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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济良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平安斧，它既是铁匠的打造又是石匠的工具，因此他用得格外得心应手。王济良说：“大人，看你害怕的眼神就知道，你认出了俺。”亨利希使劲儿点点头：“你怎么来了？听说你一直在找吉娜？”“吉娜在哪里？”“她死了。”“你可以杀掉俺，但你不能骗俺。俺为了找她去了五趟德国，三十多年里俺去了五趟德国，俺都没死，她怎么就死了？”亨利希懊悔得连连叹气：“看来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迁就了吉娜，迁就了你们的疯狂。如果一开始我果断一点儿，坚决掐断你们的来往，你今天也不会举着斧头来找我。”王济良说：“仅仅是因为吉娜吗？五百多劳工都被你害死了，他们跟吉娜有什么关系？”亨利希半晌不吭声。王济良又问：“是不是在你眼里俺们就是一群老鼠，你可以随便踩死？”“也许连老鼠都不如。”亨利希冷笑一声又说，“我承认我的计划是不让一个知道炮台底细的中国劳工活着，我想让他们全部沉没大海。可惜没有做到，你居然还站在这里，并且知道了炮台的秘密。”王济良苦涩地“哼”了一声：“俺们真是太笨了，当初修炮台时就应该想到，青岛的花草树木不会原模原样地出现在德国，季节和冷暖也不可能一样，你们不给俺们劳工吃鱼，就是怕引起怀疑——来到德国还能吃到俺们吃惯了的青岛的鱼，那是说不过去的。”他把平安斧放到亨利希的肚子上，用斧刃蹭了蹭衣服，“说出来，把俺不知道的都说出来。俺杀你是你骗了俺，但要是你老老实实给俺说话，也许俺就不杀你了。”亨利希当然不相信对方会轻易饶了他，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想试一试。他说起来，从招募石匠和铁匠开始，直到现在。最初吉娜并不知道王济良一行不会去德国，但是很快就知道了，她乞求亨利希放过王济良，被他断然拒绝后，又乞求他关照王济良，适当的时候她一定会去看他。亨利希答应了，但前提是她必须帮助他掩盖真相，并说：“这是国家需要，每一个忠于德意志的人都必须为帝国的事业做出牺牲——幸福、青春、财产甚至生命，而你牺牲的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道德和诚实。”她说：“不，是爱，是比生命更重要的爱。”他冷冷地说：“你们不能爱。”离开炮台的那天晚上，亨利希说是派人带王济良去找吉娜，要他跟吉娜一起走，其实是想害了他。这是王强的主意，因为对老君会来说，一个群龙无首的鲁班会更容易对付。可谁会想到王济良在最后一刻放弃了吉娜。亨利希跟王强的交易是：王强必须带炸药上船，只要他炸了大船，就可以跟德国船长和船员乘坐救生艇驶向满载铁匠的中型船。但王强并不知道，在他炸掉大船之后，德国人也会炸掉中型船。载着铁匠的中型船上，德国人让铁匠们搜查炸药，不过是为了让他们死前明白，是石匠想害死他们。搜过之后，他们又把炸药放回了原处，然后溜之大吉。亨利希一直想杀掉王强，要不是不来梅的“皇族”从王济良嘴里知道了栗子、张起和老铁还活着的消息，他早就动手了。他通过王强找到了这几个人。之后发生的所有——张起之死、栗子之死，以及后来的老铁和王强之死，都是亨利希亲自下的命令。他还用一封“吉娜的来信”把王济良从中国骗进了德国勃兰登堡死亡集中营，只是没想到，自动走进地狱的王济良，又从地狱走了出来。亨利希说他一生有许多遗憾，最大的遗憾就是，让王济良成了唯一活着的修过炮台的人。他对德意志帝国有强烈的使命感，对完成帝国计划有无与伦比的执着，至今还希望第三帝国再次崛起，称霸全世界，重来中国继续优雅地享受“模范殖民地”的模范生活，并依靠炮台威胁所有敢于挑战帝国霸权的敌人。

    亨利希舔着干涩的嘴唇结束了他的坦白。过了好一会儿王济良才反应过来：“说完了？”“我知道你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亨利希满眼都是可怜巴巴的乞求，似乎被损害、被欺骗的不是对方而是他自己。王济良问：“俺说什么了？”“你说我说了实话，你就不杀我。”王济良点点头：“俺是说过，可要是不杀你，俺来这里干什么？”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有人说：“大人，大人，天已经亮了，太阳就要出来了。”大概是来“叫早”的吧？大概亨利希说过他要最后观赏一次青岛的日出吧？或者他说过太阳出来以后再离港，人家是来请示起锚开航的吧？但对王济良来说，只有一种含义，那就是督促他赶快动手。他举起了平安斧，不，是亨利希喊了一声“救命”之后，他才举起了斧头。砍人的动静很大，砍了十几下才砍死。砍的过程中，他发现了挂在舱壁上的卡宾枪和子弹带。他端起枪，披上子弹带，忽地拉开了门。第一个闯进来的竟是带他来到船上的那个德国水手。他没有开枪，而是举着平安斧，像劈石头那样准确有力地劈向了他的脑袋。之后的杀戮他一会儿用石匠的斧头，一会儿用战士的枪。他想起当年在“苏格兰”号上，亚瑟船长带着他朝岸上的盖世太保开枪的情形，不禁学着亚瑟船长的样子喊起来：“俺打中了，打中了！”直到斧头卷刃，子弹打光，他才罢手。记忆告诉他，他撂倒了十八个人，大部分是德国人。他镇定地把已死和将死的人全部拖到甲板上，用缆绳一一绑上压舱石，抛进了大海。

    一阵警笛的鸣叫提醒了王济良。他跳下船，跑过码头，跑向港口的铁闸门，看到外面已经被封锁，闻讯赶来的警察黑压压一片，便丢掉武器，返回码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王济良等待着警察来抓，很后悔没给自己留一颗子弹，突然又嘟囔一句：“为什么要给自己留子弹？俺还没杀够呢！”他一跃而起，纵身跳进了海里。

    王济良不说了，似乎结束了自己的故事，蔫头耷脑地望着地面，眼泪唰唰地流，突然抬起头，哀求着说：“能让俺出去吗？俺要自由。”米澜女士首先做出了回应：“我们会想办法。”劳顿瞪着她：“你有什么办法？这可不是随便说的。他一口气杀了十八个人，得多少理由才能挽救他？”米澜女士说：“如果这些人都该杀呢？”“就算应该，也不能自己动手。”劳顿又看着王济良说，“很遗憾，我们决定不了你的命运。”王济良用戴着手铐的手擦了擦眼泪说：“一点点同情都换不来，那俺就白说了。可是俺现在必须出去，俺一定得出去。”劳顿说：“并不是没有可能，就看你自己了，只要你承认你是受了别人的指使。”王济良说：“没有啊，我是自己指使自己。”我说：“谎言毁了他的一生，他不可能再用谎言去祸害别人。”劳顿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又问王济良，“你有时候怕死，有时候不怕，为什么？”“俺现在真的怕了，俺还没到死的时候。”我说：“你的故事好像并没有结束。”王济良恍惚地望着我：“没有吗？”我说：“你跳进海里，逃脱了警察的抓捕，然后又去找王强的儿子和老铁的儿子了，你们又做了一些事。能告诉我这两个年轻人现在在哪里？”王济良警觉地说：“不知道，俺怎么知道？他们也没做什么事。”我说：“他们追杀过我。”王济良矢口否认。我说：“你不是喜欢诚实吗？怎么又装糊涂了？”王济良一脸茫然。米澜女士说：“他可能是真糊涂。”劳顿说：“看来你有糊涂病，自己打自己的耳光。”米澜女士温和地说：“如果有病，就需要治疗。”劳顿附和着：“对，需要去医院治疗。”我突然意识到，他们是在给王济良出主意，赶紧说：“你最好有病。”王济良眨巴着眼，极力让视线从泪光中挣脱出来，看看我们每个人的神情，痛苦地扭歪了脸：“俺有病，还有伤，你们看，你们看。”他想撩起衣服，手铐妨碍着他，怎么也撩不起来。劳顿起身过去，“哗”地掀起来，伤痕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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