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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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从门厅的彩色玻璃中透进来,斑斑驳驳洒了一地。地面上,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木板随意铺排着,让无规则变成了最美的规则。王济良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看到靠着十二门徒像的地方,三个修女正在说话,都是中年人,其中一个极胖的人声音激昂地指责着什么:“为什么不能给他们剃成光头?今天就剃,马上就剃。”一个嬷嬷跪在地上擦地板,看到王济良走过,嫌弃地擦掉了他的脚印。吉娜呢?怎么还没来?他站在门前等着。那个极胖的修女朝他这边走来,又忽地移动沉重的身体拐向一边,走到大堂里面去了。嬷嬷朝前擦去,也很快擦进了大堂。一会儿,嬷嬷提着水桶走来,对王济良说:“你走吧,吉娜修女说她不认识你。”“怎么可能呢?俺跟她……”差点儿说出俺跟她都生过孩儿了。“她刚才见了你,你刚才也见了她,你们互相都不认识,我亲眼看到了。”王济良“哦”了一声:“你是说吉娜……”“她朝你走去,看你毫无反应,就离开了。”“她不是,不是吉娜。”“对,我们这里的吉娜不是你要找的吉娜。”他张口结舌,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唉声叹气都没有了。想想那个刚才朝他走来的修女,那么粗的腰,那么肥大的屁股,那么矮的身段,就像一堵圮毁后依然厚重的石头墙,居然也叫吉娜?“苏格兰”号的二副欺骗了他,或者一个在寂寞的航行中荒凉已久的男人衡量漂亮的标准本来就是很低很低的,又或者是自己出了问题:过于急切而忽略了详细打问,有一点点类同便笃定就是。他走出教堂,一脸呆怔地没看清前面,脚下一虚,摔倒在地,从石阶上滚了下去。

    让王济良更加意外的是,这个吉娜的归来,带给他的还不仅仅是失望,更是恐怖。当天晚上,监工就来到马棚里对王济良说:“吉娜修女带来了外界的消息,纳粹党已经宣布,一切非日耳曼人的犹太人和外国人都不可以成为德国公民,更不能通过合法与非法的手段抢夺德国人的面包和一切饮食。冲锋队员已经走向街头,随时准备让犹太人的血从刀剑的血槽里喷出来。吉娜修女还说,柏林已经开始了,库克斯还等什么?看在你给教堂雕刻了那么多精致的圣像圣迹的分儿上,我来告诉你。你赶快走吧,现在就走,万一剃成光头,你就走不了啦!明天的工地上,日耳曼人将清除所有的犹太人和外族人,也包括你这个中国人。”王济良没有走,他不相信自己辛辛苦苦干了一年的教堂工地会对他怎么样,虽说这个吉娜不是自己苦苦等待的吉娜,但她毕竟是菩萨一样的修女,能杀人还是能放火?他躺倒就睡,一觉醒来后,和往常一样走向了工地,就见还没有封顶的墙上吊着一个剃成光头的人,吉娜修女正站在新砌成的石阶上说话:“该是让犹大的出卖付出代价的时候了,柏林正在用犹太人的血祭祀上帝,真正的日耳曼人都应该用行动来显示自己是上帝最优秀的选民。”她一晃眼看到了王济良,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把这个人抓起来,抓起来!”王济良转身就跑。

    也不知是追撵他的监工有意放人,还是他真的快如脱兔,当他累得一头栽倒在地时,发现开阔的原野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在一片枯草丛里喘够了气,爬起来朝库克斯港的方向走去。和一年前相比,库克斯港明显萧条了不少,装货卸货的没几条船,好几艘货轮似乎已经封船,许久不动了。邮轮更少,基本没有上下的旅客,好像还不如青岛港了。王济良不知道这是因为德国纳粹党崛起,激烈的种族歧视迫使犹太人和外国人的财富迅速转移,德国经济正在急速衰退。他在码头上四处转悠,巴巴地望着海,一有新船靠岸就跑过去打听有没有“苏格兰”号的消息。他想起亚瑟船长告诉过他“苏格兰”号的行程,他当时虽然答应着,却没有往脑子里记。现在想来,亚瑟船长是多么有远见,料定他的寻找必定失败,会再次登上“苏格兰”号返回中国,而他是多么愚蠢,当时竟以为吉娜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

    纳粹的种族排异情绪还没有蔓延到库克斯港,王济良用不着东躲西藏。但他一无所有,又找不到活儿,只能靠讨要度日,有时在码头上,有时去周边的渔村里。干净和脏腻分不清楚,温饱和饥寒没有界限,能活着就不错了,哪里还能顾得上这些?熬过了漫长的冬天,春天来临时,他看到了“泰晤士”号的影子。辛格船长吃惊地说:“你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看来还是没有找到那个迷人的吉娜,我都想见见她了。”“泰晤士”号不去中国,只能带着王济良去其他港口寻找“苏格兰”号或别的驶往中国的船。他们先到了不来梅港,又到了威廉港,最后在瑟堡港遇到一艘终点是中国上海的游轮。游轮不需要水手,只需要装满旅客。王济良雕刻了一尊弥勒佛的石像,试图翻版他在“苏格兰”号和“泰晤士”号上的经历,结果被检票的华人奚落了一通:“上船就得买票,你想用满地的石头当钞票啊?”辛格船长知道后说:“把雕像给我留下,我来给你买票。”又给了他一些路上吃喝的费用。王济良上了船,三个月以后到达上海,又在码头上干装卸挣够了路费后,才登上一艘邮轮回到青岛。

    王济良去团岛砖房看望儿子王实诚的这天,正好是青岛各个学校联合游行的日子,抗议政府纵容日本人,欺压本国同胞。事情的由来是,铁工厂从日本进口了两台制针机器,又从日本高价聘请了一名制造针模的技师。技师对针模技术绝对保密,由厂里提供别墅式独楼,他在里面完成制造后送到厂里。除了帮他看门和打杂的用人,不许任何人进入他的住所。半年后,日本技师因公然猥亵女工被一个工人揍了几拳,技师提出惩罚工人并增加工资,否则他就辞职不干。厂方不受要挟,首先辞退了他。接着就有日本浪人来到工厂,打砸机器,并扬言要刺杀厂主,理由是工厂偷窃了制模技术,不遵守合约一脚踢开了日本技师。同时日本浪人又到北洋政府辖下的胶澳商埠递交信函,要求商埠当局严惩伤害了日本技师的厂主和工人。当局不敢做主,紧急请示北洋政府。北洋政府为维持国内持续不断的动荡局面,正在跟日本政府商谈进口军火事宜,饬令不得违碍日本人的任何要求。警察局立刻逮捕了厂主和揍人的工人,引起工人不满,向社会散发传单,继而引发了青岛学生的游行抗议。

    王济良在团岛砖房没见到儿子,也没见到张起,只有哑巴从门内出来,惊讶地望着他。他不知说什么,有心留下几个钱,算是自己对儿子的牵挂,无奈囊中羞涩,只能摆摆手,赶紧离开。他来到街上观看学生游行,突然被人从背后一把揪住了,紧回头,一看是张起。张起问:“什么时候回来的?”王济良说:“满大街都是看热闹的人,都不干营生了,钱谁挣?”“哪里是看热闹,是扎堆抗议。中国人都在抗议外国人的欺负,你倒好,就为了一个外国娘们儿,把什么都搭进去了。还是没找到吧?你别忘了,吉娜是个欺压过咱中国人的德国人。”王济良说:“德国人跟德国人不一样,吉娜欺压过谁?”“反正也是侵略者,好不到哪里去。”“错了,有欺负人的侵略者,也有不欺负人的侵略者。你看咱青岛,好东西都是侵略者留下的。过去的朝廷,现在的军阀,哪个管过小老百姓的死活?还不如让人家侵略,好歹有活干,俺还额外得了个吉娜。”“你就贱吧,连脊梁骨都是软的。饿死事小,守节事大,你爹没给你说过?还是个中国人?你就欠外国人把你杀了。”张起说着一拳打在他胸脯上,“不要说学生,俺都想揍你。俺问你,你的吉娜在哪里,是不是人家把你耍了?早点儿清醒吧,明明都睡过觉了,她为什么不来中国找你?还有那个亨利希,她的哥哥,把俺们搞到德国,白苦了五年,工钱呢?一分没给,驴日的,真他妈不是人养的。”“除了吉娜,俺不管别的,俺这辈子就为她活着。”张起恶狠狠地说:“吉娜死了,早死了。”“你别咒,你咒她俺就咒你。俺总会找到她的。”“你还要去德国?”“反正俺没说不去。”“越说俺越瞧不起你了,你看看你身边的这些人,人家是中国人,你也是中国人。”张起边说边走。王济良一把拉住:“你能不能停下跟俺说话?”“俺停下就看不到你的儿子了。你当俺是来干什么的?俺是来保护他的,万一遇到日本浪人和胶澳商埠的军警呢?”王济良急切地问:“俺儿呢,俺儿呢?”张起指着游行队伍骄傲地说:“看。”王济良盯着儿子王实诚,随着人流朝胶澳商埠楼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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