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紫禁城这夜的月甚是明亮，月下喝酒的人甚是欢唱。山上的风里混着酒香，吹醉了把酒言欢的少年郎……

    “大哥哥，这坛子酒也喝完了。你怎么只拿了这一点点儿上山。”尔音的脸红扑扑的，她也有些醉了。她歪着脑袋看着曹寅，嘴里娇嗔的问道。

    “我哪知道你们两个家伙这么能喝，此等烈酒我手下的侍卫也不过十碗。你俩自己数数，都喝了多少碗了？成德我就不说了，人家平日里再温润有礼，好歹也是个男人。可是，尔音你可是个女娃子呀，虽然酒量好，但也不能这么个喝法儿……”

    尔音斜眼看着曹寅，只觉得曹寅的声音像蚊子一样的在她的耳边飞旋。渐渐地，尔音听不到曹寅的声音了，只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的动着。

    “停！”尔音大叫了一声，她的眼睛睁得老大，不耐烦的瞪着曹寅。“大哥哥越来越罗嗦了，和李公公似的。苏麻姑姑都没有你烦人！”

    “嗯？”曹寅被尔音吓了一跳，他随即脸上扬起坏坏地笑意。曹寅转头儿对一旁的纳兰成德说：“看看我这妹子，不好管教哦！以后……”

    尔音一个机灵，借着酒劲儿一下子把正在说话的曹寅扑倒在地。她用手捂住曹寅的嘴巴，回过头对着纳兰成德微笑着说：“公子别听我大哥哥浑说，他喝醉了，咱们别理他。”说完，尔音眯着眼睛，朝着纳兰成德又笑了起来。

    “哈，哈，哈。尔音姑娘真是可爱。曹大哥也是，原来一向英武有礼的曹大哥还有这样的一面儿。”纳兰成德笑着说，尔音第一次看到纳兰成德这样快乐的笑容。

    曹寅一咕噜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觉得刚才的自己真是丢人极了，竟然被尔音这么一个小丫头撂倒在地。都怪自己今儿喝得太醉了。这件事儿是绝不能让皇上知道的，否则皇上非得笑话他不可。他这近侍的头衔儿也没脸儿再要了。

    “时候不早了，我估计那边儿的宴会也差不多该散了。我和成德还得出宫呢，尔音你也早些回慈宁宫吧。”曹寅拍拍手上的灰说道。

    “我还是送送大哥哥和纳兰公子吧，这样子满身酒气的回慈宁宫，苏麻姑姑肯定又要罗嗦了。不如我随你们走走，也好散散这身上的酒气。”尔音仰头看着曹寅，月光恰好照在她的脸上，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

    “那也好，咱们三个还可以随便再聊聊。”曹寅边说边看向纳兰成德。

    只见纳兰成德也站了起来，暗红色的袍子沾染上了灰尘。他也没有在意，随意的站在那儿。任凭灰尘沾在袍子上，不肯掉落。

    “公子，你的袍子脏了。”尔音幽幽地说道，她看着纳兰成德袍子上的灰尘，眼睛里竟有些迷蒙。

    “哦。”纳兰成德低头一看，他随手将袍子上的灰尘掸掉。“谢谢尔音姑娘的提醒。”纳兰成德对尔音笑笑，尔音顿时觉得那日的桃花又开满了枝头。她也跟着笑笑，只是旁人看来尔音的笑容实在是有点儿傻。

    “咳咳……”曹寅清了一下嗓子，“尔音，我的袍子也脏了。你怎么没看见呢？而且还是你刚才推倒我的时候弄脏的。”曹寅挑着眉毛，他有些坏笑着说。

    “袍子脏了就自己掸掸，那么大的人了，连这个还不会？”尔音瞪了曹寅一眼，她的脸上有些微地泛红。一个转身儿便独自朝山下走去，不理曹寅了。

    “呵呵，这小丫头又和我耍脾气。”曹寅摇摇头，对一旁的纳兰成德笑着说。纳兰成德也跟着笑笑，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尔音，你等等我和成德。还有，佛祖也说了，要众生平等，你怎么能这样偏心……”

    “佛祖还说爱嚼舌头的人会下拔舌地狱！”

    尔音没有转过头来，她狠狠地抛下了这一句。言语里的娇嗔甚是可爱。他们三个就这样吵吵闹闹的下得山来，又沿着红墙一直往南走去……

    “公子，今晚的月色这样好，公子何不赋诗一首？”尔音忽然说道，她一向很喜欢纳兰成德的词，只是那些词都太过悲伤。她还从未听过纳兰成德的诗是怎么样的，一时竟好奇起来。

    “我也没听过成德的诗。”曹寅突然接话道：“不过，今儿是正月十五。倒叫我想起成德写过的一首《梅梢雪》来！”

    “曹大哥不要提了，那是我十岁时的玩笑之作。”纳兰成德一边儿摆手一边儿说道。他的脸上竟然现出了几分羞涩。

    “十岁！公子十岁便会写词了？尔音真是越来越佩服公子的才学了。”尔音兴奋的说道，她的眼睛里忽然放出了光亮。

    “尔音姑娘说笑了，顺口胡诌的而已。”纳兰成德微笑着说，他的眼里淡淡的。

    “成德谦虚了，我念给尔音听，这也算是首好词了。”曹寅忽然接口道，然后便朗声念起那首《梅梢雪》来：

    “星球映彻，一夜微退梅梢雪。紫姑待话经年别，窃药心灰，慵把菱花揭。踏歌才起清钲歇。扇纨仍似秋期沽。天公毕竟风流绝，教看娥眉，特放些时缺。”

    “现在听来，倒真有些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之感……”纳兰成德忽然沉吟道，他还记得写这首词的那天也是正月十五。那一天恰好赶上月蚀，很多人都说那是不祥之兆。那一年是康熙二年，国丧。孝康章皇后佟佳氏薨。也是在那一年，二月的时候，纳兰成德的阿玛明珠升任为内务府总管。暮春的时候，他的表妹玉容来到了他家……

    “这词与公子现在的词大不相同呢，虽然也隐隐的有些许忧伤之感。可是到底还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多些。没有现在的那些隐藏在词后的切肤的伤痛。”

    尔音淡淡地说道，并未十分着意。可是纳兰成德却听的认真，他的眼中涌起了一丝欣喜。

    “尔音姑娘的这番话倒真说到成德的心里去了。成德有姑娘这样的知心人，便也就不枉此生了。”纳兰成德说的诚恳，并未留意这话有什么不妥。倒是尔音听后，脸上浮起两朵绯云，还好夜色帮她藏住了。

    “成德真有这样的心思？”曹寅接话道。尔音脸上的娇羞，曹寅早已看在眼里。他一直中意纳兰成德是位如意郎君，希望成德和尔音可以在一起。

    “什么？”纳兰成德没有反应过来，他侧头问一旁的曹寅。

    “没什么的公子。”尔音瞪了一眼曹寅，转头对纳兰成德笑着说。忽然，尔音想起了玉容来，她不禁眉头一皱，暗暗地低下了头。

    曹寅自是看出尔音脸上的异样，他也就没再说什么了。这一次不是玩笑与打闹的试探，曹寅是认真的。可是，尔音的这次打断竟也是认真的。尤其是她脸上的那一丝隐忧，让曹寅更加担心。曹寅心想：难道尔音和纳兰成德之间有什么障碍？不过，只要这障碍不是皇上就好。

    他们三个人之间一时又陷入了沉默。尔音在想着玉容，在想着纳兰成德把她和玉容几次的“认错”。纳兰成德在想着自己，在想着自己这些年的过往。而曹寅呢，则在想着尔音，在想着尔音和纳兰成德，以及和皇上之间的种种。他们三个人就这样沉默地走了一段儿，唯有脚步的声音轻轻地划过夜色……

    “尔音，你进宫多少年了？”曹寅忽然问道。一下子把三个人又都拉回到现实中。

    “嗯……好多好多年了吧，我都快忘了，宫外是什么样子的了。”尔音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今晚的月亮真是又圆又亮。尔音心里感叹道：怎么以前就没发现，紫禁城的月亮也可以这样圆。

    “从以前，我就说让你去我家玩玩儿的。太皇太后又没说不让你出宫去。你却自己总是不去。”曹寅轻声地嗔怪道。他知道尔音在这宫里的无奈和寂寞，他希望尔音可以出宫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是怕……”尔音没有说完，因为她的眼中已经开始积蓄泪水。尔音把头仰得更高了些，因为她怕一低头，那些泪水便会倾泻而出。

    “尔音姑娘大概是害怕，这一出宫，便不想再回来。”纳兰成德忽然说道，他的声音有些微酒后的低沉和沙哑。在夜空里听起来煞是好听。

    这一下，泪水到底是流了出来，尽管尔音并不想。可那一股酸涩还是慢慢地从尔音的胸口升起，又从她的眼底一下子涌了出来。尔音的身子有些微颤抖，凉风将她脸上的泪水吹落。她觉得自己就要被风一同带走了，就像秋日里的落叶，冬日里的飘雪……还有，春日里抖落繁华的海棠……

    “大哥哥……”尔音一个转身，靠在曹寅的怀里无声的哭着。她把头深深地埋在曹寅的怀里，因为她不想让纳兰成德看见自己在流泪。本来，尔音是可以忍住的，只因为纳兰成德的那句话。那句话就像细针一样插入尔音的心底。伤口虽小，却足以让血缓缓流出……

    “妹子不怕，有大哥哥在……”曹寅轻轻地拍着尔音的后背。他也没想到，纳兰成德随便的一句话就可以戳痛尔音的心。是几时他们二人成了这样彼此通晓的知音，又是几时他欢快活泼的尔音妹子这样多愁善感起来……

    纳兰成德亦停住了脚步，他望着尔音瑟缩的背影，心头也跟着一紧。他皱着眉头，竟有几分忧伤，眼圈儿也跟着变红了。但是，纳兰成德并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心里的忧伤慢慢地散开，他缓缓闭上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也许，女人是幸福的，因为她们可以趴在男人的怀里尽情的哭泣……

    “大哥哥……”尔音还有些抽搐，她哭了好一会儿，都哭的有些累了。曹寅和纳兰成德一直陪着她，当然，还有一个在影子里的人……

    尔音从曹寅的怀里慢慢起来，可是她依旧背对着纳兰成德：“大哥哥，尔音没有哭，是小石子吹进了尔音的眼睛……”

    “好，是小石子吹进了尔音的眼睛……”曹寅轻声哄到，他的声音里有了些许笑意。尔音还是这么要强，还是这样的嘴硬。他轻轻地拍着尔音的背，让她不再那么抽搐。

    纳兰成德也笑了起来，他知道尔音这么一哭，算是把心里的不痛快都哭了出来。本来皱着的眉头也平复了，他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

    “尔音，过几日哥就带你出去转转，京城还是很热闹的。”

    尔音擦干了脸上的泪水，低低地说：“过几日再说吧，大哥哥不是还得忙大婚的事儿？尔音没事，这宫里也挺好的。”

    “……”曹寅没有说话，她听出了尔音心里的无奈。这是曹寅所不想看到的，他希望尔音永远都是快乐的。

    三个人无声地继续往前走去。此刻，他们谁也没有发现右翼门的黑影里一直站着一个身穿龙袍的少年。那少年紧紧地皱着眉，紧握的拳头里满是红红的指痕。少年微微低头，对着身边的太监轻声耳语了几句，然后他一转身，快步地走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尔音。”远远地，一个小太监像尔音他们跑来。

    “原来是德福啊。你怎么在这儿，怎么没陪在皇上身边儿？皇上呢？”尔音有些焦急，德福是从不离开玄烨身边的。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尔音有些担心皇上。

    “嗯……有件事儿，德福觉得得告诉尔音一声。皇上，去了咸福宫……玉容小主儿那儿……”

    “什么！”

    “什么——”

    尔音和纳兰成德的脸上，霎时如死灰般苍白。他们甚至没有彼此对看一眼，尔音便朝着咸福宫跑去。纳兰成德自是也想跟着去，可是他一把被曹寅抱住，动弹不得。他也知道这是深宫，他又如何能去得。纳兰成德只好静静地看着尔音的背影，他的眉心深深地打了一个结儿。

    此刻，凉风吹过了树梢儿，又吹向了月亮。咸福宫中，玉容还在为受伤的乌雅文萱上药，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绿头牌被那个穿着龙袍的英俊少年，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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