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锁宫廷之尔音-五、九月授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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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天气是在瞬间转凉的。八月末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大雨整整下了三天三夜,仿若要将整个紫禁城淹没。然后,树叶便开始随风飘落了,亦如那些原本就飘忽必定的生命。

    皇上最终允了平西王吴三桂和靖南王耿精忠请旨撤藩的折子。这一次是彻底的撤除三藩,不留余地。曹寅和穆克登是在下头场雨的那天晚上回来的。回来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两个人都是狼狈的,连日赶路的疲惫让二人的眼底皆是灰黑。但是他们的表情却是一样的肃静,让人看着不禁战栗。尔音那日恰好来御书房送吃的,她看到穆克登和曹寅时也是一惊。尔音知道,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解决不了。曹寅和穆克登才是这副样子。恐怕这事儿和撤除三藩有着密切的关系,撤除三藩是当下玄烨最棘手、最头痛的问题。

    尔音在御书房的时候,穆克登的眸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那眸光里写满了关切,还有,或许是想念。尔音并没有注意穆克登此时的眼神。她迅速地把东西收拾好,便离开了御书房。那时候雨下的正大,屋子里的三个人皆是眉头紧锁。气氛如窗外的天气般,让人觉得十分不安稳。尔音知道,玄烨向来是举重若轻的性子。国事上,他总是能将自己的情绪很好的隐瞒。可是这一次,玄烨竟然当着曹寅和穆克登的面儿皱眉。看来,曹寅他们带来的消息,的确不是什么好消息。

    从御书房里出来,尔音自然碰到了站在门外的德福。一些时日未见,她觉得德福似乎更沉默了。德福平静的双眸下,好像隐隐在担心着什么。他看着尔音,欲言又止。

    “德福,有什么话你就说呀。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尔音快人快语地问道。

    “尔音……我听布泰说,你最近一直在调查一些事情。”德福平静地答道。他的双眸黑如徽墨。

    “是,我是在调查一些事儿。怎么,德福你知道什么吗?”尔音抬手抓住德福的袖子,她有些急切地问道。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宫里调查事情是很危险的。我希望,尔音不要再查下去了!”德福的语气依旧平静。明明是一句关心人的话,可从德福那儿说出来,却丝毫听不出感情。

    尔音悻悻地低下了头,她的双手也自然的垂落了下来。“我会查下去的。”尔音的声音不大,但十分坚定。这算是一份约定,对纳兰成德,对自己,对皇后,对马常在,也对玉容……

    “……”

    德福没有说话,他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慌乱和担忧。如果没有办法阻止尔音,那么他自己有能力保护尔音周全吗?德福的眸光在这一刻变得暗淡。他看着尔音没有说话。

    “尔音,那你记得保护好自己。”良久,德福才挤出了这句话。话里依旧不带任何情感。

    “对了,德福。有一件事儿我一直想问你,却一直没有机会。”尔音忽然抬头,缓缓地对德福说。

    “什么事儿?”德福的双手不禁握在了一起,他定定地看着尔音。

    “就是晾鹰台那天,站在皇上身边儿对他耳语的那个小太监,你可认得?”尔音没有想太多,脱口而出。

    “晾鹰台那天的那个侍卫,果然是尔音你。”德福看着尔音,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是我。”尔音底气全无的答道。其实,她问完就后悔了,因为她去晾鹰台的事儿是偷偷的。这下在德福面前不打自招。不过,尔音相信,德福是不会把这件事儿告诉皇上的。

    德福看着尔音窘迫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忽然,他严肃地说道:“那天的那个小太监是梁公公的人。平日不在宫里,偶尔会来面圣。”

    “梁公公?他的人?德福这是什么意思?梁公公不是一直在西山养病吗?”尔音疑惑地问道,她皱着眉头看着德福。

    “这个……尔音还是不知道的好。不过梁公公和皇上的关系,尔音应该比德福更明白。”德福说完,便看着尔音不语。他知道,以尔音的聪慧自然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谢谢你德福。”许久,尔音抬头对德福说道,眼神中亦满是感激。

    那日与德福相谈之后,尔音寻思了许久。那个小太监竟然是梁九功的人,这是尔音着实没有想到的。不过,那太监是梁九功的人,那便就是皇上的人。那小太监身手不错,皇上这是有意让梁九功去西山训练的吗?尔音不敢想象,到底她的玄烨哥哥有多少事儿是瞒着她的?或许,玄烨哥哥真的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皇上。

    这日秋风四起,凉意袭人。树上枯黄的叶子早就落了一地。一早上,遏必隆大人的长女妃子钮钴禄·嘎鲁玳便来了慈宁宫。遏必隆大人七日前亡故了,皇上亲去探望过。只见钮钴禄氏面容憔悴,她坐在太皇太后身侧不住的哭着。太皇太后握着她的手慢慢地安慰,可是尔音觉得太皇太后似乎并不是那般真心。

    尔音记得她姑姥姥去世的时候,她也是这般依偎在太皇太后的身边。太皇太后静静地搂着她,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过。但是尔音可以清楚的感觉到那一份温暖,那是一种彼此陪伴的无声誓言。两个人都在思念着故去的人,然而死者长已矣,只好存者相互扶持着且偷生。尔音还记得那日的泪水有多凉,划过脸上,落在心头。窗外的风雨也跟着起哄,平添了一份春日的凄凉。

    而今却是秋季,可这一份凉意却没有那日来得浓重。太皇太后自是不必说,对她来说,遏必隆不过是多年的臣子而已。可是,为何钮祜禄·嘎鲁玳的悲戚也没有到眼底,那人不是她亲生的阿玛吗?也许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钮祜禄·嘎鲁玳也有她自己背后的故事。

    尔音不想再看下去这一份说不清的真情假意。她悄悄地从屋子里退了出来,带了些菊花儿糕,准备去惠贵人的钟粹宫看看保清。这个小家伙已经一岁多了,样子很像惠贵人,也很像当年的承庆。尔音很喜欢保清笑的样子,他笑起来单纯温厚,十分可爱。

    从慈宁宫到钟粹宫的路有一些远。尔音并不十分着急,她拎着食盒沿着红墙慢慢地走着,平复着自己的心境。刚出隆宗门儿,尔音便看见了一行人急匆匆地往乾清宫方向走去。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额驸耿聚忠。他的身后跟着的是曹寅,还有一个尔音不认识的人。那人和耿聚忠长得有些像,只是比耿聚忠略老成些而已。尔音的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她莫名地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儿发生了。于是,尔音也急匆匆地朝乾清门儿走去,正巧遇到了从门儿里出来的瓜尔佳·黄海。

    “黄海大哥,是不是……”尔音的眉头皱得紧紧地,她看着瓜尔佳·黄海欲言又止。

    “这……”瓜尔佳·黄海迟疑了一下,他看了看四周的其他侍卫没有再说下去。

    尔音忽然明白了瓜尔佳·黄海的意思,她慌忙地堆出笑脸来,平静地说道:“黄海大哥,是不是皇上还在御书房?我做了些菊花儿糕给皇上吃。”尔音举起自己手中的食盒,她虽然在笑,但眼睛里满是疑问。

    瓜尔佳·黄海听尔音如此说,不禁赞许地点了点头。他笑着说:“皇上是在御书房呢,你随我进来吧。想来皇上此刻也一定有些饿了。”

    尔音会意,她平稳从容地跟在瓜尔佳·黄海的身后,踱进了乾清门。走到广场中央的时候,四周开阔无人。尔音轻轻地拽了拽瓜尔佳·黄海的衣袖。眉头微皱。

    瓜尔佳·黄海回过身儿来。他看着尔音点了点头。他的眉头也是皱着的,双眸有些光影阴晴不定。

    尔音这回真的是明白了,看来的确是出了大事儿。而且似乎连乾清门儿的侍卫们也不能信任。尔音咬着唇,小步紧随在瓜尔佳·黄海的身后。

    来到御书房的门口儿,却只见德福一人站在那儿。德福给尔音他们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面上却没有任何的表情。御书房里也是一片静悄悄地。似乎没有人说话。尔音拎着提盒儿站在门外,一会儿看看瓜尔佳·黄海,一会儿又看看德福。他们三个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也一样静默地站在那儿,表情就如同此刻的天气般阴郁。

    过了好一会儿,御书房的门被“吱嘎”一声儿推开了。额驸耿聚忠是最先出来的。他的表情很是疲惫,憔悴苍白的脸上泛着青色的胡茬儿。耿聚忠一双略圆的大眼睛里没有任何的生气,他的左臂似乎也有伤,右脸上则有一片淤青。耿聚忠谁也没看,他低着头朝前快步走去。尔音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英俊不凡的额驸,但她却是第一次见到耿聚忠这副憔悴潦倒的模样。

    “尔音,你怎么在这儿?”

    随后出来的是那个尔音眼生的男子和曹寅。他们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尤其是此时的曹寅,他也是一脸的疲惫。眼下的灰黑,和额驸耿聚忠的一样浓重。曹寅刚一从御书房里出来,便看到了正回头望着额驸耿聚忠远去背影儿的尔音。他连忙唤了一声儿,只见尔音快速地转过头来。

    “哦,我来……我是看到你们急匆匆地过来乾清宫,所以就跟过来了。”尔音柔声地说道,她半低着头,不敢看曹寅。

    “……”曹寅看着尔音起初并没有说话。过了半晌,他才幽幽地说道:“你来了也好。进去陪陪皇上吧,皇上此刻,应该需要你……”

    “嗯?”尔音抬头疑惑地看着曹寅。难道真出什么事儿了不成?

    “和硕柔嘉公主,昨天夜里遇袭,薨逝……”曹寅断断续续地吐出这几个字。他看着尔音,眼圈儿有一些泛红。曹寅与和硕柔嘉公主的关系是极好的。在公主还没有出嫁以前,他们经常一起玩耍。那时候,曹寅会跑去柔嘉公主那里告玄烨的状,公主每次都会护着曹寅,说玄烨的不是。那时候,日子如水一般流过,只可惜,“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尔音惊讶地看着曹寅。和硕柔嘉公主今年不过二十二岁而已。她还刚刚给额驸生了一个女儿,怎么会遇刺身亡呢?尔音急急地朝御书房里奔去。她知道玄烨对这个堂姐的情谊。和硕柔嘉公主与玄烨之间的情谊比亲生姐弟还要亲厚。尔音没法儿想象,玄烨此刻会有多么的难过?

    御书房里空荡荡的,高高的书架子仿佛随时都会倒下来。这是尔音第一次觉得御书房空荡,也是尔音第一次觉得书架子也可以有如此沉重的压迫感。只见玄烨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书桌后面。他面无表情,一双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

    “皇上……”

    尔音轻声地唤道。她默默地走到玄烨身侧,把食盒随手放在了桌子上。

    “……”

    玄烨并没有回答尔音,似乎他根本没有听见呼唤。他默默地看着前面,眼睛里布满了鲜红色的血丝。

    “皇上……”

    尔音又轻声儿唤道。这一次,她轻轻地推了推玄烨的胳膊。

    “大妞……”

    玄烨此刻有了些反应。他回过头来望着尔音,双眸深不见底。

    “皇上……”

    尔音又唤了一声儿,玄烨此刻的表情好像他们当年初遇时一样。那时候,太后娘娘刚刚去世,玄烨孤零零地一个人躲在树下哭泣。

    “大妞……叫我玄烨哥哥,好不好?”

    玄烨深情地望着尔音,他的脸上满是悲伤。仿若孩子般的对尔音说道,让人根本不忍拒绝。

    “玄烨哥哥……”

    尔音的声音是轻柔的,她的唇角扯出一丝向上的线条。玄烨仿若看到一抹橘红色的光晕,将他惨白的世界慢慢照亮。他悲伤的情绪渐渐退散,眼神也不似刚刚那般迷离。

    “大妞……你知道吗?堂姐她昨夜,死了……”玄烨断断续续地说道,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她是,为了救额驸死的,是我害死了她……”

    尔音的瞳孔慢慢地放大,那行刺的人,难道是玄烨派去的不成?尔音有些不敢相信,因为玄烨不是一向都很信任额驸的吗?

    “玄烨哥哥,那刺客是?”尔音试探地问道。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玄烨的双眼。

    玄烨默默地点了点头,缓缓地说道:“我本来是十分信任耿聚忠的。可是前些日子我收到了一封八百里加急。信中说,耿聚忠和杨起隆合谋,打算与吴三桂和耿精忠里应外合。于是,我便派人去公主府上查询,没想到的确找到了额驸与杨起隆联络的证据。我又派人去了他哥哥多罗额驸耿昭忠的府上,也同样查到了与那些人联络的证据。”

    尔音轻轻地点了点头,原来那个眼生的人是多罗额驸耿昭忠。只是,不管是和硕柔嘉公主也好,还是贝子苏布图家的那位格格也好。她们当初都是因为政治才嫁给了耿家兄弟,却没人会想到,婚后的她们会实实在在的爱上了自己的夫君,不问政治。

    “玄烨哥哥……勾结外人、欲图不轨,这便就是耿聚忠的不是。和硕柔嘉公主算是枉死了……大清的公主所要背负的不仅仅是儿女情长。她们首先应该是我大清的公主,其次才是嫁做人妇的女人。和硕柔嘉公主应该选择的是我大清的未来,而不是那个想要背叛朝廷的自己的夫君。”尔音的眸光中闪过一丝狠戾,她知道自己现在所说的话有多么的无情。只是,这些年在太皇太后身边儿长大。尔音明白,一个大清高贵的女人应该承担怎样的悲辛!

    “大妞……”玄烨的眼神有些异样,恍然间,他在尔音的脸上看到了太皇太后的影子。玉容被赐死的那日清晨,太皇太后也是这样和玄烨说的。他首先想到的应该是大清,他的江山,他的臣民。可是,这样的尔音为何始终纠缠于一些他给不了的东西。玄烨一时有些迷惑了。

    “玄烨哥哥……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默默地除掉耿氏兄弟?还是不挑破的静观其变?”

    “大妞……这些到都不用了。之前的那些证据都是陷阱。是我误会了额驸,才会导致堂姐的亡故。是我,这一次不够沉稳……”

    玄烨的双眸冒着怒火,这还是他玄烨第一次落入了敌人的陷阱之中。若不是那封信,是他极其信任的“影子们”送来的。玄烨怎么可能那么冒然的就相信了这一切。昨晚,玄烨与耿聚忠对质的时候,他才发现这封所谓的八百里加急是被人换过的。信,根本不是他的“影子们”送来的。这样看来,乾清宫里定然出了奸细。可是,知道真相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他的堂姐,和硕柔嘉公主就这样成为了这场阴谋的牺牲品。还好,玄烨和耿家兄弟的关系算是保住了,这大概是和硕柔嘉公主为那些让她因政治而下嫁的亲人们,所留下的最好的礼物。

    玄烨因为和硕柔嘉公主的离世而深感疲惫。那是一种伤心欲绝之后的疲惫。可是今天一下朝,玄烨还是不得不匆匆地叫来了耿聚忠、耿昭忠和曹寅。因为,他们现在的当务之急便是排查出这个乾清宫中的内奸。可是四个人一点儿头绪也没有。反倒是最后,大家都为和硕柔嘉公主的离世而哀叹不已。

    “玄烨哥哥……这是好事情,你没有必要自责。额驸的清白,正说明了我大清高贵的和硕柔嘉公主,并没有爱错人!”

    尔音坚定地看着玄烨,她的双眸甚是闪亮。这一句话她说得十分有力,像是春日的雷声,让人震颤。玄烨静静地看着尔音,他的嘴角慢慢地扯出了一丝笑意。

    “大妞……看来,我又要谢谢你了……”

    玄烨缓缓地说道,他的眸光中有异样的东西闪烁。

    “玄烨哥哥……”尔音随手拿起一旁的大斗篷,她温柔地把斗篷披在了玄烨的身上。“天气转凉了,玄烨哥哥多穿些衣裳……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康熙十二年,和硕柔嘉公主病故,葬于城西门头沟。和硕柔嘉公主,为世祖皇帝养女。幼年抚于宫中,与圣祖皇帝交好。公主突然病故,圣祖深痛之,遂亲作《和硕柔嘉公主谕祭碑》一文,以悼公主之柔德。

    注释:

    和硕柔嘉公主,清世祖皇帝养女,安郡王岳乐的二女儿。一直在宫中抚养,为顺治帝和顺治孝献端敬皇后养女。顺治十五年,和硕柔嘉公主下嫁给靖南王耿仲明之孙,耿继茂之子耿聚忠,年仅六岁。耿聚忠被封为三等子和硕额驸。康熙二年,二人完婚,时和硕柔嘉公主年十二岁。康熙十二年,公主亡故,年仅二十二岁。

    耿昭忠,汉军正黄旗人。耿继茂次子,兄耿精忠,弟耿聚忠。顺治十二年,以贝子苏布图女为妻,例得多罗额驸,进秩视和硕额驸。此人擅文章,工艺事,善鉴别。旁及书法、绘事、琴、弈、箫、筑、医、筮、蒲博之类,往往精诣。今世流传之宋、元名迹,其上每有耿氏藏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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