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个人认为,文学艺术一定是先于哲学,而成为人类最先表达思想感情的方式。因为最初的人类,尚不具备敏锐而深邃的思辨能力,他只能对周围的一切作出直接的反应。从“啊”、“噫”之类的语气助词发展成诗歌,从摹仿狩猎的动作与树在风中的姿态产生舞蹈。所以,最初的文学艺术,是“天人合一”的完美体现,是人的本能的宣泄与怡情。
近两年来,我一直在研究春秋战国时期的历史,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在公元前550年至公元前470年之间,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大地上,先后出现了孔子、老子、孙子、伍子胥、范蠡、文种、子产、申包胥等一大批闪耀着智慧光芒的人物。他们的思想和谋略成为了中国文化的发端。可以说,在那八十年间所产生的文化现象,是中国历史上惟一的奇观。儒家也好,道家也好,谋略家也好,英雄也好,美女也好,其思想道德观及行为规范,莫不都对后世产生了深刻广泛的影响。可以说,这八十年定下了中国文化的基调,规范了中国文化的发展方向。尽管后世经历了无数次思想的变革以及文化的求新,但没有哪一种思想,更没有哪一个人有着如此神奇的力量,能够改变那八十年间一批文化巨匠所创立的中国文化的本质。
可以说,那八十年间是中国文化的分水岭。此前的中国文化虽然也充满生气,但并没有产生汪洋恣肆的局面,也没有让人景仰的大师。在孔、老之后,中国文化的正脉出现了。一俟正脉出现,就意味着混乱局面的结束。
有人说孔子文化思想的核心是“礼”,换一句话说,礼就是秩序。他的“三纲五常”便是以君王为核心的秩序的建立。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孔子与老子的出现,是中国文化成熟的标致。成熟固然可喜,但亦可悲。譬如孔子删定辑录的《诗经》,其断语是“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我想孔老夫子所说的“邪”,即人的兽性的一面,是原始的冲动。一个有教养的人,应该压抑这种冲动。否则,这个世界就没有“礼”,也就没有秩序了。但人的特性在于:凡有一观点出现,必求这观点的完善、精致、发展、开拓。这么一弄,咱们的文学艺术,便发展到后来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由此可见,“礼”用于社会管理,极有用处;若用之于文学艺术,则谬莫大焉。
说了这半天的空洞理论,似乎与小说无关。究其实,应有内在的联系。小说与文化的关系,犹如花卉与气候的关系。牡丹花只能在春天开放,若牡丹花突然在秋天绽开,则肯定不是牡丹花变成了菊花,而是那个秋天变成了春天。
中国的小说,自有其发展的源流,从汉乐府中的叙事诗,到唐人传奇,宋人小品,元人杂剧,发展到明人的话本,可以说脉络相当清楚。不假以西方,自有其传承。至少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前,小说家是没有地位的,被正宗的文人们讥为“小说稗官者流”,稗即野史,扯野棉花,野狐禅,都是贬义。但不屑归不屑,从元杂剧到明话本,文学实实在在从文人的小圈子走向了老百姓的大社会。
在小说出现之前,中国的文人中,有两种职业受人尊敬:一是史官,二是诗人。写作《史记》的司马迁与写作《离骚》的屈原,都高居上游,后代文人竞相仿效。若强为分类,则史官重在叙事,诗人重在抒情。兹后,举凡有好的小说出现,则以“史诗”誉之。誉则誉矣,实际上“史诗”二字,亦可视为中国小说的定义。
小说的本质是叙事,因事而写人,因事而抒情。让人活在故事里,此一优势,在电影电视没有出现之前,则非小说莫属。在古代,小说另有一个副名,称为传奇。我认为这副名甚好,称小说为史诗,是其精神气象;称为传奇,是其不二之选的功能。
人是有好奇心的,曲折奇特的故事,恰好能满足人的好奇心。我想这也应该是小说存在的理由,亦是长盛不衰的原因。由此可以说,讲故事是一个小说家必备的素质。
近年来,随着文学的边缘化,小说的读者也在大量减少。这一方面,虽然因为是电视剧的冲击;另一方面,亦是因为一些小说的故事讲得不好,不能引人入胜。电视剧之所以能夺走小说的读者,其重要原因之一,也在于电视剧是戏剧与小说的结合,永远把好看的故事放在第一位。
我常常困惑,为什么现在的小说家,讲故事的功能正在萎缩呢?想来想去,这大约还是小说家太聪明的缘故。既然小说是讲故事的,我们何不突破这藩篱?让小说来表现观念,表现人物,甚或表现一些抽象的东西?如此一来,便花样翻新,各自追求一些最时髦的东西。此一情势一旦成为主流,传统的小说观念便会像“瘟疫”一样,让小说家们避之唯恐不及。说来说去,这还是人的强烈的表现欲的体现。小说家们把充沛的才情用于思辨能力,对讲故事的追求,反倒觉得不重要了。
尽管这样,我依然觉得,小说要想生存,要想从电视剧中抢回观众,首先还是要有曲折动人的故事。不但是传奇,更应该是史诗,这应该是中国小说的正脉。
2005年11月15日匆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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