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茶楼相谈

    “这个小太监的背影好不熟悉。”尔音自忖道。她又看了一眼纳兰成德，忽然惊讶地叹道：“原来，是他！”

    尔音暗自皱眉，这个小太监不就是那日她与纳兰成德在长街相遇之时，一直盯着他们的那个吗？原来，这个小太监，是玄烨的人！

    “哼！”尔音不禁冷笑，一种莫名的愤怒涌上了她的心头。尔音心想：那时候，玄烨定是派这个小太监盯着纳兰成德的。他一定是为了玉容的事儿不放心。恐怕当初那花笺也是玄烨派这小太监去偷的吧？可是玄烨做了这么多事儿又有什么意义呢？玉容最后，不还是……

    尔音想到这里，眼泪不禁在眼眶儿里打转。她匆忙地低下头，不能让人看见她的这副模样。

    待尔音控制好情绪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看见玄烨对纳兰明珠和索额图说了些什么。然后，只见玄烨大步的朝台下走去，索额图和德福静静地跟在玄烨身后。

    玄烨经过尔音面前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似乎瞟向了尔音这里。尔音慌忙把帽子压低，她生怕玄烨看见她。尔音这次是求了曹寅偷偷地跑来的，如果让玄烨发现了，会连累曹寅跟着她一起受罚的。尔音可不想惹这个麻烦，还是能躲就躲吧。

    过了一会儿，尔音见没有动静。她悄悄地抬起头，只剩下玄烨的背影消失在远处。尔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暗叹：还好没有被发现。

    “传皇上口谕。”尔音忽然听见台子上传来纳兰明珠的声音，他的声音也是洪亮的但却比玄烨多了几分老成和稳重。当初，纳兰明珠也是玄烨的御前侍卫。想来那时候，这样的活儿，纳兰明珠没少做吧。

    “传皇上口谕，八旗将士皆可在晾鹰台自由校射，五发五中者赏御制弯弓一柄。”

    “多谢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的声音在凛冽的寒风中呼呼作响，那声音震得尔音有些目眩。只见纳兰明珠语毕对瓜尔佳·黄海点了点头。他便也匆匆地朝玄烨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御前侍卫们在瓜尔佳·黄海的组织下也准备离开台子。尔音临走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她看了一眼台下依旧高傲但难掩落寞的纳兰成德，心里有一股酸水涌起。

    走到台下，只见曹寅踱着步子走了过来。他指指尔音，故意高声说道：“你，留一下。”

    “是！”尔音一个机灵，自然是明白了曹寅的意思。她毕恭毕敬地答道，一抬头与曹寅会心的一笑。

    待侍卫们都走远了。尔音才悄声地对曹寅说：“大哥哥，谢谢你。”

    “你看成德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我再不叫住你，让你脱身，回头儿你还不埋怨死我。”曹寅挑眉，促狭地说道。

    “大哥哥！”尔音的脸上现出两朵红晕，她娇嗔地说道。的确，尔音有好一阵子没见过纳兰成德了。说不想念，那是假话。可是，尔音一想到玉容，她的心又沉了下去。她要如何面对纳兰成德呢？

    就在这时，只见纳兰成德朝他们走来。他的表情有些落寞，目光柔和地看着尔音身边儿的曹寅。

    “曹大哥，待会儿可有空？陪成德喝一杯如何？”纳兰成德说道，语气里有一丝疲惫。

    “行，不过我多带一个人，成德可同意？”曹寅平静地说道，嘴角挂着一丝淡笑。

    “哦！曹大哥的朋友吗？”纳兰成德疑惑地问道。因为他以前约曹寅出来喝酒，曹寅从未带过什么朋友同行。

    “是啊，就是我这位小兄弟。”曹寅指了指尔音，他忍住笑看着纳兰成德。

    “这位是……”纳兰成德望向曹寅身边儿穿侍卫服的“男子”，礼貌地问道。

    只见那“男子”缓缓地抬起头来，对着纳兰成德微微一笑。

    “纳兰公子……”

    “尔音姑——”纳兰成德有些吃惊，他的声音因为吃惊而略微大了些。

    “嘘！”曹寅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纳兰公子是要害死我不成。”

    “哦，不好意思曹大哥，成德向您赔罪。是成德太过惊讶，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尔音姑娘。”纳兰成德压低声音缓缓说道。他看向尔音淡淡地笑着。

    尔音也尴尬地笑笑，眼睛却望向了别处。

    “相请不如偶遇，不知尔音姑娘可否赏脸陪成德和曹大哥去同饮一杯？”纳兰成德一边儿作揖，一边儿说道。

    “好，那尔音恭敬不如从命。”尔音流畅地答道，她的声音有些抖，似乎难掩她现在的紧张。

    曹寅带着纳兰成德和尔音到了一处偏僻的小屋子。他拿了一套自己的衣服给尔音换上。自己也和纳兰成德也换了件儿常服。三人换好衣服便骑马并排向北而去。过了好一阵儿，他们三个才进到了京城。曹寅在菜市口儿附近熟门熟路地找了一家酒楼。他们三个一进去，那酒楼的掌柜便急忙地迎了出来。

    “曹公子，您今儿怎么得空儿来了。您可有好一阵子没来了。”那掌柜的约有四十几岁，头戴一顶瓜皮小帽儿。发福的身子让掌柜的看起来浑圆可亲。

    “哦，最近事儿忙。吴掌柜近来可好啊？又富态了不是？”曹寅打趣地说道。看来，曹寅和这掌柜的十分熟络。

    “托曹公子的福，一切都好，心宽体胖的。您楼上请，咱们还是按照老规矩？”

    “行，还按照老规矩。不过，再多加一碟儿豌豆黄儿，我这个兄弟爱吃。”曹寅边说边随手指了指尔音。

    “豌豆黄儿不是季节啊。您知道的。”那吴掌柜笑着说道。

    “我知道，可我这兄弟爱吃。吴掌柜尽量做就是了。”曹寅说完，抬腿便朝楼上走去。纳兰成德跟在他的后面儿也上了楼。

    “这位公子，您是第一次和曹公子过来吧。”那吴掌柜对尔音说道。“不是我吹牛，咱们店里的豌豆黄儿做的可是全京城最好的。恐怕御膳房的厨子也做不出这个问儿。不过，现在新豌豆还没下来，我只能用陈豌豆做了。您可别介意！”

    “嗯。不会。”尔音朝吴掌柜淡淡的笑了笑。也匆匆地跟着曹寅他们上了楼。

    这个酒楼的二楼很开阔，但是并没有人。只有曹寅和纳兰成德他们两个，捡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坐着。尔音慢慢地踱了上来，她习惯性地坐在了曹寅一侧。低着头，没有说话。

    纳兰成德看着尔音笑笑，一路上他始终是这样看着尔音微笑。尔音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她宁愿纳兰成德骂她。

    “纳兰公子……我……”尔音实在是憋不住了，她决定把一切心里所想的都告诉纳兰成德。“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只是不想你难过而已。我没想到你会为那句‘迫不得已’而……”

    尔音的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她实在承受不了纳兰成德表面上的这份自若。“纳兰公子……你骂我吧……是我，害死了玉容……”

    “尔音……”纳兰成德的眼圈儿也有些泛红，“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也是出于一片好心。是我太不小心了，即使是尔音你派人来取的信，我也不该写的那样明了。是我……真正害死玉容的，是我……”纳兰成德断断续续地说道。眼泪在他的眼眶儿里打转。

    “……纳兰公子，我并没有让人取什么信啊？”尔音皱着眉头，疑惑地看着纳兰成德。

    “嗯？”纳兰成德抬起头，他也疑惑地看着尔音。“不是你让一个小太监来找我的吗？他拿着我当初给玉容的那个花笺啊。对了，那小太监就是刚刚来找皇上的那个。他不是尔音姑娘的朋友吗？”

    纳兰成德此时满脸的惊慌，连曹寅也惊愕地看着尔音。

    “不是，那小太监我并不认识。但我能肯定，他就是那日在长街上跟踪我们的那个。”尔音急急地说道。

    “那……又是谁派他来的呢？”纳兰成德问道。他看着曹寅和尔音，问道。

    “这……一定是皇上的人！”尔音皱着眉头，她咬着下嘴唇，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

    “……不是。”纳兰成德摇摇头说道，“那日我与皇上御书房一见。我知道，他不是那个要伤害玉容的人。皇上有他自己的苦衷……”

    “纳兰公子……你肯定吗？”尔音望着纳兰成德，她紧张地把手握成了拳头。尔音的心里在期待纳兰成德给她一个肯定的答案。她不敢想象，如果这阴谋真的是玄烨一手促成，她该怎么办？要恨吗？

    只见纳兰成德缓缓地点了点头，尔音也跟着轻轻地舒了口气。“还好……”尔音轻声地说道，有如蚊蚋般的声音轻不可闻。但尔音的这声儿叹息还是落入了曹寅的耳中，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

    “其实……”尔音说道，“我也觉得不会是皇上，玉容死的时候怀着皇上的孩子……”

    尔音语毕，她抬起头看着纳兰成德。她拿不准纳兰成德听到这个消息会是怎样的反应。只见，纳兰成德紧紧地攥着茶杯，青筋根根凸起。他在克制自己此刻的情绪，薄汗顺着他的脸缓缓渗出。

    “公子……”尔音担心地看着纳兰成德，她的心也跟着疼了起来。可是尔音并不知道要如何安慰纳兰成德，她只好轻声儿地唤着他。

    “尔音姑娘……我没事儿的。”纳兰成德松了手，仿若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勉强地对尔音笑笑。

    “尔音，”曹寅突然开口，他一直都在静静地听着他们二人的谈话。“珍贵人亡故之前，就没有什么异样吗？”

    “异样……好像还真有。”尔音突然瞪起了眼睛，说道：“玉容她不肯把怀了孩子的事儿告诉皇上。我当时便觉得很奇怪。可是，我反复问玉容她都没有说。我也就只好作罢。而且，我觉得玉容似乎受到过什么人的威胁。那人的威胁让玉容很害怕。害怕到她都不敢告诉我，似乎连乌雅文萱也没有告诉。后来，就赶上李贵人指控玉容的那档子事儿。我本想等玉容好些个再问她的，可是没想到，玉容她，她便……就这样死了，连最后的一面，都不肯见我……”

    尔音说着说着便又哽咽了起来。她还是觉得对不起玉容，心里总是对这事情十分的别扭。

    “这就对了。”曹寅点头说道，“其实，我听说是有人找了太皇太后来。太皇太后施压，皇上才迫不得已地下了旨。”

    “你说什么？”尔音望着曹寅说道：“是太皇太后？这怎么可能？她老人家……”

    尔音缓缓地低下了头，她自忖道：“太皇太后一项慈爱，她怎么会逼迫皇上下旨杀人。可是，皇上既然是迫不得已，为何那日却不肯和她直说呢？难道是怕她因为太皇太后的缘故而难过？莫非那日她真的错怪了她的玄烨哥哥？”

    此刻，纳兰成德转头儿看向了窗外，他没有说话，眼中闪闪发亮。

    “纳兰公子……”尔音突然说道，“我定会把这件事儿查个清楚。不会让玉容就这样枉死的！”

    尔音的目光中透着坚定，她这些话不仅是对纳兰成德说的，更是对她自己说的。

    “尔音姑娘……”纳兰成德缓缓地说道，他没有转过头来，目光依旧望向窗外：“成德谢谢姑娘。只是……这或许本就是玉容的命……尔音姑娘也不用太介怀。还记得去年正月十五那日，玉容写下的灯谜吗？‘恩爱夫妻不到冬’……玉容是喜欢皇上的……他们曾经是恩爱的夫妻……只是可惜，这夫妻没到冬天便分离了……”

    纳兰成德说得疏朗，可看在尔音眼里却如锥刺般疼痛。曹寅也不禁皱眉不语，他一直都觉得，纳兰成德的痛苦是因为他把这世间的情感看得太通透。

    “愁痕满地无人省，露湿琅玕影。闲阶小立倍荒凉。还剩旧时月色在潇湘。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

    “公子……”尔音听到纳兰成德的词后，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男子，应该有一个同样重情重义的女子悉心相伴。可是，玉容走了，还有人能再闯入他的心里吗？自己，始终都是那个影子而已……

    “曹公子，豌豆黄儿来了。”只见吴掌柜亲自端着一碟儿豌豆黄儿走了上来。尔音慌忙别过头去，用衣服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多谢掌柜的，这个季节了，您还能做出这么好的豌豆黄儿来。”曹寅笑着说道。

    “曹公子客气了，这豌豆黄儿到底不是这个季节的。等回头儿春天了。您再带着这两位公子来尝尝我们店里真正的豌豆黄儿。”吴掌柜满脸堆笑，看着就像一只肉包子。

    “好，到时候我们一定来。”曹寅朝吴掌柜笑笑。

    “那小的就不打扰各位了。”那吴掌柜似乎看出了桌上的异样情绪。他说完赶紧拿起托盘下了楼。

    “来，”曹寅说道，“你们两个快尝尝，有些事儿就让它过去吧。咱们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呀。”

    “嗯，曹大哥说得有理。”纳兰成德点头笑笑，虽然他笑得有些勉强，但十分真诚。只见纳兰成德随意地拿起一块儿豌豆黄儿吃了一口。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

    “曹大哥，这么好吃的豌豆黄儿怎么不见你早带我来。”纳兰成德说道。

    尔音听纳兰成德这么一说，也拿起一块儿豌豆黄儿吃了起来。

    “怎么样，好吃吧？”曹寅宠溺地对尔音说道，他又抬头对纳兰成德说：“我哪敢儿带你来吃豌豆黄儿啊，你做的可比这个好吃。成德你不知道，我这妹子她从小就爱吃这豌豆黄儿。可是你别看她会做一手的好菜，可她还偏偏地不会做这豌豆黄儿。”

    “曹大哥又取笑成德，我做的那个哪里能和这里的豌豆黄儿比。不过，如果尔音姑娘不嫌弃，改日成德倒是可以教尔音姑娘做。”纳兰成德淡淡地说道，嘴上挂着浅笑。

    “多谢公子赐教，尔音定会和公子好好学的。”尔音微低着头，缓缓说道。

    “我说，你们两个都这么熟了，何必还叫什么姑娘、公子的。我做主了，成德以后就叫尔音名字。至于尔音……可以向纳兰夫人一样叫成德冬郎的。”曹寅一本正经地说道，他的嘴角闪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咳咳。”尔音刚喝了一口茶，差点儿全都喷出来。她瞪了一眼曹寅，用手拧着他的胳膊。纳兰成德倒是淡笑着看着一切。脸上没有任何异样。

    “怎么，这么叫不好吗？我觉得挺好的呀。”曹寅故意一脸委屈地说道。

    “纳兰公子，你别听我大哥哥的。他这人有时候疯疯癫癫的。”尔音小声地说道，双颊泛红。

    “不会，成德也认识曹大哥好久了。自然知道他的为人。”纳兰成德语毕，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那这样吧。”曹寅接口说道，“尔音也叫成德一声儿大哥总可以吧。老是叫公子公子的，我听着好生分。”

    “曹大哥说得也是。其实，成德与尔音也算是旧识。一直听尔音叫成德公子，的确觉得有些生分。”纳兰成德淡笑着说道，他看着尔音神情自若。

    “那……尔音以后便叫公子……纳兰大哥……”尔音有些羞涩地唤道。她微微地低着头。

    “嗯……”曹寅忽然抿嘴笑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尔音如此温柔的样子。”

    尔音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曹寅一眼，像是要咬曹寅一般。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曹寅举手做投降状。忽然，他看着尔音的双眸变得深邃。曹寅心中突然无限感慨，他在心里暗暗叹息道：

    “尔音……哥说过，有一天你想离开紫禁城了。哥，会带你回家……”

    注释：

    1、豌豆黄儿，北京传统小吃。按北京习俗，农历三月初三要吃豌豆黄。因此每当春季豌豆黄就上市，一直供应到春末。北京的豌豆黄分宫廷和民间两种。豌豆以张家口出产的花豌豆最好。

    2、词为纳兰成德的《虞美人·秋夕信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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