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皮埃尔,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真想在这静静的实验室里跟你说说话。我真没有想到我会独自一人留在实验室里而不见你的身影。我想先回忆一下我俩一起度过的那最后的日子。
复活节前,星期五,我去了圣雷米[23],那是4月13日,我想这对艾莱娜[24]有好处,而且,保姆不在,带着艾娃[25]也方便些。我记得你上午在家里来着,我还让你一定在星期六晚上赶到我们母女处。我们去火车站时,你便去了实验室,我还怪你连再见都忘了跟我说一声。第二天,我一直在圣雷米等着你,生怕你来不了。我让艾莱娜骑上自行车去迎你。你们父女俩一块儿回来了,艾莱娜在哭,原来她摔倒了,膝盖磕破了。可怜的孩子,你的膝盖好了,可是替你换药的父亲却永远离开了我们。我见到皮埃尔与我们在一起非常高兴。他双手向火,那是我特意为他在客厅里生上的,他看见艾娃也学他的样儿伸出手去靠近火揉搓,开心地笑了。我们做了你爱吃的冰激凌。我俩带着艾娃在我们的卧室睡了。你跟我说你喜欢这张床而不怎么喜欢巴黎的那张床。我们像平常那样蜷缩着靠在一起睡,我还把艾娃的一条小头巾给你盖住头。艾娃睡在我们床边的摇篮里。半夜里,她醒了,我在摇她,你也想起身帮忙,可我没让。第二天,天气晴朗,你一起床就跑到门外观赏田野风光。然后,我们全家一起前往下方的那个农场去买牛奶。你看见艾娃专找不平的地方走,在路上跳跳蹦蹦,你可高兴了。噢,我的记性真差,把一些细节给忘了。我们看见了一些正在开花的荆豆,十分惊讶。后来,你替艾莱娜把车座弄高了一点,午饭过后,我们三人骑上自行车前去波鲁瓦尔山谷。天气好极了。我们在一个池塘边停下,这池塘位于大路穿过山谷另一边的凹处。你指给艾莱娜看一些植物和动物,可很遗憾,我们没有太分清楚。然后,我们穿过米隆拉萨拜尔,到了草地。我们在采摘野花,同艾莱娜一起仔细地研究其中的几枝花。我们还掰了几枝开着花的十大功劳[26]的枝枝。我们还用你非常喜欢的毛茛粗条做了一个大花束。第二天,你还把这个毛茛花束带回到巴黎哩,你人已西去,可花束却仍盛开着。回来的路上,我们在一些倒伏的大树干前停下来,你教艾莱娜在上面两脚倒换着单脚交替行走。我们回到了家里,你犹豫着不想回巴黎,你觉得懒懒的,我便让你留下别走了,第二天,在巴黎殉道街有个饭局,你很犹豫,你宁可与我们母女待在一起。夜里有点没睡好,因为艾娃有点哭闹,但你并没有不耐烦。第二天,你仍旧懒懒的;天气极好,天空蔚蓝,清澈透亮。上午,你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艾莱娜拿着一个破网在捕捉蝴蝶,你认为她一定捉不到,可她却捉到了一只,可把她给乐坏了,但我还是说服她把蝴蝶放飞了。我依偎着你坐下,然后又横躺在你的身上。我们这样可真是惬意得很,感觉你有点懒洋洋时,我心里有点难过,但我却感到你很幸福。最后的那段日子,我经常有这种感觉,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搅乱我们的平静生活了。与我亲爱的伴侣在一起,我感到踏实、平静、温馨,我感到我的生命属于你。我的心充满着对你的爱,我的皮埃尔,依偎在你的身旁,沐浴在暖融融的阳光下,望着山谷美景,我感到好幸福,我什么也不缺了,也别无他求。这给我的将来以勇气与信心,可我当时并不知道对于我来说,已不再有未来了。
艾莱娜喊热,我便替她把毛衣脱了,她穿着蓝色针织长裤在草地上疯跑,脖颈和胳膊露着,跑回家里去找她的外衣。我俩看着她那迷人的小模小样儿,真是幸福极了……
我给你盖上一条毯子让你在屋外休息。我们得往上方走,去上面的那座农场。你想跟我们一起去。我担心怕你累着,不过我却挺高兴,因为我不愿意同你分开。我们慢慢地走着。你盯着艾莱娜,怕她一脚踩空,摔下山去。到了山上,我们让艾莱娜和保姆艾玛去农场,而我俩则带着艾娃向右拐,去找我们记得有的那个长满荷花的池塘。池塘几近干涸,没有什么荷花,但是荆豆正在开花,我们非常喜欢。我俩轮换着抱艾娃,主要是我在抱。我们在一个磨坊旁坐了下来,我把外面的罩裙脱下来,让你垫着坐在地上。你说我这是疯了,斥责了我一顿,但我不听你的,我担心你席地而坐会着凉。艾娃挺会来事,在逗我们开心。艾玛和艾莱娜终于往我们这儿走来了。我们老远就看到了艾莱娜穿着自己的那件布外衣。天色渐晚,我们穿过树林,抄近路下山。在林中,看到了长春花和紫罗兰,赏心悦目。
一回到家,你就想马上走。我心里好难受呀,但我又不能不让你走。任务在身,不得不走,于是,我便匆匆地让你吃了晚饭走了。
第二天,我们待在圣雷米,直到星期三才走,坐的是两点二十分的火车,天气很冷,还下着雨。未曾想正是这个鬼天气要了你的命。我是想让孩子们在乡下多待一天的。我真后悔,这一天我却没有待在你的身边。星期三晚上我去实验室找你。我是从那个小门进去的,从窗户上看见你穿着罩衣和长袍,在仪器旁忙乎着。我走了进来,你对我说你觉得这种天气待在圣雷米也没什么意思。我回答说,这倒也是,我是为了两个孩子本想在那里多住上几日的。你去我工作的那间屋子拿你的大衣和帽子,而我则在仪器旁边等着你。你拿了大衣、帽子回来后,我们便往富瓦伊奥家去了。路上,我们谈起那些无法推辞的邀请,我们觉得这些邀请有点让我们厌烦,而我则说我是否可以不去赴晚宴。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同你一起吃晚饭。我们进到主人家,同鲁宾斯夫人聊了几句后,我便入席,坐在了你的身边。我们坐在长桌的一角,亨利·普安卡雷坐在我俩中间。我跟他聊起应该用一种更加贴近自然科学的教育来替代文科教育,我跟他谈到了我们很感兴趣的那篇文章。我的皮埃尔,我们在圣雷米还读过这篇文章,对吧?然后,我觉得自己说得太多,有点不好意思,就想法让你接着说,因为我总觉得什么事经你一说总比我说有意思得多。在我们共同生活的无论什么场合,我对你,对你的才智始终都怀着这种坚定不移的信心。于是,谈话转到艾莎皮亚[27]及其通灵现象上来。普安卡雷微笑着表示不同看法,他一向对新的事物持怀疑态度。而你,皮埃尔,却在为种种现象的真实性辩解。你在说话时,我一直看着你,对你的俊秀的面庞、朴素而动人的话语、灿烂的笑容,欣赏不已,这是我最后一次在听你阐述自己的观点。
晚宴后,我们直到临走时才又会合在一起。我们向火车站走去,好像是同朗之万和布里伊乌安一起去的车站。我们回到家里,我记得走到楼前时,我们还在谈论那个我们非常关注的教育问题。我跟你说,我们与之交谈的那些人不了解我们的观点,他们在自然科学的教育中只看到一种常见事实的展示,他们并不明白,按我们的看法,这事关对孩子们进行热爱大自然、热爱生命、认识生命和大自然的教育的问题,你同我一样,都觉得我俩之间实在是灵犀相通、心心相印。那一时刻,我记不清了,你是不是跟我说(反正你多次对我这么说过,我的皮埃尔),“我俩在各种问题上真的是所见略同”,或者类似的话语。只不过具体的词语我现在一时想不起来了。
于是,我便回答你说,“是的,皮埃尔,我们是天设地造的一对”,或者类似这样的话语。唉,这生死离别的一天的情况我怎么老记不住呢?艾玛告诉我艾娃身体有点不适。我替你脱掉皮鞋,免得声音太响。夜晚,她醒来了,我只好把她抱在怀里哄着。然后,我把她放在我俩中间躺下,我跟你说,这样她会暖和一些,你就劝我不要着急,孩子没什么大事,然后你还亲了她好几下。她一会儿工夫就又睡着了,我就把她抱到她的小床上去睡了,艾莱娜也被艾娃吵醒了,但不一会儿就又睡着了。第二天早晨的情形我就记不太清了。艾玛进来,你责怪她没管好家(她要求过增加工资)。你出去了,走得急匆匆的,我在照看两个孩子,你走到楼下还在问我去不去实验室。我回答你说我也不知道,还请你别勉强我。听我这么一说,你就走了,我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不是一句温馨甜蜜的话语。再见到你时,看到的竟是你的遗体……
我走进客厅。有人对我说:“他不行了。”我能听得明白这种话吗?皮埃尔不行了?今天早上走的时候他还是个大活人呀!我可是想着晚上等他回来好好拥抱他的呀!可我见到的竟然是他的遗体,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不停地呼唤着你的名字:“皮埃尔,皮埃尔,皮埃尔,我的皮埃尔。”可是,我怎么也未能把你呼唤回来。你永远地离去了,给我留下的只有痛苦和绝望。我的皮埃尔呀,我等得你好苦呀,别人把从你身上找到的东西——你的自来水笔、名片夹、钱夹子、钥匙、手表(那表在你脑袋被撞破时仍然走着)——给我拿了来。连同几封旧的信和几张纸,这就是你给我留下的所有一切。这就是我本打算与之白头偕老的温柔体贴、心心相印的朋友给我留有的一切。
你是晚上被抬回家来的。我冲上马车去吻你那没怎么改变的面庞。然后,你被抬放在楼下房间的床上。我又吻了你,你身子并未僵硬,而且几乎还热乎乎的,我便吻了吻你的手,它仍然可伸可屈。别人让我出去,要替你脱去衣服。我懵懵懂懂地就出来了,我不明白我当时是怎么啦,竟然傻到没明白应该由我来替你脱去你那血迹斑斑的破碎衣服呀,其他人谁也没权利去脱的,谁也不应该触碰你,我怎么当时就没有明白过来呢?完了之后,我才明白过来,我立刻冲进房间,久久地待在你的身旁,抚摸着你的面庞,不停地吻着你的面庞。
阴郁愁苦可怕的一天。第二天,雅克赶来了,他哭成了个泪人儿。然后,我同雅克二人不停地回到房间里来看你,别人劝开,我们随即就返回来。雅克走近你身旁时第一句话就是:“他是个绝无仅有的天才,没人可与他相比拟。”我与雅克的心情一样,有他在,我心里宽松多了。我俩一起守在我们最爱的人身旁,我俩一起悲叹,我俩一起在看那些旧信和他的日记。啊!雅克走了之后,我好伤心呀。
皮埃尔呀皮埃尔,你躺在那儿,宛如一个可怜巴巴的伤员,头上裹着纱布睡着了。你的面容仍旧是那么温柔,宁静,好像是耽于梦境之中,走不出来。我以前称之为“贪馋的”你的嘴唇,青灰灰的,没了血色。你的短小的胡须是灰暗的。你的头发几乎全被裹住了,因为那儿是伤处,我还能看到右边额头上有露出来的骨头。啊!你当时一定是疼死了!你一定是血流如注!你的衣服上全都是血。你的头撞得好厉害呀!那可是我经常用双手捧着抚摸的头呀!我还吻了你的眼皮,你以前常常闭上,把头伸过来让我吻它们,你的动作熟练极了,我至今依然记得,但今后就逐渐地要淡忘了。我的记忆已经有点模糊不清了。我有多少次在诅咒我的记性呀,我竟然对见过的东西都想不起来了!很快,我就只能去看你的遗像了。啊!我要是具有画家或雕刻家的记忆力该多好呀,那我就可以让你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你的音容笑貌就永远不会消失,始终不变地停留在我的脑海里。
我很伤心地感觉到,我所写的这一切都很平淡,反映不出我对那悲惨的时刻的真真切切的感受。
我思想恍惚,如何才能从悲痛之中走出来,化悲痛为力量呢?
1906年5月1日
我的皮埃尔,你走了,人去楼空,这座房屋好生凄凄惨惨戚戚呀!房子的灵魂飘逝,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星期六上午,我们把你装殓,我托住你的头,把你放进棺木。你肯定是不想让其他人来托住你的头的。我吻了你,雅克和安德烈·德比埃纳也吻别了你。我们在你那已经冰凉但始终是我们的挚爱的脸上印下了最后的一个吻。然后,在你的棺木里放了几束鲜花以及你总爱说是“乖巧的小女生”的我的那张你非常喜欢的小照片。这张照片将在墓穴中陪伴着你,因为这是你看了它而相中的伴侣的那张照片,这是有幸让你爱上并愿与你同甘共苦的那个女人的照片,而这个女人你也就只见过几次,你就下定了决心要娶她为妻了。你曾经多次对我说,这是你一生中第一次毫不犹豫地就下定决心的事,因为你绝对相信自己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我的皮埃尔,我认为你没有弄错……我们生来就是要一起生活的,我们的结合是必然的。唉,这生活本该更长一些的呀。
最后的吻别后,你的棺木被盖上了,我再也看不到你了。我多么想再看上你几眼呀,可我又不会允许别人再把它打开来。我用鲜花撒满在棺盖上,然后在旁边坐了下来。我几乎一刻也没离开它,直到别人把它抬走。在这之前,我独自守在你的灵柩旁,额头贴在上面。我痛苦悲切地在跟你絮絮叨叨。我对你说我爱你,我一直是真心实意地在爱着你。我对你说这一点你是知道的……我把自己的全部生命毅然决然地献给了你。我答应你,你占据了我的心灵,我永远也不会把你占据的位置让给别人,我将像你所希望的那样坚强地生活下去。我觉得我的额头与棺木的冰凉接触之后,一种平静和理智油然而生,让我又鼓起了生活的勇气。这是一种幻觉还是一种能量的积蓄?这能量是源自于你,是集中在盖住的棺木之中,经过这种冰凉的接触,传导到我的身上了。
送葬的人们进来了,一个个面带悲容,静寂肃穆,我看着他们,但并未跟他们说话。我把你送到苏城,看着你下到那个深深的墓穴。大家悲伤地围着墓穴绕了一圈,然后,别人就想把我们带开去。但我们——雅克和我——不肯,我们想看着别人把墓穴盖上,在上面放上一束束的鲜花。一切都结束了,皮埃尔长眠于地下了,一切、一切全都结束了。
皮埃尔,你讨厌烦琐的仪式,我只让大家默默地向你致意,没有大事铺张,你一定满意我这么做吧?我敢肯定,你更喜欢这样悄然离去,无须哭天抢地,无须悼词颂扬。你向来就喜欢宁静。在圣雷米度过的最后那两天中,你还对我不停地说,这种宁静的生活太好太美了。
我不知道当天晚上和夜里是怎么度过的。第二天,我把一切情况都对艾莱娜说了,她一直待在让·佩兰[28]家里。直到这时我才告诉她你头部受到了重伤,不能让她看到。我们在为她的亡父守灵时,她还在邻居家开心地玩耍哩。当我跟她说的时候(我坚持要亲自告诉她,因为这是我作为母亲的责任),她一开始还听不明白,我走了,她一句话也没说,但是,随后,听说她就哭了起来,吵着要来找我们。回到家来,她大哭了半天,然后又去了她的小朋友们家里,想法忘掉这一切。她没有详细问任何情况,开始时,她害怕提到她父亲。她大睁着惊恐不安的眼睛看着大家穿着的黑衣服。重又回到家里来睡觉的第一个晚上,她是在我身边睡的,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她迷迷糊糊地伸出胳膊在摸我,伤心地问:“妈妈没死吧?”现在,她看上去好像是没在想这件伤心的事,但是她又把我拿掉的挂在她房间窗户旁的那张她父亲的照片要走了。今天,在给她的堂姐玛德莱娜写信时,她没有谈及她的父亲。她很快就将完全忘了她的父亲,再说,她以前就知道她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但是,失去了这么一位父亲,对她的一生会是一个重负,我们也永远弄不清这一损失对我们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我经常地梦见我的皮埃尔,我经常地对他说,这个像他一样善于思考、安安静静的女儿很快就会成为他的工作伙伴,她的最优秀的部分是皮埃尔遗传给她的。除了你以外,还有谁能给予她这些优秀品质呀?
我的哥哥姐姐也赶来了。他们真好。大家在这座屋子里聊了很多聊了很久。我们深感你已不在,我的皮埃尔,你可是讨厌吵吵嚷嚷的呀。艾莱娜同她的伯父、舅舅玩耍;在整个这段时间,艾娃在屋子里蹦蹦跳跳,无忧无虑地玩着,笑着,叫着,大家都在说话。可我,我的心灵的眼睛却看到皮埃尔躺在灵柩里,我的心在流血。我觉得自己快要把这悲惨的记忆抹去了,过去的深深的爱已一去不复返了。但是,实际上,我的悲伤在日益加深,我沉湎于内心的那个幻影之中。
现在,家里安静下来了,雅克和我哥哥走了,我姐姐明天也要走了。我身边的人在渐渐地遗忘往事。至于我,有的时候几乎完全处于一种无动于衷的麻木状态,而让我感到非常惊讶的是,我有时还可以专心搞研究。但是,完全平静的时候仍很罕见,特别是那种缠绕心头的悲伤总也挥之不去,而且还惴惴不安,有些时候,奇怪的念头会突然冒出,以为所发生的事只不过是自己的一种幻觉,觉得你马上就要回来。昨天就是这样,大门关上时,我以为是你回来了。
我与姐姐一起,把出事那天你穿的衣服全都烧了。我把那沾满血迹和脑浆的衣服剪成碎布条,投进火里。你想象不到,我会不怕恶心,凄凉悲切地去吻你身上留下的唯一的这一切。我想沉醉在自己的痛苦之中,把苦酒喝尽,让你的苦痛全都折射到我的身上,哪怕是让我心碎也在所不惜。
我像是被施以催眠术似的在街上走着,什么也不考虑。我不会去死的,我甚至连自杀的念头都没有动过。但是,在这车水马龙之中,就没有一辆车会让我分享我的挚爱的命运吗?
你去世后的那个星期天上午,我第一次去了实验室,是同雅克一起去的。我试图计算一个弧,我俩曾一起各画了这个弧的一些点。但干了不大一会儿,我就觉得无法继续下去。这间实验室是否充满着悲伤,怎么像是一个荒漠。有时候,我觉得我什么都不去想,我可以干活儿,但是,突然之间,悲从中来,沮丧气馁,无法继续。
他们主动提议让我接替你的课并主持你的实验室。我同意了,皮埃尔,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好还是不好。你曾经常对我说,你想让我在巴黎大学上点课。我还真是想做些努力继续工作。有时候,我会觉得只有这样我才能更好地活下去,可有的时候,我又觉得我这么做简直是疯了。我曾经多少次跟你说过,如果你不在了,我可能就不会工作了。我把自己科学研究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了,可我现在没有了你,却竟敢想要单独地干起来。你曾对我说,我的想法不对,我“仍旧必须继续干下去”。可是,你不是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你若是没了我,你也许会继续工作,但是,你将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了?我的灵魂已随你而去,你让我去哪儿再找一个灵魂呀?……
1906年5月7日
我的皮埃尔,没有了你的日子,真难熬呀,一种无缘无故的焦虑、一种无穷无尽的忧伤、一种无限无垠的悲情,久久地缠住我不放。自从你走了之后,十八天过去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除了睡着了的时候。醒着的时候,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我越来越没心思想其他事情,因此也无心去想工作。昨天,自那悲伤的日子之后,我第一次被艾莱娜的一句滑稽的话给逗乐了,但是,在笑的时候,我的心好疼呀。你还记得吗,在你母亲去世后不几天,你笑过,你好自责呀,你用悲伤的口气告诉我说:“我亲爱的‘小熊’,我当时笑过。”我尽量地劝解、安慰你,当时,我俩是在格拉西埃尔街卧室床上坐着来着。我的皮埃尔,我没完没了地、一刻不停地想念着你,我的脑袋都想得要裂开来了,我的神志恍惚,昏然不清。我无法理解没有了你我今后得独自一人活下去,再也见不到你,再也不能对着我温情的终身伴侣、我情深意笃的忠实朋友微笑了。
你还记得,当我生两个女儿时,身体不适,你是怎么照顾我的吗?
……我的皮埃尔,我爱你,现在没有了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两天来,我看见树木长叶子了,花园里美极了。今天早上,我还在花园里看着两个孩子玩耍,她们真像是小天使。我在想,要是你在的话,也会觉得她们像是小天使的,而且你也会喊我观赏开了花的迎春花和水仙花的。昨天,我去墓地了。墓石上刻着“皮埃尔·居里”,我总也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阳光灿烂,田野秀美,可我看了却很难受,于是,我把面纱放下来罩住脸,透过黑纱看外界。我还在想,你待在苏城的这片墓地比待在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安静……
我的皮埃尔,一想到你亲切的面容,我的心就揪起来,我只觉得我的痛苦都能把我的心揉碎,都会结束我那没有了你的生命。
我英俊的、善良的、亲爱的皮埃尔!啊!我多么想再看见你,看见你那温情的微笑,看到你的亲切的面容,听见你那低沉而温柔的声音,我多么想像我们以前经常的那样紧紧地搂抱在一起。皮埃尔,我无法也不想这么活下去。这种日子是没法过的。你这么一个最不会伤害别人的人,最正直的人,最心地善良的人,最忠诚的人,就这么走了,啊,皮埃尔,我没有足够的泪水能够痛哭这一切,我的脑子不够用,无法回忆这一切,我能做的、能感受的所有一切在这样的一个灾祸面前都成了枉然……
我试图重新活下去,可我却觉得那是一种幻想,而且还是一种不完整的幻梦。在我的内心深处,潜意识在告诉我这事确实已经发生,我这是在自欺欺人,这样更糟。不过,我感觉到,如果我在工作中要是有一点成功的希望的话,那就必须是我在工作时不再去想自己的不幸。但是,眼下,我不仅觉得自己办不到,而且一想到这么做我就感到厌恶。我觉得,失去了你之后,在我的生命终结之前,我永远也不再会开心地笑了。
1906年5月11日 晨
我的皮埃尔,我挺好地睡了一觉起来后,感觉平静了一些。可是,不到一刻钟之后,我又想像一头野兽似的要咆哮起来。
1906年5月14日
我亲爱的皮埃尔,我想告诉你,金雀花开花了,紫藤、山楂、鸢尾也都开始吐蕊了,你要是在的话,一定想观赏一番,再晒晒太阳。我还想告诉你,我已受聘接替你的教席,有些不知趣的人还因此而向我表示祝贺。可是我仍沉湎于悲伤之中,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如何去承担你留给我的重任。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不知痛苦了,但转瞬之间痛苦复又回来,而且更加地剧烈,更加地难耐。
我想告诉你,我已不再喜欢鲜花也不再喜欢阳光了,看见它们我就觉得痛苦伤心。阴暗的天气里我反倒觉得好受一些,就像你逝去的那一天的天气那样。我之所以还没有憎恨晴朗的天气,那是因为我的两个孩子需要艳阳高照、风和日丽……
星期天上午,我跑到我的皮埃尔的墓地去了。我要让人做个墓穴,把棺木移放进去。
我白天全都待在实验室里干活儿,这是我所能做的全部事情。我在实验室要比在其他任何地方感觉好受些。我逐渐地感觉到,同你在一起的生活是永远也不可能了,我的皮埃尔,这一切都属于过去,而且离我越来越远了。留给我的只有悲伤与气馁。我不再去想任何能让我自己快乐起来的事,也许除了科学研究之外。现在对于科学研究我也仍然提不起兴趣来,因为即使我获得成功,但你却一无所知,我还是会伤心的。不过,这间实验室还是使我幻想着自己在保留你生命中的剩余部分以及你留下的足迹、印迹。
我在天平旁边发现了你的一张小肖像,当然是出自业余爱好者之手,绝不是杰作,但是那甜美的笑容让我看着不免心里一阵激动,悲从中来,开始啜泣抽噎,因为我再也看不见你那甜甜的笑容了……
1906年6月10日
我哭泣的次数少多了,我的悲痛也减轻了一些,但是,心里仍存着悲情。我周围的一切都毫无生气。日常琐事都会引起我的一番激动,让我想念起我的皮埃尔来。我故意在使自己与世隔绝,让大家都把我忘掉。即使如此,我的脑子也仍然空空荡荡。家务、孩子和实验室倒是让我经常操心挂虑,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我已失去的皮埃尔,只是我又无法完全集中起思想来想念他,我老是着急地想要集中起注意力来。我看见他被装殓,放入临时墓穴。他离我那么近,我真想再看看他。这口装着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爱的人的棺木,令人遗憾地被放在了地底下。我好想奔向墓地去呀。在那儿,我靠近皮埃尔,可以更平静地去集中思想。我在承受生活,但我想我永远也不再可能享受生活,尽管有给我留下的这一切,因为我天生不是一个快活而平静的人,我只是依靠着皮埃尔的镇静沉稳才从中汲取了勇气,可这个源泉业已干涸。
你是魅力、高尚和天赋的化身。在认识你之前,我还从未见过一个像你这样的人,而认识你之后,我也从未见过一个像你这么完美的人。如果我没有认识你的话,我就永远不会知道世界上会有你这样好的人……
1906年11月6日
昨天,我上了接替皮埃尔后的第一堂课。心里好难受呀!你要是在,看见我在巴黎大学讲课,你会多高兴呀,而我也会很高兴地替你上课的。可是,取你而代之,啊,皮埃尔,能想象得出有比这更残酷的事吗?我心里在流血,我感到一点儿劲头都提不起来。我只觉得一切生活的能力在我身上全都消失殆尽,我只有抚养两个孩子的义务和继续完成已接受下来的任务的意愿在支撑着我。也许还有着那种欲念,想要向世人,特别是向我自己,证明你曾经钟爱的那个女人真的有着一定的价值。我也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希望——可惜只是很微弱的希望——就是你也许将会知晓我在痛苦中挣扎,在努力地生活,你将会为此而感激我,这样我也许在另一个世界(假如有另一世界存在的话)里能更好地面对你。这样的话,我就会对你说,我竭尽全力,以便无愧于你。现在,这就是我生活中的唯一的想法。我不再可能想到为我自己活着了,我既无这种欲望也无这种能力,我既不再觉得生机勃勃也不再觉得年轻,我甚至连什么是快乐或乐趣都搞不清了。明天,我就年满三十九岁了。既然我已决定不再为了我自己而活着,也不再为此而做任何事情,那我就把我可能还剩下的一点时间用来至少是部分地完成我加在自己身上的种种任务吧。
去上课之前,我一大清早去了一趟墓地,在你的坟前沉思良久。我已好长时间没来了,因为在圣雷米小住了一段,而且还得备课。当我住到苏城来时,我想多来这里,因为我觉得在这里我可以更静静地想念你,而在别处,生活琐事常常在打扰我。
1907年4月
都一年了。我为他的两个孩子,为他的老父亲而活着。痛苦埋在心间,但总在隐隐作痛。生活重担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肩头。要是能一直睡着不再醒来该有多美呀!唉,两个孩子还太小!我感到我多么地慵倦疏懒呀!我还会有勇气写下去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