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康熙十二年正月，大风。这些日子以来，宫里一直相安无事。仿若所有的事儿都沉静了下去。一切又恢复到了从前。玄烨时常去皇后那儿坐坐，两个人像极了鹣鲽情深的夫妻。其他宫里，玄烨偶尔也会去，雨露均沾，一如往昔。宫里再没了关于珍常在的流言，仿若玉容从未在这紫禁城中出现过一般。宫里的人记性都不好，人都走了，谁还会记得？

    这日，尔音早早便起来了。此刻的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她点燃了桌上的那半截蜡烛，烛火的温柔光晕在安静的清晨不住的跳跃。今天，皇上要去晾鹰台大阅八旗劲旅。尔音十分想去这个传说中的晾鹰台看看。于是，尔音求了曹寅好久，曹寅才同意悄悄地带她去看看。

    尔音简单的梳洗了一下，便急急地往乾清门儿赶去。此刻，曹寅已经在那等着她了。一身儿正白旗二等侍卫的官服显得曹寅越发威武。他一手按着长刀，一手放在腰上。微亮的天空下，曹寅宛若神将般站在那儿。

    “大哥哥，你等了好一阵子了吧。不好意思，临出门儿的时候被苏麻姑姑撞见了。尔音只得撒了个慌，说去皇后娘娘那儿找布泰。”尔音看着曹寅，一脸歉意地说道。

    “没事儿，我也是刚到而已。来，我给你找了一身儿侍卫的衣服。你快换上，一会儿跟着队伍就行了。”曹寅笑着说道。他其实有些头痛，皇上身边儿的这些个侍卫仆从，哪个不认识尔音的？只希望大家都别声张，让皇上发现了就不好了。

    “大哥哥，你怎么一脸为难的样子。我悄悄地，绝对不让皇上发现。”尔音柔声地说道，此刻他们正往乾清门旁边的一处屋子走去。

    “但愿不被发现吧。”曹寅不禁翻了个白眼儿，嘴角无奈地笑道。

    “大哥哥别这样嘛，尔音也是好奇啊。那可是晾鹰台啊，大阅八旗劲旅的地方。尔音从小便听阿玛说起那儿，一直心向往之。这次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尔音才不要错过呢。”尔音笑着说道。想到一会儿就可以见到传说中的晾鹰台了，尔音十分地开心。

    “真是拿你没有办法，偷偷去也就罢了，还不让皇上知道。你这不是存心刁难我。”曹寅摇摇头，说道。

    “大哥哥别这么说，看在嫂子的面子上，饶过尔音这一回吧。”尔音看着曹寅，笑着说道。她之前在曹府与曹寅的新婚妻子顾氏算是一见如故。虽然曹寅的心里另有他人，但是曹寅对顾氏也算是极好的。

    “你就会拿你嫂子来要挟我。这一次要不是她也跟着求我，我才不会答应你的。”曹寅又翻了个白眼，笑着说道。

    “是是，所以呀我只领嫂子的情谊。”尔音朝曹寅吐了吐舌头，调皮地说道。

    尔音和曹寅走到了屋子门口儿。尔音推门进去，曹寅则守在了外面。过了一会儿，尔音换好衣服出来了。这衣服穿在尔音身上有些大。但另有一种英气的美感。

    “尔音，我忽然发现你穿男装比女装好看。”曹寅上下打量了一下尔音，促狭地说道：“你要是个男人，肯定迷倒很多闺中的女孩儿。”

    “我要真是男人就好了！先不说女孩儿，起码我就可以和大哥哥一样走南闯北了。看看这天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总比困在这牢笼里的好。”尔音朗声地说道，语气里却难掩一丝落寞与无奈。

    “尔音……”曹寅也跟着感伤起来。他本来想说，出了这紫禁城你便可以的。可是，尔音如何能出得了这紫禁城呢？

    “大哥哥，别说这些了。我看快要亮天了，我们还是先准备一下吧。一会儿我要跟着谁？”尔音急急地问道。

    “这个尔音不用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你只需跟着队伍就好。”曹寅缓缓地说道。

    尔音点点头，她自然放心。曹寅办事情一向稳重，绝对会给她安排的妥妥当当。

    卯辰相交之时，玄烨乘着御辇从乾清门里出来。他的两旁分别跟着的是德福和瓜尔佳·黄海。曹寅走在瓜尔佳·黄海的身后，他的后面便是整个侍卫队了。尔音就混在侍卫队里，她把帽子压得很低。在尔音前面的第三排则是那个黝黑俊朗的穆克登。此时，他正昂首阔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忽然，他回过头来，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人。尔音急忙地把头低下，尽量用帽子遮住了自己的脸。穆克登并没有看见尔音，他只是觉得什么人刚才在盯着他看。可是，穆克登并没有找到那人。他回过头，继续大步地朝前走着。

    到晾鹰台的时候已经是巳时了。官员的队伍在晾鹰台西边分两翼排列，等待接受玄烨的检阅。侍卫队伍也已经站好，他们分两层站在了台子的东西两边。尔音混在后面。她透过缝隙，看整个的晾鹰台。

    只见晾鹰台的四周插满了八旗的旗子。今日的风很大，旗子在风中不住的飞舞。八旗的士兵整齐的排列在阔地上，一个个铠甲明亮，映着阳光好不晃眼。此刻的晾鹰台是属于勇武和忠诚的，所有的八旗士兵和朝中官员皆都望着台上的那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少年。少年稳稳地挺立在台子中央，身上的大斗篷随着大风不住地翻飞。他昂着头看着下面的士兵和臣子，脸上的表情是尔音从未见过的从容淡定。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像天上的太阳一样的火热。少年整个人英武不凡，那一份属于皇家的威仪和肃穆，让台下的所有人想要为之尽忠。

    “朕，今日所看到的——是我大清最英勇的战士！你们的父辈或者祖辈，曾经随着太宗文皇帝征战沙场！他们是我大清的功臣，为我大清立下赫赫战功。今日，你们依旧忠勇地站在这里，秉承了先灵们的英魂。这是朕此刻最欣慰的事！我大清的将来，要靠众位最英勇的战士来保护。朕！会和你们一起，共同进退。今日，朕就在这晾鹰台下设立箭靶，与众位英勇的战士同乐！”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八旗士兵山呼万岁，那声音如雷鸣般响彻寰宇。狂风在此时大作，吹动着旗子咧咧作响。那响声与山呼声融为一体，让人的心头不觉一阵。尔音第一次看见这样雄武的场面，她有些吃惊于台上那少年所呈现出的霸气。玄烨从未征战过沙场，但是面对台下无数的八旗士兵，他却是如此的从容不迫。这，是一个帝王才有的威慑。让他的臣子心甘情愿地臣服。

    只见，几个侍卫把箭靶搬了上来，他们布置妥当便又纷纷离去。玄烨率先张弓搭箭。他亲自射了五发，有三矢中了箭靶的红心。还有两发射到了箭靶的边儿上。台下又传来阵阵呼声。大家都为这个年轻的帝王有如此好的箭术而吃惊。那一声声高呼亦是真心。

    “众位将士，朕邀请大家依次来较射。凡可以五发五中者，朕赏御制弯弓一柄！”玄烨对着台下大声地说道。他的声音洪亮，甚至压过了狂风。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黄海，不如你先来。”玄烨把手中的弓箭递给了一旁的德福。他转过身儿，对一旁的瓜尔佳·黄海说道。

    “微臣久已未射箭了，皇上开恩，还是别让微臣在这么多将士面前丢人了。”瓜尔佳·黄海恭敬地说道。

    “黄海还和朕谦虚不成，当初你和塞尔弼的箭术可是双绝。朕至今都记得。”玄烨笑着说道，小桂子早已把弓箭端到了瓜尔佳·黄海的面前。

    “回皇上，微臣早已沉迷牌九多年。疏于练箭，不敢在御前献丑。还是请曹寅来为皇上表演射箭吧，他的箭术不比当年塞尔弼的差。”

    “呵呵，也好。‘黄老千’这些年的确是太好玩牌九了。曹寅，你来。”玄烨又转向曹寅，他的嘴角始终带着笑意。

    “嗻！”曹寅领命走了过去，他拿起弓箭“嗖嗖嗖”地射了出去。只见那箭朝箭靶快速地飞去，箭速十分地块。可惜，最后有两箭脱靶，只是五发三中而已。尔音觉得有些可惜，她下意识的嘟嘴，为曹寅感到遗憾。

    只见曹寅拿着弓从容地走了回来，他跪在玄烨的面前不卑不亢地说道：“微臣学艺不精，请皇上恕罪。”

    玄烨的双眸意味深长地看着曹寅。他知道曹寅善于骑射，怎么可能五发才三中而已？于是，玄烨笑着对曹寅说道：“曹寅啊，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真的是学艺不精吗？这可算是欺君？”

    “回皇上，”曹寅小心的答道：“的确是曹寅学艺不精。今日风大，曹寅一向不擅长风中射箭。”

    尔音忽然明白了曹寅刚才的用意，这样的御前表演自然是要让皇上出风头的。即使他曹寅有百发百中红心的本事，此刻也是万万不能使出来的。尔音看了看曹寅，又抬头看了看玄烨。一股子陌生的光芒从尔音的眼里射了出去。

    “看来曹寅还得多加练习。不能因为大婚了，就疏于骑射。”玄烨缓缓地说道，他的脸上还挂着笑意。玄烨心里自然明白曹寅的用意，可是他并不能点破。

    “嗻！”曹寅干脆地答道，他站起身儿来，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明珠，你来射几箭如何？当初你做朕侍卫的时候，可是有百发百中的本事。”玄烨又转向一旁的纳兰明珠，他的声音沉稳有力。

    “回皇上，微臣老了，这弓箭许久没有碰过了。”纳兰明珠恭敬地答道。

    “既然这样，纳兰成德可来了，让他代你射几箭如何？”玄烨看着纳兰明珠，他眼底的光芒一闪即逝。尔音听到“纳兰成德”这几个字的时候，心也跟着一紧。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纳兰成德了。因为尔音害怕面对纳兰成德，她不知道要如何向纳兰成德解释“迫不得已”和“心甘情愿”的事。

    “回皇上，犬子在台下。那就让犬子献丑了。”纳兰明珠淡淡地说道。他对纳兰成德的箭术是很有把握的。但他也知道，以纳兰成德的聪颖，他应该明白这里面的规矩。必须要像曹寅那样故意射落两箭才好。

    只见纳兰成德从正黄旗的队伍里出来，他看着玄烨规矩地行礼。双眸与身上的铠甲一样明亮。纳兰成德看着玄烨，玄烨亦看着他，两厢的眼中皆闪烁着异样的火花。那日御书房的一袭长谈，让这两个男人之间有了微妙的关系。他们彼此对望着，两厢的眉头同时皱了起来。

    纳兰成德从容地站在箭靶前，他熟练地搭弓射箭。“嗖！嗖嗖！”三支箭射了出去，稳稳地插中了靶心。“嗖！”又是一支，同样稳稳地射中了靶心。此刻，明珠、曹寅和尔音都不禁大惊。纳兰成德难道真的要不知好歹的五发五中红心？只见纳兰成德缓缓地搭上最后一支箭，他气定神闲地瞄准了箭靶。

    箭脱弦的一刻，尔音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用手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下去。她知道，玄烨曾经单独召见过纳兰成德，她也知道此刻的纳兰成德是在赌气。

    “铛！”

    金属摩擦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最后一支箭竟然射到了箭靶傍边的旗杆儿上。旗杆儿也是纯铁铸成，擦出的火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纳兰成德慢慢地转过身儿来，他望着玄烨久久不语。玄烨也看着他，表面的云淡风轻下，隐藏着不易察觉的愠怒。

    这时，一个小太监从台下走了上来。他很瘦小，看上去年纪不大。只见他慢慢地走向玄烨，德福和小桂子都没有上前拦住他。

    尔音望着那人的背影，眉头忽然皱在了一起。这人的背影好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尔音又瞥了一眼纳兰成德，只见他气定神闲地看着玄烨。但眼角里那隐藏的悲伤，还是落入了尔音的心底。突然，尔音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望着那个小太监喃喃地说道：

    “原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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