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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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9

    青岛的码头已是人山人海,从内地来的高官及其家眷、转移财产的富户豪族、逗留青岛的外国人,都在纷纷离开。我没有船票,船票在一个月以前就已经预售告罄,我只有一个“外国记者”的身份。我离开码头,直奔外事局。局长张绪国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满足我的需要:即刻上船,晚上启程。张绪国送我上船时,我恳求道:“麻烦你关照一下玛丽娅,我很快就会回来。”他苦涩地一笑,话里有话地说:“尽量吧!但愿你能很快回来。”一个星期后,我回到了香港,想办的事情都很顺利,只是,我走不了啦!作为自由港的香港码头空前密集地停泊着大大小小无数只船,人们却告诉我:“没有船。”“什么时候会有?”“那要看局势了。”联合国和西方国家以“皇族事件”为借口的政治干预和军事干预并没有发生,共产党很快解放了上海、青岛、广州以及绝大部分中国的土地。历史按照它自身的规律朝前走去。我在无法通信的状态下焦灼地等待着,等了一年多,才等来“有限通往内地”的消息,便不顾一切地奔向了码头。我乘坐的依然是“倚云”号,不过它已经易帜更主,变成了“解放”号。

    离开香港时,已经由警察总部的高级警司升为总警司的劳顿先生,在美都餐室给我送行。他遗憾地说,要是推迟两天再走,给我送行的还会有米澜女士。我说:“你跟米澜女士还有来往?”“当然。她来过多次香港,我去过一次美国。我跟你一样,是个自由的鳏夫。”“那么她呢?”劳顿立刻垂下了头,半晌才说:“她有丈夫。不过,快了,快离婚了。”“你打算娶她?”“也许吧,她也想嫁给我。”“看来你喜欢华人?”“是的。在香港,很多英国人娶的都是中国太太。”“那就恭喜你们了,可惜我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我跟他碰杯,又说,“别忘了是王济良成全了你们。”劳顿感慨地说:“我也这么想,如果没有‘皇族事件’,我到哪里去认识米澜女士?”我乐观地笑着:“可见绝对的毁灭是没有的,总有一种希望从毁灭的缝隙里长出来。”劳顿一饮而尽:“我喜欢这样的缝隙。”

    因为大部分旅客的目的地在南方,“解放”号必须在上海停靠。我又有机会上岸,去拜访老朋友陶锦章。我说:“没想到你最后一刻的取舍竟是哪儿也不去,就留在上海。”锦章说:“还不是因为你啊!我不大相信报纸,但我相信你。你关于‘皇族事件’真相的报道说服了许多人。先是我太太说不走了,丢下这座房子这么多东西,阿拉舍不得。阿拉上海人,上海的亲戚都不走了,阿拉走什么?”我说:“也说服了我自己。玛丽娅都留在青岛了,我为什么还要在外面飘荡?”“就是,就是,早早地想到落叶归根是对的。”我问他是否还在医院工作。他说:“教会医院改名为上海新生医院。我嘛,还在接受审查,不过工作是有的,过去给外国人看病,现在给中国人看病,人的病都是一样的。”说罢,又感叹玛丽娅的身世,还拿出她中学时代的照片和他跟她的几封通信让我看。我望着照片上玛丽娅天使般的姿影,眼睛突然就模糊了,分别一年多,思念已是天高海深。我说:“把照片送给我吧?”锦章当着我的面烧掉了那几封他珍藏多年的信。

    我怀揣玛丽娅少女时代的照片,就像遇到气候变化而没有按时登陆的潮信,踏上青岛口岸,来到了毕史马克街负一号前。看到大白猫蹲踞在房檐上,警惕地看着我,我便招了招手。它神经质地跳起来,转眼不见了。我心说:它怎么变成一只野猫了?更让我意外的是,这里已是别人的家。我的人呢?玛丽娅呢?我向新主人打听,向同样也是新主人的所有邻居打听,向派出所和街道居民委员会打听,向所有可以打听的部门打听,都不知道有玛丽娅这个人。我甚至找到了入城时第一批进入毕史马克街的一个解放军连长,他毫不含混地做证说,他看到的“负一号”是座空宅。寻找和打听持续了很久,我才渐渐平静下来:玛丽娅,是你没有等我,还是等了没等着?

    我想象那时的情形:国民党正在大规模撤离,所有的外国人都在走。玛丽娅不知道自己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很难预测未来的生活,觉得还是应该离开这个地方,去德国。可她为什么不来香港找我呢?她把自己变成了又一个吉娜,也促使我变成了又一个王济良——跳进海里,游向彼岸,却发现海是没有岸的,或者说人一进入海中,岸就消失了,似乎爱就是寻找,就是在千辛万苦的打听中把自己越陷越深。我的寻找慢慢变成了等待,我去不了也不想去德国,我觉得只要寻找,结果就一定是找不到;我去不了也不想去香港,我觉得玛丽娅一定会回到青岛。再说了,我也想证明我自己,只有待在青岛这种证明才是有可能的:我为她而来,为她而等,为她我放弃了整个世界,我在守望中降低了人的标准,我不再追求生命的意义,我在爱,在爱,爱她就是一个人一条命存活于世的全部意义,就是爱一种浪漫、凄美、惊艳的存在。

    只是没想到,我一等就是三十多年。

    我从来没爱过别的女人,我对玛丽娅一如初心,我内心始终因为她的身形、容貌而明亮和鲜活。然而,我老了,几乎要变成一个“石老人”了。三十多年,漫漫风雨、步步坎坷,我经历了许许多多,但不管外界有什么变化,生命的沉浮如何剧烈,我都不会改变我对玛丽娅的等待,不会放弃去海岸眺望的举动:站在从前的维多利亚海湾,如今的汇泉湾,望着形成海湾的维多利亚角,也就是汇泉角。汇泉湾依然美丽,茂密的树林继续掩映着已经拆掉炮台的“万年炮台”。海总是有些激愤,远道而来的浪迫不及待地拍向岸礁,拍出舞蹈的姿影和万花的绽放,也拍出一阵阵如泣如诉的声音,沿着黑夜与白昼的缝隙,传向更远的地方。不是所有的海水都能发出这种声音,也不是所有的浪都能开出绚烂的花,都能跳出风姿绰约的舞。每天都有轮船驶过,有远去的,也有远来的,如同浪的一部分。而我只想定定地伫立成永恒的岸礁,成为海的希冀。

    有一天,应该是1983年冬季的一天,一个比我还要老的老人沿着海滩朝我走来。他超过去,又回头看我,转过身来,用拐杖撑直了身子说:“你是若缺记者吧?”怎么还会有人提起我三十多年前的称呼?他说:“认得我是谁吧?”我摇头。他又说:“我打听了好几天才知道你的住处,邻居说你可能在这里。”“你是……”“现在大陆开放了,两岸可以交通了,我也是第一次回来。”“我认识你吗?”他点头:“如果不认识,那就是老糊涂了,我是张绪国。”“张绪国?干吗的?”说着,我就想起来了,“哦,是那个外事局的。”我们坐下,用身体感觉着礁石的坚硬,唠起嗑儿来,很快说到我当年离开青岛时,恳求他关照玛丽娅的事。他说:“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没等到,我们就撤了,总不能把监狱里的罪犯也带上吧?上峰说,那就执行吧,动作快点儿。说真的,如果不是撤离,就算判了她死刑,也不一定执行。”“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他以为我是说听不清楚,扯起嗓子,摆着手说:“这里风大浪大,吵,吵。她是自首的,她要是不自首就好了。谁会追究呢?警察早就知道王济良不是自杀,自杀的刀口怎么可能在侧面腰里呢?没人管这事了,忙前忙后都在准备大撤离呢!可她一自首,就不得不管了,因为她杀害的不是一般人,是国民政府行政院授予奖章的‘民族英雄’,要罪加一等的。当年处理‘皇族事件’时,我就不同意把王济良搞成‘民族英雄’,你,还有代表联合国的那几个人,非要搞,结果呢,把你的恋人搞死了吧?”“你的意思是说,玛丽娅已经死了,而且是枪毙的?”他夸张地瞪起了眼睛:“你不知道?”又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你不知道,所以我来了,来告诉你。当时她的死刑是秘密执行的,就要撤离的国民政府不想让人误解为又在清除党国异己。再说了,报纸也懒得印了,该走的都要走。”他的笑声刺激得我浑身一颤,居然,居然我生命的全部寄托、灵魂的所有期待,在时间的流逝中化作了一个笑料、一阵笑声,而我还只能忍受,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波浪翻滚的海水。我太不如王济良了,他还可以远渡重洋,以寻找为生,还可以杀人、坐牢,然后死去,还可以惊动联合国,让世界上那么多人知道他,而我呢?我呢?玛丽娅支撑我活着,但事实上这个支撑早已不存在了,我等待做伴,等待拥有,等待香艳、赤诚、奔放、豪爽的原来只是一个早已死去的人。我也笑了,当然是苦笑,人原来可以这样:幻想一种存在,然后自己存在;幻想一种坚实,然后自己坚实;幻想一种崇高,然后自己崇高;幻想一种到来,然后自己等待。时间就在幻想中过去了,生命就在幻想中变成了花骨朵,一次次地为虚无绽放。可这又能怪谁呢?怪玛丽娅?不,都是我自己愿意的。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感谢玛丽娅,感谢她用曾经的存在和不逝的灵魂,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然后在悲伤和绝望中诅咒这个给我带来真实消息的老人:为什么要来找我?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要把这张发黄的报纸留给我?压在石头下的报纸似乎不想陪伴我,不停地掀动页脚,朝前挣扎着。老人走了,这个比我更老的老人没说“再见”就走了,拄着拐杖,步履蹒跚,似乎虚弱得就要倒下,却依然在沙滩上留下了深深的脚印。我抓起那张民国38年国民党青岛市政府的机关报《青岛公报》看起来,上面没说枪毙玛丽娅的事,只说杀害“民族英雄”王济良的凶手昨天自首,还有自首后供述的杀人经过。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浪来了一潮又一潮。风从海上吹来,报纸“哗啦啦”地响,像是弹奏的音乐,巴赫的音乐:《勃兰登堡》协奏曲。

    玛丽娅看到王济良后吃了一惊:“你是怎么进来的?”“俺是你爹,俺翻了你家的墙,不行吗?”他像是很生气,突然又笑了一下,站在客厅里,好奇地到处看着。玛丽娅倒了茶,请他坐下。他望着楼梯,似乎想上去。玛丽娅警惕地堵在了楼梯口。大白猫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飞快地蹿上了楼梯。“你娘呢?”“你找她干什么?”他坐下了,低着头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找啊,找啊,把黑头发找成了白头发,把日子都找没了,找来找去,不是想好好活着,而是想快点儿死去。”一听到“死”,玛丽娅就很紧张:“你喝茶,你的话我不懂。”他用手抹着脸:“我也不懂。”

    妈妈出现了,从楼上卧室的门口望着客厅,看到王济良后惊讶得用手捂住了嘴。玛丽娅不知所措地看看妈妈,又看看王济良,完全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王济良一口气喝干了茶,杯子一放,忽地起身,撕开前襟,摸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妈妈在上面急切地喊了一声:“王济良,你要干什么?”他一愣,刺向玛丽娅的刀子突然歪斜了。毫无防范的玛丽娅尖叫一声倒了下去。王济良举着刀子,仰头看着:“吉娜?”吉娜从楼梯上冲了下来,同时王济良也冲向了楼梯,无法判断他是去杀人还是去拥抱。玛丽娅迅速爬起,抱住了他的腿。他摔倒在地上,刀脱手而去,正好落在玛丽娅身边。之后的事情不是玛丽娅想要做的,但是她做了,鬼使神差,她竟然毫不犹豫地拾起了刀,往前挺着扑了过去。王济良这时正跪在地上,仰望着吉娜,试图起来,却怎么也起不来,或者他就不想起来,就愿意这么跪着,等吉娜过来。吉娜滑倒在楼梯上,惊愣地望着玛丽娅。玛丽娅扑在了王济良身上,刀不见了,埋进他的骨肉里去了。玛丽娅惊慌失措地后退着,发出一阵“啊啊”声。

    王济良低头看看,双手握住了刀柄,声大气粗地说:“是我杀了我自己啊!”像是在教唆玛丽娅如何隐瞒事实真相,然后无比柔情地叫了一声:“吉娜。”又叫了一声:“玛丽娅。”他一声“吉娜”,一声“玛丽娅”,一直叫着,忽地拔出了刀子。血几乎飞上了房顶。玛丽娅一阵眩晕,仰倒在地。吉娜浑身软了,几乎是坐着滑下了楼梯,抱着女儿喊:“玛丽娅,玛丽娅。”又望着王济良哭着说,“你为什么要杀害你的女儿啊?”王济良瞪起可怕的眼睛看着她,突然浑身一阵松弛,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吉娜又扑向了他:“济良,济良。”玛丽娅坐起来,捂着伤口对妈妈说:“快,给若缺打电话。”

    风大了,报纸飞到天上去了。海正在摇晃,潮汐的变化便是摇晃的节奏吧?岸高海低,报纸很快飘到了海里。我起身朝前走去,身子一晃,又跺跺脚,怎么岸是软的,就像踩到了水上?心说:不用往前走了,海岸也是海,我始终都泡在海里,朝着一个东南西北中以外的方向,游啊,游啊……

    我又一次游向曾经的毕史马克街,如今的江苏路,又一次站到了“负一号”的门牌前。大概是周围增添了不少高楼大厦的原因吧,这座别墅式建筑显得更加小巧玲珑,青石的院墙上依然披满了墨绿色的爬山虎,还是原来的木质院门,似乎主人以为陈旧的便是最好的,只要结实就不必更换了。无花的木芙蓉掩映着别墅的门窗和墙上那些红色的木格装饰。屋顶的瓦大概是新换过的,像覆盖了一层鲜艳的红枫叶在风雨中波荡起伏。我按响了门铃,出来了一个女孩儿。我说:“我找玛丽娅。”女孩儿说:“老伯伯,你又来了,我都好多次告诉你了,这里没有玛丽娅。”我笑笑,大声问:“你是说她不在?那我明天再来。”“你别来了。”“你是说没有明天?不会的。”

    2016年8月9日初稿于青海

    2016年11月6日修改于青岛

    2016年12月17日再改于青岛

    2017年3月18日改定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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