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康熙十年的冬天过的很快，一晃儿便要过年了。惠贵人新怀的孩子已经七个月了，太医诊脉说应该是个阿哥。马常在刚刚生了一个小阿哥，皇上很高兴，赐名赛音察浑。他出生的那天天降瑞雪，太皇太后说是这是个好兆头。

    尔音从上秋与皇上争吵以后，就一直赌气到现在。大选那会儿她也为了躲皇上没去。听说这次的秀女大都留下了，有些还直接封了贵人。纳兰成德的表妹也在其中，封了个答应，和她表妹通贵人纳兰宝琦一起住在咸福宫里。

    想到这儿，尔音的心里堵堵的。她虽然没答应过纳兰成德什么，玉容表妹进宫也是无法逆转的事儿。可是尔音气自己什么也没做，就为了和皇上赌气，连开口求情的话儿都没说过。现在已封了答应，恐怕再没有出宫的可能了。尔音忽然想去见见这位表妹，她觉得自己或多或少的算是欠了表妹些什么。

    尔音记得纳兰成德说过，玉容表妹平日最爱王摩诘的东西。尔音从柜子里找出一本儿宋代蜀刻版的《王摩诘文集》，她准备送给玉容当见面礼。这本儿书还是当初尔音过生日时，曹寅给她在坊间陶来的。一直放在书箱里面，尔音自己也不舍得翻阅。

    尔音将书小心的包好，又带了些太皇太后新赏的笔墨。她将一切收拾妥当，便朝咸福宫走去。

    经过长春宫的时候，尔音听见两个扫雪的宫女正在嚼舌头，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好像在谈论着什么。尔音心下好奇，故意放慢些脚步，她想听听这两个宫女到底在说什么？

    只听一个宫女说：“昨天晚上就带走了，布公公亲自带人来的。今儿早上才回来了一个，听说另一个被直接送去了辛者库。皇后娘娘亲自下的旨。其他人也不好求情的。”

    “就算能求也不会求呀，谁愿意为了一个身份低微的秀女去得罪皇后娘娘。”

    “也对，入宫这些日子，连皇上的面儿也没见真切。怕是以后再没翻身的机会了，谁愿意去趟这趟浑水儿。”

    “到底是犯了什么错？皇后娘娘那样生气！”

    “我和你说啊……”那宫女又压低了些声音，尔音听不真切。她也不好停留，只得走过去了。

    尔音猜想，八成儿是新入宫的秀女出了事儿。只是尔音不知道这长春宫里住的是谁？不过，这秀女定是犯了什么严重的错儿，不然像赫舍里姐姐这样好性儿的人，怎么会做出这样重的处罚。要知道，辛者库可是宫女犯了重错才会被贬去的地方。听说进到那里的人没有几个能再活着出来。

    尔音继续往前走，这宫里的事儿太多，宫里的人更多。各人有各人的福分，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咸福宫的门外挂着两个大灯笼，灯笼还没有点亮，算不得红艳。尔音缓步走进宫里，却见一个小太监迎了出来。

    “尔音姐姐，你怎么来了？”

    这小太监却有几分面善，可尔音想不起自己何时见过他。

    看到尔音的迟疑，那小太监接着说道：“奴才是跟着程公公侍候惠贵人的小陆子呀，怎么尔音姐姐竟忘了？”

    “小陆子呀！几个月没见，你竟长高了。我都没认出你，怎么来了咸福宫？”

    “我们主子担心咸福宫的两位小主儿没人伺候，她看我机灵，所以派我来服侍。”

    “看来小陆子出息了，早晚比你师傅强呢。”尔音笑着说，“我今儿是来找容答应的，她住在哪？”

    “那边的西偏殿，小陆子这就带您去。”

    “不用不用，你忙吧，我自己过去就行。”尔音摆摆手，朝西偏殿走去。

    “请问，容答应在吗？慈宁宫尔音求见。”尔音立在门口，说真的，她有些忐忑。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位传说中的玉容表妹。

    “尔音姐姐快请进。”

    玉容竟然亲自迎了出来。她穿了一件儿日常的旧袍子，青色的竹纹花样儿规整的绣在上面。虽然玉容和尔音长相相似，但那一身温婉秀雅的气质却是尔音断乎没有的。

    “容答应吉祥。”尔音屈膝行礼，“怎好让您亲自来门口相迎。”

    “尔音姐姐说哪里话，在家的时候就听表姐提起过姐姐。可惜，玉容一直未能与姐姐相见。”玉容携着尔音的手，她的手很冰，尔音不禁抖了一下。

    “姐姐怎么抖了起来，是我的手太冰了吧。玉容从小就这样，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

    “不碍事儿的，回头儿让王太医来给瞧瞧，可能是气虚体寒的缘故。当初慧妃娘娘也有这个病。”提到慧妃，尔音的心里不禁涌起一股酸水。快两年了，尔音一直想念慧妃博尔济吉特氏。

    “姐姐真是重情谊的，怪不得我表姐那样敬重姐姐。我听说慧妃娘娘已经仙逝许久，刚才提到她，姐姐的眼圈依旧先红了。”玉容拉着尔音坐了下来，亲手为她倒了杯茶。

    “我们算是一起长大的。虽然她贵为娘娘，却真心当我是妹妹。纳兰姐姐待我也是很好的，尔音也把她当亲姐姐看。”

    “这个自然。表姐说承庆走的那些个日子，若没有姐姐一直陪着，恐怕她早就随着承庆去了。玉容代纳兰家谢谢姐姐。”说完，玉容竟起身向尔音行礼。

    “容答应严重了。”尔音马上起身还礼。

    “姐姐何须客气，叫我玉容就好。”玉容拉住尔音，不肯让她拜下去。

    尔音看着玉容，竟不知要说些什么。真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怪不得纳兰公子会这般钟情于她。可惜却错来了紫禁城，这般容易相信人的性子，要如何在这宫里生存。

    “玉容妹妹，既然你叫我一声姐姐。这句话我就不得不说。在这宫里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尤其是女人。”

    “玉容明白的，玉容只相信姐姐！”

    玉容的眼睛很明亮，似乎带着一层水汽。看着穿着素雅的玉容，尔音忽然想起杜甫的那首《佳人》：“天凉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玉容，便是这佳人吧。

    “对了，我带了本好东西来，妹妹可一定要收下。”尔音缓缓打开布包，她从里面儿拿出那本《王摩诘文集》。

    “这可真是好东西，玉容最爱的便是王摩诘的诗文。多谢姐姐，玉容定当好好收着。”

    “我就猜妹妹会喜欢这个。那日纳兰公子说，妹妹喜欢王摩诘的诗文，我就想到了它。这样的好书当然要送给懂得的人。”

    玉容的眼圈有些泛红，她看着尔音，低低地说道：“姐姐，也认识我大哥哥？”

    其实，尔音说完就后悔了，她真不该在玉容面前提纳兰成德。这是她们两个都说不出的痛，也是尔音与玉容间唯一的那点儿隔阂。可惜话已出了口，就像泼出去的水一样，收不回来的。

    “……有过几面之缘，不算熟识。”尔音淡淡地说，她不想让玉容多想。

    玉容盯着尔音看了一会儿，她拉着尔音的手，没有说话。

    “……大哥哥，是好人。”

    玉容忽然说道，倒叫尔音没明白她的意思。可是一切就这样戛然而止了。玉容再没提起纳兰成德，尔音也不好再问她。她们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谈了谈王摩诘的诗。一眨眼，已经到了放饭的时候。

    “小主儿。通贵人派人来说，她有些不适，就不和您一起用膳了。”玉容的宫女进来禀报。

    “知道了。”玉容淡淡答道。她又回头看向尔音，缓缓地说：“姐姐，都这会儿了，不如留下来吃个饭吧。”

    “不了，我得赶回慈宁宫当差。哪日再来看妹妹。”尔音说完，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她整整衣服，伸手从小丫头那儿接过了斗篷。

    “那玉容就不强留了，姐姐路上小心。今年雪大，路滑。”

    “没事儿，快回去吧。你身子弱，这天儿又冷。回头再病了，就是我的罪过了。”尔音笑着说。

    “那玉容就不送姐姐了。”玉容柔声地说道。

    “嗯，快回去吧！”尔音点点头，朝玉容招招手。

    尔音从屋子里出来，发现天又下起了雪。她把斗篷上的帽子戴了起来，快步朝慈宁宫走去。雪落在红色的灯笼上，变成温暖的橘色。尔音一路走，一路想起了玉容。这样的女孩子不该困在紫禁城里，她应该和她爱的人一起，过平凡简单的生活。虽然，在纳兰公子的身边，日子也不见得简单……

    注释：

    王维（701年－761年），字摩诘。唐朝诗人，有“诗佛”之称。王维是盛唐诗人的代表，今存诗400余首，重要诗作有《相思》、《山居秋暝》、《使至塞上》等。王维精通佛学，受禅宗影响很大。其字“摩诘”便是来自一部佛经。王维在诗书画音乐等各个领域都有很高的造诣。其中，诗歌和绘画的造诣最高。苏轼赞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宋本蜀刻，是指宋代蜀地刻印的书，以印刷精美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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