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乌雅文萱和小陆子回咸福宫的时候，天正在慢慢地变黑。一路上紫禁城里四处悬挂的花灯，将整座城照得通明。有那么一刻乌雅文萱忘了自己身在宫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上元节：大哥牵着乌雅文芳的手走在前面，她和一个仆人跟在后面，蹒跚而行。街上的花灯比宫里的还要好看明亮。可是，在乌雅文萱的心里，再美的花灯也明亮不过大哥和乌雅文芳的笑容……

    “文萱姑娘，估计这会儿诸位小主儿都去了宴会了。我一会儿也得跟去，你一个人在宫里好好休息，可别乱跑了。宁太医可说了，文萱姑娘身上的伤可不轻，要多注意这些……”

    乌雅文萱点点头，算是回答了。一路上，小陆子总是罗嗦个没完。不过乌雅文萱全然没有听进心里。她低着头，不敢再看两侧的花灯。怕自己又想起些什么。

    “两位小主儿吉祥！小陆子给两位小主儿请安了。”

    迎面走来了两个人，一看便知是宫妃。小陆子自然是认识的。这两位便是新晋的李贵人和王常在。可是她们二人是住在东六宫的景阳宫里，今日怎么会到这西六宫里来了？而且两个人都没有带宫女儿和太监，就这样只身走在宫里倒真是奇怪。

    小陆子自然是觉察到了这份奇怪，可是他并没有多想。还是按照规矩赶快行礼要紧。因为小陆子明白，在这宫里要想生存下去就得掌握两条法宝：一、是跟对了主子，二、便是要谁也不得罪才好。

    乌雅文萱自然也是认识王佳凤儿的，那日她们一同进的宫。这个王佳凤儿当时就站在她和郭络罗兰春的后面儿。样子乖巧，一片天真烂漫的。可乌雅文萱知道，这女孩儿一点儿也不单纯。就像那些山里面的蘑菇，样子越可爱好看，那毒性便越强烈。

    “李贵人吉祥，王常在吉祥！”乌雅文萱躲在小陆子的身后。她屈膝行礼，低眉顺眼的，那样子恭敬而可怜。

    “这位是……”

    “这位便是乌雅文萱。”

    李贵人不大认得乌雅文萱，只是乌雅文萱那通身的气质还是让她有些留意。李贵人有些迟疑的看着眼前的这个瘦弱的女子，觉得这样的女孩子断不会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倒是一旁的王佳凤儿一眼便认出了乌雅文萱。她说话的语气有些奇怪，故意把“文萱”两个字拉的老长。

    “原来她就是乌雅文萱啊……”

    李贵人听到“乌雅文萱”这几个字儿的时候又仔细的看了她一眼。李贵人的话里也似乎另有了它意。乌雅文萱早就听在耳里，记在心上了。可是，表面儿上乌雅文萱却依旧保持着平静。这是她从小练就的本事，喜怒绝不于形色中表露。

    “快起来吧，乌雅文萱。也怪可怜见儿的，瞧这瘦弱的小模样儿。一定在辛者库里吃了不少苦头。”

    “多谢小主儿关心。文萱做错了事儿，这是文萱应受的惩罚。”乌雅文萱慢慢起身，她的身子微微有些晃动。也许是刚才行礼的时候太过用力，如今这身上的伤倒有些疼了。

    “性子也是贞静的，可惜了。”

    李贵人又随口说了一句。可这话听在乌雅文萱的耳朵里一点儿也不随意。乌雅文萱自忖道：这个人应该知道些什么，而且她对自己并没有敌意。似乎还有一丝同情和好感。这个人是可以接触的。乌雅文萱的心底漾起一丝笑意，可她表面上还是一副柔弱乖巧的样子，不留痕迹。

    “李姐姐说的不对。”一旁的王佳凤儿撇起了嘴。看来她再也装不下去了。这性子原本就不是单纯天真的，一般人怎么可能装得长久。

    “李姐姐，这乌雅文萱必然是犯了重罪，才会被皇后娘娘打到辛者库去。你这样可怜她是您的菩萨心肠。可是，也要看那人该不该可怜。”

    乌雅文萱没有说话，这个时候沉默是最好的武器。她低着头，谁也不去看，那一份恭顺的样子倒更叫人想要保护她。

    “凤儿这是吃醋了不成。怎么今儿个说出的话来如此的针锋相对。”李贵人的脸上有些异样的颜色。她很好奇，为何平日里单纯可爱的王佳凤儿会忽然像变了一个人。

    那王佳凤儿看到李贵人的脸色，自知刚才自己失言了。她连忙补充道：“怎么会呢，李姐姐。凤儿是担心您呀，您是菩萨心肠，可是宫里的那期小人不明白。我怕他们把您可怜乌雅文萱的事儿添油加醋的说到皇后娘娘那里去。没来由让您和皇后娘娘结下误会。凤儿这都是为了您呀。”

    那李贵人听后，神色渐渐恢复了平常。她看着乌雅文萱，眼里依旧有说不出的疼惜。

    “我倒不怕那期小人。左不过去皇后娘娘那儿当面对质。自小祖父就教导我要善恶分明。怎么能为了防备那期小人而违背了自己的心意。乌雅文萱本就是以秀女的身份入的宫，这样的遭遇难道不值得可怜吗？”

    李贵人说的坦荡，可王佳凤儿听来却是愤恨不已。王佳凤儿的父亲不过是个参领，身份卑微。进宫以来她都一直巴结依靠着贵人李氏，希望可以在这宫中搏得一个分位。如今李贵人如此的帮着乌雅文萱，王佳凤儿自然嫉妒。

    只见王佳凤儿死死地盯著眼前的乌雅文萱，红色的指痕深深地留在手掌中。她皱着眉，心里不禁暗骂道：都是这个乌雅文萱，哪儿来的这副柔柔弱弱的样子。骗谁呢！丫头养的东西就是狐媚，连女人都勾了去真不要脸！哼，这副贱骨头连宫女都不配，当初还有脸和我们一样以秀女的身份入宫？

    王佳凤儿的眼睛因为愤恨而变得有些红，她虽然在极力隐忍，可是乌雅文萱早就看出了她心底的谩骂。乌雅文萱心底轻轻一笑，她柔柔地说道：

    “多谢两位小主儿抬爱。文萱自知身份卑贱，能够留在宫中侍奉各位小主儿已经是文萱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当初以秀女的身份入宫本就是阿玛的意思，是阿玛太过高攀，一时忘了身份高低贵贱的祖训。若是按照文萱自己的意思，是断断不敢妄想的。连这宫女的位子都是皇后娘娘和各位小主儿的恩德。今儿个听到两位小主儿的一番话，都是细心为文萱着想的。文萱真是无以为报，以后定会好好侍奉两位小主儿……”话还没有说完，乌雅文萱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跪在地上，那言辞，那模样，无不叫人动容。连一直记恨乌雅文萱的王佳凤儿都不禁有些愣住了。心里暗暗忖度是不是自己平日里误会了乌雅文萱。

    “文萱妹妹快起来吧，你这样一说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公道话儿而已。你倒也不用这般感谢。”

    “是呀，文萱快起来吧。今儿虽然已是上元节，可风还是很硬的。地上凉呢。”王佳凤儿竟然走过去把乌雅文萱扶了起来。她觉得自己晕晕乎乎的，好像着了魔一样。恍然间，她觉得自己和这个乌雅文萱是几辈子的好姐妹。帮她，原本就是自己应该做的。

    乌雅文萱随着王佳凤儿的搀扶慢慢起身。她微微低着头，像一朵害羞的白梨花儿。

    “文萱妹妹以后有什么事儿就去景阳宫找我们姐妹。原是我们姐妹对不住你，让你生生被那个跋扈的乌雅文芳连累了。瞧这身子瘦的，真是可怜。”

    乌雅文萱已经尽力克制了，可她在听到“乌雅文芳”四个字的时候还是感到一股酸水从心中慢慢涌出。她紧紧地咬着下嘴唇，将眼里翻滚的眼泪生生的瞥了回去。脑子中反复回荡着李贵人的那句话：原是我们姐妹对不住你，让你生生被那跋扈的乌雅文芳连累……

    “文萱，你怎么了？”王佳凤儿关切地问道。她看见乌雅文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似乎在忍着巨大的疼痛。

    “多谢两位小主儿。文萱这才知道，乌雅文芳的事儿是两位小主儿帮了文萱。文萱可以死里逃生，全凭两位小主儿出手相救。文萱以后定当做牛做马以报两位小主儿的恩德。”

    李贵人愣了一下，又看了一旁的王佳凤儿一眼。那王佳凤儿却在看着乌雅文萱身旁的小陆子，眼睛里露出了凶光。

    乌雅文萱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小陆子惊恐的眼神儿。他也在看着乌雅文萱，那模样似乎是在恳求。

    “两位小主儿不用担忧。小陆子一向当文萱是姐妹。文萱敢保证，小陆子最是可靠的。”

    “缺了东西的太监如何能信得！”李贵人也反应过来了，她也死死地盯着小陆子。

    小陆子一下子就跪了下去。他瑟缩的说：“两位小主儿放心。小陆子对文萱姑娘真心实意，断不会出卖她，更不会出卖两位小主儿。况且，小陆子原本是钟粹宫的人。现下又在咸福宫当差。忽然间没了，必然会引起众人的怀疑。”

    李贵人和王佳凤儿没有说话。钟粹宫，咸福宫，这是在用整个纳兰家压人。她们也明白，犯不着为了一个小太监得罪别人。若这事儿真的闹大了，恐怕连那位娘娘那儿也是不好交代的。况且，连乌雅文萱自己也为小陆子担保着。或许真的是她们太小心了。

    李贵人自知刚才口快了，她又试探着问乌雅文萱：“文萱，那乌雅文芳可是你亲姐姐呀？”

    “可乌雅文芳从未当文萱是妹妹呀。从小，便和哥哥们一起欺负文萱。如今进得宫来，她还要至文萱于死地。对于乌雅文芳，文萱早已死心了……”乌雅文萱又哭了起来，语气里满是无奈。让人觉得乌雅文萱一直对她姐姐乌雅文芳很好，是乌雅文芳一步步逼迫乌雅文萱让她做出这样艰难无奈的痛苦抉择。

    李贵人似乎真的被说动了，她竟然也有些忍不住要流泪了。

    “文萱妹妹当真苦命。遇到了这样的姐姐。我原以为乌雅文芳只是骄横跋扈，看来她还十分歹毒。既然这样，我的心里也就没有什么可愧疚的了。凤儿妹妹，你说是不是？”

    “那是当然，我向来说李姐姐是菩萨心肠。乌雅文芳是自作孽，把亲妹妹都害成这个样子。最后有那样的下场，也是活该。”

    “话是这样讲没错，可是……”李贵人又有些犹豫。

    “还请李贵人释怀。”乌雅文萱突然说道，“若小主儿因为乌雅文芳的事儿寝食难安心中愧疚，那只会添加乌雅文芳的罪过。还请小主儿念在乌雅文芳已经去了的分儿上，原谅她吧。您的释怀便是对乌雅文芳罪过的最大宽恕。”

    “文萱妹妹真是说道我心坎里去了。”李贵人忽然微笑着说，“的确，我不应该再给乌雅文芳添罪过了。”李贵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看起来是久压在心口的大石头终于搬开了。

    “诶，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也该赶去宴会了。文萱妹妹，你也快回咸福宫去吧。记得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儿来景阳宫找我们姐妹。”

    乌雅文萱缓缓行礼：“多谢两位小主儿，两位小主儿慢走。”

    “文萱。”已经走了几步的王佳凤儿突然站住，她回头对乌雅文萱说道：“记得看好你身边儿的人。”说完，王佳凤儿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小陆子，眼睛里依旧有些许凶光。

    “小主儿放心，文萱愿以性命担保。”

    李贵人也回头看了一眼，但没有说话。那王佳凤儿也是，看了看便随着李贵人朝宴会的方向走去。

    “谢谢你，文萱姑娘……”待李贵人和王佳凤儿走远，小陆子缓缓开口道。他整个身子还有些瑟缩，虽然他已经进宫许久，但这样命垂一线的事儿还是第一次碰到。

    “小陆子，你是对我好的，文萱知道。”

    乌雅文萱的声音非常的轻柔。近乎不真切的声音，让人觉得很温暖。小陆子的眼睛里闪烁着光亮，他坚定地说：

    “文萱姑娘，此生小陆子的命，便是文萱姑娘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