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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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阴雨绵绵的上午。乌沉沉的白色浑然一体,分不清是海还是天。马路上闪烁着雨的光亮,建筑的投影就像深井里的造型。海是安静的,对轻飘飘的雨滴漠不关心。而陆地却显得有些过敏,经过树冠的蓄积和过滤,房檐下滴答滴答,屋瓦上噼里啪啦。在劳顿和米澜女士的提议下,“五人调查委员会”又一次在德国领事别墅的大客厅里开会,而且扩大到了协助调查的外事局局长张绪国和绥靖区司令部的李云飞上校。我跟过去一样不请自来,也跟过去一样没有遭到拒绝。劳顿首先讲话,用两个多小时讲了王济良的叙说和玛丽娅的叙说。最后问道:“是不是需要我们再把他们的故事讲给联合国、西方国家、中国政府和‘皇族’机构呢?”麦克斯说:“我们没有这方面的任何授权,我们只负责通报结果。”劳顿又说:“结果就是我们不可能给联合国和西方国家提供任何干预中国内战的理由。”米澜女士说:“王济良是值得同情的,他不应该成为任何政治目的的牺牲品。”麦克斯皱着眉头不说话,显然在他内心深处,王济良和吉娜的遭遇以及五百劳工的死亡已经形成一种不容忽视的压力,或者叫唤醒。他把眼光投向意大利人奥特莱和马奇主教。马奇主教立刻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上帝是公正的,它正在纠正我们的看法。不是吗,麦克斯先生?我们不能违背上帝的意志。”奥特莱说:“我同意麦克斯先生的看法。”劳顿反驳道:“麦克斯先生还没有发表看法。”奥特莱假装糊涂:“没有吗?”劳顿说:“你总希望有个主人牵着你的脖子去拉屎。”奥特莱说:“混账,闭上你的臭嘴。”

    麦克斯又转向张绪国和李云飞,看对方迅速低头躲开了自己的眼光,便问道:“国民政府是不是已经最后决定要向世界宣告,‘皇族事件’即将蔓延到中国各地?如果你们得不到‘五人调查委员会’的支持呢?”张绪国说:“那要看联合国和西方国家是不是已经最后决定武力干预中国的内战。”麦克斯说:“我们不知道联合国和西方国家的最后决定。”张绪国说:“我们也不知道国民政府的最后决定。”劳顿喊起来:“那我们知道什么?”米澜女士说:“我们知道的一切你刚才已经说了。”麦克斯说:“我们正在讨论一个我们无权决定的事情,我们现在甚至都无权决定如何处理杀人凶手王济良。”劳顿说:“宽恕他。”麦克斯说:“你是想推翻我们的目的吗?”劳顿又说:“难道他不该得到宽恕?”我似乎明白麦克斯的意思了:如果王济良可以宽恕,一切政治和军事干预的理由都将土崩瓦解。米澜女士也看到了问题的关键,大声说:“联合国奉行的不是人道主义吗?我们也正是为了人道主义才来中国的,对一个有正义之举的人,宽恕是必须的。”劳顿说:“何况他也许不是罪犯,是英雄。”又侧过头去,用刀锋一样锐利而阴郁的眼光逼视着马奇主教,“既然如此,上帝会不会宽恕王济良?”马奇主教一愣,赶紧说:“当然会。”劳顿立刻又说:“麦克斯先生,请相信上帝,上帝是不会错的。”麦克斯说:“可是我们并不能肯定所有人都会相信上帝,比如国民政府。”我突然插了一句:“听说蒋介石先生的夫人宋美龄女士是个虔诚的基督徒。马奇主教是不是可以跟她商量一下宽恕王济良的事?”马奇主教并不认为我是在开玩笑,沉思着说:“可以。”劳顿说:“这么说你马上就要离开青岛了?”也是在开玩笑。马奇主教却认真地说:“让我想想,应该是的。”

    米澜女士说:“在宽恕到来之前,我们能做的不是去调查,而是从人道主义出发,把王济良送进医院,治好他的伤病。”劳顿说:“我正要提这个问题,不然的话,记者会说是我们‘五人调查委员会’逼供了当事人,而且是毫无结果的逼供。”说着蛮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赶紧说:“是的,王济良病得很重,伤得更重。我正准备向《华报》主编弗兰斯反映这件事。‘皇族事件’已是一个国际性事件,它的当事人一定会受到国际关注。不管是谁,逼供都是要受到谴责的。”麦克斯再次把眼光投向了张绪国和李云飞。一直不说话的上校李云飞说:“我们需要请示绥靖区司令部和市政府。”急性子的劳顿问:“什么时候有结果?”李云飞说:“明天吧!”米澜女士说:“明天上午还是下午?我们会急切地等待。”“这个……”张绪国和李云飞互相看了看。张绪国说:“我们会尽快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劳顿说:“很好,我们等着。”米澜女士起身疾步朝卫生间走去。我们大家都站了起来。马奇主教率先离开了,他说:“我要去准备准备。”麦克斯随他而去。奥特莱回房间了。我和劳顿离开德国领事别墅,在门口徘徊着,等候米澜女士。大客厅里,只剩下了张绪国和李云飞。他们小声地商量起来,大概是商量如何向绥靖区和市政府报告吧?

    国民政府的答复倒是很快,但并不令人满意:可以给王济良治疗伤病,但不能送进医院。当麦克斯打电话把这“答复”传达给“五人调查委员会”的每个人时,米澜女士第一个做出了反应,她敲开劳顿的房间说:“我们应该立刻去告诉王济良。”她已经从德国领事别墅搬到了斐迭利街的夏日旅馆,房间就在劳顿的隔壁。劳顿穿起衣服就跟她走,没忘了顺便叫上我。在旅馆的门厅里,我们碰到了马奇主教,他带着行李正在前台退房,看到我们后说:“正准备去房间向你们告别呢,再见了。”劳顿大绷了眼睛:“你真的要走?真的要去找宋美龄女士,跟她商量宽恕王济良的事?”马奇主教有些吃惊他的疑问:“为什么不是真的?”我轻率地问道:“你认识宋美龄吗?”马奇主教平淡地说:“认识。”我还是不相信,隐藏着嘲笑说:“你要是认识蒋介石就好了,可以请求他直接下命令。”马奇主教更加平淡地说:“蒋先生也是基督徒,我跟他有过交谈,但并不多。”我问:“你们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认识的?”马奇主教仰起头回忆着。米澜女士说:“据我所知,马奇主教在中国传教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和政界商界的许多要人都有来往。他是上海法租界教会医院的院长,医院就是宋美龄女士捐资修建的。”马奇主教说:“不不,不是她捐资,是她出面向有钱人募捐。”劳顿说:“你跟麦克斯说了吗?”马奇主教说:“我们昨天谈到半夜,名义上我是代表‘五人调查委员会’前去南京谒见宋美龄女士或蒋先生的。”

    我们互相看看。劳顿说:“看样子我们不能现在就分手了。”米澜女士说:“我也这么想。”于是我们雇了一辆豪华型全封闭三套马车,怀着庄严拜托的心情,把马奇主教送到港口,看着他登上了一艘经上海去欧洲的葡萄牙客轮。等我们赶到欧人监狱时,已经快到中午了。我们没有别的目的,只想表明我们同情王济良的态度,还想告诉他:不准他去医院治疗是国民政府的决定,与我们无关。我们希望宽恕他,并且正在想办法。马奇主教已经离开青岛,或许他能寻求到国民政府最高领导人及其夫人的理解,释放他并不是没有可能。但是王济良显然对宽恕和释放没有信心,就在我们离开后两个小时,他吞钉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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