掌掴过来,打在了我脸上,留下了一道通红的掌印。
“不要乱动,在这里你不能穿衣服,这是规定!你必须遵守规定,跟我抱怨也没用,上头制定的。除非你离开这里。你愿意待在这里学习,对吧?”
我很没有勇气地点了点头。我无法设想如果摇头会有什么后果。
“我没有逼你来这里吧?”他继续问。
我摇头,既恐惧又绝望。
“这就对了。试卷在那里,参考书籍在旁边。三十天之内必须全部做完。到时候我来检查。”说罢,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把笼门锁好,随后退出房间,关上门。
钥匙插进锁眼的那一刻,在眼睛里打转了很久的泪水终于哗哗地流出来。我伏在床上哭,白布枕头被我弄得透湿。
三
墙上挂着一只钟。指针指向五点半。
“你醒了吗?”忽然不知道从何处传来了一个甜美清脆的声音,仿佛吹在脸上的四月清风。我立即坐起身来。
“你是谁?”我问道,脸朝哪个方向都觉得不合适。
“你猜呀。”她笑着说。连家都回不去了,我现在可是一点闲聊玩笑的心情也没有。
“你是老人派来的吗?”我转过头望了望桌子边上一堆齐膝高的试卷,散发着油墨味的白色纸张一张叠着一张。整齐得触目惊心。
“不是。”
“那你告诉我你是谁,还有,你在哪儿,为什么不出来?”
“身份实在不便告诉你。我现在在你上边的房间,你看不见我的。”
我用手抹了抹眼角,问:“你了解这里的情况吗?我莫名其妙地就被弄进来了。”
“当然。除了老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里了。我已经看过无数批像你这样被困在这里的人了。”
听她这样说我感到震惊,便接着问:“在我们之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吗?我是说,被带到地下室来看书做试卷一个月不准回家?”
她轻描淡写道:“不止如此。一个月过后,你们都会被扔进机器里,‘咔嚓咔嚓’,脑袋和身子分家。大脑被提出来植入机器人的头部。”
怎么还要被扔到机器里咔嚓咔嚓!我什么坏事都没干啊。
我缩到角落里,把被子蒙在头上,双手紧紧扯着床单。
“他凭什么要拿走我的大脑!”我带着哭腔说道。
“是你运气不好。不过你也不要太绝望。开心一点嘛。总会有办法的。现在我不能跟你说话了,晚上我再来看你。”她飞快地说完了这句话。
女孩的声音消失后,我一个人愈发感到难过。难道我的青春、我的人生就要在这里全部完蛋?
不行,不能是这样。总之,要把我的身体和大脑分开这种事情,我是不会答应的。
痛苦是消极的精神状态,还是振作一点吧。
我环视四周,发现这座铁笼占据了房间绝大部分的面积,有一张不大的木床,一张木桌,靠近墙边有洗漱池,上面放着廉价宾馆里常见的劣质牙刷。底下是脸盆毛巾,积了一层厚厚灰。马桶也有,整套设施可以说是一应俱全。标准的牢房。
我走到桌边坐下,把试卷和参考书籍大略翻看了一遍。内容主要分为五个部分:文法,计算,思想,科学和机械语言。
书中全是些晦涩难懂的东西,对于科学和机械语言这两类我更是全然不明白,如量子论、结构化学,读上几行字便让人觉得脑袋里一片混沌,不知所云。
最后我选择相比之下较易理解内容也最少(只有薄薄的两本)的“思想”部分开始。
第一本书的名字是《论从前苏格拉底时期至约翰·杜威实用主义哲学之无用性与危害性》,另一本书名为《思想的后果》。
我翻开《论从前苏格拉底时期至约翰·杜威实用主义哲学之无用性与危害性》读了下去。前几页是对巴库斯崇拜的批评:“如果酒神精神传播开来,那这个世界岂不是要全部乱套啦?”接着又把前苏格拉底时期的那帮哲学家整个骂了一通:“一会儿说万物是水做的,一会儿又说是火做的,也太不严肃了!”“赫拉克利特说万物都处于流变状态,巴门尼德又说没有事物是变化的,他俩最好打一架来决定谁是正确的。”
被表扬的也有,比如柏拉图的乌托邦,书中这么说:“我们要建一个理想国!好,好,就是好!”我在心里疑惑这本书的作者到底是不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
再往后一直到近代哲学,Liberalism和Romanticism一个字都没有提到,只有一些马克思、黑格尔和功利主义的内容。
《思想的后果》我也读了两章,看到“苏格拉底的下场”和“布鲁诺的下场”便停住了,因为我联想到自己悲惨的命运,又开始难过起来。
四
七点,一个八十年代计算机模样的机器人推门进来,缓缓移动到铁笼前停住。他的身体中伸出一只手臂,递给我一个锡纸包裹的长方体。
“您的食物。请用。”他的声音就像是完全由金属摩擦产生的。
我接过形状怪异的长方体,把锡纸剥开,里面是一块黄白色的大号肥皂似的物体,实在令人怀疑这东西是否能够食用。
“蛋白质四十克,脂肪二十八克,饱和脂肪五克,碳水化合物一百六十克,能量三千四百千焦。”机器人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稀里糊涂地听他讲完,之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回答。
我继续问道:“你喜欢牛肉汉堡,还是鸡肉汉堡?”
他仍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我沉默了一会儿。他转身离开房间。
当我沉默的时候,我在思索一个月后自己的生命是不是也要以这样的形式延续。
“肥皂”难吃至极,仿佛是塑料与石灰的混合体,正在我的肚子咕咕直叫,却又对眼前这玩意儿毫无办法的时候,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请进,”我说,“门没锁。”
我抬头的时间,她已经到了我面前。异常漂亮的十六七岁少女。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披着一头散发着光辉的乌黑长发,明亮又含情的眼睛,雪白的脸庞,每个地方都恰到好处,无可挑剔。正如拜伦的诗句:“增加或减少一分明与暗,就会损害这难言的美。”
她朝我微微一笑,走进来把手中端着的餐盘放到桌上,动作轻盈优美。我闻到了她身上幽幽的香气。她就是那种令所有十六七岁男生都会为之神迷、醉心的少女。
我看得呆了,竟忘记了自己只穿着一条白色内裤,我顿时觉得无比尴尬羞愧,遮哪里都不是,便故意装出毫不介意的样子,说:“不好意思,这里不让穿衣服,不过这个季节这样倒也凉快。”
她的嘴角浅浅上扬,表示赞同。
“老头他至少要让人把衣服穿上嘛。”她望着我,如此评价道。
我感到脸有些发热,于是避开她的目光道:“之前有一个机器人来送过——晚餐了,你怎么又给我送来这些?”我指着桌上的餐盘。
她眨了眨眼睛说:“这是特地为你做的,机器人食物我想你也吃不下。”
“你长得很漂亮,这一点你知道吗?”我凝视着她说。
她看着我一言不发地微笑,笑得那样美,叫人承受不了。
“你喜欢音乐吗?”我立刻进入了恋爱的心境,开始问一些充满情趣的问题。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本来明天我要参加乐队演出的,”我说,“现在看来不行了。”
她稍一歪头好奇地问道:“什么样子的乐队?”
“摇滚乐队。一共四个人。我们自己写词谱曲,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地下车库,每个周末上午都去那里练习。闲的时候就不排练,大家在一起喝酒写诗。好的诗就用来做歌词。”
“你是吉他手吧。”她抓起我的手,轻轻触碰手指上厚厚一层茧。
“猜对了。又高又帅的阿和是主唱,头发快要长过肩膀的庄哥是贝斯手——因为他的长头发已经被好几所学校开除了,还有小铁,负责鼓和键盘乐,不过他的西塔琴弹得十分好。”我一口气把整个乐队的情况都告诉了她。大概是我无意识地有想让她亲近我的生活的希望。
“挺有意思的。”她的眼中波动着迷人的光彩。
“想听我弹吉他?”
“想。有机会的话。”她点了点头说。
“没问题,等下次……”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来自己即将要被机器咔嚓切成两半,哪里还能有机会给她弹吉他,不免无限辛酸惆怅。
“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你过来一点。”她的眉毛倏然活泼地一挑。
我凑近她——现在我们之间的最近距离只有五厘米,我几乎能听见她的呼吸和心跳——她在我的耳边低声说道:“我能帮助你离开这儿。”
“你有办法?这里地形复杂得像迷宫一样,来的时候我被蒙上了眼睛,根本不认得路。一路上通过的门都是上了锁的。”
“我知道怎么开锁。”
“那老头呢,遇上他就麻烦了,他的力气那么大——”
“每个月一号的凌晨。那个时候所有的机器都进入检修状态,他在那时必须全神贯注地工作,不能有丝毫分心。也就是说,他注意不到我们。”
今天是二十九号,那么逃跑的时间应该是后天凌晨。
我终于没有按捺住激动,不小心抓住了她的手。我很快松开,因为她的脸红了。
“我们一起逃跑吧,你在这种地方肯定也不太好受。”
她犹豫地笑了笑点头。
“明天晚上我来接你。”她说,随即风一般地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她走后我开始享用晚餐。也许用狼吞虎咽这个词更合适。
饭菜非常可口,甜虾沙拉、三文鱼蔬菜汤、牛肉饭和榨橙汁。
我没想到自己的胃口竟会这么好,这些全部都被我一扫而光。
收拾餐具时我一边哼着披头士的《All You Need Is Love》,心情十分舒畅,毕竟被拿走大脑这件事不需要担心了。
五
第二天下午,老人突然出现来检查我的读书和作业情况。
“不错嘛,‘思想’科目的大部分都写完了,参考书可看了?”老人显得比较满意。
“看了。”我答道。
“继续努力看书,早点做完试卷可以早点回家。”他盯着我的眼睛说,目光冷峻得像结了冰的铁针。
“嗯,我会的。”对恶人撒谎不能算是罪过。
“在这里生活得怎么样啊?缺什么跟我说。”老人在我的笼子里转来转去,时不时地摸一下这个,碰一下那个。我有点说不清楚的紧张。
“这里很好,什么都不缺。”确实不缺,比如那块“肥皂”,营养物质含量丰富。
“好了,那就这样,”老人说,“不用想其他事,用功读书,对你自己是有好处的。”
六
稍晚一些时候,我感觉到黑暗已经如水般无声无息地淹没了这座城市。夜降临了。
我的心情异常激动,不断地设想出去之后同漂亮女孩的美好生活。
指针停在十一点半。她如期而至。
“过一会儿就逃跑,准备好了吗?”她坐在一旁看我吃她带来的甜点。
“嗯,有你在,信心十足。你也吃点吧,等会儿要走很长一段路。”
“我不要,你吃。不用担心,肯定能成功逃出去的。”
“你怎么这么肯定——你做的布丁味道真是好极了!”
“我的预感,你不信?”她笑道。
我用纸巾擦了擦嘴角说:“信。”
“好了,现在要出发了。把这个穿上。”她站了起来,递给我一套崭新的衣服。蓝白格衬衫,卡其色七分裤。大小刚好合适。
“谢谢你。”我说。
我们走出房间,外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她牵着我的手轻声说:“眼睛现在适应不了黑暗,过一会儿就好了。”
在漆黑的走廊里,我们踮着脚前进,生怕声音太大被老人发现。她的长发总是拂到我的脸上,我吸入的空气里满是沁人的淡香。
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我听见她摸了摸门锁,然后找出了一把钥匙把门打开。
接着便是楼梯,没有扶手,是坑坑洼洼的石阶梯,我光着脚总是踩到硌脚的沙子。
“哎,慢一点。问你个问题可以吗?”她虽然穿着裙子,动作却比我还灵活。
“你问。”她一点没有减慢速度的意思。
“你一直都生活在这里吗?从出生到现在?没有出去过?”
“是。不过我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突然停住了,在黑暗里我看不清她的脸。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说。
“这个我明白。但是……我们两个人不是存在于一个时空里。”
“什么意思,你不跟我一起走了?要是这样,我也不想走了。”我听不懂她的话。
“怎么会?别瞎想,我们抓紧时间。”她转而催促我。
我于是跟着她继续走。又过了很多道拐弯,黑暗像是变淡了,眼睛好受多了。
“现在是凌晨两点十分,应该马上就要到211教室了。”她戴着夜光表,每隔一会儿就拿出来确认时间。
几分钟后,我们到了一扇铁门前。握着她手的手心又热又潮。走了这么久的路,额头也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这是最后一扇门,过了这扇门一直走,到尽头就是211教室的出口了。从入口出去,顺着你原来进来的路线。”她边说边掏钥匙开门。
刚打开门,忽然一个黑影闪过,我们吓得立即缩到门后,靠着墙,背脊冷冰冰的。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谁都不说话。我自作主张地搂过她来,让她的头贴在我的胸膛上。不知道她是否听见,我的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
她也抱紧我,这样持续了好几分钟。最后她推开我说:“不会是老头。他现在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刚才的黑影应该是清洁机器人。”
我长舒一口气,我们起身,猫着身子走到211教室。我把灯打开,整个教室瞬间变亮。课桌椅还是整整齐齐,黑板是墨绿色。老人坐在讲台上,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拿着教鞭。
我吓得差点昏过去,女孩紧紧握着我的手。
“等你们很久了。怎么现在才来?”老人悠悠道。
“不是您想的那样……”我解释道。
“我想的是哪样?哼……你竟然帮他,我要让你们全都完蛋!”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凶狠。
她回头对我说:“对不起,之前没有告诉你真相。我是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地方的,因为我们不属于同一个时空。”
我担心地朝老人那边望了一眼,她继续说:“就好比我们都生活在梦中,但却是不同人的梦。今天你得以见到老人和我,完全是因整个梦系统出了故障。两个梦不小心交织在了一起。”
“不用怕。在这个地方,两个时空的交界处,他只是个影像,不能伤害你。我也只是一个影像。所以请忘掉我,忘记这一切吧。”
正在我疑惑的时候,她一刹那间化作一团光芒,笼罩住了老人。
老人对我瞪大了眼睛,却无法动弹。
在教鞭、墨绿色黑板和整齐课桌的注视下,我狼狈不堪地跑开了。我找到了来时的黄线,一刻也不停地跑。几分钟后我见到了天空、树木、红色砖墙。
七
东方微微泛白,四下静寂无声。我精疲力竭地倚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报亭边。
我靠在那里,半睡半醒地等到清晨的阳光使一切都明晰可见。我听到小贩的叫卖声、汽车鸣笛声、行人过往的声音。我为什么在这里停下呢?我是在等她吗?她已经说过她不能和我一起离开了。真是蠢。
“我们不是在同一个时空里存在的。”我想起了她的话,头感到一阵刺痛。
我知道我等不到她了。
几个路过的小孩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我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到旁边的便利商店买了一双拖鞋,慢慢地往乐队的车库走去。
他们都在那里。阿和、庄哥和小铁,还有阿和的女朋友,他们一起在吃早餐。
见到我,庄哥首先上来狠狠地朝我胸口捶上一拳。“昨天演出你跑哪里去了?去你家找不到人,打你手机也不接。”
“给我找个地方坐,再给我弄点吃的。让我给你们讲一个漫长的故事。”
我把整件事从头到尾细细地叙说了一遍。
“还有一百九十九个人仍然沉睡在地下。”我说。
他们全不信。
小镇少年
文/秀伟君
小镇的七月晴空,八月阳光,都是你嘴角最透明的彩虹。
你的故事现在开始。
【一·蝉鸣】
你三岁的时候拿着高高的竹竿把握不了平衡,一下子跌倒在路边的石阶上,夏日的蝉鸣勾起好奇心,一定要亲手捕到一只蝉。于是三岁那年独自一人绕转过无数棵绿树,终于捕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只蝉。你用手抚摸蝉透明的翅膀,然后透过它去看阳光,那时候看见阳光便以为会有彩虹,五彩斑斓的色彩成了最渴望的景象。这些很老很老的记忆被炎热的风浪炙烤,仿佛看见了升腾的烟雾,就像你那琥珀色的瞳孔,缓慢着发亮。
你双手举着蝉回家,把蝉小心翼翼地放进透明的罐头盒子里,每天仔细观察蝉的一举一动。可是没过几天,蝉就死了,像是失去了最亲的伙伴一样抚摸着蝉有些僵硬的躯体,默默流泪。三岁的你那时候还没有自己的名字,于是你的外婆给你取了一个名字,就叫作蝉吟。蝉的吟叫,你说只有自己能够听懂。
三岁的你爱蝉,老是做梦自己变成了一只青蝉,欲振翅飞上恋桃镇最高的那棵树。你是那么喜欢聆听蝉鸣的声音,像同挚友攀谈,盘腿坐在树荫之中,抬头望向随风摇曳的树叶,听懂了那是蝉在风中起舞的欢愉。你乌黑稍稍发青的头发和蝉壳的颜色一模一样,窸窸窣窣的发丝,被热浪席卷,然后缱绻成一团像慵懒的猫咪。
蝉是你的伙伴,所以那时候的你特别惧怕夏天的消亡,当换上长衣,听见蝉鸣消弭,突然变得失落,当逐渐发觉这一切自己无法改变,于是又开始焦急地等待来年的仲夏,像等待友人一样坚持与不弃。春夏秋冬,骨骼拔高,脑袋已经可以触及最低的枝丫,你伸手摇晃树枝,就在那一瞬间,安静的天空被一阵聒噪的蝉鸣划开了一个口子,你点燃了一夏的喧闹,找到了分开已久的朋友。
恋桃镇的夏天像是盐汽水开盖瞬时的气泡,炸开阳光温暖的味道。
【二·桃花】
恋桃镇种满了大大小小的桃树,三月桃花盛开的季节,桃镇像是涂了胭脂的娇俏姑娘。这个小镇是你出生长大的地方,肤色自然有着桃花的红晕。桃花谢后,收集凋谢的花瓣把它们塞进书本里,一夜过去书页每个角落便都是桃花的香甜了。
你最爱吃外婆做的桃花馅的酥饼,搬板凳坐在外婆身旁,看着她一点一点把桃花的花瓣花心分离,然后平铺在竹板上晒干,陶醉在清风中,你看着外婆劳作的身影,安静地许下心愿。
上学后的你向来不愿意提起家庭,每当作文题目是“爸爸”或者“妈妈”的时候你都会打开范文书,那时总在想象他们的模样,是不是和自己很像。每当问到关于爸爸妈妈的问题时,总能看见外婆飘忽不定的眼神,你变得有些胆怯,害怕听到那个像是死亡宣判的答案。
你像是恋桃镇一株柔弱的桃树,在阳光下不知不觉地醒来,闻到了花香,却找不到桃花源的方向,而答案其实很简单,就是源自自己。
你像暖春里安静的桃花,偶尔有风才会摇曳,喜欢安静,喜欢帮外婆揉捏肩膀,恋桃镇的小小院落里有安静的笑容和外婆慈爱的目光,你曾经想过要这样陪伴着外婆度过平淡简单的一生,春日赏桃花,夏日听蝉鸣。你逐渐懂得“相依为命”的意义,渴望抓住一棵稻草,不让自己在河流或风沙中失去方向或依靠。
你脑袋里的恋桃镇是一座神奇的小镇,这里朴素静谧,每条道路都通向火热的太阳。你说你想要沉眠在这柔软的土壤之中,被阳光浇灌,长成一株参天的桃树。因为这样,就可以为外婆遮挡住刺眼的阳光了。
【三·雨季】
恋桃镇的雨季到来,一夜之间,所有的桃花凋零,天空变成灰色,树枝变得光秃。你大概也是在这一夜之间长大的吧。看着远空苍穹的凝重的云朵,它们默默聚集着,然后变成一滴滴眼泪降落。
外婆的酥饼有些微凉,雨声甘冽,声声钻入耳朵里,你看着熟睡着的外婆闭着眼睛默默祈祷。外婆总是在咳嗽,她的嘴唇发干,你会为她熬中药,但却不见好转。暗夜似乎永远不会结束,那晚你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你在祈祷光明,在渴望翌日的朝阳。可是,灵魂的消亡从来没有止步,外婆的离开让你大哭了好久,你趴在外婆的身上用力拥抱,却发现自己无论怎样呼唤都已然无法叫醒外婆。
第二天的早晨灰蒙蒙的,屋檐有雨水滴答滴答地坠落。一对男女把外婆抬进了急救车,他们对你说要你好好待在这里不要乱跑,你擦干泪水点头,心里却想着冲过去找回外婆,无力地看着急救车在道路的远处消失,久久呆立在原地,这才发现原来院落中的几棵桃树都被大风斩断了腰。
后来那对男女又回来了,他们说自己是你的父母,你却一直低着头看着书本里干瘪的桃花瓣,你没有听进去他们的话,你只是在埋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带着外婆去医院,你的耳朵里回忆起外婆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你觉得很难受,如同被人扼住了喉咙。
眼前的爸爸妈妈是那样的陌生,他们语气冰冷,没有亲人之间的那种温热。可你最终还是留在了恋桃镇,守着这样一个小房子,依旧每天按时上学放学,你的枕头底下一直放着外婆的照片,因为这样能让你觉得外婆始终都在自己身边,能得到仅有的一点安全感。
你不去想你的爸爸妈妈,因为发现他们在你的心目中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四·柳絮】
柳絮飞扬,恋桃镇像是蒙上了一层透明的面纱。住在你家前面的那个女孩,她的名字也叫柳絮,似是天性喜欢游荡,你喜欢跟着柳絮一起在恋桃镇到处走。这个季节,你会咳嗽,原因是柳絮飞进了嗓子里,不断地咳嗽,这时候柳絮会给你一碗酸梅汤,讨厌酸味的你捏着鼻子喝下,而后发现嗓子一点也不痒了。
每当看到柳絮的弯眉时,你总是会微笑,而柳絮说你的笑声像恋桃镇调皮的蝉鸣,你喜欢这样的比喻。你们在同一所学校,只是隔了一堵墙分别在两个班级,经常在下课的时候看见柳絮在操场上踢毽子,柳絮跳跃的样子像一只兔子,你就是这么喜欢把别人比作可爱的动物。第一次等柳絮放学一起回家,在路旁买了两块哈密瓜,等到柳絮出现你就把其中的一块给了她,看见柳絮的笑容,觉得嘴巴里咀嚼的不那么甜的瓜也变得香甜了。你和柳絮成了很好的朋友,你们一起上学放学,雨天分享同一把伞,哭泣的时候彼此互相安慰,高兴的时候一起大笑。
你的生活里突然飘起了漫天的柳絮,你时而抬头望望天空,你看见远方若隐若现的山峦,那是恋桃镇的最高点,就是在那个地方,你曾想过飞上去化作一只蝉。你和柳絮约定,毕业的时候一定要到那里去,算作毕业旅行。你早早在毕业前就准备好了远足的行囊,迫不及待地想要呼吸远山清新的空气,想要张开双臂感受风,或是安静地回忆。
你和柳絮在山顶最高的那棵树下各自许愿,在泥土之下埋藏了一个许愿瓶,闭着眼睛用力呼吸,有那么一瞬间,好像看见了天堂里的外婆。
你是不是很想对外婆说一声,“我好想你”?
【五·逃离】
毕业旅行回来,在自己绵软的床上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你听见了很多沉重的呼吸,你看见了很多很多双眼睛,他们的瞳孔有些无力,你迫不及待地向他们走去,擦亮眼睛,看到了外婆、那对男女以及柳絮,赶忙上去拥抱外婆,外婆却被那对男女拉开,而柳絮则一直默默注视着你,想要猜透你的举动。
梦里奇怪的一切最后被你当作故事讲了出来,当然你是用画笔在描摹,像一个伏案忙碌的老画匠。柳絮说喜欢看你的画,你便答应要送她一幅画。画中的你有双如同青蝉的翅膀,想要腾空,远走高飞到比遥远还远的地方,你后来问柳絮有没有向往的地方,她的答案竟然和曾经的你如此相似。
彼时的你愿意在外婆身边蜷缩似一只温驯的猫咪,和蝉鸣度过一个又一个明媚的夏天。而那个梦之后,你仿佛接到了神的旨意,对柳絮说你想要“逃离”。逃离是一个叛逆的词语,你一直小心地怀抱着你的愿望。恋桃镇陪伴你长大,如今你有了一副青葱的脸庞,声音也变得粗粝,可这个小镇大约没有多少变化,依旧是最最幸福的依归。
在你的眼里,柳絮就是曾经的你,想要融化在恋桃镇这一摊温柔的湖水里,可是等到经历了风雨,却渐渐不愿意被平静覆盖。
柳絮问为什么要离开恋桃镇,你的答案只有一个,就是那年在外婆背影后默默许下的那个愿望,而这个愿望也被埋藏在了远山的那棵树下。你想,等到飞走的那一天,这个愿望就会生根发芽吧。
【六·再见】
你很少大声说话,大多时候只是用微笑回答别人,你知道同学们都觉得很奇怪,但你从来不在意这些。你的眼睛和眉毛会说话,笑起来的时候弯成月牙的形状,很多人都喜欢你的笑容。柳絮说你笑起来的时候发出像蝉鸣一样的声音,细微悠长,像是在用竹笛吹奏一曲绵软的小调。
恋桃镇的第十五个夏天,你在中考志愿单上写了一所恋桃镇之外的学校,像是完成了一场盛大的祷告,一笔一画地在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优秀的你考了恋桃镇的第一名,本能留在恋桃镇最优秀的高中,但心里的那个小精灵告诉你,必须要飞驰去远方,你没有理睬其他人的劝说。之后漫长的夏天,你每天带着画板坐在树下写生,想要把恋桃镇铭记在纸上。有时候会躺在草地上做白日梦,总是梦见外婆,梦见外婆做的酥饼。每当想起外婆的样子,你总是会在纸上画一只蝉。
一整个漫长的夏天,无数只青蝉挂满了你的画板,风一来,簌簌作响,你听见那是外婆在轻声呼唤你的名字。
在夏天的尾巴,你坐上了驶向远方的大巴,带着画板和桃花味道的书本离开了恋桃镇,临行时柳絮来告别,她说她考上了全镇最好的高中,还送了一只她自己做的纸蝉,你对女孩说来年夏天一定回来看她,还送了她一幅写生画,画中恋桃镇的那棵绿树下,是你们絮背靠着背闭着眼睛冥想的场景,画笔把那一刻永远地定格了下来。
恋桃镇的夏天就这样渐行渐远,你坐在大巴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车厢里还残留着这片故土独有的桃花味道,淡淡的,可以直达人的心脏,你对自己说就要实现心愿了,睡梦中扬起了嘴角。
蝉吟的细微,正如不会被人轻易察觉的微笑,有些单薄的美好。回望这个小镇,说了一句再见。
【七·自己】
蝉鸣少年的故事没有终结,恋桃镇的夏天和绵软的云团你依然可以看得见。你是不是也很想讲讲自己的故事呢?
因为先天性语言障碍,被自己的爸爸妈妈送到了乡下的外婆家,从来没有见过父母的你习惯了和外婆相依为命的平静生活,喜欢外婆和恋桃镇,虽然不爱说话,而夏季的蝉鸣却勾起了这个世界唯一的希望,你开始对着蝉自言自语,像讲故事一样地把肚子里的话全都吐露出来,尽管在别人看来你是脑袋有问题,但你依旧把和蝉交流当作最开心最愉悦的事情,你爱蝉,大概是因为它从不会抛弃你,每年夏日的约定,只有蝉从不会爽约。
少言爱笑,蝉可以读懂心事。仅仅可以缓慢地说出几个单调的词汇,相反笑容却成了你的标志,笑声如同清晨的号角,遥远至另一个美丽的星球。朋友除了蝉还有一个,那就是柳絮,忘记了你们是在什么地点遇见的,但每次陪伴的幸福却被你一一纪念封存,保管在心底。
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一个保温瓶,你渴望传递给别人温暖,所以只好把所有剧烈的灼热都倒进自己的胸腔,尽管这热度太强烈,还是用力地抱紧自己。正如心底无人知晓的伤痛,回味的时候只有自己最难过。不曾拥有太多东西,所以上帝才赐予你蝉鸣的陪伴和日光般灿烂的笑容吧。
现在,就算已经离开恋桃镇温柔的怀抱,却依然秉信着永远不曾挣脱牵着故乡的那只手。
【八·郁金香】
大巴车停下的时候,刚好睡醒,拖着重重的行李跑去了花鸟鱼虫市场,找到一家郁金香的种子店买了三株郁金香的花苗,记得郁金香的花语是“永远的爱”,你要把它种在外婆的身边。
记得小的时候,外婆带着你去了一大片郁金香花田,当时想要把这里美好的味道和景色全都吸进肺里。后来你知道,郁金香有治疗语言障碍的作用,这也是后来为什么外婆会在家里的庭院种满郁金香的原因,只是恋桃镇的土壤有些特殊,郁金香很难存活,为此外婆还有些难过自责。大把大把的回忆像雨珠一样从头顶悬空坠落下来,你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发现有些湿热。
在期盼之下,第二年的夏季终于来临,坐上了返程的大巴,一年的呵护,那三株郁金香已经含苞待放了。车子在恋桃镇停下,你看见了正在车站外面等你的柳絮。
一年不见,柳絮也变高了,你们热情地拥抱,互相问好。第二天柳絮陪着你一同去看望外婆,你惊讶地发现外婆的身边长出了一棵桃树,你坐在外婆身旁对她讲述着自己遇到的人和事,然后和柳絮一同把三株郁金香移植到土地里。
外婆在大地里沉眠,夏日的温暖催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抚摸着这片土地,“啪嗒啪嗒”的声音,或许只有你知道这其中也有泪水。原来这棵桃树是柳絮种上的,她害怕外婆一个人太孤单,于是就帮她找了一个伴儿。
“我记得你很喜欢桃树,所以有它在外婆身旁,她一定不会感觉到孤单的。”
“那我就是这棵桃树了?还是说我是这棵树上的一只蝉。”
安静的恋桃镇又一次被仲夏清脆的蝉鸣所笼罩,转弯时你突然牵起了柳絮的手,睁大眼睛,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句“谢谢你”。
【九·尾声】
蝉鸣少年的故事里镶嵌着恋桃镇每处角落无声无息的寂静,这是你的故事,同样这也是我的故事。
在这段美好的闪着光芒的记忆里,我会永远记得你。
我爱的外婆,善良的柳絮,亲切的蝉鸣,芬芳的桃花香以及这个青橙色溢满阳光的恋桃小镇。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