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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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济良和吉娜相遇了。在吉娜的一再请求下,亨利希允许王济良待在巴赫别墅养伤。王济良有些别扭,不习惯跟亨利希待在一个屋檐下,更不习惯吉娜无微不至的关照,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该怎样看待吉娜。他已经习惯了被歧视、受屈辱的境遇,对自己的定位始终是一个卑微的石匠,跟所有做苦力的中国石匠没什么区别。而吉娜,一个遥远的外国姑娘,一个属于统治阶层的上等人,高贵而美丽得就像画出来的天使,怎么可能跟他有一种连想象一下都觉得可笑的关系呢?他跟她以往的接触,仅仅是因为她的善良和开朗,别的不会有,也不应该有。尽管亨利希曾经给他透露过“我妹妹吉娜爱上了你”,但有什么证据呢?或者,人们对“爱”的理解不一样,他们所说的“爱”不过是喜欢,喜欢跟你说说话、吃吃饭而已。他右臂的枪伤并不重,还没有一个石匠经常遇到的飞石的伤害严重,但吉娜却看得很重:“不行,你不能再去干活儿了。”王济良说:“石匠是养活别人的,不是别人养活的。”吉娜说:“我养活你。”王济良不相信,如同不相信她以往的话。她说过,到了德国她可以继续教他说德语。可这么长时间了,她却没来找过他。王济良问:“你是什么时候回德国的?”吉娜不回答,突然说:“幸亏我来了。”她好像在掩饰什么,用一个拥抱回答了他的全部疑惑。

    拥抱来得既突然又自然,像是一次唤醒,他又一次有了半个身子僵硬半个身子酥麻的体验,又一次决堤似的让满满的潮热和激荡回旋在了胸腔里。怎么这么久啊?怎么一抱就不松手了呢?那种仅属于女性的无形的力量和有形的绵软他都感觉到了。不会仅仅是普通的礼节吧?不,不是,因为已不再是用她的嘴贴贴他的脸,而是吻,是温润的嘴唇不管不顾的表达。他没有愣着,先是感激,感激她的拥抱和热吻,甚至他都想到了跪下:谢谢,谢谢。然后磕头:谢谢,谢谢。似乎她的拥吻转眼扫除了他的全部屈辱和被歧视的疼痛,他是个人了,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个人了。接着是回报,他的回报是青春激荡的胡来:搂紧她,贴着她的胸,再摸她的腰肢、臀部、大腿,直摸得她喘气不迭。突然他推开了她。他意识到了自己不可遏制的勃起,如此丑陋而下流的本能,简直就是畜生,是对她的亵渎,千万不能让她发现,她会生气的,会瞧不起他的。他在两极中迅速摇摆,吉娜的冲动让他尊严倍增,自己的冲动又让他卑贱到底。他满脸通红,被咬了一口似的转身就走。吉娜喊一声:“你回来!”追他追出了巴赫别墅。他落荒而逃。依然是顽疾似的自卑,是不由自主的自轻自贱,在时刻提防外国人的羞辱,仇恨别人的歧视的同时,王济良却毫不客气地侮蔑了自己。

    对妹妹吉娜跟一个中国石匠的来往,亨利希一直想阻止。过去的阻止是成功的,让他们分手,并且这么长时间没有让他们见面。吉娜也不再提起,像是已经把王济良忘掉了。所以当吉娜提出要来巴赫别墅住些日子时,他并没有拒绝,只是告诉她:不准到炮台工地去,不准到劳工们居住的地方去。却没想到,吉娜来这里的第二天,王济良就破门而入。吉娜说:“这就叫天缘凑巧,上帝开眼。”亨利希说:“我看你是蓄谋已久。”“哥哥,你冤枉我了。”“那你就不要管他。”“不,决不。”亨利希想继续阻止,却发现没有更好的办法。禁止吉娜来这里,或者干脆让王济良销声匿迹,几乎是不可能的。吉娜说:“如果你要不择手段地拆散我们,我就把秘密说出去,我发誓。”到底是什么秘密,竟然成了吉娜和哥哥交换的条件?

    亨利希不敢贸然采取行动,只能苦口婆心地说服:“吉娜,听我的,他不过是个石匠、下贱的苦力、中国猪猡。”“不,他是个天才的艺术家。”“中国人里不会有艺术家,相信我。”“我已经看到了他创造的艺术,我怎么相信你?哥哥,请不要把无知和愚蠢强加给我。”“我们是德国人,是雅利安人的后裔。”“那又怎么样?我们首先是人,人和人是可以相爱的,我爱他。”“那就好比一个人爱上了一头驴。”“哥哥,王济良跟你没什么区别,你有的他都有,你没有的他也有,比如健美和健康。你要是像多数人一样,认为一个男人粗得没有腰、胖得没有脖子不是一种美观的造型,你就不会说他是头驴。何况你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和你就是纯正的雅利安人的后代。雅利安种族早就销声匿迹了,我们的祖先,日耳曼人的祖先,都有跟外族通婚的经历。”亨利希暴跳如雷:“你胡说,胡说。你走吧!赶快离开炮台营地。”“不,我要住在这里,一直住下去。”

    在吉娜的照料下,王济良的伤口痊愈得很快。他不能不去工地了。吉娜说:“你必须回来住。”他答应着,却没有付诸行动。吉娜便去石匠们居住的地方找他,硬是把他拽了回来:“一个艺术家怎么可以住在那种地方呢?”这样重复了几次后,亨利希发话了,对王济良说:“你就听她的吧,不要让她再跑来跑去的。”他觉得让劳工们看到自己的妹妹追着王济良的屁股走,太丢人现眼了。但让王济良长期住在巴赫别墅,就不丢人现眼了吗?有一次栗子问王济良:“你不会让她给你生孩儿吧?”他无语。“那样你就可以不回中国了。”他心说:不可能,俺爹娘咋办?“还是生一个吧,让大家伙儿看看到底是中国人的模样还是德国人的模样。”马上有人插进来说:“王济良下的种还能是别的模样?”“那就快一点儿,修完炮台后回国,孩儿就能走了。”

    其实,王济良跟吉娜的关系并不符合石匠们的胡猜乱想,至少有两个月,他们还都保持着让亨利希放心的距离,拥抱和亲吻再也没有发生,好像吉娜又犹豫了。的确如此,亨利希的干涉不能不使她瞻前顾后:“我向上帝发誓你们不会有好结果,是他变成德国人,还是你变成中国人?不如现在就分手。”吉娜思虑重重,一再地告诫自己:“我不能害了他,他也不能害了我。”但犹豫的结果却是更加疯狂地靠近,靠近后才知道,原来爱情的距离是为了助跑。

    又是晚饭,又是猪肉。自从吉娜出现,只要在巴赫别墅吃晚饭,就都会有猪肉。别墅的厨师既会做德国式的猪排,也会做中国式的红烧肉和白煮肉。王济良寻思:明明我闻到从厨房里飘来了鱼的香味,怎么端上来的还是猪肉?他笑着告诉吉娜:“自从来到德国,一次也没有吃到过鱼。俺们离海这么近,鱼肉一定比猪肉更贱吧?渔民出身的人,其实更喜欢吃鱼。”吉娜不吭声,王济良就不好再说什么,但疑惑却让他闷闷不乐:为什么?就因为俺在这里,他们要做两样饭?吉娜看出来了,解释道:“我是想让你吃胖一点儿。刚见你时,你那么瘦,差不多皮包骨了。”他说:“鱼肉也可以吃胖人的。”吉娜又不吭声了。王济良累了一天,吃饱了肚子,就想去睡觉。吉娜说:“你应该陪我去散步。”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请求。他犹豫着,却被她一把攥住了手。

    他们来到别墅外的树林里。天还没有黑,鸟儿却已经归巢,寂静的氛围里,一男一女一前一后悄悄地走。突然她停下了,回头说:“我知道你想吃鱼,但我不能让你吃到鱼,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有些奇怪:不给吃就不给吃呗,有什么对不起的?他说:“一个做苦力的,能吃到肉就不错了,怎么还能挑三拣四?跟那些石匠和铁匠比,俺就是神仙了。对不起的话应该由俺说。”她一下变得十分激烈:“你不能跟那些苦力比,你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他说:“俺们这种人,不管对错,都是要说对不起的。”“不行。”“为什么不行?”她不回答,朝他靠过来,似乎觉得行动比语言更直接。他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却引来了她的蹦跳。她扑到他身上,搂着他的脖子说:“吻我,吻我,吻我。”他没有吻,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愿是礼节,不,是爱,是她说过的“爱”。他靠在树干上,呆呆的,感觉一种真实的挑逗正在逼近自己,感觉她饱满的胸脯和芳香的气息让他处在一种即将窒息而又不会窒息的夹缝里。他很难受,却又偏偏希望自己沉浸在难受里,任由坚硬的肉体透过衣服去感觉一个姑娘的丰腴和柔软,感觉她那带着香汗的项链在陷进她的肌肤的同时也陷进了他的肌肤。他发现她的眼睛依然笼罩着月光般的柔和明亮,比过去愈加坚定地给了他熨帖与信任。他正在丧失控制力,无可挽救的勃起让他又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肮脏与下流,只是没想到这样的下流正是吉娜的需要。吉娜是敏感的,也知道是什么东西硌着了她。她一把攥过去,用世上最温柔的声音叫了一声:“济良哥哥。”他触电似的一阵战栗,惊慌失措地推开她,转身就跑。

    王济良跑出树林后才意识到,他没有亵渎,她也没有生气。相反,在她的举动和声音里充满了呼喊与渴求,就跟自己的渴求一样,带动着心中所有的感动和体内全部的爱意。一瞬间他想返回去,重复刚才的拥抱,但腿脚却执拗地带动他走向了远处。他还是不敢,不敢啊;还是没有自信,也没有勇气。因为他清楚,即便他有手艺,他被她另眼看待,也改变不了什么,在别人眼里,他永远都是一个自卑透顶的苦力、一个怯懦不堪的石匠、一个备受欺凌的中国人,而本能和冲动只会加剧他的悲哀处境,只会更加彻底地暴露他也许原本就有的低贱和肮脏。对他来说,爱情只是一种对屈辱和损害的强调,是冰天雪地里寒风的吹打,而不是春天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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