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游四川青城山时,我曾说过:“政治救世,宗教救心”这样一句话。纵观历史,人类各族群之间的很多次对抗和杀戮,都起因于宗教。我认为,这是宗教政治化的结果。仅就宗教本身而言,莫不都起于善而归于自律。宗教与政治,是一件事物的两个方面。建立一个公平公正的、和谐美好的社会,是政治家的任务;让人的心灵充满敬爱与宽容,则是宗教家的追求。我们常常赞颂的悲天悯人的品质,便是通常所指的宗教精神。很难想像,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他的心灵仍会健康而饱满。
说到这里,我们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在基督教盛行的西方,信仰与迷信不会搅和在一起,它们之间泾渭分明。但在中国,宗教与迷信往往混为一谈,二者很难区分。我们说破除迷信,往往也破除了宗教信仰。反之,我们若提倡宗教信仰,迷信势力又会借机泛滥。无论是道教和佛教,都存在这样一个难以把握的问题。由于没有很好地引导与教化,一般人的宗教信仰,往往不是追求心灵的大自在,而是希望获得功能性的大神通。到庙观烧香求签,请和尚开释,不是寻求生命的智慧,而是如何趋吉避凶发大财。应该说,这不是宗教信仰,而是地地道道的迷信。孔子说“怪力乱神”,迷信就是一种怪力。
佛教《心经》特别强调“五蕴皆空”,这五蕴,即色、受、想、行、识。色既指广大的客观世界,又指我们的肉身,而受想行识,则指我们自身的感受与思维。色是形而下的,后四者都属于形而上的范畴。五蕴皆空,就是不要执着于迷妄,不要让怪力扰乱我们的心灵。遗憾的是,那些大年初一抢着跑到寺庙烧头香的人,他们想要得到的不是平静,而是愈演愈烈的躁动。
二
我的童年与少年,均处于中国佛教最为凋敝的时代。我的故乡在新中国成立之前,有数十座大小庙宇。但在上世纪50年代,在破除迷信的号召下,这些寺庙毁坏殆尽。说来令人难以置信,我在二十七岁进当阳玉泉寺之前,从未进过任何寺庙。当然,也从未看到过任何一尊佛像。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悲哀。暮鼓梵钟不再在山谷峰峦间敲响,佛陀的智慧离开了中国的大地。
佛教尽管在形式上离开了中国人的视觉世界,但在心灵中,许多人依然深藏着菩提的种子。我对于佛教的好奇心,便来自于我的母亲。有一次,母亲带着我走出县城,涉过一条涨了一点春水的河流,又走了几里山路,在一处尚残的几堵断墙的废墟前,她虔诚地磕头,并让我像她那样跪叩。她说:“你得给观音老母磕头,让她保佑你奶奶的病早日好转。”那一年我五岁。多少年后我才知道,我第一次磕头的那片废墟,原是一座香火很旺的观音殿。50年代初被拆掉。尽管成了废墟,但它依然是老百姓心中的圣殿。五岁的孩子,心灵虽然脆弱,但亦无蒙垢,因此特别容易感动而留下烙印。正因为有了那次经历,我对佛教便由好奇而产生亲近。
但是,此后动荡的岁月与坎坷的命运,始终不能培植我的宗教信仰。我曾写过这样两句诗:“我不知道我要寻找什么,但我愿意付出一生的时间。”一个人生命的过程,就是寻找的过程。我曾寻找过很多东西,譬如说爱情、财富、功名、朋友等等。有些东西,当你得到它之后,才感到它不是快乐,而是痛苦。这么说,并非是对爱情与朋友的伤害。在爱情与友情中生活的人,是一个有福的人。但除了俗世的福报,一个人一定还会有福报之外的心灵的追求。这种追求的归宿就是宗教。俗世的价值判断,会让一个人的寻找产生谬误。而完全摆脱谬误,亦不切合实际。人毕竟不能摆脱社会,即便能摆脱种种制约的一半,便足以体现常人难以企及的精神伟力。
我四十岁时,由于研习禅家智慧,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人弗为佛,人为即伪。”凡是人所不要的,即佛的境界;凡是人热烈追求的,即是伪的表现。这么说似乎极端,但就精神层面而言,仍有非常合理的成分。并由此惊叹,古人造字,蕴含了多么深刻的智慧。这智慧暗合了佛陀的境界。佛教之所以盛于东方,植于中国,乃是因为从喜马拉雅山往东徐徐展开的这片古老大陆,自身就是适合菩提生长的地方。
三
这本小书,之所以命名为“廿八年访禅记”,是想对我的心路历程作一次总结。从1980年第一次走进寺庙,到今年的八月,我于二十八年间,经历了许多佛教名山与重要寺庙。当然,也拜访过不少高僧与住持。与其说我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倒不如说我是一个禅学的爱好者,是一个寻找精神故乡的“游脚僧”。
关于对中国佛教的思索与对禅的探求,我写过不少的散文随笔。但收录在这本集子里的,却是我于二十八年间写下的五十一首旧体诗词。我的旧体诗词的写作,从来不是书房里完成的,都是触景生情,即兴吟出。所以,诗词更能体现我礼佛的第一感受。今年六月,我搬进了名为“闲庐”的新居。书房外,便是一大片遮蔽红尘的樟木林。坐在书房中,面对窗外蓊郁的苍翠,心情十分惬意。于此检点旧稿,集中起来读这些“禅诗”,胸中便有清气生。
检点之时,往事历历,连缀起来,便看到思想的印痕。对于佛教,初始好奇,继而欲穷究竟。到上世纪90年代,显然落入“不得志而逃于禅者”的窠臼。再往后,渐悟禅家妙趣,对“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之物我相融,对“夜静闻山鸟,时鸣春涧中”之幽玄,皆有得意忘言之象。参禅之后,似乎只见智慧而忘记佛家了。记得那年上九华山,在一块岩石上见到一副歌颂地藏菩萨的对联:“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这才又意识到,佛教乃是一个博大的人生,一个常人难以达到的理想高度。这对联吐露的境界,与马克思所说过的“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最后才能解放自己”这句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于是,在若干首诗词后面,我加入了简单的批注,以记当时写作之心情、之旨趣。崇佛而不佞佛,是一个佛教徒应有的态度;而“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的玄想,则是一个修禅者永远的拷问。
我素爱书法,常应朋友之请,书“禅诗”以赠。久积之下,终成一册。感谢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兼紫禁城出版社社长王亚明先生,正是他的热心,才使得这些作品得以用“访禅记”的形式出版。这样,我的二十八年的访禅之旅,在形式上,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归宿。
2008年8月24日 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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