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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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济良没有料到,他期待的那个“星期五”,不是他离开青岛继续去德国寻找吉娜的“星期五”,而是他被一伙国军抓起来的“星期五”。那些人在他背着行李前往码头的途中绑架了他,又塞住他的嘴,把他推进了一辆美式吉普车。吉普车飞驰而去,很快到了海边,又开进一片树林,看到了一条林荫道,之后便是铁蒺藜,是国军的岗哨。一过铁蒺藜,他的眼睛就被蒙住了。但他是青岛人,蒙上眼睛也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只要不拐弯,再走几分钟就是维多利亚角了。维多利亚角向来是军事重地,多少年来都有军队把守:德国军队把守过,日本军队把守过,北洋军阀把守过,现在轮到国军严密把守了。吉普车直行进入了维多利亚角,又曲里拐弯走了大约半个小时,突然停了下来。王济良被拉下了车,又被两个人架着,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地走了一阵儿,最后只听门一响,不走了。他们给他松了绑,拿掉了蒙眼和塞嘴的布。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间石砌的小屋,门口堵着几个国军军官,赶紧跪下说:“长官,俺一个小老百姓,安分守己的良民,又没犯法,抓俺干什么?放了俺吧,俺还要坐船去德国呢!”一个军官用皮靴踢了他一下,问道:“你昨天晚上去没去码头?”“没去。”“谁能证明你没去?”“俺在家睡觉,俺老婆能证明。”“你还知道你有老婆?你老婆是哑巴,证明不了你。倒是有人看见你溜进了码头仓库。”“长官,哪个码头仓库?”“就是你天天卸货装货的那个仓库。从‘考文垂’号卸下来的货全部被盗,有人怀疑你是内鬼。”“长官,这可是天大的冤枉。”“是不是冤枉,等一会儿上了刑就知道。”军官出去了,“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屋子似乎在地底下,没有窗户,只有灯光,又潮又暗,阴森森、冷冰冰的。他坐在一块冰凉的石头上,不停地打着寒战,怎么好像待在坟墓里?坟墓没有四季,是永远的冬天。他起身走向门口,一拉,铁门竟是开着的。外面是一个更大的空间,也在地下,没有窗户只有灯,像是一个很大的隐蔽部,当初他们在德国修炮台时,地下隐蔽指挥部也是这样的。他在随便放了些桌椅板凳的隐蔽部走动着,如同走在一座熟悉的建筑里,很快找到了关死的门和左右通道。右通道通往兵营,左通道通往炮塔。他按照他修过的炮台格局走向了左通道。通道里没人,就像他期待的那样,走出去逃跑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前面就是炮塔,炮塔不是空着的,灯光下的人影在无声地晃动。他悄悄地摸过去,绕过炮塔的门,从一道运送弹药的石阶上走了上去。

    上面是一座绿树掩映的山头,有旋转式炮塔、隐蔽指挥部的通风口、隆起于地表的弹药库和给养库的脊顶、高高的瞭望塔。多么相像啊!简直就是德国炮台的复制。现在是黄昏,他没有睡觉,怎么就好像走进了梦境?有人朝这边走来,他赶紧躲到一片灌木丛里。几个士兵说说笑笑走进了炮塔。凄美的太阳就要从尖锐的山头上掉下去,森林的连绵复制了海浪的姿影,滔滔不绝,风的鼓动让它来潮又退潮。他四下里眺望着,看到了东炮台和西炮台,也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方是北炮台,心想:看来修建炮台是有程式的,必须选择同样的地形。或者,亨利希的设计具有权威性,别人都在模仿。想着,他又看到了跟他在德国炮台住过的劳工房屋和巴赫别墅一样的建筑,看到了简直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地堡和永久性兵营,还有一模一样的教堂在夕阳的映衬下散发着寂静的绿光。他突然想起吉娜的话:“我们将是新建的炮台教堂里举办婚礼的第一对夫妻。”他朝教堂走去,一个念头猛然闪过脑海,不禁戛然止步,愣怔了片刻,便又朝从地下隐蔽部上来的路走去。他悄悄地返回,借着灯光在墙壁上慢慢地寻找:不错,就是这个地方。他看到了立体的鹰徽图案、精致的浮雕:《1866年普鲁士军队击败奥地利军队》《1871年德意志帝国在凡尔赛宫宣告成立》《皇帝阅兵式》《1900年八国联军总司令冯•瓦德西将军在中国镇压义和团》。他还在几个神龛一样的地方,看到了德国皇帝威廉一世和二世的半身像、铁血宰相俾斯麦的全身像、音乐家贝多芬和瓦格纳的头像。都是他的打造,是他为亨利希的“德国精神”做出的贡献。每一个凹凸、每一个线条、每一个凿痕他都认识。他感到头晕目眩,扶着墙,摇摇晃晃朝外走去。

    他在绿树掩映的山头站了很久,直到天黑,才朝山下走去,如同一个幽灵,在森林里无声无息地飘荡。山路曲折而狭窄,还是他熟悉的那种样子。他好像并不是逃跑,走走停停,不断观望着那些有灯的地方——一点儿也没变,连灯光的明暗和布局都没变,观望着月光下的马尾松、雪松、耐冬、香柏、臭棘子、黄杨,还有王哥庄的桂花树。他冷笑一声:其实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树,天南地北不会是一样的。他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到海边,验证似的看到了满是鹅卵石的滩涂和依然坚固高大的石头的围墙。他走过去摸了摸围墙,望着黑暗的海,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在海边坐到天亮,然后脱光衣服,跳进海里,朝远处游去。

    在“考文垂”号就要离开青岛港时,辛格船长见到了匆匆赶来的王济良。他以为对方是来登船远航的,高兴地说:“为了你的到来,我决定推迟两天启航。请带所有的船员去找石头,青岛到处都是漂亮的石头。”王济良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大人,俺不走,俺是来表示感谢的,你是对俺好过的外国人,俺这辈子永远记得你。”辛格船长失望得连连跺脚:“我们真的不会再有合作的机会了?是不是我给你的那一份太少了?”“不不,不是这样,大人。”

    “考文垂”号走了,王济良继续在码头装货卸货,沉默寡言,吃辛吃苦,没有一天缺席。有一天,他看到“不来梅”号又一次驶进了青岛港,突然大喊一声:“看啊,骗子的船!”给“不来梅”号卸货的时候,他小声用德语向一个德国水手打听什么时候走。水手说:“不会超过一个月。”“回去拉什么货?”“这次来不是拉货,是搬家。”“搬家?”“‘皇族资本’要搬回德国去了。”王济良的心“扑腾”一跳,仔细瞅了瞅德国水手。

    王济良从此便不再去码头扛活儿了。每天,他都会准时来到皇族街的一片树林里,坐在石头上观望。不远处是“皇族资本”的楼房。楼房右边,圆形的两层如同两个巨大的摞起来的磨盘,一圈五个窗户,都用帘子遮挡着,看不清里头。左边是三层的六角形,影影绰绰能从窗户里看到晃动的人影。一些灰鸽子落在顶层像是安了家。中间是方形,有五层,顶上飘着一面德国国旗。他不时地望过去,真想让眼光变成刀子,将那面旗拦腰砍断。“皇族资本”用的全是赭色花岗岩,坚固得就像要塞上的城堡,也没有低矮的窗户或隐蔽的后门能让他溜进去,想要进去只能走大门。但是大门经常是关闭着的,好像已经不做生意了。门柱前面站着两个身着灰色西服的德国人,不是军人却都带着枪。阳台和绿色盔甲帽的塔楼上,也不时地会出现武器的持有者,不漏掉任何异常地巡视着楼前楼后。为什么如此警觉?是因为党国军队节节败退,政府无力管好城市,抢劫和偷拿越来越频繁,还是“皇族”人知道他王济良的心思?王济良真想冲进去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亨利希?

    “皇族资本”虽然整天关闭着大门,但上午上班时总会有人进去,下午下班时总会有人出来。终于有一天,他恍惚觉得那个天天坐着一辆黑色轿车,准时来去的大胡子竟和亨利希有些相像,至少个子的高矮很像。他污脏自己的脸,装着乞讨走过去,朝着大胡子伸出了手:“行行好……”大胡子没有理睬他,抬腿就走。他紧趱几步拦住,再次用眼睛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你是亨利希先生吧?”对方断然否定:“不,我叫威登。”他在心里冷笑着:亨利希做了那么多坏事,改名换姓和用大胡子伪装一下,不也是很正常的吗?很快他从门卫口中知道,大胡子威登便是“皇族资本”的现任总裁。

    他把观望变成了监督,很想追着那辆黑色轿车,去看看下班后的亨利希会落脚在什么地方。但黑色轿车每次都开得很快,追着追着就不见了。有一天,来上班的亨利希只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皇族资本”。黑色轿车朝码头的方向驶去。王济良追了过去,直追得差点儿把肠子吐出来。他看到亨利希登上了“不来梅”号,真担心现在就会一走了之。还好,亨利希又下来了,坐着轿车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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