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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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格兰”号的目的地虽然是德国的库克斯港,但还要在途中别的港口装卸货物,总是走走停停。在越南白仁港停靠时,亚瑟船长带着王济良上岸,对附近的山粗略考察了一番后,雇人采来了一大堆石头。船长说:“这就是你的工作,我希望等我们到达德国时,堆积在我们面前的不再是石头。”他要求王济良按照欧洲最美丽的女性和最英俊的男性,雕刻裸体的女神像和男神像,女神的下体应该用一朵花或树叶遮住,男神则需要完全暴露生殖器,连阴毛和睾丸上的褶子都不能少。王济良说:“遵命,大人,俺会尽力的,放一万个心。”整整四个月,每天每天,王济良都在干这一件事。亚瑟船长不时地出现在他的工作现场——一间单独的卧舱,仔细对比旧作品和新完成的作品,啧啧称奇:“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而且很美,太美了。”亚瑟船长不知道,所有的女神都是吉娜的翻版,所有的男神都是王济良自己的身材加上他想象中的一副俊美面孔。王济良兴趣盎然,不知疲倦地干着,几乎忘了时间。一天,二副来到他的卧舱,欣赏着他的雕塑,无意中又说:“真想得到一尊女神像,送给库克斯教堂的吉娜修女。”蹲在地上的王济良倏地仰起了头。

    王济良完全没料到,这次来寻找吉娜,还在船上就已经有了消息。二副是一年前来到“苏格兰”号的德国人,不像别的人跟王济良早就认识,对王济良的追问有些莫名其妙。王济良便把自己跟吉娜的事简单说了。二副说:“吉娜修女是很漂亮,有没有一个孩子我得想想,她不是从小在修道院长大,应该是有的,至于在军队中服役的哥哥嘛,好像也有,叫亨利希,或者叫利亨希、希利亨、亨利。”王济良呆愣着,突然拿起一尊女神像,塞到二副手里说:“送给你了,亚瑟船长不会知道的。”

    就从这天开始,他眼巴巴地期待着:怎么还不到岸呢?到了,到了,晚上就到了,但不是库克斯港,而是法国的瑟堡港。他跑去向二副打听,从瑟堡到库克斯还有多远。不远了,不远了。但是,“苏格兰”号又要在荷兰的鹿特丹港停留,而且一停就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里他不小心凿坏了三尊即将完成的神像。亚瑟船长看了废品,心疼地说:“可惜了,可惜了,怎么搞的?”王济良说他已经知道吉娜在哪里了,一到库克斯就上岸去找。说着话,又凿坏了一尊毛坯像。亚瑟船长看他如此心神不定,就说:“心已经飞走了,你留下来还有什么用?开船吧,荷兰的货我们不等了。”“苏格兰”号提前一个星期从鹿特丹港出发,向北疾驰,两天后到达库克斯港。

    黄昏,弥漫在海洋深处的霞色格外灿烂,海鸥欢快地飞翔着,叫声如歌。还有一些鸟王济良不认识,但都被他看成是吉祥鸟。五色斑斓的鸟,你就像俺的心情、俺的思念,你是吉娜派来等候俺的吗?为什么在头顶盘旋不去?海在燃烧,波浪如同飞扬的火苗,烧到深海里去了。亚瑟船长说:“天就要黑了,明天再走吧?”王济良弯腰致谢:“大人,不能再等了,如果一个人睡不着觉,过夜和不过夜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已经向二副打听好了路,此去不远,走三个小时就到库克斯教堂了。他已是迫不及待,觉得多待一秒钟都是多余的。“那就随你的便了。”船长望着一卧舱的女神和男神雕塑又说,“你不觉得你不应该就这样离开吗?”“大人,俺不觉得。”“可我还没给你工钱呢!”“俺在船上白吃白喝,怎么还能向大人要工钱?”船长说:“连水手都有工钱,况且是你呢!”说着从口袋拿出一卷钱塞到他手里,“这些雕塑我将运回英国,给每一尊配上精致的包装,然后变成钱。我可能要发财了。你的那一份我给你留着。”又大致说了“苏格兰”号的行程,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能找到它,等等。王济良“嗯嗯啊啊”地答应着,又跪下磕了头,拿着行李匆匆离去。

    库克斯港是个自由港,随便进出。王济良又向路人问起库克斯教堂,人人都知道。他有些激动,大步流星地沿路走去。午夜时分,万籁俱寂。他站到黑森森的教堂前,仰望高耸在夜空里的十字架,默默地流下了泪。他心情急切,却还是忍着没有敲门,坐在教堂门前的石阶上等待天亮,心说:吉娜怎么就做了修女呢?一定是因为他的离开让她难过,也让她失望至极,再也不想找别的男人,只有来到教堂做修女,好比一个中国女人在爱情的希望毁灭之后会去庙里当尼姑。他喃喃地说:“上帝你听着,只要你把吉娜还给俺,俺就信你,天天给你烧香磕头,还要向你忏悔。”秋天了,风冷飕飕地吹,就像海水一浪一浪地拍打。他身子有点儿晃,觉得前后都是凉的,便靠到行李上,双手紧紧抱在胸前,用默念“吉娜”的办法给自己取暖。月亮在云里行走,忽圆忽扁,突然不见了,怎么等也等不来了。夜空是阴沉的,是不是要下雨呢?他想着,睡着了。

    一阵敲打石头的声音惊醒了他。他睁开眼,看到了亮透的天和巍峨的教堂。教堂右侧码着一些形状统一的石头,石头后面一座建筑正在隆起。有人已经开始干活儿,敲打声越来越频繁。王济良站起来,想去工地看看,就听“呼啦啦”一声,沉重的教堂门打开了。有个一身黑袍的嬷嬷走出来,看了看天色,立刻又进去了。接着十多个修女鱼贯而出。王济良一眼不眨地盯着她们,试图认出吉娜。嬷嬷走过来严厉地说:“今天不做弥撒,你走吧,不要盯着看。”王济良赶紧说:“俺是来找吉娜的,吉娜在哪里?”“吉娜?你是谁,找她干什么?”“俺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就告诉俺她在哪里?”嬷嬷上下打量着他:“你是东方人?”“俺从中国来。”“中国也有信仰天主的?”“有的。俺要见吉娜。”“吉娜不在。”“什么时候回来?”“也许半年,也许一年。”“这么长时间?她在哪里,俺去找她。”“你找不到她,巡回布道的时间和路线由吉娜自己决定,而她又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也许在汉堡,也许在莱比锡,也许在慕尼黑。”王济良失望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敲打石头的声音更加急骤了,似乎是一种召唤,王济良不由得朝工地望去:显然正在修建的是教堂的一部分,规模还不小,至少有五十个人在那里忙活。他朝那里走去,事情就在他迈开步子的瞬间决定了:他要留下来,一定要留下来。他打听到工地上的监工,说自己是个石匠,不嫌弃任何工作,对工钱要求也不高,只要有吃有住就可以。监工说:“我们不缺人手。就算缺,也不会把工作机会提供给犹太人和外国人。你滚吧!”“也许你想看看俺的手艺。”“你有什么手艺?我说了滚。”王济良不甘心,搬来一块废弃的石头,拿出自己的雕刻工具,不到一个小时便打造出一尊六翼天使来。当他再次出现在监工面前时,监工没有话说了。库克斯教堂一向由修女主持,前来祷告的主要是女性教徒,有时也会接纳男性教徒,却常常有醉汉调戏女教徒的事发生。新建一座教堂,一是为了扩大教堂的容量,二是为了把男性教徒分离出去。新教堂的内外装饰当然应该超过老教堂,但石匠不少,精于雕刻的却没有几个。监工说:“你还会雕刻什么?”王济良说:“教堂需要的一切。”

    就这样,王济良成了库克斯教堂工地的一员。他雕刻的主要是从创世纪开始到耶稣蒙难再到保罗和彼得殉教的神迹和圣行,教堂方面重视他的作品,付给了他高出普通德国工匠一倍的工钱,却对他这个人十分歧视,让他住在马棚里,只提供最粗糙的食物:盐水煮豌豆。如果他想让自己吃得跟建筑工地上别的工人一样,有面包和甜菜汤,就得自己掏钱,而且昂贵得惊人,够吃一顿的面包,能花掉一天的工钱。从教堂挣来的钱,又以最快的速度还给了教堂。好在王济良不在乎待遇,他心里装着吉娜,能抵消一切不如意。他一天天地算日子:还有七个月,还有半年,还有三个月零三天。

    吉娜回来的日子比预期的一年晚了半个月。那天,王济良正在盘算,眼看又要到冬天了,要不要买件大衣?库克斯的冬天实在太冷太冷。监工来找他,说:“吉娜修女回来了,请你去一趟,就在教堂的门厅里。”他愣在那里,看了看自己:俺就这个样子去见吉娜?又是掸土,又是搓手,又是用袖子揩脸,觉得怎么揩都揩不净,就用和泥的水彻底洗了一遍。最后使劲儿摁住胸口——心“咚咚”地,就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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