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尔音和珍儿一路打着伞，可是走到钟粹宫的时候还是全身都湿透了。天阴沉沉的，这雨似有越下越大的趋势。珍儿手里捧着一个大大的锦盒儿。是萃儿刚才包的要送给惠贵人的礼物。这日的钟粹宫有些清冷，也许是下着大雨的缘故。

    “樱桃姐姐可在？”尔音站在东偏殿的门口，她高声地唤道。雨声将尔音的声音湮没，她自己都有些听不真切。

    “来了！”帘子掀开来。樱桃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的眼睛肿肿的，像是一夜没睡。樱桃一看是尔音和珍儿两个，连忙把她们让进屋儿去。她微微笑着，神色却有些不安。

    “尔音来了，珍儿姑娘好。”樱桃行了个礼，把珍儿手上的东西接了过去。她又拿来了两条手巾给尔音和珍儿，让她们擦去脸上和身上的雨水。

    “惠贵人怎么样了？小阿哥呢？”尔音皱着眉头看向樱桃，她一边儿擦着身上的雨水，一边儿轻声地问道。

    “都睡着呢。贵人和小阿哥都没什么事儿的，尔音放心吧。”樱桃也轻声说着。她又倒了两杯热茶，小心地端了过来。

    “那就好。贵人和小阿哥平安尔音就放心了。前几日着实担心地紧。”尔音的眉头舒展开来。她还是很小声，生怕吵醒了惠贵人和小阿哥。

    “……樱桃。”惠贵人的声音从里屋儿传来。“是尔音来了吧！我醒了，快让进屋儿里来吧！”

    惠贵人的声音还有些虚弱，透着雨音儿听来，有一点点儿的飘忽……

    “是。”樱桃朝着里屋儿回了一句。她转过头，对尔音和珍儿说：“两位姑娘请。”

    尔音点点头，她拉着珍儿朝里屋儿走去。樱桃端着茶跟在她们的后面。

    进到屋儿来，只见惠贵人半躺在床上。她还带着黄褐色的暖帽儿，手上捧着个小小的暖炉儿。已经出月子了，可是惠贵人还是很怕冷。宁子熹说，这是因为阿哥出生的时候惠贵人的身子被湿气沁着了。主要是因为摔得那一跤，好巧不巧的摔在了水坑儿里。宁子熹还说，若是这湿气一直没法子从身上赶出来，恐怕惠贵人很难再怀孕了。

    “尔音给纳兰姐姐请安！”尔音福了一福。她看着惠贵人，忽然想起了已故的承庆。心里不禁涌起酸涩，还有一丝心疼。

    “珍儿给惠贵人请安，惠贵人万福金安。”珍儿行的是常礼，她的样子有一些紧张。

    “原来珍儿姑娘也来了，快起来吧！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惠贵人柔声地说道，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皇后娘娘派珍儿来看看惠贵人。恭贺贵人为皇上诞下小阿哥。娘娘还让奴婢带来了个长命锁。这锁是工匠们现赶出来的。”珍儿缓缓答道，已没了刚进来时的紧张。

    尔音在一旁看着珍儿，她的心里微微觉得有些诧异。一直以来，她都以为珍儿是个木讷笨拙的女孩儿。原来也是这般的机灵。怪不得能跟在皇后娘娘身边儿。尔音摇摇头，她忽然想起了秋纹。

    “多谢皇后娘娘恩德，在病中还记挂着我。不知皇后娘娘的病情如何了？我因为坐月子的事儿，也一直没能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惠贵人的声音依旧柔柔的，煞是好听。

    “回贵人，皇后娘娘好多了。多谢贵人记挂着。”珍儿又接着答道。

    “珍儿姑娘越发伶俐了。模样儿也好，性子也好。樱桃，赏些果子与串儿钱儿给姑娘。你陪她那屋儿坐坐。我和尔音说会话儿。别委屈了珍儿姑娘，好生陪着。”

    “多谢贵人垂怜，珍儿告退了。”珍儿又行了一个常礼，她跟着樱桃退出了屋子。

    尔音望着她二人离去的背影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屋子门儿被关上了她才回头对惠贵人说：“纳兰姐姐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吗？还得连樱桃都支出去。”

    “这事儿就是和樱桃有关，所以我才把她支出去了。尔音你坐，我想了想，这满宫里也就尔音你能帮我。”惠贵人伸出手，把尔音拉在床边儿坐下。她的样子有些紧张，握着尔音的手有些微颤抖。

    “纳兰姐姐……莫非你那日的摔倒果真不是偶然……却和樱桃有关？不会吧，樱桃一直跟着姐姐，这些年那样忠心。”尔音皱着眉头，她倒是早就觉得惠贵人的摔倒事有蹊跷。可她真的不敢想象，这事儿会和樱桃有关。

    “尔音也察觉出我那日摔倒的奇怪？我也觉得那日似乎不是偶然……至于樱桃，这些年她都尽心服侍。她是我带来的人，我一直当她做妹妹……可是，她最近实在是太古怪了些。好像整个儿人都精神恍惚的。”惠贵人的眉头也皱着，她的声音很小，生怕隔墙有耳。

    “纳兰姐姐的意思是……”

    “尔音听我慢慢地把这一个多月的事儿说与你听。这些天我一直在回想着那日的细节……”惠贵人顿了顿，她的声音又压低了些。

    “那日我早上起来，记得昨夜好像下了雨。尔音也知道，我素来是喜欢雨后的样子。这一个冬天没瞧见这样的景色了，我自然是要去窗口看看的。那时，正是我身子沉的时候。于是，我便唤樱桃过来扶我。可是喊了她好几声，竟然都没有回应。我又叫其他的人，也是一样的没有回应。我心里觉得奇怪，这些人怎么都不回应？难道还都没起来不成？所以，我便自己慢慢地走到外屋儿，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外屋里竟然没有人，这是从未有过的。我的心里更觉得奇怪，忽然觉得殿里阴沉沉的。我有些害怕，便朝殿外走去。又唤了几声‘樱桃’，依旧没有人回应。殿外的天空阴云密布。低沉的天色让我更觉得有些害怕。我站在台阶儿上四下张望，忽然看到主殿的西边儿有一个身影。那模样好像是樱桃，她站在那儿没动。我便大声儿地喊了几声儿她的名字，可她竟然慌慌张张地跑了。于是，我想要去追。可是一下台阶儿，便觉得脚下踩空了。我就那样摔倒在了水坑里，一股子疼痛从下面儿传上来……我记得那台阶儿下并没有这样一个凹槽。定是有什么人特意挖的。我坐在水坑儿里大叫了好久。才见到樱桃从宫门儿外跑进来。她的神色很慌张，脸上竟然还带着泪痕。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她刚才明明在主殿那边儿。这儿会子怎么会从宫外跑进来？后来的事儿我就不记得了，许是疼的晕了故去。等我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在床上了。嫲嫲们一起帮着我生保清……”

    “这样看来，那背影儿可能不是樱桃。许是什么人扮作了樱桃的模样。她故意引姐姐出来，好让姐姐摔那一跤。她的目的恐怕就是小阿哥的性命。至于樱桃也的确怪怪的，她一大早上跑到宫外去做什么？还有其他的那些人，他们又都去了哪……”尔音慢慢地低下头，一道阴沉的影子慢慢地爬上她的心头。

    “还有更奇怪的呢。”惠贵人突然说道。“我那日以后，便有留心樱桃的举动。可这一个多月，她都很正常。直到昨儿个晚上，我才又发现了她的异样……”

    惠贵人突然止住了话头儿，她的眉头皱得紧紧地。她看了看门外，又向尔音使了个眼色。尔音回过头去，那门外似乎有悉悉率率的声音。尔音起身朝门口走去，她脱掉了鞋子光脚儿走到门口。

    “哗啦！”

    尔音突然把门打开，却见中厅并没有人影。她回头对床上的惠贵人摇了摇头。便又重新把门关了上。此刻，尔音没有注意到，那通往殿外的门帘子轻轻地抖落了一下儿。

    “纳兰姐姐，你接着说。昨儿个晚上，你发现了什么？”

    “昨个儿晚上不是下了好大的雨嘛。我睡得早，半夜的时候便醒了。屋子里有些闷闷的，我想让樱桃到点儿水来喝。可是唤了几声儿却没有人回我。我朝暖榻上望去，却没见樱桃睡在上面儿。被子倒是凌乱地散着，估计是睡下又起来的。我便一个人起身，准备到点儿水喝。忽然听见外面儿的门帘子被重重地掀开。于是，我悄悄走到门边儿，透过门缝儿像外望去……只见樱桃浑身湿透的站在中厅，头发也凌乱的散在身上。她好像是刚刚哭过一样，眼睛比小兔子的还要红上几分。最奇怪的是，她的衣服也是凌乱的。盘扣儿都被扯断了。嘴唇边儿上还有些清晰的……”

    惠贵人停了下来，她瞥了一眼尔音没有再说下去。

    “还有些什么？”

    尔音傻傻地问道，忽然她看见惠贵人难言的羞涩表情，便一下子都明白了。尔音低下头，脸上渐渐地泛起了一丝红晕。

    “……你说这事儿是不是很奇怪？昨夜和樱桃幽会的人会是谁？看样子两个人八成儿是吵架了。应该还吵得很激烈。后来我见樱桃去了那屋儿。我便悄悄地又回到了床上。再后来她便又过来了。躺在暖榻上来回的翻身。咳咳……”

    “姐姐是不是昨夜着了凉，怎么又咳嗽起来了。我先扶着姐姐躺下吧，说了这会儿子的话。”

    “我没事儿的。我就怕这事儿不仅是冲着我们母子俩。你知道的，玉容现在正得宠。宝琦又有了身孕。叔叔的官儿也越做越大。我是怕纳兰家遭人嫉恨……”

    “……”

    惠贵人提起了玉容，尔音的心里又是一阵酸涩。她微微地皱着眉，没有说话。眼神中有些许伤悲……

    “尔音……”

    惠贵人轻声地唤了一声儿。尔音这才回过神儿来。她拢了拢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

    “我知道姐姐的担心。其实……尔音又何尝不担心呢。纳兰夫人待尔音是极好的，姐姐也是。只是，这件事儿急不得。姐姐还是小心地再观察观察吧。尔音也定会帮着姐姐再查查，尔音是宫女，到底四下里走动方便些。”

    “好。我就知道尔音会帮我纳兰家这个忙。我代纳兰家谢谢尔音了。”

    “姐姐这样说就见外了。尔音能帮的一定帮！”

    惠贵人点点头，她温柔地握着尔音的手，眼睛里满是感激。尔音也望着惠贵人，可她的脑海里却出现了玉容的影子。继而是皇后娘娘的面庞，继而是死去的乌雅文芳……

    “尔音……你在想什么？”惠贵人柔声地问道，许是被尔音越来越不明晰的眼神吓到。

    “……没什么，纳兰姐姐再睡会儿吧。我看着姐姐好像累了。”

    “嗯……”

    惠贵人重又躺到了床上，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尔音悄悄地从屋子里出来，一切都静得可怕。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那层层乌云压得人更加喘不过气来。尔音站在东偏殿的台阶儿上，默默地看着天空。她知道大雨又快来了，因为大风刮得厉害……

    康熙十一年三月，季春。雷雨滂沱，乌云盖日。皇后赫舍里氏，大病。贵人纳兰氏，产后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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