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士大夫:沈从文与汪曾祺-偶像沉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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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先生对美有一种特殊的敏感,他对美的东西有一种炽热的、生理的、近乎肉欲的感情。美使他惊奇,使他悲哀,使他沉醉。”

    ——汪曾祺

    菩提庵和荸荠庵

    沈从文像一场雨,一场春天的雨,一场从天而降的雨水,绵绵密密地下着,从头到脚将汪曾祺淋得透湿。他哆哆嗦嗦的,似乎感冒了,生了一场病——一场叫文学的病,一生未愈。

    人的命运很奇怪,你偶然看到一本书,一目十行地翻了一遍;或者,某天在旅途萍水相逢一个人,一番有口无心的交谈,你的命运或许就完全改变了,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说改变命运也许不准确,因为他的命运本来就该这样走的,冥冥中发生的一切全是命中注定——看到这本书,或遇上这个人,这就是命中注定。所有的人全都是棋子,被命运之手无情操弄,一直到他过完此生偶然回眸时,才会看到他一生最完整的生命轨迹。

    汪曾祺最初相遇“沈从文”,是在离高邮不远的一个叫荸荠庵的地方。说荸荠庵可能过于书面化,它后来被汪曾祺写入小说,这篇小说叫《受戒》——写一个叫小英子的小姑娘和一个叫小明子的小和尚的青涩初恋。汪曾祺在文末写道:“记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这个透明的露珠一样的梦境,就发生在荸荠庵——它真实的名字叫菩提庵,汪曾祺在《受戒》中如此描述它:

    “这个地方的地名有点怪,叫庵赵庄。赵,是因为庄上大都姓赵。叫做庄,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这里两三家,那里两三家。一出门,远远可以看到,走起来得走一会,因为没有大路,都是弯弯曲曲的田埂。庵,是因为有一个庵。庵叫菩提庵,可是大家叫讹了,叫成荸荠庵。连庵里的和尚也这样叫。宝刹何处?荸荠庵。庵本来是住尼姑的,和尚庙、尼姑庵嘛。可是荸荠庵住的是和尚,也许因为荸荠庵不大,大者为庙,小者为庵。”

    汪老写庵赵庄写荸荠庵,看似廖廖几笔不着笔墨,但是这个村庄对于他的意义却异乎寻常地重要,换句话说,庵赵庄对他是有恩的。也可以这样说,庵赵庄的荸荠庵在他生命里占据着相当重要的一页,小得像荸荠一样的庵堂不仅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收容了他,更因为这里的物事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回忆,让他写出了著名小说《受戒》,也让他在这里相逢到沈从文——当然,这里的沈从文只保留在纸上,汪曾祺还不曾和他见过面。那时候,他只是个懵懂少年,青涩的瘦弱的少年,在江阴南菁中学读书。本来打算一路读下去,但是很快风云突变,日本人占领了江阴,整个江北危在旦夕,包括他的家乡高邮。眼看着高邮保不住了,祖父和父亲带着他“跑反”,一家人就来到这个离高邮很远的乡村——荸荠庵,并且一住就是半年。并且在这里,母亲还给他生了一个弟弟。

    汪曾祺在《受戒》里这样描写荸荠庵:“荸荠庵的地势很好,在一片高地上。这一带就数这片地势高,当初建庵的人很会选地方。门前是一条河,门外是一片很大的打谷场。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树,山门里是一个穿堂,迎门供着弥勒佛。不知是哪一位名士撰写了一副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颜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弥勒佛背后,是韦驮。过穿堂,是一个不小的天井,种着两棵白果树。天井两边各有三间厢房。走过天井,便是大殿,供着三世佛。佛像连龛才四尺来高。大殿东边是方丈,西边是库房。大殿东侧,有一个小小的六角门,白门绿字,刻着一副对联: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

    从热闹的城里来到幽静的乡村,放下枯燥沉闷的学业和乡下野孩子疯打疯闹,汪曾祺如同一条小鲤鱼活泼泼地游荡在春江里。乡村的一切在他眼里都很新鲜,庵赵庄的村民,还有菩提庵里那些和尚们,那些会打牌、会杀猪,还会唱情歌、并且也有老婆的和尚们,给少年汪曾祺打开一道窥探民间的窗子。他第一次看到民间的朴素、纯真与美好,这是他后来作品的基调,也是他人生的基调。当然,也不仅仅是这个小小的菩提庵——在庵赵庄那半年里,他接触最多的是庵子附近的一户人家。户主姓赵,住的地方像个小岛,三面都是清清流水,长满蒲草和芦苇,只有一条青草覆盖的小路蛇一样通往菩提庵。赵家的赵大伯是个做农活的好手,会罩鱼、箍桶、绞麻绳和洗磨。她的女儿就叫小英子,是个眼神清亮、活泼好动的乡下姑娘,是和城里的小姐完全不一样的姑娘,后来汪曾祺添了小弟,小英子还来汪家做了小保姆。

    汪曾祺其实真实的身份还是学生,来菩提庵他只带了两本书,一本是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一本就是上海一家书店盗印的《沈从文小说选》。水乡那么幽静,日月那么漫长,在这个封闭的流水之上,他又无事可做,除了钓鱼,除了和小英子玩笑,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阅读屠格涅夫和沈从文。这两本书让他翻烂了,特别是沈从文的小说,那些水手、强盗和青楼妇人。那些水上女孩子,翠翠、三三、萧萧和夭夭,分明就是小英子的化身,分明就是小英子。凤凰或边城,分明就是高邮或庵赵庄——乡土与流水,寂寞与温暖,人性与蛮俗,一切都是那么谙熟与亲切,他发了疯似的痴迷沈从文。就在那个时候,他朦朦胧胧地决定:将文学作为自己的终生职业,把沈从文当成一个人生坐标或理想榜样。后来,当接到同学郑景涵的来信,要报考设在昆明的西南联大时,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因为,他心目中的偶像沈从文,正在西南联大执教。如果说沈从文像一团火,那么汪曾祺就是一只趋光的飞蛾——飞蛾是一定要扑火的,这是命中注定。

    小英子与小明子

    趁着中秋长假我来到了高邮北乡庵赵庄——从高邮过来很近,只是现在不能坐船,这多少是一件憾事。在流水上坐一叶扁舟,顺流而下或桨声矣乃来到荸荠庵,那是一件多么优美的事情?如果再相遇小英子或小明子,这简直有点异想天开。我胡乱想着,就是这奇异的想象一路支撑着我离开红尘滚滚的上海滩,来到清凉的小城高邮,继而又寻到这个荸荠一样的村庄:庵赵庄。当然,它现在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昌农村。

    一路上,我感受的,仍然是汪曾祺笔下的水乡风情。苏北建设稍慢一拍,在乡村,原生态的水乡风情仍在,这一点让我多少有点安慰。我是熟读汪曾祺的,从高邮过来,真的就像他笔下所描写的那样:“过了一个湖,好大一个湖。穿过一个县城,县城真热闹:官盐店,税务局,肉铺里挂着成片的猪,一个驴子在磨芝麻,满街都是小磨麻油的香。布店,卖茉莉粉,梳头油的什么斋。卖绒花的,卖丝线的,打把式卖膏药的,吹糖人耍蛇的。”我其实更喜爱他笔下的水乡:“芦花才吐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绒线。有的地方结着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一声飞远了。”

    这是诗呢?还是画?是如诗又如画的绝美之境。走访高邮水乡,很多地方都能看得到如此原生态水乡,包括这个庵赵庄——尽管它现在改了名,但是流水仍在,芦苇仍在,甚至那个荸荠庵也仍在。甚至,小说中那个绰号叫小明子、大名叫明海的小和尚也在。我误以为那个叫赵久海的住持就是小说中的小和尚明海,从年龄上推测也是。但是后来赵久海住持告诉我,他不是小说中的那个明海和尚,他一九三三年出生在庵赵庄,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这个地方,小时候常在菩提庵里玩,他是认识那个小和尚,那个和尚真名叫龙海,绰号叫四和尚,很淘气,很调皮。即便在菩提庵,也没有人知道他和小英子之间的“爱情”,不知道汪曾祺是如何知道的,或者是他的美好想象,也许那时候老汪还是小汪、小小汪,小英子和小明子谈恋爱并不回避他,所以他比成年人更多是知道一些属于少年人的隐秘恋情。

    赵久海领着我在菩提庵转了一圈,他说,原来的庙庵早已拆除。我闻听吃了一惊,因为在我看来,这个苍老的庙庵就是原来的那个。赵久海摇头说不是,原庵拆除后,曾在此建过农村供销社,后又改做小学。后来乡村小学撤销,赵久海领头买下这里的十一间瓦房,在谢成忠、王庆松的资助下,加上村民集资,恢复了现在的庙庵——慧园庵。现在的慧园庵面南而居,门口一条大河,打谷场已不复存在。进得庙门便是一尊弥勒佛,过了穿堂就是天井,种着几棵银杏树,一旁种着些果蔬庄稼。大殿三间瓦屋,中间供奉佛像,西边是库房堆放杂物,东边是住持念经礼佛的地方。这里好像是几十年前的场景再现一样,和汪曾祺小说里所写的场景几无二致。赵久海说:“我一直在慧园庵生活,时常出去做法事维持生计,平时也在家种些田地,日子过得平淡。我有一儿一女,他们闲来也跟着我学经,我老早看过一本书,叫《梦故乡》,在那本书里看到《受戒》,那上面介绍的样子与我小时候的记忆一模一样,我疑心作者写的荸荠庵,就是我们菩提庵,但是一直没处去打听。一直到去年,有记者来采访,我才知道,那个荸荠庵,就是我们的菩提庵、慧园庵,作者汪曾祺原来是我们高邮人,还是个大作家。”

    说到汪曾祺,赵久海告诉我,他当年“跑反”来到庵赵庄,他后母任氏在这里生下弟弟汪海珊。因为无人照看,就找到佃户小英子家,请小英子来家中做保姆——小英子就是《受戒》中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她长得特别好看,人很勤快,从一九三八年七月到一九三九年六月汪曾祺外出求学,正好整整一年时间,他与小英子生活在一起,留下极其美好的回忆。小英子后来也被找到了,她一直收藏着汪曾祺少年的照片,这一点汪曾祺完全不知道,也不记得什么时候给小英子寄过照片,但是那张少年汪曾祺的照片小英子一直珍藏到晚年。汪曾祺直到一九九三年才知道这件事,那是他的妹婿金家渝去北京,不知怎么就谈到了这张照片,金家渝说:“她一直保留着这张照片,经常拿出来看,也拿给我看过。”汪曾祺相当吃惊,一拍脑袋说:“有这回事?我怎么一点不记得了?”施松卿在一旁说:“哎呀,在高邮时怎么不说呢?我们去高邮应该去看一看她啊?下次去高邮一定记着去看她,真是难为她,一直还记着这个老头儿。”汪曾祺听着,若有所思。也许他想到了多年以前四面环水的荸荠庵,想起那个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她的笑声从水上飘来——其实这纯真的笑声多年来不时在他心头飞出,这是一段难忘的记忆。当他重新执笔要写小说时,过去了的记忆像黑白底片,再一次显影。这时候他早已熟读沈从文小说,他不会忘记那篇著名的《边城》,不会忘记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翠翠。边城其实就是庵赵庄吧,翠翠其实就是小英子。《边城》是不朽的,《受戒》也是。翠翠是不老的,也不会死去,当然,小英子也是,它们是童话,也是梦境。汪曾祺说:“《边城》是一把花,一个梦。”他在《受戒》结尾处也说:“记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

    隔了很多年很多年,我来到了庵赵庄,此地仍然如同梦境。汪曾祺不在,沈从文不在,只有翠翠和小英子仍然在,在流水之上,在读者心头。是一种不会被磨损、毁坏的美质,虽然缥缈,却永恒不变。

    大流氓的大名片

    一九三九年六月,正是南方梅雨淅沥的季节,十九岁的汪曾祺告别亲人,踏上了漫长的去昆明的路程。他的第一站是上海,坐的是轮船,家里人在高邮码头送别,汪曾祺做梦也没有想到,故乡一别就是四十二年。

    轮船往扬州行驶,走的是上水,十分缓慢。他倒是不急,因为手头有那本《沈从文小说选》,再加上即将见到心目中的偶像,他显得相当从容,甚至在轮船上结识了一位和尚。和尚在上海静安寺出家,是高邮人,这次回乡是看望父母的,汪曾祺和他谈得相当投机。到上海后,和尚还请他吃了一餐素食。

    当时因为抗日战争爆发,内地前往昆明一定要经过上海,而且要经过香港和越南,绕一个好大的圈子,最后才能抵达昆明。汪曾祺是同学中最后一个抵达上海的,那位热情的同学郑景涵不但邀约了一帮南菁同学同赴昆明应考,还主动帮助他们订好了去香港的轮船票。汪曾祺接过票一看,离开船时间尚有五六天,一时十分感动。因为他明白,这轮船票相当紧张,常常提前半个月也订不到,汪曾祺一路上最担心的就是这个,现在看来,他多虑了。

    但是很快,问题就来了。吃晚饭时,郑景涵突然说:“这次因为要从香港转道越南,进出越南必须要有法国领事馆的签证。我们来得早,早就办妥了,曾祺,就差你一个没办了,这个别人没法代办的,所以你明天一定要亲自去办。”汪曾祺一听,急了:“那要是没有签证,我还是走不成了?”郑景涵说:“那是肯定的,不过,这个不难办的,你去一下巡捕房就行了。”汪曾祺一听,悬着的心就放了下来。

    到了第二天,他起得很晚,来到巡捕房,却没有办成。那些巡捕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听汪曾祺一说,下巴一扬:“去去去,明天再来,今天没空。”汪曾祺十分恼火,却没有一点办法。其他同学闻听,也只能干着急。这时候,离开船时间只有两天了,明天要是再办不来签证,汪曾祺真的只能放弃昆明之行了,他急得团团转,一帮同学再无心游玩,坐在旅馆里想办法。还是郑景涵有办法,他盯着一位朱同学看了半天,朱同学也莫明其妙。郑景涵说:“看来,只有小朱有办法。”朱同学说:“我能有什么办法?这巡捕房的签证,我去哪里能办得到?我要是能想出办法来,早就帮曾祺办了。”郑景涵不紧不慢地说:“还是你有办法,我说你有办法你就是有办法。”其他同学一听,就七嘴八舌地说:“有什么办法你倒是说啊?时间不等人了。”郑景涵这才说:“我听小朱说过,他父亲是上海名医,曾经帮助黄金荣看过病。黄金荣是什么人相信大家不要我说了吧?他们巡捕房小巡捕,谁敢不听黄金荣的话?现在没有办法了,只能请小朱回家求一求朱伯父,让他出面跟黄金荣打个招呼。我想,只要黄金荣一出面,此事保证马到成功。”

    同学们都认为这件事可行,小朱回家一说,朱伯父一片热情,马上就提笔给黄金荣写了一封信。汪曾祺拿着这封信来到巡捕房,那巡捕房真大啊,仅仅门房间就是一个大大的客厅,里面坐着一大排白鞋子、黑领带的巡捕,一个个直挺挺地坐着,还是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这次有了朱医生的信,汪曾祺有了几分底气,他将信递上去。巡捕的态度马上大变,让他在一旁等着,将信拿进去。过了几分钟,巡捕又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大大的名片递给汪曾祺。那张名片很大,有一本书那么大,那是汪曾祺此生见过的最大的一张名片,上面只有又黑又粗的三个字:黄金荣!

    汪曾祺拿着这张大名片又来到办签证的房间,那个总说“今天没空,明天再来”的家伙扫了一眼,气都不喘一声,立马给他办了赴越南的签证。后来汪曾祺回忆往事时,这样说:“黄金荣的流氓势力真的很大。”其实,从某一角度来说,没有黄金荣,就没有他汪曾祺,流氓大亨那一张大大的名片,开启了汪曾祺的昆明之旅,也开启了汪曾祺的文学之旅。人的一生,会遭到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好运或厄运,你无法选择,只能承受。一个好人可能无意中毁了你,一个坏人也可能无意中帮了你,每一个人都是命运的奴隶。

    破烂不堪的联大校园

    二十天后来到梦想中的昆明西南联大,没想到这一看,心情就一落千丈,那个名声振天的西南联大,破烂不堪,实在让他看不下去,理想中天堂一样的地方,怎么会是这样?

    首先看到的是那个校门,极简陋的校门,用木板钉成,不施油漆,裸露着白茬。门楣上有一行横书: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进门就是泥巴路,去的那天正好下雨,路上一片泥泞,一不留神就要滑倒。抬头一看,心都凉了半载:宿舍就是农家草棚,土墙草顶,长长的一溜,两头都有门出入,空气倒是可以流通。所谓的窗户,就是土墙上扒出个洞,直插着几根带皮的树棍,当然不见玻璃和窗纸,大概到冬天就在窗户上塞把草,春天将草取下来。进去一看,里面靠墙放着两大排双层木床,一间可住几十人,这么多人睡一屋,能睡得好吗?汪曾祺颇为担心,但是也没有办法。一圈看下来,他忧心忡忡。不久,他生病了,发着高烧。这时候离考试只有两三天了,既然吃尽苦头跑来,总得要考吧?何况,不考进联大怎么能见到偶像沈从文呢?他就是拖着生病的身体,也没费太大的工夫,就考取了联大,而且是凭第一志愿录取在联大文学系。这时候离开学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想到即将见到沈从文,汪曾祺慢慢好起来,成天在昆明泡图书馆,游翠湖,下馆子,就是一个字:玩。

    好不容易熬到开学,沈从文见到满校园衣着破烂不堪的学生,当然都是男生,汪曾祺想也想不明白,那些学生怎么穿得跟叫花子似的?他们绝大多数都是衣衫不整,肮脏不堪,似乎是经过漫长的流浪才来到西南联大的,本来确实也是如此。有的人衣服破了,也没有针线缝补,只好随便从哪里找一根细绳,把破洞处系成一个疙瘩,只要不露出肉来就行。头一天到食堂吃饭,天哪,那饭哪是人吃的。他拿着碗还没进食堂,就看到有同学捧着空碗出来。汪曾祺问他:“还没开饭吗?”那同学苦眉愁脸地说:“开了。”汪曾祺很好奇:“那你怎么拿着空碗往回跑啊?”同学说:“你进去看看,那饭哪是人吃的啊?”同学撂下话扭头就走了,汪曾祺想不明白:饭不是人吃的?他狐疑地进了食堂,看到打饭的同学们都在交头接耳,等他将饭端在手才发现,那饭真不是人吃的。首先是一股霉味,还没吃就闻到了那股浓浓的霉味。米淘过了饭煮熟了,那股子霉味还没有消散,你可以想见,那米有多陈有多霉。再用筷子扒拉开,他也不想吃了,米饭里面,谷、糠、秕、稗、石、砂、老鼠屎,要啥啥都有,再加上米,正好八样,有同学当场大声喊:“天哪,这是八宝饭啊。”大家哄堂大笑。但是再难吃也得吃啊,汪曾祺饿得不行,想想口袋里钱不多了,他不舍得倒,坐在门外树下慢慢吃,慢慢咽,大约花了一个钟头,才将那碗米饭吃完。

    吃得如此差,住的也差,偏偏头天晚上下大雨,汪曾祺听人说下雨了,也不在意,他知道这是草房子,但是他不知道房子会漏,因为是新草房啊,怎么会漏?当时他正在看书。要说同学们也真有生存智慧,将三张双人床重新摆成U字形,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在大统间里摆出了无数个U字,用床单将U字围起来,就成了无数个独立的小空间,这样一来就安静多了。找来几个木架子,上面铺设纸版箱,再重新钉好,就成了桌子。他就是伏在这样的纸桌上看书,雨水突然就落下来。抬头一看,冷雨哗啦一下浇了他一脸。可能是盖房的农民马虎,也许是昆明雨水实在太多,很快草房子里就漏得一塌糊涂。大家七手八脚把脸盆、水桶、饭盒,全拿出来接水,宿舍里叮叮当当响成一片,真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是夜,汪曾祺就在霉潮的床上度过难忘的一夜。他又拿起那本翻烂了的《沈从文小说选》,他在等待着沈从文,等待着与偶像相见的那一刻——他来西南联大,其实就是奔着他来的,吃点苦真的不算什么。

    沈从文上课

    虽说进了西南联大,并且如愿以偿地考进了沈从文执教的文学系,但是要想马上结识沈先生,却并不容易。沈从文的课是安排在二年级,刚刚入学的汪曾祺还没有资格去听他的课,但是却在校园里见了沈从文几面。

    那是一个大晴天,那时候汪曾祺入学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这一个月来他也不怎么上课,成天泡在图书馆里,读得最多的当然还是沈从文,偶尔会读一读与沈从文相近的几位作家,比如屠格涅夫,比如废名。那天太阳很大,春天的太阳晒在人身上懒洋洋的。汪曾祺从图书馆里出来,正好遇上郑景涵和几个同学,几个人正在商量到哪儿吃个饭,因为食堂的“八宝饭”实在吃厌了,郑景涵刚收到家里寄来的钱,口袋里有了钱,就想开个洋荤,有人要吃米线,有人要吃鸡粥,正争执不下,郑景涵用脚碰碰汪曾祺说:“你的沈先生来了。”汪曾祺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对面就走来一个穿长衫的人,他一眼就认出他是沈从文,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是那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心中想念许久的偶像就在面前,他很想上前恭恭敬敬地叫一声“沈老师”,然后深深地鞠个躬。只是这么想着,内心里一犹豫,沈从文却已走远了。郑景涵推了他一把:“你不是成天把你的沈老师挂在嘴上吗?见了面又不敢出声。”汪曾祺摇摇头。后来在校园里,他时常碰到沈从文,他就是默默地看着他走远。沈从文也不看他,他不会想到,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少年人,正是冲着他的文字,从遥远的江苏小城,千里迢迢来到昆明,心甘情愿地来做他的学生,就为了做他的学生。

    终于等到了二年级,也终于等到了沈从文来上课了,上第一次课时,汪曾祺还隐隐有点激动——因为沈从文的名气,课堂上有很多学生,包括一些外系的同学,他们也都出于好奇来听沈从文讲课。有几位还在下面悄悄传递着道听途说的沈从文的绯闻,说他曾经当过兵,从他的小说中看,湘西那个地方是偏远蛮荒之地,根据这两条推测,沈从文应该长得五大三粗,蛮力过人,并且有一股悍匪之气。汪曾祺听得直想笑,想纠正他们的看法,上课铃声响了,沈从文踏着上课铃走进了教室。同学们顿时安静下来,把目光全部集中在沈从文身上。那几位刚才还在争论沈从文是否“五大三粗,蛮力过人”的同学,都“哦”了一声,可以看出来,他们对沈从文有掩饰不住的失望——是有点失望,连汪曾祺也有点失望,一步之遥的沈从文和他心目中的沈先生形象,有不小的差距。这个沈从文太文弱了:一件半新不旧的蓝布长衫,罩在他那副瘦弱的身体上。面色苍白,是那种病后的苍白,眉目间有一种女孩子才有的清秀——只有那双眼睛接近汪曾祺的想象:明亮有神,闪闪发亮。

    同学们屏住呼吸,等待着沈从文授课,这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沈先生站在讲台上半天不说话。也许他不知从哪儿开始,也许他真的说不出来,五分钟、十分钟过去了,沈从文还是一言不发。同学们都紧张起来,有几个女生甚至低下头去。情急之下,沈从文提笔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字:请同学们等我五分钟。大家一看,都笑起来,以为沈从文故意幽默。沈从文在笑声中也放松下来,开始上课。

    沈从文不太会上课,似乎也没有什么条理。平心而论,听他讲课远没有读他的小说散文精彩。说话听不懂也就罢了,声音又小,有时候像蚊子叫,大家都有点听不下去——慢慢的,大家对沈从文的热情淡下去,只有汪曾祺热情不减,沈从文的每一节课他都不落。在联大,他是一个吊儿郎当的学生,高兴了,就来上一堂课,不高兴了,成天泡在图书馆里翻翻闲书,或者到昆明各处走走。据说他和一个历史系的同学住上下铺,两个人因为作息时间不同,同学几年几乎没有见过面,天方夜谭一样,却是事实。但是,作为旷课大王,汪曾祺独独没有旷过沈从文的课。多年以后,汪曾祺实话实说:“沈先生的讲课,可以说是毫无系统。前已说过,他大都是看了学生的作业,就这些作业讲一些问题。他是经过一番思考的,但并不去翻阅很多参考书。沈先生读很多书,但从不引经据典,他总是凭自己的直觉说话,从来不说亚里士多德怎么说、福楼拜怎么说、托尔斯泰怎么说、高尔基怎么说。他的湘西口音很重,声音又低,有些学生听了一堂课,往往觉得不知道听了一些什么。沈先生的讲课是非常谦抑,非常自制的。他不用手势,没有任何舞台道白式的腔调,没有一点哗众取宠的江湖气。”汪曾祺为什么如此痴迷沈从文?大概因为他从沈从文难以听懂的方言里,依稀看到一条文学之路,如同湘西那些长长的河流,正蜿蜒曲折地向山外奔流。

    我的老师沈从文

    晚年之后,汪曾祺写了一篇《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他说:“他能听懂很多地方的方言,也能学说得很像,可是自己讲话仍然是一口凤凰话。也因为他的讲话内容不好捉摸。沈先生是个思想很流动跳跃的人,常常是才说东,忽而又说西。甚至他写文章时也是这样,有时真会离题万里,不知说到哪里去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管不住手里的笔’。”很多同学听不了沈从文讲课,汪曾祺却听得津津有味,因为,他从写作角度来理解、来贴近,虽然没有什么学术性的理论,但是点点滴滴,全都是沈从文的创作感悟。

    沈从文在联大开过三门课: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和中国小说史,三门课汪曾祺都选了。各体文习作是中文系二年级必修课,其余两门是选修。西南联大的课程分必修与选修两种。中文系的语言学概论、文字学概论、文学史都是必修课,其余大都是任凭学生自选——诗经、楚辞、庄子、昭明文选、唐诗、宋诗、词选、散曲、杂剧与传奇等等,选什么,选哪位教授的课都成,完全依着学生的兴趣和爱好。但有一点要求很严,必须要凑够一定的学分。

    汪曾祺感兴趣的,当然是创作。沈从文之所以被他热捧,当然也是在于他的创作才华。他在《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中说:“创作能不能教?这是一个世界性的争论问题,很多人认为创作不能教。我们当时的系主任罗常培先生就说过:‘大学是不培养作家的’,作家是社会培养的。这话有道理,沈先生自己就没有上过什么大学。他教的学生后来成为作家的,也极少。但是也不是绝对不能教。沈先生的学生现在能算是作家的,也还有那么几个。问题是由什么样的人来教,用什么方法教。现在的大学里很少开创作课的,原因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教。偶尔有大学开这门课的,收效甚微,原因是教得不甚得法。”沈从文是作家,在课堂上,他有他的教授方法,他不赞成命题作文的,学生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但有时在课堂上也出两个题目,而且出的题目都非常具体。汪曾祺记得他曾给学生布置过一篇作业:我们的小庭院有什么?这个看似莫明其妙的作文题却让好几个同学写出了相当不错的散文,而且都发表了。后来他又出了更奇怪的题目:记一间屋子里的空气。为什么出这样的题目?汪曾祺为此请教过沈从文,沈从文认为:“这就像在工厂做车工,先得学会车零件,然后才能学组装。”这一点对汪曾祺日后的创作影响很大,其实这样的创作片断就是锻炼基本功。有很多文学爱好者往往一上来就写大作品,篇幅很长,但是他们功力不够,原因就在零件车得少,甚至根本没有车过。

    汪曾祺不做笔记,但是沈从文关键的一些话他都记在心头,比如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要贴到人物来写。很多同学不懂他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汪曾祺以为这是小说创作的精髓。汪曾祺后来说:“这句极其简略的话包含这样几层意思:小说里,人物是主要的,主导的;其余部分都是派生的,次要的。环境描写、作者的主观抒情、议论,都只能附着于人物,不能和人物游离,作者要和人物同呼吸、共哀乐。作者的心要随时紧贴着人物。什么时候作者的心‘贴’不住人物,笔下就会浮、泛、飘、滑,花里胡哨,故弄玄虚,失去了诚意。而且,作者的叙述语言要和人物相协调。写农民,叙述语言要接近农民;写市民,叙述语言要近似市民。小说要避免‘学生腔’,我以为沈先生这些话是浸透了淳朴的现实主义精神的。”汪曾祺后来写《大淖纪事》,写《受戒》,全“都是贴到人物来写”,所以这些小说才光彩夺目,熠熠生辉,成为名篇名作。

    手工业方式

    汪曾祺就这样跟着他的沈从文老师,开始了他的创作生涯。沈先生一向对玩之类很不屑,对打扑克简直是恨之入骨,他认为这样消耗时间,是不可原谅的。他曾随几位作家到井冈山住了几天,这几位作家成天在宾馆里打扑克,沈先生说起来就很气愤,对汪曾祺说:“在这种地方打扑克!”沈先生小小年纪就学会掷骰子,各种赌术他都明白,但他后来不玩这些。沈先生的娱乐,除了看看电影,就是看书、写字。他写章草,起笔不用隶法,收笔稍尖,自成一格。他喜欢写窄长的直幅,纸长四尺,阔只三寸。他写字不择纸笔,常用糊窗的高丽纸。他说:“我的字值三分钱!”

    当然,沈从文是书呆子,汪曾祺也是,他们两个师生在一起,除了看书几乎没别的事。汪曾祺后来说:“沈先生有很多书,但他不是‘藏书家’,他的书,除了自己看,也是借给人看的。联大文学院的同学,多数手里都有一两本沈先生的书,扉页上用淡墨签上‘上官碧’的名字。谁借的什么书,什么时候借的,沈先生是从来不记得的。直到联大‘复员’,有些同学的行装里还带着沈先生的书,这些书也就随之而漂流到四面八方了。沈先生书多,而且很杂,除了一般的四部书、中国现代文学、外国文学的译本,社会学、人类学、黑格尔的《小逻辑》、弗洛伊德、亨利·詹姆斯、道教史、陶瓷史、《髹饰录》、《糖霜谱》……兼收并蓄,五花八门。这些书,沈先生大都认真读过。他读过的书,往往在书后写两行题记。有的是记一个日期,那天天气如何,也有时发一点感慨。有一本书的后面写道:‘某月某日,见一大胖女人从桥上过,心中十分难过。’这两句话我一直记得,可是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大胖女人为什么使沈先生十分难过呢?”汪曾祺近水楼台,自然读沈先生的书最多,听他的课,读他的书,自然而然地就跟他学起了写小说。最早的一篇小说,就是人物对话,内容他想不起来了,反正通篇就是对话,他当时受沈从文和废名影响比较大,竭力把对话写得美一点,有诗意,有哲理。小说写完后拿给沈先生看,沈从文说:“你这不是对话,是两个聪明脑壳打架。”汪曾祺听了一言不发,从此就知道了对话就是人物所说的普普通通的话,要尽量写得朴素。不要哲理,不要诗意,这样才真实。

    半个月后,汪曾祺又交给沈从文一篇不成熟的小说,名字叫《灯下》,记一个店铺里上灯以后各色人等的活动,无主要人物、主要情节,散散漫漫,是模仿沈从文某些小说写成的。沈先生看了看,就介绍他看了几篇这样的作品,包括他自己写的《腐烂》。第二天上课沈从文就将这些推荐的作品带来了,他每次来上课腋下总是夹着好些书,有时候是一大捆,都是给班上同学们看的书,上课前一一拿给相关的同学。

    汪曾祺的小说很快写得有模有样,沈先生就自己做主,寄到相熟的报刊上发表,这对他来说是很大的鼓励。这种做法鼓励了汪曾祺,他越写越起劲,沈从文对他的才气十分欣赏,不止一次对别的教授说:“汪曾祺的文章写得比我还要好。”甚至有一次,汪曾祺的“课堂习作”沈从文居然给了一百二十分,可谓赏识有加。其实也不单单是得意门生汪曾祺,其他同学写得好,沈从文也同样如此。多年以来,他就干着给别人的作品找地方发表这种事。经他的手介绍出去的稿子不计其数。汪曾祺在一九四六年前写的作品,几乎全都是沈先生寄出去的,他为别人寄稿子用去的邮费也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目。为了防止超重太多,节省邮费,沈从文大都把原稿的纸边裁去,只剩下纸芯。这当然不大好看,但是抗战时期,百物昂贵,不能不打这点小算盘。有一次他正在做这样的活计,正巧被来访的汪曾祺看到,汪曾祺不无嘲讽地说:“这样节省啊?”沈从文也有点不好意思,自我解嘲地说:“这是手工业方式。”他写了那么多作品,后来又写了很多大部头关于文物的著作,都是用这种手工业方式搞出来的。

    多年师生成兄弟

    人都说“多年父子成兄弟”,在一起相处久了,师生也成了兄弟般的亲,沈从文的家,成了汪曾祺的饭店和旅馆,有事没事就出城到沈老师家来,有时候来了也无话可说,沈从文正忙自己手头的事,也不怎么搭理他。他自己不声不响地坐一会儿,或者抽本书胡乱翻一翻,然后又走开。

    有一天,下着雨,沈从文牙龈上火,腮帮子肿得老高,正坐在一张破旧的躺椅上发呆,汪曾祺来了。沈从文给汪曾祺倒了一杯水,然后无目的地在阴暗的老房子里走来走去,忽然说了声:“我给你去买橘子。”汪曾祺想阻止,沈从文已走了。不一会儿就捂住腮帮子回来,手里拿着两只通红的大橘子,放到汪曾祺面前:“你吃,呈贡乡下的橘子特别好,肉多。”汪曾祺也不客气,剥开橘子便吃,外面远远的地方传来日本飞机的轰炸声,汪曾祺说:“搬到呈贡乡下就安全多了,听到飞机轰炸再不用跑警报了。”沈从文说:“西南联大的老师差不多都搬到这里来了。”

    沈从文正说着话,汪曾祺发现一滴雨水正掉进他的脖颈窝里,抬头一看,稀稀松松的瓦片就直接搭在椽子上,汪曾祺说:“这屋子造得太粗心大意,坐在家里就能直接看到天,外面下大雨,家里下小雨。”沈从文说:“外面雨停了,家里仍在下——”他大概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随手就在旁边拿起一根木棍子,往瓦片上戳一戳,雨马上就停了。汪曾祺笑,沈从文更笑得不可收拾:“这是我发明的检漏方法,不用上房揭瓦就可以止漏,太妙了。”汪曾祺说:“是妙,是妙。”沈从文说:“如果不下雨,我倒宁愿这房子有漏洞,昆明这里冬天不冷,有漏洞不怕的,躺在床上直接可以看到星星和月亮。要是雨停了,你晚上不走,就可以看到月亮。”

    沈从文和汪曾祺东一下西一下闲扯,就是不说文学上的事,有时候沈从文也会冒出一句:“你那篇作文很好的,很不错,我代你投到报社去了。”或者是:“你写得比我好。”

    汪曾祺经常过来陪沈从文闲扯,沈先生经历丰富,由任何一个话题生发下去,都可以引出他妙趣横生的谈资,他上课时不太会讲,但是闲谈起来却思维活跃,而且是跳跃式的。刚刚在谈玉龙雪山上大树一般的杜鹃花,然后又跳到金岳霖身上,或者说无意中又冒出一句:“你写小说一定要贴着人物写,一定要贴着人物来写。”

    隔个几天,沈从文便从呈贡乡下进城,上完课后,汪曾祺陪他在昆明城内逛街。他喜欢那些花花草草的小古董和小玩意,看到一件工艺品,也不管小贩的白眼,马上抓起来欣赏,脸上浮现出孩子般的激动神情:“你看看,多美啊,太不可思议,这样的色彩。”汪曾祺在一旁冒出一句:“我看你是抒情考古学。”沈从文在昆明收集了许多耿马漆盒,他的屋里到处都是这种盒子,用来装邮票、点心。

    有一次汪曾祺陪沈从文逛了很久,确实累了,两个人在文林街上一家小米线铺子里吃米线。在汪曾祺的印象里,沈从文进城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这样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通常只是在路边随便买一个烧饼什么的,拿在手里边走边吃。这次两个人一坐下来,沈从文便说:“老板,两碗米线,加一个西红柿,再打一个鸡蛋。”汪曾祺说:“你从来没有好好吃过,一点小钱全买了那些小玩意了,买了也不见你留,谁喜欢谁拿去。”沈从文说:“不重要不重要,只图开心,买的时候开心,玩的时候开心,送给朋友也开心。”沈从文看了看,说:“我再给你要一盘凉鸡。”汪曾祺还没来得及制止,沈从文就起身站起来,向老板借了一个盖碗,打了一碗酒过来,笑眯眯地说:“今天天气好,买到好罐子心情不错,我们有菜有酒好好吃一顿。”这时候凉鸡送上来,小小的一碟,沈从文打开盖碗,将酒倒了一点在盖子上,自己喝,然后将酒碗推到汪曾祺面前:“这些全归你,我知道,你是能喝酒的。”汪曾祺也不客气,笑眯眯地端起酒碗,自己将自己灌得半醉。多年以后,汪曾祺曾不无自豪地说:“沈先生很欣赏我,我不但是他的入室弟子,可以说是得意高足。”

    穷教授们

    西南联大由原国立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组成,教授们大多留学海外,见多识广,一个个特立独行又桀骜不驯,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穷。

    当然,穷都是有原因的,因为在战时,通货膨胀物价飞涨——一九三七年,一个教授的平均月薪为三百五十法币,一法币即一元银圆,三百五十元大约等于今天的人民币一万一千元,这样的月收入小日子还是过得挺不错的。可是到了一九四三年,联大教授月薪为三千六百九十元,涨是涨了十倍多,而物价比几年前上涨了四百倍,所以教授的月薪折合到现在,只等于八元三角。就靠这八元三角要养活一家老小,那是难上加难。但是再难日子总得过啊,穷教授们各尽其才,最便捷的方法就是变卖家中物品:家具、图书、衣物——西南联大附近一夜之间就兴起一个杂物市场,许多眼镜掉到鼻梁上的老教授们,都来卖东西。实在没东西变卖,只要一开春,就把冬天的衣物全抱来变卖。要不就是夏天一过,那些泳衣、裤头、汗衫也悉数抛售,完全是过一天算一天。因为联大食堂由一日三餐改成一日两餐,风闻接下来要改成一日一餐或者干脆停火,教授们肚子饿得咕咕叫,人人开始恐慌。

    闻一多一连好几天没吃饱,忽然想起还有一门刻章的手艺,从前纯粹是业余爱好,现在却成了挣钱的行当。他不好意思在校门口丢人现眼,就跑到一个叫鼻屎坡的地方摆一个地摊帮人刻章,一连摆了三天,生意还不错,挣了一百多块钱,还顺带考证出这鼻屎坡其实是逼死坡——南明永历皇帝就是在这里被吴三桂逼死。联大校方知道后,认为让闻一多摆地摊太有辱斯文,劝他回来。闻一多不肯,说:“我不刻章要饿死人的,你们谁负责?”校方无奈,就在报上帮他打了广告,让他在家刻章,然后等人上门。费孝通眼红闻一多坐在家中挣钱,眼红得要死,可是他不会刻章,除了那些不能当饭吃的学问外,他百无一用。怎么办呢?不能坐在家里等死吧?想倒卖点小生意,又没有大本钱,在妻子的点拔下,就在联大不远处闹市口摆了一处茶摊——茶叶是家里现成的,学生送的,将吃饭碗一一拿出来,煮一锅茶,再带上几只方凳和小桌子,一个茶摊就搭在柳树下,因为便宜,生意极好。但是再便宜也有钱赚,只有摆了茶摊,那一天全家饭钱就有着落了。

    朱自清见穷教授们个个生财有道,也颇为着急,他在街头来回走,看看有什么可以赚点生活费。赚钱的行当没有找到,却被乞丐们纠缠得无法脱身,他走,乞丐也跟着他走;他停下,乞丐也随之停下——这其实是乞丐的惯用伎俩,被缠得无法脱身了,唯有破点小财。但问题是朱自清现在几乎身无分文,被缠得实在无法,他突然说:“我没钱,我是联大穷教授啊?”没想到乞丐一听,掉头就走。在乞丐眼里,没有比教授更穷的人了。没想到实话实说亮出教授身份竟然成功喝退乞丐,朱自清十分吃惊,回到学校当笑话告诉了华罗庚,华罗庚又告诉了吴宓,很快联大的教授们都知道了朱自清的“退乞绝招”,人人模仿,都能成功逼退乞丐。甚至一个叫姚从吾的教授竟然用此招成功吓退小偷,在联大传播一时。

    这些清贫的西南联大的穷教授,这些住在草棚里的、饿着肚子去上课的教授,这些连小偷和乞丐都提不起兴趣的穷教授们,日后,他们的名字都一一载入史册:华罗庚、闻一多、杨振宁、李政道、吴宓、金岳霖、费孝通、陈寅恪、刘文典、傅斯年、潘光旦、冯友兰、朱自清、吴晗、王力、卞之琳、沈从文、钱穆、梁思成、季羡林、钱钟书——实在太多了,我无法一一罗列,每一个姓氏都闪闪发光,每一个名字都熠熠生辉,他们是一伙天真孩童,可以和小孩比赛谁尿得更远;他们是一帮斗士,敢于当面指责蒋介石;他们是一群傻瓜,连村妇都可以随便骗他;他们又是一帮学者,可以接二连三地拿到诺贝尔大奖。他们特立独行,支撑起西南联大这座精神丰碑;他们孤芳自赏,展示着传统知识分子精神风骨。他们已化作满天繁星,在夜晚让我们这些后人抬头仰望——

    “沈从文只值四毛钱”

    在西南联大,沈从文能写不会说,似乎是师生们的统一印象,梁实秋曾经说:“从文虽然笔下洋洋洒洒,却不健谈,见人总是低着头,羞羞答答的,说话也是细声细气,关于他出身行伍的事他从不多谈。”沈从文不愿当众多谈,一定与他当年落草为寇做过兵匪有关,也与自己没有出洋经历、仅靠自学成才的经历有关——他能进入人才辈出的西南联大执教,其实是相当的不容易。

    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知识分子都流亡西南各省。一九三八年春天,沈从文也辗转来到了昆明。大家都是文化人,现在相聚在大后方,来往是免不了的,沈从文做东请联大的教授们吃饭。看着沈从文没有职业,大家就思谋着将他聘请到联大来当教授。最先动了这个心思的,是联大的常务委员、《大一国文》主编扬振声。这一点很有趣,杨振声是胡适的学生,当年曾在青岛大学执教,就是胡适向杨振声推荐了沈从文进入青岛大学当老师。而沈从文能结识胡适,又是他的朋友徐志摩的推荐。当时胡适在上海创办了中国公学,徐志摩推荐沈从文进入中国公学。这实在是一个有趣的现象,沈从文离职后,他原来的老领导总要帮助他、推荐他,这足以说明一个问题,沈从文的人缘不错,沈从文的教学能力也不错。但是最致命的一条就是他自学成才,仅仅是小学毕业,没有留学经历,甚至连一纸中学文凭也没有,想在人才济济的西南联大出人头地,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杨振声提了一次,没有反应,到了这一年的六月六日,杨振声和朱自清参加了联大的教师节和游艺会,他们联合了朱自清,再一次提议聘请沈从文到联大执教。联大的委员们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下,又没有任何结果,没结果就表示大家不同意,有看法。朱自清不放弃,拜访了毕业于北大的罗常培教授,想多请几位教授联合提议,人多力量大。罗常培一听聘请沈从文来联大当教授,非常赞同,他说:“知识有时候是死的,而作为著名作家,沈从文拿得出手的文凭固然没有,但是他的创作体会和经验,是一份不可多得的财富,这样的人对教学实在太有用了,我赞同,我赞同。”朱自清说:“罗兄,你仅仅赞同还不行,我们联合提议好不好?”罗常培点头同意。

    经过多位教授的努力,就在那个月底召开的西南联大常委会第一百一十一次会议上,有一项议题就是决定聘沈从文为联大师范学院国文系副教授。后来虽然一致通过,但是反对的声音也一直经久不息。这一年的暑假,在联大读书的杨振声的儿子杨起到昆明阳宗海游泳。休息时,他在茶馆遇到了查良铮,他是一位诗人,笔名穆旦。查良铮当着杨起的面说:“沈从文这样的人到联大来教书,就是杨振声这样没有眼光的人引荐的。”杨起回家说给父亲听,杨振声说:“别理他,他们这些诗歌疯子,从来就没有人入他们的眼。”查良铮当时正值诗名鹊起,年纪轻轻的就和闻一多、朱自清、冰心、冯至、卞之琳等交游颇多,自学成才的沈从文,自然不入他的法眼。在联大,看不起沈从文的远非查良铮。

    第二年的七月,沈从文晋升为教授,校常务会议决定“改聘沈从文先生为本大学师范学院国文系教授,月薪三百六十元”。就在这个职称评定会议上,教授刘文典勃然大怒:“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刘文典该拿四十块钱,他朱自清该拿四块钱——他沈从文只值四毛钱!”还有一种版本,“沈从文是我的学生,他都要做教授,我岂不成了太上教授?”刘文典一向狂狷、自负,当年还骂蒋介石是新军阀。所以刘文典说这样的话,并不意外。当时联大的一些教授以古籍、考据和国学为学术生命,对新文学和作家,并不接受。当然,刘文典不仅看不起沈从文,也瞧不起巴金,他瞧不起用白话文写作的所有作家。几天以后,有一次跑警报,沈从文碰巧从刘文典身边擦肩而过,刘文典面露不屑之色:“我跑是为了保存国粹,学生跑是为了保留下一代的希望,可是该死的,你沈从文干吗跑啊?”

    刘文典把他对沈从文的不屑赤裸裸地放在脸上,沈从文也很无奈,所以在联大许多聚会场合,他就是静悄悄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用梁实秋的话说,“羞答答的”,像个饱受欺负的小媳妇。

    《猫》中的那位作家

    钱钟书在西南联大做过教授,他后来对记者说:“沈从文这个人有自卑感。”他后来创作了颇有影响的中篇小说《猫》,影射了很多当时文化艺术名流,其中的作家曹世昌,据说原型就是沈从文,这一段文字,可以看作沈从文的简历:“他在本乡落草做过土匪,后来又吃粮当兵,其作品给读者野蛮的印象。他现在名满天下,总忘不掉小时候没好好进过学校,还觉得那些‘正途出身’者不甚瞧得起自己,随时随地提防人家损伤自己的尊严。蜜里调油的声音掩盖着剑拔弩张的态度……”《猫》写于一九四五年的上海,钱钟书早已离开联大,《猫》被看做《围城》的雏形。钱钟书在联大外文系执教一年,他在昆明期间,沈从文也在,那时教授们每有活动,沈从文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钱钟书是小说家,察言观色是他的拿手绝活,他一眼就可以洞透沈从文的内心世界。所以在《猫》中,他准确地刻画出了作家曹世昌:“举动斯文的曹世昌,讲话细声细气,柔软悦耳,隔壁听来,颇足使人误会心醉。但是当了面听一个男人那样软绵绵地讲话,好多人不耐烦,恨不得把他像无线电收音机似的拨一下,放大他的声音。这位温文的书生爱在作品里给读者以野蛮的印象,仿佛自己兼有原人的直率和超人的凶猛。他过去的生活笼罩着神秘气氛。假使他说的是老实话,那么他什么事都干过。到上海做流氓小兄弟,也曾登台唱戏,在大饭店里充侍者,还有其他富于浪漫性的流浪经验,讲来都能使只在家庭和学校里生活的青年摇头伸大拇指说:‘真想不到,真没的说!’他写自己干这些营生好像比真去干它们有利,所以不再改行了。论理有那么多奇趣横生的回忆,他该写本自传,一股脑收进去。可是他只东鳞西爪,写了些带自传性的小说。也许因为真写起自传来,三十多岁的生命里,安插不下他形形色色的经历,也许因为自传写成之后,一了百了,不便随时对往事作新补充。”

    其实在《猫》中,被影射的文化人比比皆是,小说中的主人李建侯、爱默二人,就是林徽因梁思成夫妇。齐颐谷是指萧乾,爱慕女主人的诗人肯定是徐志摩了,政论家马用中即罗隆基,袁友春是林语堂,亲日作家陆伯麟就是周作人。学术机关主任赵玉山影射赵元任或胡适之,文艺批评家傅聚卿,则有点像朱光潜。其实钱钟书捉弄沈从文并非这一次,在他早年的散文《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中,就挖苦过沈从文:“但丁赞我善于思辨,歌德说我见多识广,你到了我的地位,又该骄傲了。我却不然,愈变愈谦逊,时常自谦说:‘我不过是个地下鬼。’就是你们自谦为‘乡下人’的意思,我还恐怕空口说话不足以表示我的谦卑的精神,我把我的身体来作为象征。财主有布袋似的大肚子,表示囊中充实;思想家垂头弯背,形状像标点里的问号,表示对一切发生疑问;所以——说时,他伸给我看他的右脚,所穿皮鞋的跟似乎特别高——我的腿是不大方便的,这象征着我的谦虚,表示我‘蹩脚’。我于是发明了缠小脚和高跟鞋,因为我的残疾有时也需要掩饰,尤其碰到我变为女人的时候。”

    这段文字的影射不言而喻,喜爱文学的人都知道,沈从文一生以“乡下人”自许,如他在《习题》一文写道:“我实在是个乡下人,才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顽固、爱土地、也不缺少机警,却不懂诡诈。他对一切事照例十分认真,似乎太认真了,这认真处某一时就不免成为‘傻头傻脑’。”

    钱钟书对沈从文的“刻薄”只是出于一种恶作剧心理,在私下里,两人是比较谈得来的朋友。据说有一晚跑警报,一直到天黑才归,回家的车已没有,两人只好沿郊外乡村小路缓行。忽然听到远远的村庄传来狗叫,沈从文后退了几步,钱钟书笑话他:“怎么?你这个土匪出身的人,连砍下的人头都挑过,难道还怕狗吗?”沈从文不说话,只是退让到钱钟书身后,钱钟书继续不依不饶:“狗有什么好怕的?它又不是青蛙。”他这样一说,沈从文突然暴发一阵大笑:“你连青蛙都怕啊?怕狗还情由可允,真没想到,竟然有人害怕青蛙?”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汪曾祺在西南联大不算好学生,对学业他一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竟然没有拿到毕业证书,原因是他没有按学校规定去为陈纳德的飞虎队做翻译,为什么没去?说起来很荒唐:仅仅因为他的裤子是破的,找遍纸板箱,找不出一条没有破洞的裤子,汪曾祺不想丢人现眼,就没有参加学校组织的实习,结果他被校方开除,只拿到一张肄业证书。就凭这纸肄业证书,他还想留校做助教,朱自清教授听说汪曾祺这样的学生还想留校,大为震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这样的坏学生,他还想留校?他连我的课都不上,他还想在联大当助教?”

    学校留不成,又到哪里混饭吃呢?汪曾祺愁得不行。也不是他一人,所有毕业的学生都感到前途茫茫,几个同学心血来潮,在白马庙租了个破仓库,异想天开地办起了学校,校名很吓人:中国建设学校。学校共设六个班,校长、教务主任、体育主任什么的一应俱全。想来当老师只需和校长说一下,从不用请客送礼托人说情。大红聘书也有,上面写明每月敬奉薪水若干。看起来好看,其实不过是一纸空文。所有的费用自然来自学生的学费,但是局面混乱物价飞涨,几个小钱眨眼就被倒腾得精光,老师甚至连饭也吃不上,还谈得上薪水?校长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外腾挪借款,款子是借不到,只能借几箩米来。有时弄不到,只好断火炊。食堂从来就没供应过菜,汪曾祺一下课,就到校园里找野菜,什么灰灰菜、野苋菜、苦菜他都吃过。后来,挑野菜的习惯就一直伴随他终身,到了北京也没改,有一次挑菜挑到天安门围墙外,被解放军当成阶级敌人搞破坏,抓住他好一阵盘问。

    校园里野菜很快被吃光,他们就上山捉甲虫,当地人称蚕豆虫或豆壳虫,去掉翅膀,热锅里放点油煸炒一下,洒点花椒盐,就是一盘下饭菜。汪曾祺散漫惯了,对这样的生活并不太在意。每每吃了晚饭,他就到校外田野上去,菜花密布的田野上布满青草池塘,塘里全是鱼,他迷上打鱼。他老家在江苏高邮,虽是苏北,地理上却靠近江南,那里的鱼遍地都是。汪曾祺没想到,这里的鱼比他老家还要多,更好的是,这里的鱼因为没有钓过,几乎像傻瓜一样,尽爱咬钩,几乎是不费什么力气,就可以钓到一桶小鱼。他一个人根本吃不了,也没有锅灶去煎煮,便如数上交给食堂,做成鱼汤给全体老师喝。老师们问他在哪钓的,他也不说,清早天没亮就拿着个钓渔竿偷偷溜出学校,然后一钓钓到天黑才回来。他钓鱼不是站着,而是躺着——池塘边就是胡萝卜地,遍地毛茸茸的胡萝卜缨子把一块菜地铺成一张毛毯,他就躺在胡萝卜地上,看到鱼咬钩了,提起渔竿。饿了,随手拔几只胡萝卜当水果吃。在那些人迹罕至的池塘边,看蓝天白云,看浮标沉浮,他一时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这样的生活其实对散漫惯了的汪曾祺来说,是相当适合的,尽管肚子饿了,也没有什么钱,但这些根本不重要。后来学校要迁至观音寺,这时候正值日本投降,昆明到处都在放爆竹,很多人跃跃欲试,准备还乡。学校问汪曾祺还做不做老师,汪曾祺说:“做,做,我一直在这里做老师。”

    观音寺没有寺,白马庙也没有庙,汪曾祺还是散散漫漫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兴趣来了就给学生讲上一课,没有兴趣,就布置一篇作文让他们写,自己跑到外面看风景。观音寺和白马庙没什么不同,四周全是农村,他看农民种地、插秧,看他们戽水、收割。那时候他正在读《庄子》,他所追求的庄子的境界,也就如同他眼下的生活:无为而治,随遇而安。这样的生活他一过就是两年,之所以安之若素,除了《庄子》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人:施松卿,这个他热恋的女同学也在这里。她是福建人,比汪曾祺大两岁,因为一时没有找到更合适的工作,便在建设中学做了英文老师。她性格温和、善良,脸上总是挂着单纯的微笑。她后来要回到福建去,她一走,建设中学再也留不住汪曾祺。往哪儿去?他的眼光在地图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长江的入海口——上海滩。

    当头棒喝

    汪曾祺离开昆明来到上海,来时的路和去时的路一模一样,从越南经香港再回到上海。在香港还发生一件趣事,那日他与施松卿分手,流浪汉似的在香港街头闲逛。买了一份小报随手一翻,却意外看到一则新闻,小标题是:青年作家汪曾祺抵达香港——汪曾祺气得把报纸揪成一团:“他妈的,谁写的?都成了要饭的叫花子了,还青年作家?成心戏弄人是不是?”后来在散文《芋头》里,他这样写道:“一九四六年夏天,我离开昆明去上海,途经香港。因为等船期,滞留了几天,住在一家华侨公寓的楼上。这是一家下等公寓,已经很敝旧了……只是心情很不好。我到上海,想去谋一个职业,一点着落也没有,真是前途渺茫。带来的钱,买了船票,已经所剩无几——”

    初到上海,寄住在同学朱德熙家里。老家高邮,正在战火之中,有家不能回。他本想在上海找一个能栖身的职业,可是一连几次碰了钉子。在情绪最坏时,甚至想到自杀。他把在上海的遭遇写信告诉沈从文,他虽然离开西南联大好几年了,但是在心理上好像仍然没有断奶,仍然需要沈先生及时的安慰和鼓励。但是这一次沈先生真的生气了,沈从文在上海待了很多年,就住在破旧的弄堂里,靠一支笔吃饭——并且他不像汪曾祺那样只有一张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当时他妹妹、他母亲全跟着他吃饭,他一支笔要喂三张嘴,他的困难比汪曾祺大得多,他写到流鼻血也不舍得停一停手中笔,因为明天的早饭米还不知在哪里?你汪曾祺凭什么遇到一点点困难就死啊活的?他十分震怒,写信把汪曾祺痛骂一顿,几乎是当头棒喝:“为了一时困难,就这样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杀,真是没出息。你手里有一支笔,怕什么呢?”汪曾祺手捧沈先生的来信,看了又看,这当头一棒把他敲醒了。后来在窗外一处煤堆里,发现一棵芋头。那棵芋头不知被谁遗忘在煤堆上,没有一点土,似乎也没有水,可是它却在煤堆上长得朝气蓬勃,他就写了篇随笔《芋头》,他说:“获得一点生活的勇气。”他决心要做一棵长在煤堆上的芋头。

    沈从文骂归骂,对汪曾祺求职一事十分着急,他先写信给爱人张兆和,让她从苏州写一封长信安慰汪曾祺,又给他在上海的表侄黄永玉写信,让他“抽空去看看他”。他还写信给李霖灿、李晨岚,请求朋友们帮忙为汪曾祺找工作:“济之先生不知还在上海没有?我有个朋友汪曾祺,书读得很好,会画,能写好文章,在联大国文系读过四年书,若你们能为想法在博物馆找一工作极好。他能在这方面作整理工作,因对画有兴趣。”同时写信给李健吾,请他多多关照自己的这个穷学生。李健吾对汪曾祺有印象,因为在昆明,沈先生就多次向他推荐过汪曾祺的小说。汪曾祺早期作品《小学校的钟声》、《复仇》都是发表在他和郑振铎主办的《文艺复兴》杂志上。汪曾祺收到沈从文信后,就找到李健吾。李健吾看到汪曾祺很年轻,十分高兴。可是,汪曾祺坐了半天,李健吾只是说大话鼓励他,没有一句实在话,汪曾祺坐不住了。后来看看时间不早,只好期期艾艾地开了口。李健吾一听汪曾祺要找工作,就面露难色。汪曾祺心头一冷,以为又泡汤了。没想到李健吾沉吟了半天,才说:“眼下倒有个去处,只是不知你愿不愿去。”汪曾祺做梦都想找一份工作,哪里会挑三拣四?李健吾才告诉汪曾祺,他有个学生高崇浚,自立门户创办了一所致远中学,只有三个班,就在离霞飞路不远的弄堂里,那里好像缺好的老师。汪曾祺发表过作品,又是沈从文的高足,去教国文正合适。汪曾祺拿着李健吾的推荐信去了致远中学,高崇浚留下了他。

    由于是李健吾和沈从文两位名师的大力推荐,高崇浚对汪曾祺更加高看一眼,这是一位非常好的男人,有侠义心肠和洒脱风度。每逢节日,他必定把老师们请到家中聚餐。就是平时每个星期天,他总得把单身老师约在一起,这个礼拜去城隍庙,下个礼拜去大世界,坐坐茶馆,尝尝生煎,汪曾祺就过上相当适意的生活。不久,他又结识了黄裳和沈先生的表侄黄永玉,海上一段浪漫的时光开始了。

    三个浪荡子

    汪曾祺是沈从文的学生,且是巴金夫人萧珊在西南联大的同学。巴金又是沈从文的好友,汪曾祺去巴金家中闲谈是很自然的事。而黄裳则是巴金哥哥李尧林的学生,李尧林曾给黄裳写过一封信,说如有困难可以找他的弟弟巴金。因为沈从文的关系,汪曾祺迅速和黄永玉成了铁把兄弟,还有黄裳——黄裳后来回忆说:李尧林曾经给他写过一封信,说如有困难可以找他弟弟巴金。黄裳在《关于巴金的事情》中说:“一九四六年夏,我从重庆回到上海——也因此,我与黄永玉的相识或许也是通过汪曾祺,霞飞路上的‘月旦人物,口无遮拦’则大多是有份的。”他们仨黄永玉最小,只有二十三岁。汪曾祺二十七岁、黄裳二十八岁。每逢星期天,三个小兄弟像三个浪荡子,总是结伴出现在上海南京路上,要么走进咖啡馆,要么走进电影院,要么干脆就在马路上闲逛,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回这头。漫无目的地看街上风景,兴致勃勃地评说天下,臧否人物。还跟着当时上海滩一位电影明星中叔皇学会了跳舞,汪曾祺跳舞的瘾头特别大,天天缠着中叔皇,中叔皇烦了,只好花时间教他,把他教会了,他也就离开了。三个人普普通通,不显眼,不夸张,大概谁也不会想到要好好地多看他们几眼。但是多年以后,这三个人都在中国文化界有了特殊影响:黄裳,藏书家,文史大家;汪曾祺,大作家;黄永玉,大画家。

    那时候黄永玉在闵行一所中学教书,汪曾祺在致远中学,一到星期六,黄永玉便搭公共汽车进城,先到致远中学找到汪曾祺,然后再一起到中兴轮船公司找黄裳。黄裳那时候是个高级职员,总是打领带,西装背带裤,头发打摩丝,梳得纹丝不乱,皮鞋自然擦得雪亮,很有点上海老克腊派头。一见柜台外站着的黄永玉、汪曾祺,马上关了抽屉,招呼也不用打就昂然而出,和他们一同走了。汪曾祺看着有点发呆,几次在背后对黄永玉说:“在上海滩要混到这份功力,绝不是你我三年两年练得出来。”黄永玉点点头:“我看也是。”然后他们仨的身影就出没在上海滩那些花街柳巷、茶馆书肆,一直到夜半更深。两年时间,几乎每个星期都如此,所有开销全都是黄裳买单。有时候,也会到沈先生的老友巴金家坐坐。巴金住在霞飞坊五十九号,离汪曾祺教书的学校并不远,后来汪曾祺他们就经常过来,一来就到二楼去,那里是吃饭兼会客的地方,一张圆桌子,几张旧沙发,汪曾祺称之为沙龙。萧珊在联大的很多同学都过来,大家都没什么钱,但是聚在一起却高谈阔论,非常快乐。

    汪曾祺就是在巴金家认识黄裳的,这一点黄裳在《记汪曾祺》中也有描述:“认识曾祺,大约是在一九四七年至一九四八年,在巴金家里。那里经常有萧珊西南联大的同学出入,这样就认识了,很快成了熟人。常在一起到小酒店去喝酒,到DDS去喝咖啡,海阔天空地神聊,一起玩的还有黄永玉。”

    因为闵行在郊外,有时玩过了头,黄永玉就在汪曾祺那里借宿。和汪曾祺同住的是在《大美晚报》工作的记者,他总是上夜班,黄永玉正好就睡了他的床铺。那是一张铁条床,铁条已经弯了,人窝在那里。汪曾祺后来写信告诉沈从文:“永玉睡在床上就像一个婴儿”。对于汪曾祺事无巨细统统向沈先生汇报,黄永玉略略有点不舒服。对于汪曾祺在巴金家过分的“老实”,他同样也有点不舒服。他能理解汪曾祺的内心压力,这可能完全是出于对巴金的尊重——那时候汪曾祺的第一部小说集《邂逅集》正是在巴金帮助下结集出版的。而一旦离开巴金家,到了咖啡馆,汪曾祺才恢复了天马行空、放言无忌的姿态,这时候他是飞扬的、激进的,当然也是快乐的、满足的。在黄永玉的眼里,这才是真正的汪曾祺。

    关于上海那段生活,汪曾祺后来回忆道:“我教三个班的国文,课余或看看电影,或到一位老作家家里坐坐,或陪一个天才画家无尽无休地逛霞飞路,说一些海阔天空、才华迸发的废话。吃了一碗加了很多辣椒的咖喱牛肉面后,就回到学校里来,在教学楼对面的铁皮顶木棚里批改学生的作文,写小说,直到深夜。我很喜欢这间棚子,因为只有我一个人。除了我,谁也不来。下雨天,雨点落在铁皮顶上,乒乒乓乓,很好听。听着雨声,我往往会想起一些很遥远的往事。但是我又很清楚地知道:我现在在上海。雨已经停了,分明听到一声:‘白糖莲心粥——’”汪曾祺后来把这个铁皮棚子命名为:听雨斋,这是他在上海的书斋名字,肯定模仿沈从文在北平的“窄而霉小斋”在听雨斋,汪曾祺除了和黄永玉、黄裳做浪荡子,倒也实打实地写起了小说,《小学校的钟声》、《复仇》、《鸡鸭名家》、《戴车匠》等等,都是在上海写成的。

    一九四七年,施松卿治好了肺病,接受了北大的邀请去西语系教书,途经上海她和汪曾祺见面并订婚。看到爱人要去北京定居,在上海滩浪荡了两年的汪曾祺再也待不住了,很快,他追随着施松卿北上,口袋里只带着一支笔,他信心满满地要学他的沈从文老师,靠一支笔来北平打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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