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尔音回到慈宁宫的时候，雪已落了一身。她远远看见慈宁门的前面站着一个人。大雪也落了他一身，拿在手的橘色宫灯随风雪不住的摇晃着。

    “尔音呀！你可回来了。”尔音又走近了些，才看清是李公公。恍然间，尔音想起自己初入宫的时候，也是李公公站在午门儿外静静地等候。

    “李公公，出什么事儿了吗？您怎么站这儿等我呢。这好大的雪，多冷啊！”尔音急走了几步，来到李公公面前，为他轻轻地掸掉身上的白雪。

    “皇上来了，等了你一下午。你这是去哪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儿。太皇太后也跟着着急担心的。我这都来来回回的好几次了，怎么也等不到你回来。”

    “皇上来了？”尔音的眉毛一挑，她有好几个月没见过玄烨了。想到能见到他，尔音的心里有几分欢喜。

    “可是……”尔音转念一想。那日在书房争吵的事儿，又浮现在尔音的眼前。这么多年的情分，玄烨竟然不肯相信她。几句流言而已，值得他那样挤兑？尔音的脸忽然阴沉了下来，她不高兴的说：“皇上来就来呗，找尔音做什么！公公只说尔音还没回来呢，不回来了！”

    “这是哪里的话儿，尔音也太小性了些。曹寅都和我说了，尔音真不该这样。那是皇上，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再说，皇上也是关心你。这几个月皇上都来了好几次了，你就是不肯见他。今儿我可不让了。尔音听话，不该再和皇上赌气了。来，快进屋去吧，别再让太皇太后跟着担心了。”

    李公公罗利罗嗦的说了一堆。尔音却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她套拉着脑袋，跟在李公公的身后朝正殿走去。还没进屋儿，只见苏麻拉姑便从里面儿迎了出来。

    “诶哟，我的小祖宗，你可回来了。快来，皇上等了你一下午了。去哪儿了也不和大家说一声儿。皇后和惠贵人那儿我也都派人问了，都说没瞧见你。你可把我们急死了。”苏麻拉姑拉起尔音的手，站在屋门口的小丫头子连忙打起了棉帘子。

    “太皇太后，皇上，尔音回来了。”苏麻拉姑紧紧地拽着尔音。她生怕一个没拽住，尔音就又跑了。

    “太皇太后吉祥！”尔音屈膝行礼，规矩优雅。

    “皇上……吉祥！”尔音却一甩帕子，不情愿的说。她不想看玄烨，于是把头转向了一旁。

    “尔音姑娘大了，倒越来越不把朕放到眼里了。”玄烨的表情很严肃。他不咸不淡的从鼻子里哼出了这几个字。眉毛在眉心处拧成了一个不好看的结儿。

    其实，玄烨这次来找尔音，就是来赔罪的。那日，的确是他太多疑了些。他也知道，那些不过是宫人的流言。可是，他还是打从心里面儿生气。

    玄烨一开始以为，尔音气几日便好了。可是没想到，尔音这次是真的气了。她竟然开始躲着他。几个月来，尔音不肯和玄烨见一面儿。玄烨实在是受不了了，他只得放下自尊，放下皇上的面子来给尔音赔罪。可是，没想到尔音却不在慈宁宫，并且让玄烨一等就是一下午。

    “好吧，”玄烨当时想。谁让自己喜欢大妞，喜欢她这倔强的脾气。如果尔音回来的时候是笑着给他请安的，他就当这一切的一切都没发生。可是，尔音进屋来的时候，却是一脸的不愿意！这下子狠狠地戳伤了玄烨的心。他好不容易压下的火气“腾”的一声儿又都回来了。所以玄烨才咬着牙这么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句。

    “尔音哪敢啊。皇上是真龙天子，天下谁敢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尔音生硬地说，头依旧撇在一旁。

    “这怎么一见面又吵起来了。不见的时候想，见的时候吵，真真一对儿小冤家。”苏麻拉姑顶着尔音的脑袋，狠狠的戳了一下。尔音撇着嘴，没有说话。

    “皇上也是，说的是什么。不咸不淡的，我听了都心寒。皇上是个男人，又比尔音大，怎么就不能让着尔音些。”太皇太后也在一旁说道，她看着玄烨，脸上的神色很不好看。

    “不见的时候想，见的时候吵……”玄烨望着尔音，嘴里细细地咀嚼这句话。他心想：原来尔音也是想念我的，总算这么多年的心思没白付。

    “皇祖母说的是，是孙儿错了，孙儿以后不会了。”

    “这才是我的乖孙，尔音也不许再赌气了。小时候都没吵过嘴，怎么大了反倒不让我省心。”

    尔音没有说话，她有些不好意思。这两次的确是她太冲了些。毕竟玄烨是皇上，他有他的难处。她悄悄地看向玄烨，发现玄烨也在悄悄地看着她。两个人都不好意思起来，双双低下了头。

    吃过晚膳，玄烨要回乾清宫批折子了。这几日，各处皆送来了八百里的加急。尔音知道，前朝并不像表面儿上安稳。尤其是三藩的事儿，皇上似乎已经有了决定。吴三桂这些年，的确胃口太大了些。他的军费已经占了国库的一半儿。再这样逼迫下来，皇上必然是要撤藩的。耿家也是藩王之一，尔音有些担心和硕柔嘉公主。

    尔音打着一盏橘色的宫灯，她静静地跟在玄烨的身边儿。这好几个月没有见面，尔音确实有些话想对玄烨说。可是，尔音并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她只好静静地跟在玄烨身侧。

    玄烨和尔音两个就这样默默地走在前头，德福他们远远的跟在二人的后面。雪，依旧静静地下着，不疾不徐，亦无声无息……

    尔音手中的橘色宫灯，在雪夜里摇摇晃晃。这一情景让玄烨忽然想起了，那个他们初次见面的晚上。

    “今天的雪好大啊，我第一次见大妞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雪天。”

    “那时皇上蹲在树下，小脸儿上脏兮兮的，满是泪痕。”

    “大妞送给我的那张糖纸，我还留着呢。我把它放在了紫檀香木做的那个锦盒儿里。”

    “那盒子也是尔音送的。是皇上大婚时，尔音和曹大哥一起送的。”

    “……”

    灯影在雪地里晃来晃去。如同那些飘摇的雪花儿，在风里晃来晃去……

    “大妞，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好好说过话了。”

    “鳌拜被擒以后吧，好像就没有了。”

    “大妞，那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散步了。”

    “也是鳌拜被擒以后吧，尔音也不记得了。”

    “这些年，我确实是太忙了。前朝后宫的都要顾及。这家政也是国政。”

    “皇上是帝王，这些是责任。”

    “责任……没错，是责任……”

    两个人又都不说话了，灯影依旧在夜中晃来晃去……

    “大妞，是什么时候长大的？怎么我，都不知道呢？”

    “皇上都做阿玛好些年了，尔音自然该长大了。”

    “……”

    风裹挟着雪花落在尔音的脸上，凉凉的。那雪花儿也落在玄烨的脸上，很冷……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希望大妞长大。我总觉得，长大的大妞，会飞出这紫禁城……”

    “……”

    这回换成尔音不说话了，她静静地走着，低头看着脚下的雪……

    “大妞的脾气该改改了，我不可能护着大妞一辈子……”

    “……”

    雪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玄烨忽然停住，他伸出手，把尔音有些松掉的斗篷又系了系。

    “天冷，大妞还这样不注意，回头又该病了。吵着药苦，不肯吃。”

    “皇上也该多加些衣服，别总是熬夜了。政事是处理不完的。”

    “难道大妞偷偷去乾清宫看过我？”

    玄烨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他看着尔音，心底涌出一丝兴奋。

    “听德福说的。那日去给赫舍里姐姐请安，恰巧碰到了他。”

    “……”

    一切又归于到平静，就像那些飘落的雪花，无声亦无息……

    “送到这儿就好了。这样大的雪，大妞自己回去，我也不放心。”

    “皇上怕尔音迷路了不成。从慈宁宫到乾清宫，尔音闭着眼睛也能找到路。”

    “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妞你应该明白的……”

    “……”

    尔音望着玄烨，他的眼神儿那样深情。恍然间，尔音的脑中却浮现出城墙下纳兰成德的身影。她慌忙别过头去，不敢再看玄烨的眼睛。地上的雪落了厚厚的一层，雪上留下他们深深的脚印……

    “皇上，那尔音就回去了。请皇上一路小心。”

    “回去吧，皇祖母那儿也惦记着。”

    尔音转身向来时的路走去。玄烨伫立在雪中望着尔音离去的背影。夜光中，尔音像一只传说中的冰蛾，即使在寒冷的冬季，也会坚强的飞翔在肆虐的风雪里……

    “大妞——”玄烨高喊。不知为何，他觉得尔音离他越来越远。那只冰蛾或许再也不会飞回来了。它消失在风雪里，无踪，无影……

    尔音停下脚步，她匆匆回头。两个梨涡像花儿一样绽放在脸上。她挥挥手，转身，离去。消失在茫茫的无尽的雪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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