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雅文萱和小陆子进到咸福宫的时候有些诧异。西偏殿那边儿竟然灯火通明的。按照时间推算,玉容小主儿此刻应该在宴会上才对。为何她会留在咸福宫里没有前去呢?
小陆子帮着乌雅文萱挑开棉帘儿子。他们二人轻轻进得屋来。只见玉容一个人坐在西屋的炕沿上看书。她穿着一件儿淡粉色的家常衣裳。没有施粉黛,头发也是随意的挽着。桌子上的灯光将玉容的面容慢慢晕开,玉容的样子被平添了几分出水芙蓉的干净。
“小主儿吉祥!”乌雅文萱施施然走到玉容面前,她屈膝行礼,说不出的贞静温婉。小陆子也在一旁行礼,他的手里还提着宁大夫开的那几副药。
“都起来吧,又没什么人。不用这么多礼。”玉容看了一眼行礼的乌雅文萱,她把书随手扣在了炕上,接着说道:“宁太医怎么说,你身上的伤严不严重啊?”
“宁太医说无碍,每日上些药,再吃些药便好了。”乌雅文萱幽幽地答道,那声音轻柔有礼。竟似月下波澜不惊的湖面。
“文萱姑娘,何必唬弄小主儿呢。咱家玉容小主儿心地善良。”小陆子忽然抢话道,他的脸色有一些凝重:“小主儿,其实文萱姑娘的伤挺重的。宁太医说了,这出手的人若再重上半分,恐怕就要伤了文萱姑娘的筋骨了。不过现在的伤痕也挺深的,有些地方恐怕是要落疤的。还有,宁太医还说,文萱姑娘要好好休息,千万别着凉。这些药也要按时吃,按时上呢。”
小陆子举起他手中提着的药,放在玉容面前让她一一过目。站在一旁的乌雅文萱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低着头。
“既然这样,那文萱就多休息吧。你跟着我住在这屋里的暖榻上如何?这屋里比耳房那边儿暖和,对你的伤有好处的。”
乌雅文萱还是没有说话,她依旧静静地站在那儿,低着头。小陆子走出到中厅,把那些药放在了圆桌子上。他边走,边对一旁静立的乌雅文萱说道:
“文萱姑娘怎么还不谢恩啊,看咱们小主儿多疼你。”
那乌雅文萱竟然还是没有动,她依旧低垂着头,玉容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玉容心下觉得奇怪。虽说这乌雅文萱曾经是秀女,可是现在她只是一般的宫人而已。况且,乌雅文萱也不像是不懂规矩的人。怎么主子说话竟然敢不回答呢?
玉容有些好奇,她从榻上移下来,走到乌雅文萱的面前,轻声唤道:
“文萱……”
乌雅文萱还是没有回答。一旁的小陆子也有些着急。他心想:这在宫里可是犯了上的大罪。一向柔弱的乌雅文萱怎么敢这样儿?还好,乌雅文萱面前的人是玉容小主儿。这要是换了别人,比如刚才的王常在,还不定怎么招呢?
“文萱……”
玉容又试着叫了一声,却还是没有看见乌雅文萱有任何反应。忽然,她觉得握在前面的手上有些微冰凉。玉容低头一看,竟是一大颗水珠儿。玉容将乌雅文萱低着的头慢慢捧起,原来乌雅文萱早已泪流满面。那滴在玉容手上的就是乌雅文萱的清泪,大颗大颗的泪珠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乌雅文萱这副梨花儿带雨的样子当真楚楚可怜。玉容见了也不免心里一紧。
“文萱,你这是怎么了?”玉容皱着眉头。她还没见过谁哭的这样可怜。那哭是无声的,只有泪珠儿静静地垂落。
“从小到大,文萱因为姿色平庸,一直得不到家人的喜爱。连姐姐乌雅文芳都嫌弃文萱,和哥哥们一起欺负文萱。文萱觉得自己在家里就像是寄人篱下一般。这世上,唯有尔音姐姐曾真心待文萱好过。现在,小主儿这样儿待文萱,竟比尔音姐姐还要好上几分。文萱,文萱真的……”
乌雅文萱一边哽咽,一边儿幽幽地说道。说着说着,她竟然哽咽的说不下去了。一时,抽搐的声音混合着泪水跌落到地上,也跌落到玉容的心坎儿里。
玉容自小父母双亡,亦没有兄弟姐妹可以上下扶持。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寄养在叔叔家,也曾受到堂姐妹的欺负。玉容的叔叔其实待她还不错,可毕竟是男人,哪有那样子细心的。玉容从小没有个细心的人在身边真心疼她。所以,她明白乌雅文萱所说的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后来,玉容的叔叔调守京外。她的舅舅纳兰明珠不忍心玉容一个幼女随他叔叔去外地。于是,纳兰明珠将玉容接回了家里。在那儿,玉容不仅得到了舅母的疼爱,还认识了表哥纳兰成德。那一段儿日子是玉容最快乐的时光。然而快乐的日子竟再也一去不能回还了。
“文萱,我原也没有父母疼惜的。在这宫里,更是一个人孤苦伶仃,无处依靠……”玉容也跟着乌雅文萱哭了出来,她的眼泪顺着双颊慢慢垂落。玉容又想起了刚才与纳兰成德匆匆一见的情景,心里的酸涩更添上了几分。泪慢慢流过玉容的脸颊,那模样像春日里抖落在风中的海棠……
“哇……”
一声大哭打断了玉容和乌雅文萱的细弱哭声。她们二人双双朝中厅望去。只见小陆子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桌子上的药包也跟着散落一地。
“小陆子从小就没了娘,又被爹卖到宫里做了太监。师父也经常打小陆子的,虽然小陆子知道师父是为了小陆子好……”
“噗嗤!”玉容忽然笑了出来。虽然她也十分同情小陆子的遭遇,可是小陆子的这种哭法儿还真是叫人觉得好笑。竟像是一个孩子,在和疼爱他的大人撒娇一般。
玉容走了过去,她轻柔地把跌坐在地上的小陆子扶了起来。玉容为小陆子擦去了脸上的眼泪,一边儿擦,一边儿柔声地哄道:“快别哭了,以后我和文萱都会对你好的。把你当做亲弟弟好不好?”
玉容的声音很好听,柔柔地,在这温柔的夜里让人觉得很温暖。小陆子看着玉容,慢慢停止了哭泣。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小陆子不知道要如何表达他现在的心情,只得傻傻地笑了起来:
“嘿,嘿。嘿,嘿,嘿!”
“这个傻孩子。”玉容也笑了起来,“哪有这样又哭又笑的。”玉容说话的样子很温柔。像春日里重又绽放在风里的海棠。
“小主儿,您怎么没去宴会呢?”小陆子突然问道。今儿个是上元佳宴,宫里的妃嫔都去了宴会。怎么玉容小主儿会没去呢?
“哦。”玉容的脸上有些异样的神色。她淡淡地说:“我本来去了,后来有些累了,就回来了。小陆子,倒是你该赶过去,宝琦妹妹那儿没人使唤着可不成。你快去洗洗脸,然后就过去吧。今儿宴会上好吃的多,你定喜欢的。”玉容平静地说,她似乎已经从悲伤中缓过神儿来,或者是把悲伤压在心底了。
“小陆子不去了,小陆子要留下来陪着小主儿和文萱姑娘。”
“你还是去吧,宝琦妹妹那儿重要些。我和文萱一起在屋子里,过会儿也就睡了,用不上你的。再说外面儿还有小丫头她们守着,不妨事儿的。”
“那好。小主儿和文萱姐姐早些休息吧。小陆子先下去了。”小陆子一边儿点头一边儿说道。玉容小主儿都这么说了,小陆子也就只得去了。他整了整头上的帽子,准备下去再洗洗脸,然后便往宴会那儿去。
小陆子掀开门帘儿的时候,他又朝屋里回望了一眼。只见乌雅文萱扶着玉容重又坐到了西屋的炕沿儿上。小陆子觉得自己的心里满满,玉容小主儿也好,乌雅文萱也好,都那样真诚的关心着自己。
待小陆子走后。乌雅文萱给玉容倒了一碗新茶。那茶是碧色的,映着白瓷碗儿煞是好看。玉容端起来随便儿喝了一口便又重新放回了桌儿上。她望着乌雅文萱,缓缓说道:
“文萱,你的伤到底怎么样了。宁太医怎么说的,让你如何上药、吃药?”
“回禀小主儿,宁太医只说,这上的药要每日涂抹在伤口上。至于吃的药便是按照平日吃药的习惯便是了。”乌雅文萱静静地立在一旁,她低着头轻声回道,那白净的小脸儿上还挂着些许泪痕。
“文萱不用这样拘谨,以后没人的时候叫我玉容就好。咱们是一起进宫的,这便是缘分。”
“小主儿……”乌雅文萱幽幽地看着玉容,她的眼圈儿又红了起来。宫里的人都唯恐与她有瓜葛,只有玉容这样不嫌弃的收留她。
“怎么说着说着又要哭了。尔音姐姐还常说我是那个爱哭的呢,没想到文萱比我还爱哭。”玉容忽然笑了起来,她笑的样子真的很美,连乌雅文萱都有些动容了。
“你去把门儿上上,再把药拿来,我帮你先把药上了吧。这伤是大事儿,可耽误不得。”
乌雅文萱又点点头,她按照玉容的吩咐一一做了。
待乌雅文萱脱下衣裳,露出后背的时候,玉容真的惊呆了。乌雅文萱的后背竟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鞭子抽出来的红色痕迹交错在玉容白皙的皮肤上,有的甚至翻了起来,让人不敢触目。但这些伤口皆没有乌雅文萱小臂上的那道严重。那一道伤痕已经深的见骨,且化出白灰色的脓水儿,微微渗出。
“这……”玉容一时说不话来,她紧紧地皱着眉头。别说玉容一个官门家的闺秀,恐怕连曹寅那样儿的八旗侍卫,也未必见过这样惨烈的伤口。
“这辛者库的麽麽们也太狠了些,难道要把人活活打死不成?”玉容拿出一块儿柔棉,把瓶子里的药倒在柔棉上。
“文萱,你忍着点儿。”玉容尽量轻柔地帮着乌雅文萱擦拭伤口。一下一下,小心而谨慎,生怕弄疼了乌雅文萱。
“嘶……”乌雅文萱咬着下嘴唇,她已经努力忍着身上传来的疼痛。可是当棉花触到手臂上的伤口的,乌雅文萱还是忍不住发出了疼痛的呻吟。
“疼就叫出来吧,别忍着。小时候我摔伤了,舅母给我上药的时候我都喊出来的,这样……这样可以疼的轻些。”说到这儿的时候,玉容拿着棉花的手不禁停在了半空。她忽然想起年少时的一些事儿,让她不禁动容。那时候,玉容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来,擦破了手。舅母也是这样拿着棉花为她处理的伤口。玉容还记得,表哥那时站在一旁大声地笑她,说她真是女孩子,那么怕疼……
“小主儿……”乌雅文萱轻轻地唤了一声,玉容才把自己的思绪收了回来。她又往棉花上倒了些药,轻轻地为乌雅文萱上药。
“文萱,疼就喊出来吧,别怕……”
“文萱能忍住的,这点儿痛不算什么的。”乌雅文萱的脸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儿,这些汗珠儿显然是因为疼痛而引起的。可是乌雅文萱依旧没有叫出声儿来,因为这身上的疼痛哪比得上心里的痛。汗珠儿慢慢地顺着乌雅文萱的脸颊滑落,与那些还未褪去的泪痕交织在一起……
乌雅文萱慢慢地把衣服重新穿好。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薄荷药香。这药的确是管用,刚刚上完,乌雅文萱就觉得周身伤口的烧灼感退却了不少。
“多谢小主儿。”乌雅文萱屈膝行礼,她低着头,那语气十分真诚。
“文萱,你真的不用这么拘谨。不是说让你没人的时候叫我玉容吗?这样吧,不如我们二人结拜为姐妹如何?玉容很想有一个姐妹。”
“文萱怎敢高攀!”乌雅文萱的声音很轻,依旧是柔柔弱弱的。
“文萱这样说,就太客套了,岂不是辜负了我对文萱的情谊?”玉容笑看着乌雅文萱,眼神中满是真诚。她是真的想和乌雅文萱结拜为姐妹,也许是怜她与自己的命运相同。
“那文萱就高攀一次。”乌雅文萱也浅笑着看着玉容,其实乌雅文萱笑起来的样子很美,一点儿也不比玉容的差。
“文萱,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文萱是己亥年生的。”
“那我比文萱大两岁呢。文萱以后要叫我姐姐了。”玉容笑着说,那笑容真是比春日里盛开的海棠还要美上几分。
“姐姐……”
乌雅文萱轻声地唤道,她敛了笑容,眼睛也跟着红了起来。不知何时,玉容就像冬日里午后的暖阳,一点儿一点儿,将乌雅文萱周遭的黑暗慢慢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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