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大妞，我只是想说，你何时能，只为了自己，来找我。”玄烨颤抖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尔音的思绪有了一丝迷乱。她抚着玄烨的脸，柔声唤道：“玄烨哥哥……”

    尔音的眼底是柔软的，她望着玄烨的双眸中沁满了情谊。可是，这些情谊渐渐地变为了苦涩，她有些哽咽地说：“玄烨哥哥，你何时能为了大妞，停下，你原本的脚步……”

    玄烨的身子突然僵愣在那里，他抱着尔音的手渐渐地无力地垂在了两侧。看着尔音眼底泛起的雾气，玄烨却不敢再次捧起尔音的双颊。

    “皇上……”尔音尴尬地笑笑，她把手从玄烨的脸上缓缓地拿了下来。一双眸子却是从未有过的明亮，亦如此刻照在温泉上的明亮的星光。

    “尔音，请求皇上，早些个回宫。去看看，病中的赫舍里姐姐吧。”

    “大妞，你为何不能……”玄烨欲言又止，他望着尔音，眉头紧紧地扭在一起。

    “不能什么？”尔音看着玄烨，她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疏朗。

    “你为何不能——”玄烨朝尔音靠近了些，他的双眸如这温暖的池水般深不见底。一股温热的气息向尔音袭来。尔音下意识的后退两步，却不想碰到了温泉池子的台阶儿。她脚下一滑，竟直直的向后仰去。玄烨连忙伸手一挽，却还是慢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尔音跌入到池子中。

    “啪！”落水的声音响彻整个小轩，尔音重重地摔到了池子里。水一下子漫过了她的全身，口鼻里都灌满了池水。尔音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重，像是有什么力道将她拽向池底。忽然，尔音觉得好累好累，她很想在这温暖的池水中慢慢睡去……就在尔音闭上眼睛的一刻。一个强有力的手臂托起了她。那手臂把她的头抚出了水面，用力地把她拽到了池子边儿。尔音扶着池子不住地喘着粗气，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对上了玄烨略带探究的眼睛。玄烨的眼里升起一丝愠怒，他皱着眉头，睁着尔音不语。

    “谢谢……皇上。这池子的水，好深……”尔音断断续续地说道。她把下颚垫在自己的手臂上。尔音不敢看玄烨的眼睛，她害怕玄烨看出她心底的秘密。

    “我会凫水，所以特意把这池子弄得深些。大妞以前没来过吗？”玄烨也有些喘息，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他压住了心头的怒火，故意轻松地对尔音说。刚才在池子中的尔音，分明是在故意地往下沉。玄烨不敢想象尔音这是要做什么。他宁愿相信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意外而已。

    身上的衣服让玄烨觉得很不舒服，他索性脱了下来，扔在了岸边。精壮的肌肤有些微微泛红，映在白色的雾气下煞是暧昧。

    “没有进来过。这里是皇上专用的坐汤池子，我怎么可能进来过。咳咳！”尔音咳嗽了两声儿。她还是有些呛到了水。湿衣服紧紧地裹在了她的身上。勾勒出尔音美好的身形。

    玄烨听到尔音的回答。紧绷的心松缓了不少。他慵懒地靠在池子壁上，白色的雾气在他面前缓缓升起。他回头望向尔音，想看看尔音的呛水有没有好一些。却恰巧瞥见了尔音胸前的曼妙，在淡藕荷色的衣服下起起伏伏。

    温泉的水温暖而滑润，荡漾在玄烨的周身有一种微微地酥麻感。水雾在暗夜里看去更像是一场迷梦，缠缠绕绕的，像极了玄烨此刻的心情。玄烨的双眸瞬间暗了下去，他缓缓地朝尔音压了过来。

    “皇上，”尔音的声音突然响起，这一声儿是清亮的。玄烨的身子停在那儿，竟有些进退维谷的尴尬。尔音的脸上泛起了两朵红云，她眼光避开，不肯看向玄烨。

    “皇上，你先上去，快些回宫吧。赫舍里姐姐病得厉害，她还不肯看太医。尔音着实好担心啊。”尔音皱着眉头对玄烨说道。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清亮从容。

    玄烨的双眸忽然暗淡了下去，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忽然，玄烨用力支起池子壁，稳稳地坐在了池沿儿上。温泉的水让他的皮肤微微泛红，细密的水珠儿顺着他的胸膛慢慢滑下。健美的身形在水雾中让人浮想，尔音更是不敢抬眼望去。

    “大妞……我这次听你的，现在就回宫……”玄烨平静地说完，他急急地站起身儿来。玄烨并没有伸手把池子中的尔音拽出来。他一个人独自朝小轩的另一头儿走去，那边儿是放衣服的地方。与池子之间隔着重重水雾。

    尔音一直望着玄烨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白色的雾气里。他的背微微有些驮，像是正扛着什么。淡淡的寂寞与忧伤朝四周散开，与周围的白雾融合在了一起。

    尔音转了个身儿，让自己倚在池子壁上。泪水在此刻决堤而出，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儿来。玄烨没有说完的话，尔音真的不明白吗？玄烨说出来的话，尔音真的不心动吗？可是，尔音只能装作不明白，尔音也只能装作不心动……

    玄烨换好衣服，从池子边儿缓缓地走过。尔音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尔音此刻的表情。玄烨没有说话，也不敢再做停留。他大步地朝屋外走去，背影已没了刚才的落寞。

    玄烨推开门儿的一瞬，只见门外的三道目光同时直勾勾地看向了他。他们的神色都是紧张的，似乎所有人都一直在担心着什么。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还是曹寅先反应了过来，他急忙规矩地行礼，语气神态不卑不亢。

    “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一旁的穆克登也跟着行礼，黝黑的脸上有些许疑惑的神色。

    “穆克登？你怎么也在这儿？”玄烨愣了一下，但他还是语气平缓地问道。

    “回皇上，微臣是陪着尔音姑娘过来的。”穆克登简单地答道，他并没有看出玄烨初见到他时的惊讶。

    “尔，音？”玄烨的眉头微皱。他的心里像是有什么被打翻了一样。什么时候尔音和穆克登有了这样的交情，他怎么不知道？

    “回皇上，是尔音。”穆克登又重复了一遍，他以为皇上没有听清他的话。这一回连“姑娘”二字都不加了，直接以尔音呼之。

    一旁的曹寅不禁暗笑，这个穆克登还真是不会拐弯的直肠子。难道皇上话里的那丝醋意他都没有听出来吗？这个男孩儿倒真单纯的可以。

    “哦。那你现在跟朕回宫吧。德福，去和太皇太后回一声儿。就说皇后娘娘病重，朕要连夜赶回宫里去。”玄烨的语气很平静，他淡淡地说道，似乎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皇上！”穆克登焦急地问道：“微臣陪皇上回去了，那尔音怎么办？”

    “先办好你的差事再说。曹寅，你留下，陪着尔音回宫。”玄烨的语气里有了一丝怒意。他瞪着穆克登没有再说什么。

    “嗻！”

    “……嗻！”

    除了德福，其他二人的回答皆有些迟疑。曹寅不禁看了一眼玄烨，只见玄烨此刻的双眸里已经恢复了平静。曹寅摇了摇头，看来皇上刚才到底是和尔音吵架了。不过这个穆克登也是，白白在御前呆了这些日子。

    “曹寅，你过来。”玄烨的语气依旧平静，让人听不出有任何的异样。曹寅只好起身儿走到玄烨身边，低着头站定。

    “曹寅。”玄烨忽然耳语道，“给尔音找身儿衣服，让可靠的宫女送进去。”

    曹寅的身子不由地僵住了，玄烨这话说得何其暧昧。曹寅盯着玄烨的眼神儿忽然间有一丝惊慌划过。这一丝惊慌并没有逃过玄烨的眼睛，他的嘴角微微地上扬。玄烨淡淡地附在曹寅的耳边，轻声地说道：“她不小心掉到池子里，所以衣服都湿了。”

    曹寅的眼神渐渐地恢复到了往日的平静。他竟然也淡淡地笑了起来，看着玄烨的双眸变得深邃。忽然，曹寅低声地对玄烨说道：“微臣遵命。”

    玄烨愣了一下，也跟着笑了笑。笑自己刚才的幼稚，也笑曹寅的促狭。然而，那丝笑意并没有持续太久。笑意渐渐敛去，一种苦涩漫过了心头。玄烨转身儿对穆克登说道：“穆克登，我们走吧！”

    “嗻！”

    穆克登缓缓地起身儿。他跟在玄烨的身后，有些留恋地看了一眼那处小轩。尔音还没有出来。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才好。可是，穆克登没有留下来的借口，他只得跟着玄烨走了。

    待玄烨走后，曹寅依旧找来了一身儿男装。他又找了个相熟的宫女给尔音把衣服送了进去。不一会儿，尔音便穿着那身儿男装走了出来，苍白的小脸儿上有些许的落寞。

    “尔音……”曹寅没想到尔音会是这副表情。他急急地走上前去，担心地看着尔音。

    “大哥哥！”尔音不知为何，看到曹寅的那一刻眼泪便止不住了。她趴在曹寅的怀里呜咽地哭着。仿若要把心中所有的难过都哭出来。

    “好了，好了。”曹寅拍着尔音的背，慢慢地柔声儿哄着。他大概猜到了一些，看来尔音还是对皇上动了情。也对，皇上是个优秀的男人，又有哪个女人不会为之动心。况且，尔音和皇上从小一起长大，皇上对尔音又是说不完的好。

    “大哥哥，尔音不想回宫。可以去大哥哥家呆几天吗？”尔音喃喃地说道，她可怜兮兮地望着曹寅，声音里透着些许恳求。

    “也好，反正我下个月大婚，家里正缺少人手。让我额娘去和太皇太后说，我想她老人家断不会起疑的。”曹寅缓缓地说道，他拿出身上的帕子递给了尔音。

    “是呀，下个月大哥哥要大婚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儿太多，尔音都把这茬儿忘了。恭喜大哥哥了。正好尔音去帮着孙嫲嫲准备准备，也算是尔音这个做妹妹的，进一点儿心意。”尔音从曹寅的怀里出来，她接过手帕，擦去脸上的泪水。

    “嗯……下个月大婚了……拖了近一年，还是要成亲的。”曹寅望着地面，他幽幽地说道。

    “大哥哥……不想大婚？”尔音有些好奇地问道。“我听说顾家姐姐最是温婉贤淑的。”

    “我一直把你顾大哥的这位妹子，也当做妹子看待的。我记得之前和你说过，我在江宁遇到的那个人……”曹寅的声音里有些许悲伤，他依旧看着地面。背手而立。

    “大哥哥既然还想着那个人，为何不去江宁再仔细找找。”尔音走到曹寅的身侧，温柔地说道。

    “找有什么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说，我也不是没找过。只是，人海茫茫，找一个人又谈何容易。”

    “大哥哥……”尔音轻声唤道，她发现曹寅此刻的双眸如这夜的星光般明亮。那个女子是否也这样深刻地思念着曹寅。若是，这岂不是正应了秦少游的那首词。

    “大哥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曹寅没有说话，这首词他曾在纸上写过无数次。可是，却丝毫没有减轻他对那人的思念。这首词不过是自欺欺人，聊以自慰的无奈借口罢了。

    “尔音，咱不说这个了。我先给你找个住处。好好休息一下吧。”曹寅忽然抬头说道，眼睛里没了那些个明亮。他的声音还有一丝沙哑，在暗夜里听来煞是凄凉。

    “还是不要了，大哥哥。尔音不想让太皇太后和苏麻姑姑她们知道，尔音来汤泉行宫的事儿。咱们还是连夜回京城吧。先找个旅店住上一晚上。”

    “那也好。”

    曹寅点了点头，他带着尔音也朝行宫外走去。那处小轩又恢复到了往日的寂静，唯有天上的星星不厌其烦地眨着眼睛……

    康熙十一年十月，仁孝皇后赫舍里氏病重。圣祖皇帝闻讯，连夜从汤泉行宫赶回宫中陪伴。鹣鲽情深，一时传为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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