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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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德国亲戚”带着“命令”来到妈妈跟前时,玛丽娅一直躲在妈妈的卧室门外听着。妈妈哭够了才大声说:“这下你该满意了吧?我忠于了我的祖国,却毁了我的爱人,毁了两个人和两代人的生活。”“德国亲戚”说:“你可以告诉他了。”妈妈说:“我现在都成这个样子了,怎么见他?我已经不是他心目中的那个人了,早就不是了。”“那你是不打算告诉他了?”“不。”妈妈吼了一声说,“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告诉他。我听王实诚说,他又要去德国,再去就是第六次了。不能再去了,不能再去了。”她用团在手里的“最高命令”揩着眼泪,却发现它坚硬得连揩眼泪的价值都没有了。“德国亲戚”沉默着,突然说:“好吧,我来想办法告诉他。”

    玛丽娅紧张得双手捂住了“咚咚”直跳的胸口。后来又听到“德国亲戚”说起离开中国的事:“皇族资本”准备撤离青岛,他很快就要回德国去,希望妈妈跟他一起走。妈妈问:“你是说也包括玛丽娅吗?”“德国亲戚”不吭声。妈妈又说:“也许玛丽娅可以留给她爹,但他一生都是为了去德国寻找我们,我们怎么能用一直在青岛的事实打击他?”“德国亲戚”说:“好吧,你可以带上玛丽娅,但王实诚绝对不行。”妈妈说:“你这一生,好像从来没有成全过别人。滚,你滚,我有我的主意。”玛丽娅有些明白了:年老色衰、疾病缠身的妈妈不想见到她多年未见的爱人,这个爱人就是王实诚的亲爹王济良。而自己,天哪,居然是妈妈跟王济良的孩子。天崩地裂,她跑下了楼梯,几乎撞倒打着没睡够的哈欠从自己卧室出来的王实诚,又一头撞向门外,跑向了海。

    海的抚慰是那么有力有情,玛丽娅跳进去,游啊,游啊。她想游到最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但当疲累突然降临,她发现不远处就是彼岸。她又游回来了,不知不觉游回来了。她突然意识到,和自己相比,妈妈更有天大的悲哀,妈妈也许会出事。她走上海岸,湿漉漉地跑回毕史马克街负一号,喊着:“妈妈,妈妈!”王实诚站在客厅里,双手抱在胸前,嘴上僵硬地叼着一支点着后又熄灭的香烟,瑟瑟发抖,满脸疑虑地望着她说:“妈妈上吊了。”玛丽娅冲上楼梯,又听王实诚在身后说:“我把妈妈救了下来。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我想感谢玛丽娅对我的信任,我想这爱情的千古之谜竟因为我的出现要昭然于世了,我想人的一生到底有多少错位、颠倒、失败和苍茫才能组合成生命的全部?我想我亲眼看到断臂的阿弗洛狄忒找到了那只令人猜测不已的手臂,却发现手臂上写着一行更加令人费解的文字,文字又包含着更加匪夷所思的内容。我陪伴着玛丽娅,流着泪,又送她回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玛丽娅似乎比刚才轻松了些,沉默着,脚步越来越快。

    “负一号”很快到了。我轻轻叫了一声“玛丽娅”,把脚踏车靠到了墙边。她停下来望着我。我说:“我听你的,关于真相的报道……”突然上前抱住了她。她居然没有马上推开我。我说:“我知道你很坚强,玛丽娅,你会越来越坚强。”我开始吻她,就像黑夜吻着亮光,带着全面覆盖的欲望,是那样的迫不及待而又不合时宜。我说“我爱你”,就像海对岸的诉说,执着得不怕复回。我说:“如果不是遇到你,我肯定不会这么认真地对待调查,也许早就离开青岛了。”她突然推开我,慌乱地走向院门,打开,进去,头也不回。但我觉得跟回眸一笑差不多,我对她的拥抱就像风对海的抚摩,风走了,浪犹在。我说:“玛丽娅,我还会再来。”回答我的是一声猫叫,躲在黑暗中的大白猫突然蹿出来,跑进了屋内。

    我回到斐迭利街的夏日旅馆,直奔劳顿的房间,敲了半天他才开门。“对不起,吵醒你了。”我看他穿着睡衣,不想让我进去的样子。他问:“你有事吗?”“当然,而且很重要。”说着就要侧身进去。他伸手拦住我说:“如果你想给我一个人说,就请在下面酒吧等着,我们喝一杯。”“你这里有人?”我好奇地伸头朝里看了看,发现米澜女士正在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我说:“既然都是这种关系了,你们两个就算是一个人了。我不去酒吧,我今天喝过酒了。”劳顿推我出去说:“那你就在门外等着,我喊你进来你再进来。”几分钟后,我跟他们坐在了一起。

    听我把玛丽娅的诉说重复了一遍后,劳顿和米澜女士都很吃惊。劳顿沉思着,突然穿起外衣说:“走,我要连夜审讯王济良。你去吗?”米澜女士严肃得就像吵架:“当然。”急忙中我们忘了叫上马奇主教,半路上才想起来。一辆破旧的双套马车在劳顿的催逼下跑得很快,“嘎吱嘎吱”响着,像是就要散架。星光灿烂,以最明净的状态照耀着城市。城市有些忙乱,列队奔跑的军人和疾驰的军车制造出空前刺耳的噪声,吓坏了路两边的商家,都已是门窗紧闭,连灯光都早早地熄灭了。街上一个市民也没有。突然传来一声惨叫,瘆得人直打哆嗦。米澜女士说:“但愿一切赶快结束,城市不能没有生活,尤其是青岛这样美丽的城市。”劳顿用事不关己的轻松口气说:“快了。”

    欧人监狱的监狱长显得非常不安:怎么晚上提审,不会出什么事吧?请示了张绪国和李云飞才被允许。监狱长说:“对王济良我们审了一下午,给他开出了条件,如果他承认跟共产党有关系,就放了他。他……”劳顿立刻说:“拒绝了?”监狱长问:“你怎么知道?”我说:“只有王济良才会蔑视自由,因为对他来说有比自由更重要的东西。”监狱长问:“什么能比自由重要?”米澜女士说:“也许是爱?”监狱长又说:“连自由都没有了,还要爱干什么?”我说:“连爱都不存在了,还要自由干什么?”监狱长眨巴着眼睛,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劳顿说:“他不是不怕死,但他更怕活着没有爱。”监狱长说:“现在他只能死了。我告诉他,他要是不听我们的,枪毙他就是这几天的事。”劳顿严厉地说:“是你做主吗?没有我们的批准,谁敢动他?”监狱长笑笑说:“说句实话,你们不过是临时的,还能待着不走?”

    大概是夜晚的衬托吧,审讯室显得比白天亮堂了些。灯光交错着,扭曲了凶手王济良,让他不像人,像一个鬼。他的黑瘦愈加夸张,迅速长起的头发不驯地奓起,中间却凹陷着,如同一个被掏走了蛋的鸟窝;拉碴的胡子上沾满了唾液,那是他刚才正在酣睡的痕迹。似乎他以为被狱警半夜揪起来是要枪毙他,眼里的惊惧带着生命最后的强光。死神就要降临,他本能的猥琐和胆小让他的身体几乎缩小了一倍。还是那一身破洞赫然的棉袄,但露出的棉絮已经不见了,他坐在椅子上,如同一个没有装满的破麻袋。我们坐到了桌子后面,劳顿在中间,米澜女士和我在两边。劳顿问:“我们上次说到哪儿了?”王济良不吭声,像一只被人追打的流浪猫一样警惕地瞄着我们,直到断定我们不是来枪毙他的,才扭动了一下身子,突然直起腰说:“快了,俺的事快要说完了。”然后就是沉默,眼光躲向屋角,一个老鼠洞正在和他对视。劳顿说:“说吧,这次最好说完。”他拧了一下脖子:“说完了俺就会死吧?”劳顿说:“不会,我保证。”王济良摇摇头,表示不相信。巨大的不想死的本能销蚀了他诉说自己的欲望,还是沉默。审讯室变成了寂静的岸,都能听到远处浪涛的拍打了。一艘轮船驶过,传来汽笛的呜呜声。

    我有些着急,想知道那个“德国亲戚”如何拦住了他第六次去德国?那个来自德国最高军事机构的命令对他又起了什么作用?“解除关于维多利亚炮台的禁令,公开建造炮台的秘密”,跟他又有什么关系?我说:“告诉你吧,也许我们知道的比你还要多,比如……”王济良低下头,像是更不打算开口了。我望了一眼劳顿,看他鼓励地朝我点点头,便说:“你有一个儿子叫王实诚。”王济良干脆闭上了眼睛。我又说:“还有一个女儿叫玛丽娅。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弟。”王济良的眼皮“吧嗒”动了一下。我说:“你不知道吧?玛丽娅从前也不知道你是她爹,只有她妈妈吉娜知道。所以……”王济良的怯懦、可怜和猥琐突然消失了,他倏地扬起脸来:“骗子,连你也是骗子。俺以为只有外国人才是骗子。”我说:“所以她妈妈只能逼着玛丽娅去打胎。我骗你干什么?”王济良困惑地半张了嘴:“为什么要打胎?”我又说:“因为她怀上了王实诚的孩子。还不相信是不是?”王济良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蜷缩在椅子上,把头埋进胸脯,让我们看不见他的表情。我们又静静地等了半个小时。劳顿小声说:“总不能就这样等到天亮吧?”米澜女士说:“只能明天再来了。”我有些不甘心,大声激将道:“这是最后一次谈话,我们再也不来了,走!”三个人同时站了起来,椅子“吱啦吱啦”地响,脚步声传向门口。王济良浑身一颤,想站起来,沉重的镣铐又让他坐下了。他说:“别走啊!”他乞求地说:“请你们别走。”他几乎哭着说:“大人们,请别走。”说着突然就又号又唱:

    你是成精黄鼠狼,

    偷吃俺家大鸡王。

    好一个阎王差鬼,

    害惨了渔家山乡。

    王哥庄里有祠堂,

    先人祖宗祭拜忙。

    东山老神西山魅,

    自古血染太阳光。

    唱完了又哭。当一个人流着泪对你滔滔不绝时,你想到的一定不是同情地擦干他的泪,而是在听清他不断被抽搐打断的、湿漉漉的、含含混混的每一个字。三个重新坐下的人,都支起了耳朵,生怕自己听不清楚。王济良说得很吃力,结结巴巴地,直到把自己融入往事,悲伤渐渐躲藏到他的故事背面之后,才恢复到原来流畅的节奏上,不紧不慢得如同一条大平原上的河,缓缓流向了入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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