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雨已经连着下了好几日了,噼里啪啦的下着,始终没完。今年春天的雨水特别的多,听说黄河的水位已经很高了。皇上这几日都在为黄河的水险担忧着,这治水的活儿可不是谁都能干的。这统领的大臣既得懂水利,又得是皇上信任的人。最关键的一点是,他得是满人。
皇后娘娘的病情略有好转,清醒的时候已经可以和大家交谈。尔音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半颗,剩下的事儿便是秘密查探。
宁子熹那边儿还没有什么进展。不过承诂阿哥是中毒而亡的事儿他已经确定。只是有几十种药材都可以引起这种症状,宁子熹还在反复比对才能更接近真相。
玉容甚是得宠,皇上几乎没再去过其他妃嫔那儿。宫里人都说,玉容是狐媚。皇上一宠幸她,这天便灾害连连。听到这话儿的时候,尔音什么也没说。其实,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宫人们嫉妒的言辞。自从那日以后,尔音再未踏足过咸福宫半步。到底还是心理存下了罅隙,既然相见尴尬还不如不见。
这小半年的事儿处处透着奇怪,很多地方似乎都有牵连。尔音觉得应该找个僻静地方好好梳理一下。于是趁着雨停,尔音便去了明代后苑。
明代后苑位于紫禁城的东北角儿,它是明代时后妃们游玩儿的园子。里面假山叠翠,轩阁玲珑,听说那一片海棠树林花开得正好。尔音想不如一边儿赏花儿,一边儿想事情,这也算是一份雅致吧。
后苑没有什么人来,很多地方都已经荒废了。尔音沿着甬道一路向北,绕过一座精巧的假山便看见了一片海棠花海。尔音放眼望去,那花海宛若黄昏时飘零的余晖。微风徐徐地吹来,将花瓣儿吹落入凡尘……
尔音找了一座毗邻花海的小轩,那小轩里已满是灰尘。她推开窗子恰好可以观赏这片花海。于是,尔音把窗下的椅子擦了干净,舒服地坐在了上面。
海棠花儿在风中瑟瑟地抖着,亦如这宫里的女人般薄命。她们只能活在风里左右摇摆,落下那片片残红般无法言说的哀婉……
尔音对着这片花海,哪里还有心情再去想其它。她只想到了那些死去的,或者还活着的女孩儿们。慧妃姐姐,乌雅文芳,还有此刻正得宠的玉容……
玉容怎会是狐媚,她正如这海棠花儿一般。宫里的人谁能知道她的委屈,只当她圣宠正浓,风光无限……可是,皇上的宠幸又算得了什么,她心里的唯一并不在她的身边。这委屈玉容又能对谁说,即使是面对尔音,也说不出半个字儿来……
说不出的委屈才是真的委屈,落不下的花瓣儿才是真的薄命……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寸根千里不易到,衔子飞来定鸿鹄。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尔音坐倚在小轩的窗前,她抱膝托腮望着那片海棠花海。口中不禁喃喃地念出这首咏海棠的诗,泪水便在此刻流了下来。那一片花海也渐渐朦胧了起来,一切都像是梦一样飘忽……
待到尔音转醒,天光已大暗。窗外那一片花海,在月光下更加凄迷。尔音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儿睡着,一定是刚才哭累了才会这样地不自觉。
天上的月亮尚未到中天,尔音估计应该快到亥时了。她慢慢地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便从小轩里走了出来。
尔音没有带灯笼,只能凭着月光找寻回去的路。还好这夜是个晴夜,十五刚过,月亮还很圆。尔音沿着假山向南而行,夜寂无人,她觉得有些怕怕的。
忽然,尔音听到假山后有几声儿破碎的呻吟。她吓了一跳,却又心下好奇。转过弯儿,却见是两个人在一处石头平台上。其中一个衣衫完整,另一个却凌乱不堪。那衣衫完整的是个男人,他穿着太监的衣服颀长身材。见尔音过来,便连忙起身。一个侧身儿便转到山后面去了。那衣衫凌乱的却是个女孩子,她连忙抓起一旁的衣服,盖在了胸前。
月光在此处形成了一个死角儿,尔音看不真切这二人是谁。她意欲去追那个跑走的男人,却被那女孩子一个箭步拦了下来。
月亮恰巧照在那女孩儿的脸上,尔音顿时大惊地说不出话来。她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女孩儿,有些结巴地缓缓说道:
“樱……樱,樱……桃……”
樱桃“砰”的一声便跪在了地上,胸前的衣服也随之滑落了下来。桃红色的抹胸在月光下异常显眼,那白皙的胸脯子上还有片片暧昧的吻痕……
“尔音……”
樱桃皱着眉头,她仰头拉着尔音的手。那一双眼睛宛若秋水般灵动,里面满满的都是恳求。
“尔音,你可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当姐姐求你,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儿上。”
让樱桃这么一叫,尔音缓过神儿来。她看着樱桃,急急地说道:“樱桃姐姐你好糊涂啊!你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我不后悔……”樱桃的眼睛红红的,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默默地看着尔音,眼底满是坚定。
“不后悔……”
尔音没有再说话。看来樱桃也是个痴情的人。冒着杀头的风险与那人私会,这份情谊尔音很是感动。忽然,尔音想起惠贵人前儿个和她说的那番话。难道那个雨夜里,樱桃也是来会他?那么这个“他”和惠贵人的摔倒有没有关系?尔音打算试着问问……
“樱桃姐姐,那个人是谁?”
“……尔音,那个人的身份我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那个人是我从小便相识的。那会儿子我还没有进宫,甚至还没有被卖去纳兰家。”
“……可那人是怎么混进宫的,难不成他是侍卫?”
“……”樱桃没有回答,她皱着的眉头又紧了一些。“尔音,关于他的身份,我真的不能和你说太多……总之,尔音的这份恩情,姐姐记下了。”
“樱桃姐姐竟然这样护着他!尔音不知道该说你痴情还是说你傻。既然这样尔音便也无话可说了。只是这么多年,纳兰姐姐都待姐姐如亲生妹妹一般。想必姐姐也是如此看重纳兰姐姐的。所以,尔音只再问樱桃姐姐一句话,若他日这人和纳兰姐姐之间姐姐只能选择一个,姐姐会选择谁呢?”
“……”
樱桃诧异地望着尔音。她没有说话,却颓然地坐在了地上。眼神中满是难掩的慌乱,身上也不住的颤抖了起来。
“这……这……”樱桃的脸上满是泪水,她望着尔音破碎地说道:“这……这件事儿,尔音是怎么知道的?那日你和贵人,果然是在说这事儿……”
“……”尔音心下一惊,难道惠贵人摔倒的事儿真与樱桃有关?眼泪从眼眶中涌出,这是尔音最不想看到的结果。尔音刚才不过是试探着问问,她多么希望樱桃听不懂她的问题。可是……可是……现实里只有可是……
“樱桃姐姐,原来那日是你在门外偷听。你竟然真的做出了伤害纳兰姐姐的事儿!算是尔音这些年看错姐姐了!”
“尔音……我……我也好后悔啊,我当时就跑回来了的。我怎么会去伤害惠贵人呢,我也是被他骗了的……”樱桃有些激动地说着,泪顺着她的双颊流下。忽然,她捂住脸大哭了起来。半裸的身子在风中颤栗地抖着,就像那片片抖落繁花的风中海棠……
尔音也不知道要怎样安慰樱桃。她很气愤,可是也怜惜樱桃的那份痴心。尔音慢慢地蹲下身儿来,她捡起地上凌乱的衣服为樱桃慢慢地披上。
“樱桃姐姐,先把衣服穿上吧。才季春而已,又下了雨,这晚上的天儿还是挺冷的。”尔音地声音很轻柔,她慢慢哄着。樱桃乖乖地披上了衣服。
“尔音……还好惠贵人和小阿哥皆都平安。否则,樱桃就算是死,也无法赎去自己身上的罪责。”
“尔音知道,樱桃姐姐有自己的迫不得已。想来那个人一定是用……用刚才的那种事儿要挟姐姐。樱桃姐姐何苦护着这种人,不如尔音陪着姐姐把一切的事儿都告诉给纳兰姐姐去。咱们想法子把那人处决了,为姐姐报仇,好不好?”
尔音把一直抖着的樱桃抱在了怀里。她轻轻地拍着樱桃的背,温柔地安慰着她。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不仅要害惠贵人和小阿哥,还利用樱桃姐姐,这男人真是太可恶了,一定得受到惩罚!
“不,不是……”樱桃忽然推开了尔音,她的表情是那样的悲伤。“尔音……你不明白的,当日便是我诱惑的他……是我自己脱去了身上的衣裳,恬不知耻地站在了他面前。可他却生生地把我推开,都不肯多看我一眼……是我一直喜欢着他,是我心甘情愿……”
“樱桃姐姐,你……”尔音紧紧地咬着下嘴唇,她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樱桃和那人之间到底是怎样一个故事。樱桃竟然……竟然愿意……如此的委屈自己!
“尔音……你不用再说了。我不会告诉你那人的身份。当然,我也保证,今日是我与他最后一次相见。我不会再为他做任何伤害惠贵人的事儿了!也请尔音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尔音的这份情谊,樱桃绝不会忘记。来日方长,樱桃定会报答尔音。”
“……樱桃姐姐!你可要记住今天的话!尔音,再相信樱桃姐姐一次!”
尔音站了起来,她躬身儿将樱桃扶起,又帮着樱桃把衣服整理好。此时,天上的月亮已到了中天。月光下的二人彼此默默地对望着。眼神中是一份肯定与信任。这是多年相处的情谊慢慢换来的。
“我们回去吧,已快交子时了。”尔音柔声说道。她的声音打破了这夜的宁静。
“嗯。”樱桃点点头。她挽着尔音一起朝南走去。
此刻,尔音和樱桃谁也没有注意。在假山的后面,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个穿着太监衣服的男子孑然而立,他的眼神里含着怎样的哀伤……
原来,那人一直没有离去。他默默地看着一切,默默地把手握成拳头。暗夜里的风从远处吹来,吹散了他眼角不易察觉的泪珠儿……
注解:
尔音吟诵的诗是苏轼的《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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