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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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人调查委员会”就要解散了,劳顿、米澜女士、奥特莱都将回到各自原来的地方去,麦克斯将代表大家前往美国向联合国汇报。一直停靠在青岛港的“倚云”号已经做好启航前的准备。他们纷纷登船。我这个调查事件真相的《华报》记者本来也应该跟他们一起离开,去香港复命。但是我留了下来,我不能就这样走掉,玛丽娅的伤口还没有痊愈,心灵的伤痛更需要人的陪伴,她已经没有亲人了,除了我,我是她的亲人吗?是的,尽管她不一定这样认为。我陪她一直到伤愈出院,又陪她回到了毕史马克街负一号。我很为难:难道要把她一个人丢在这个恐怖的凶宅里?可是,我能住吗?以什么样的名分?我试探着说:“我明天再来看你。”她望着窗外就要暗下去的天色小声说:“我害怕。”“不用怕,有我呢!”我住下了。

    在陪伴她度过疗伤期的日子里,我写好了有关“皇族事件”真相和调查经过的报道,去斐迭利街的邮政所用电报发给了《华报》主编弗兰斯,第二天又去邮政所打电话给他,想听听他的看法。他兴奋地说:“明天见报,我们要赶在联合国发表意见之前,影响这个世界。”我不无担忧地问:“是不是还要报告我们的股东‘皇族’?”“不必,股东没有权力干涉《华报》的新闻自由。再说了,德国政府已经认定,亨利希和他的部分手下是隐藏在‘皇族’内部的纳粹势力。”“那就好。”“看来应该奖励你了。”“是加薪吗?”“不,是升职。”我笑笑:“其实奖励已经有了。”“嗯?”“遇到玛丽娅是上天给我的最好奖励。”“你写到了,是王济良的女儿,她漂亮吗?”“你说呢?”“你什么时候带她来香港?很希望见到她,最好能参加你们的婚礼。”

    1949年4月,国民政府行政院通过媒体发布通告:“昔日以亨利希为首之德人谎称招募华人铁匠与石匠去德意志做工,华工纷纷应募。上船之后,船驶向远海转悠数十日,又于月黑风紧之夜秘密开回青岛维多利亚海湾炮台工地,诡称已到德国,催逼华工下船上岸,随即重兵把守,与世隔绝,不准自由行动。数年后炮台建成,德人又诡称送华工返回青岛,于黑夜诱使上船,骗至海上转悠几天,阴使奸计炸沉轮船,将我五百多华工葬身鱼腹。幸存者王济良历尽艰辛磨难,以民族之大义,惩戒侵略之寇仇,杀死以纳粹残余亨利希为首之德人及为虎作伥之华人十八人,此情可谅,此状可鉴,此举可嘉,此人可彰。亟应授予‘民族英雄’之奖章。”

    我按照青岛人的习惯,来到榉林山墓地焚烧了一张报纸,让升腾的烟袅和随风扬起的纸灰告诉王济良和吉娜这个迟到的消息。一阵大风吹来,林涛阵阵。之后,我去邮政所分别给劳顿、米澜女士、麦克斯打了电话,彼此都在祝贺:我们的目的达到了,马奇主教的努力成功了。这样的结果足以说明,我们对事件的态度也是中国的态度、世界的态度。今天的宽恕完全可以用来佐证历史的是非,王济良的选择也许是唯一正确的选择。他有爱的勇气和坚忍,也有性情的爆发和挥洒,尽管都是悲剧,但他却能像一个真正的人,用最极端的方式,从悲剧中挺然而出。王济良死去了,“民族英雄”死去了,他是玛丽娅的亲父,玛丽娅也许不会骄傲,但也不应该羞愧或仇恨。我问起马奇主教。劳顿说主教已经从上海回法国了,途经香港时还来看过他。我问:“是不是再也不来中国了?”劳顿说:“我问过,主教说他不知道。”

    那些日子,在毕史马克街负一号里,我不断把一些消息告诉玛丽娅:没想到,新华社全文转发了我在《华报》的报道;在青岛,所有报纸都在重要位置刊登了国民政府的通告,而且贴得满大街都是;劳顿和米澜女士向你问好;不知陶锦章怎么样了,是不是跟着马奇主教去了法国?王济良事件对他影响很大。但是,玛丽娅始终都在沉默,一句也不回应关于王济良的话题。想想也是,她怎么回应呢?那里有她的巨创深痛,有女儿对妈妈骨血里的依赖和失去妈妈后掏空灵魂的全部失落。她处在无所适从的巨大孤独里,如同一艘漂向大海的独木舟,满载着对父亲之爱的强烈质疑。

    有一天我终于觉得清闲了,坐在客厅里,喝着茶跟她说话。我说:“玛丽娅,跟我去香港吧?”她望着窗外,像是在思考,突然说:“不。”“我陪了你这么久,就是为了带你离开。”“我只想待在我的地方。”“可哪里是属于你的地方呢,青岛吗?”她不吭声。我又说:“也许你是想去德国了吧?”她茫然得如同流星面对宇宙:“不知道。过去,妈妈在,妈妈说她要守在青岛,我想我也会一辈子守在青岛。但是现在,妈妈不在了。”“这么说吧,你跟你爸爸亲,你就是中国人,你跟你妈妈亲,你就是外国人。香港是外国人的天堂。”“我是外国人吗?”我点头。她又说:“我生长在中国,怎么会是外国人呢?”“因为血缘。”“可妈妈说,她嫁给了中国人,她就是中国人了。”“看来你还是愿意做一个中国人。”“要是妈妈不嫁给中国人,她就不会这么死掉。我不知道我是哪里的人了。”我理解,对玛丽娅来说,失去了妈妈,就是失去了故乡。沉默了片刻,她又说:“不管怎么说,妈妈的大部分时间是在青岛度过的。我要在这儿守着妈妈,守着弟弟王实诚,还有妈妈的大白猫。”“可要是你不跟我去,我会非常担忧。”“我会有什么意外吗?”“你害怕。”“我为什么害怕?我的胆子怎么这么小啊?”她用美丽照耀着我,凄楚的神情里充满期待,比任何时候都明亮的眸子闪来闪去,就像两盏引航的灯。而我是航船,我最应该做的,就是回应航标灯的闪烁,长鸣我的汽笛。我说:“让我再想想。”

    我住进“负一号”后,并没有跟她同床,双方都很克制,因为悲伤。但是这天晚上悲伤好像突然消失了。我告诉她,我已经想好了,马上去香港,处理一些事:去《华报》辞职,卖掉我的住宅,从银行取出我的积蓄,尽快再来青岛,然后就不走了,永远跟她在一起。她很激动,扑过来抱住了我。做爱是不可避免的,似乎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突然有了一次爆发,我说的是她,她爆发了,呻吟,喊叫,浑身冒汗,一次不够,还要一次,还要一次,几乎是淫荡的,不断挺起身子,引诱我俯冲,俯冲。她问我:“我好不好?”“好,好。”“什么地方好?”“都好。”“不,你应该说,这个地方最好。”她忽地叉开腿,呼唤我再一次进入,“真想为你生个孩子,可是,可是,我会有孩子吗?”生命就在这一刻变得如此香艳赤诚、如此奔放豪爽,总是高涨的潮水里,她让自己狠狠地拍向高岸,碎了,碎了,飞溅的浪花再一次迅速地聚合而起,以更大更狂的气势,更加彻底地粉碎。她说:“我知道中国有本书叫《金瓶梅》,你就是书里的那个男人,我就是那个女人。”“书里有好多个女人,都很美。”“我是最美、最疯狂的那一个。”“那就是潘金莲了。”“你爱潘金莲吗?”“爱。”“可惜我不是她。”玛丽娅的神色突然暗淡了,先是一阵抽搐,接着号啕大哭。还没有迎来最后的高潮,做爱就在哭声中结束了。

    第二天起床后,玛丽娅说:“你真的要去香港?”看我点头,又说,“能不能再帮我办件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说吧!”“把妈妈的坟墓跟王济良分开。”我很惊讶:“为什么?”“我突然想明白了,我恨他。”出事以来,她第一次直言表达了对父亲的恨。我愣愣地望着她深湛的眸子:“你不应该这样。”我是说出尔反尔。她咬紧牙关说:“他是杀人犯。”“尽管如此,但情有可原。”“你为什么不能跟我的看法一样?上帝是不会原谅他的。”“会的,一定会的。他一直在苦恋的海里游泳,他是一个有‘彼岸’的人,他杀人是因为‘彼岸’坍塌了。”“难道不是他自己搞塌的?”“怎么能怪他?妈妈的爱解放了他压抑的灵魂,他相信妈妈就跟相信他自己一样。但是突然之间,一切都消失了,他的跋涉、挣扎、受苦受难、死去活来,全是因为有人设了一个骗局。你不觉得这几乎是一个缩影吗?”“缩影?为什么?”“我是一个在外国人圈子里生活的中国人,我比谁都清楚,中国和西方的历史,就是一部迷信西方而最终被骗的历史。王济良也一样,由迷信而被骗,由被骗而愤怒。”“你是说妈妈是骗子?不准你这样说妈妈。妈妈一直在等他,他却举着屠刀来见她。”我长叹一声:“你说的当然是事实,我不想为他的杀人行为开脱。但也许不是他错了,而是我错了。”“怎么这么说?”“我不应该告诉王济良,王实诚和你是同父异母的姐弟,更不应该告诉他,妈妈曾经逼着你去打胎,因为你怀上了王实诚的孩子。之后他就又号又唱:你是成精黄鼠狼,偷吃俺家大鸡王。很遗憾,我竟然没有想到这是他起了杀心的信号。他本来抱定了一死了之的决心,可从那以后,他就不想死了,想逃出去,想自由。作为中国人,他有遗传带给他的使命,那就是不遗余力地维护羞耻,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无羞无耻地活着。你能理解吗?”“照你这么说,是我让他杀害了王实诚?”“不,我是在谴责自己,我发现我也是个杀人凶手,至少是杀人企图的推手。我还和劳顿先生、米澜女士一起,撺掇王济良以‘病’为借口,寻找自由的机会。结果引发了他的吞钉自杀,以及住院和逃跑。我们认为的胜利和成功迅速演变成了一场灾难。”玛丽娅一如既往地有了海雾似的浩大而深厚的迷惑,想说什么又没说,瘫倒在床上,双手捂住脸,哭着说:“不要再说了,你走吧,走吧!”

    我走了,不能再耽搁了。我说:“玛丽娅,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她说:“你不要来了,真的不要再来了。”是不要让我再来毕史马克街负一号,还是不要让我再来青岛?我没有多想,我也不认为她这是最后的告别,她已经决定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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