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原来冬郎是认得我。我不是玉容的影子,我是尔音……
尔音的眼眶中含着泪水。她默默地看着纳兰成德没有说话。或许,从认识纳兰成德的那天起,尔音的心里就有这么一个结儿。今天算是解开了吗?尔音的心里也不确定。毕竟此刻的纳兰成德是醉的,尔音害怕这醉梦中的话到了清醒的时候,便虚无的如同泡影。
纳兰成德转过身去,他又仔细地看着那盏花灯。尔音也立在纳兰成德的身后看过去,她觉得这盏花灯有些眼熟。
“表妹啊,你不该做这样的谜语啊。真的不该……”
经纳兰成德这么一提醒,尔音才想起这是上午的时候和玉容一起写的那几盏花灯之一。当时匆忙,尔音并没有看玉容写些什么。现下听纳兰成德这么一说。尔音便凑上前去想看个究竟。只见那花灯上四行小字,皆是仿文徵明的行楷。上书: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
尔音皱着眉头,她明白纳兰成德的意思。玉容这样小的年纪怎会做此种悲伤之语。况且还是在这种举家欢聚的佳节。古话里说过,年小的孩子做这样的悲音恐怕折了运气。玉容断是不应该的啊。
“我想玉容不过是随便做做而已,纳兰公子不用如此担心。”尔音在一旁柔声劝道,虽然她的心里也十分的不好受。
“……”
纳兰成德没有答话,他依旧盯着花灯不住的看着。或许是谜语,或许是那几行行楷,让纳兰成德想起了一些过往。
尔音忽然很感慨,她觉得这人世间的事儿是不是自有天定?这偌大的紫禁城得有多少盏花灯,这慈宁花园的假山里又是一处多偏僻的所在。可是,玉容的这盏花灯怎么还是偏偏地让纳兰成德看见了。这真是缘分啊,只是不知道这样的缘分是良缘还是孽缘?
纳兰成德慢慢地转过身儿来。他的眼睛红红的,布满血丝。尔音不知道这是因为酒醉的关系还是因为伤心过度,纳兰成德的样子,看起来有一些憔悴。但是,尔音发现纳兰成德脸上的潮红已经褪去,估计是这山上的冷风让纳兰成德的酒醒了大半儿。
“尔音,我今天看见玉容了。”
尔音没有说话,她也猜到了。玉容不可能无缘无故的装病不来宴会。纳兰成德也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喝醉酒。
“我以为,玉容会装病的。她应该不会来宴会才对。她是那样陌生地躲着我,似乎并不想再见到我。那个时候啊,我们分开之前的那个晚上。在家里西花园儿的水塘边儿,她依偎在我的怀里,哭的好不舍……可是现在呢,她躲得我远远的。我的心真的好难过啊。只好拉着曹大哥一杯一杯的喝酒……”
尔音觉得纳兰成德有些语无伦次。或许是酒醉未醒,或许仅仅是因为太过伤心。
“可是,我后来看见玉容了。她和我额娘坐在一起。也穿着你这么件儿粉衣裳。静静地看着我,我心里好开心。原来玉容也一样的放不下我。可是,放不下又能怎么样呢?她是答应,她是皇上的女人。我是国子监的学生,我是皇上的臣子……”
原来纳兰成德不是语无伦次。尔音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纳兰成德还是把她当成了玉容。在宴会上痴痴望着他的明明是自己。
“纳兰公子,坐在纳兰夫人身边儿的是……”
尔音没有说下去,因为纳兰成德望着她的眼神儿是那样的无辜。尔音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咬着下嘴唇还是把那话活生生地吞了回去。
“坐在纳兰夫人身边的的确是玉容。她今天和尔音穿了同样颜色的衣服。”
尔音自己都不知道,她这几个字是怎么挤出来的。结儿又重新系上了,或者原本就从未打开过。尔音的心里五味杂陈,可她看着纳兰成德伤心的表情,还是选择了谎言。若这谎言真能让她的冬郎哪怕有片刻的释怀,尔音都愿意谨守住这个谎言,永远。
“其实,看到玉容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真的……”
纳兰成德向陡坡的边缘走去,他背手站在那儿,任凭风吹动着他暗红色的袍子。他看起来连背影都这样忧伤,混着月影,落在尔音的眼底,缠缠绵绵……
“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半生已分孤眠过,山枕檀痕涴。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技花样画罗裙……”
这是纳兰成德刚刚说过的那个晚上吧?当时的玉容一定梨花儿带着雨吧?两个人就这样被生生的分开了。此刻,纳兰成德站在山岗上醉酒临风。想来,咸福宫中的玉容也是两行清泪缓缓流过吧?
尔音的胸口像放了一块儿大石头,她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把这石头搬走。忽然一阵风吹来,伴着些微的酒香。尔音忽然想起,山石后还有那小半坛子酒。她走过去把酒拿了出来,酒香瞬间飘满夜空。
“真香!”纳兰成德回过身儿来,他看着尔音手里的酒坛子说:“我刚才就闻到了这样一股子酒香。曹大哥还说是我闻错了。原来真有这么一坛子酒。玉容啊,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喝酒了?”
尔音愣了一下。是自己听错了,还是纳兰成德听错了?她轻声地说道:“公子,我不是玉容,我是尔音……”
纳兰成德反而显出一副诧异的表情,他向着尔音的方向走了几步。灯光照在尔音的身上忽明忽暗。
“哦,原来是尔音姑娘,刚才是在下喝醉了。还望尔音姑娘切莫见怪。”纳兰成德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看着尔音恭敬地行礼。
尔音愣在原地没有说话,此刻的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见她朝着纳兰成德苦涩的笑笑,把手中的酒递给了纳兰成德。
尔音的心里却不似表面这样平静。她的心底早就满是伤痕。原来,认得她是尔音的那个纳兰成德是醉的。原来,轻声唤她尔音的那个纳兰成德也是醉的。一切都是尔音自己的痴心妄想。梦醒之后,酒醒之后,便真的只剩下泡沫。现在,站在尔音面前的,这个客气有礼叫她尔音姑娘的纳兰成德,才是清醒的,现实的,尔音之前所认识的那个……
夜,紫禁城的夜啊,那么漫长。为何,留给人做梦的时间,这么短暂……
纳兰成德接过尔音递过来的酒。酒未入口,那香气早已铺满口鼻。他端起坛子大口大口的喝着,冰凉的液体顺着纳兰成德的喉咙涌向胃里。一些酒汁顺着纳兰成德的嘴角慢慢流出,流到他暗红色的锦袍上。袍子前襟儿的红色变得更加深邃,宛若春日里不肯开放的垂丝儿海棠。
尔音不禁莞尔,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纳兰成德如此的一面。原来,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也有粗狂豪迈的一面。若这酒不是为了浇愁,尔音倒真愿意看纳兰成德喝酒的样子。
“公子,慢一些吧。这酒虽是绍兴来的‘百花酿’,可毕竟还是酒,会醉人的。”
尔音伸手想去夺下纳兰成德手中的酒坛子。可奈何纳兰成德将坛子举得有些高,以尔音的身量够不到。尔音只好作罢,反正刚才坛子里的酒也没剩下多少。以纳兰成德的酒量,至少不会比刚才曹寅扶着他上来的时候更醉了。
“我拿来了一坛子的好酒,你……”曹寅捧着一坛子酒,边走边喊道。他一抬头,忽然看到了灯光里的尔音。尔音此时正痴痴地望着喝酒的纳兰成德,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仿若要把纳兰成德看穿。曹寅那正在走的脚步不由地停了下来,他一脸得意地看着尔音。
尔音一转头,自然发现了曹寅的脸色微微有些异样。他正看着自己,脸上呈现出暧昧不明的笑意。曹寅好像在对尔音说:要不要我先走啊!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尔音忽然想起,曹寅以前和她提过。他非常希望纳兰成德和尔音可以一起。曹寅觉得纳兰成德那里是尔音很好的一处归宿。想到这儿,尔音的双颊不禁有些泛红。她三步并做两步的朝曹寅走去,希望可以打破这份尴尬。
“大哥哥,你拿的什么酒啊?重不重啊?”
尔音走到曹寅的面前,她确定身后的纳兰成德看不见她的脸。于是,尔音挑起眉毛,狠狠地瞪着曹寅。那眼神里满是警告的意味。
“哈哈,哈哈哈!”曹寅竟然大笑了起来,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尔音挤眉弄眼的表情。看来尔音是害羞的着急了,曹寅觉得这真是难得一见的奇观。他很想好好捉弄一下尔音。
“曹大哥,有什么事儿这么好笑?”纳兰成德把那坛子“百花酿”捧在怀里,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
“你这又是哪来的酒,这酒香竟如花香一样好闻。”
“是尔音姑娘的酒,原来刚才我闻到的就是这酒香。”
“这么说,咱们尔音姑娘来了好一会儿了?”曹寅的眉毛挑的高高的,他笑看着尔音,想看她如何反应。
尔音斜着眼睛看着曹寅,心里早就盘算起来了。一眨眼的功夫儿,她的脸上不禁露出笑意。
“我是来了一会儿了,还看到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的。说些个体己的私话儿。我都不好意思听,才躲了起来!”尔音撇着嘴,食指在脸上打着羞。她看着曹寅,眼神里有几分得意。
纳兰成德听了这话儿倒没怎么样,刚才的事儿他竟忘了大半儿。只见纳兰成德依旧气定神闲的站在那儿,一副等待看好戏的样子。倒是曹寅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儿,他没想到尔音会反过来将他一军。倒有些措手不及。
“你……你……”
“你什么?大哥哥从小就说不过我,你还是认输吧!哈哈,哈哈哈。”尔音大笑了起来,她从小就喜欢看曹寅折服、窘迫的样子,特别可爱。
曹寅转头望了一眼纳兰成德。嘴角的笑意渐渐明显。
“成德啊,我这妹子调皮。以后你娶……”
曹寅还没有说完,尔音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她用手堵住了曹寅的嘴,压低了声音对曹寅说:
“大哥哥,你要是再浑说,我就跑去孙麽麽那儿告状去。说你欺负我,让她老人家打你!”
“唔……唔……”曹寅点点头,示意尔音把手放下。
“要说话算数哦!”尔音依旧不依不饶的,她挑着眉毛,眼睛瞪得老大。
“唔……唔……”曹寅又使劲儿的点点头。尔音这才肯将手放下。
“你们兄妹的感情真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亲兄妹。”纳兰成德走了过来,他并没有听清曹寅刚才说的那个“娶”字。
“我们就是亲兄妹,是不是啊,尔音妹子。”曹寅笑着说,他的确自小就把尔音当妹妹。
“那要看做哥哥的,有没有做哥哥的样子。”尔音调皮的说。但是她心里也早就把曹寅当做亲哥哥了。
“不说这么多了。成德,尔音,今夜月色如酒,酒香沁人。何不把酒言欢,不醉不归!”曹寅打开那坛子他抱来的酒,是关外酿制的浊酒,干烈热辣。光这酒气就足以醉人。他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三个碗来放在纳兰成德刚才坐过的那块儿石头上。
酒倒入碗中,掀起白色的浪花。他们三个一人一碗,举起着浊酒,凭酒临风。
“好,好一句不醉不归。曹大哥,成德先干为敬……”
“尔音敬大哥哥,纳兰公子……”
“妹子,成德,请……”
三个人你一碗我一碗的互相喝了起来,酒泼洒在冰冷的石头上。慈宁花儿园儿的假山上弥漫着浓浓的酒气,笑声也掺杂在这浓浓的酒气里。连天上的月亮和星辰都一同的醉了……
上元节的月亮一向很美,月光更是难得的柔静迷人。月下的人也是难得的欢愉。当真是把酒言欢,说不尽的青春少年。正如那首古诗说的一样: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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