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分龙节的祈雨仪式是隆重而盛大的。即使是尔音这种从小在宫里长大的孩子也被那一场盛世而震惊。然而，雨依旧没有下，京城的整个夏日比春日还要来得干燥。高温已经持续许久。太阳似乎要把大地上的一切烤干。人心也是浮躁的，连空气里的风都跟着停住了脚步。在这样闷热的天气里，任何事儿都有可能一触即发。皇上，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所有人都有些坐立不安。

    七月初七，是乞巧节。和分龙节一样，这本是汉人的节日。然而入关以后，宫里的人也渐渐地开始过这个节日。月下焚香祈祷，穿针引线。除了乞巧以外，祈求的更多的是良缘。

    尔音一直对这样的节日并不上心。两个月来她都在秘密调查关于皇后赫舍里氏毒害承瑞小阿哥的事儿。尔音的心里始终有一种抵触。她不愿意相信她的赫舍里姐姐会平白无故地害死承瑞小阿哥。

    马常在虽然并不了解尔音，但是她有一句话说对了。尔音没有把马常在的事儿告诉任何人。不是因为尔音善良，而是因为尔音不想打草惊蛇。在一切还没有调查清楚之前，还是按兵不动的好。因为尔音觉得这件事儿似乎隐隐的与玉容的死也有关系。

    乞巧节的这天黄昏，宫里忽然热闹了起来。各个宫里都可以看见摆了瓜果焚香乞巧的人群。尔音觉得有些烦闷。或许是天气还很燥热的缘故。她决定去外面走走，找个僻静的地方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

    一出房门儿，尔音便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春来。她在院子摆了一个小小的桌子。几样瓜果，一柱清香，正十分虔诚的对着天上默默地叨念。尔音看着春来十分虔诚的样子，忽然觉得很是好笑。于是，尔音便朝春来走去，想要和她打趣一番。

    “春来，你这是做什么呢？难道我们春来也动了凡心不成。想要祈求牛郎织女也给我们春来寻一个如意的郎君？”尔音笑着对春来说道，一双眼睛甚是明亮。

    “尔音姐姐又胡说。”春来笑看向尔音，她有些娇嗔地说道。一时，脸上现出了一片红晕，与天边的晚霞无异。

    尔音一惊，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春来这般害羞的模样。莫非自己刚才随口的胡说还真猜测对了不成？

    “春来，莫非真有这么个人！我认得吗？可是侍卫？”尔音笑着问道，语气里却已明显十分认真。这些年来，尔音一直都把春来当做亲妹妹一般看待。春来不像秋纹，有自己的心机。她总是傻傻地对每个人都好。一点儿也不像个在深宫里长大的女孩儿。

    “尔音姐姐说什么呢，哪儿有什么侍卫，这可是胡说的？”春来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眼角的那一丝羞赧，却早早就落入了尔音的眼中。尔音暗自好笑，看来春来真是遇到心上人了呢。

    “没有就没有。瞧把我们春来急的。不过等有了心上人，可一定要告诉尔音姐姐呀。姐姐帮春来去求太皇太后，让她老人家恩准春来提前出宫嫁人，可好？”尔音握着春来的手温柔地说道，这是她发自心底的想法。她希望她的春来可以幸福快乐，永远不被忧伤侵扰。

    春来望着尔音，愣了一下。她有些感动，但是却又羞于表达。“尔音姐姐就会拿春来取笑，不理姐姐了。”

    春来撒娇般的说道，她连东西也不收，低着头便跑走了。尔音看着春来远去的背影，心头的柔软动了动。

    从慈宁门儿出来，向南一走，便是慈宁花园了。尔音很喜欢这儿，因为安静。落日的余晖将园子里的一切镀上了一层暖色，尔音捡了一处临水的小亭子便坐了下来。这亭子上画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三四年前翻修慈宁花园儿的时候才画上的。那画儿看上去栩栩如生，仿若唐明皇和杨贵妃就站在尔音的面前互诉衷肠、山盟海誓。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尔音喃喃地念道。今日是七夕，白居易的《长恨歌》里说，唐明皇和杨贵妃就是这日定下的情。可是，帝王的情谊真的是做得了准的吗？马嵬坡的时候，李隆基还是选择了江山和保住自己的性命。想到这儿，尔音不禁暗自垂泪。晶莹的泪珠儿也被落日染成了暖色。

    “大妞……”

    一声儿轻唤从尔音的身后响起。她没有回头，便知这来的人正是玄烨。只见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匆匆地站在了她的面前，尔音却低下了头，她不想让玄烨看见自己的眼泪。

    “大妞……快一年了，你始终躲着我。”玄烨的声音从尔音的头顶处传来。他的语气里有些许说不明白的悲伤。尔音没有抬头，她看不见玄烨此刻的表情。想来那一双墨色的眸子里，定然也写满了悲伤。

    的确，尔音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和玄烨独处了。甚至匆匆地见上一面的时候都没有过。尔音是故意躲着的，她不是不想见，是不能见……

    “大妞……你可真像南怀仁说过的那种鸵鸟，把头埋着，就以为可以不去面对吗？”玄烨斜靠在亭柱子上。他看着尔音，双眸里依旧是挥之不去的忧伤。

    尔音慢慢地抬起头来，这还是第一次，玄烨的话狠狠地刺入了尔音的心里。天边的晚霞将二人的身影慢慢勾勒，一种混合着粉色的光晕在两人之间来回摇摆。亭子下的那一湾池水如星光般闪烁，印着亭子上的两人彼此相望的身影。

    “皇上……”尔音的泪水簌簌的流着，玄烨轻柔地捧起尔音的脸。他用手指抹去尔音脸上的泪水，温柔地小心翼翼。玄烨的眉头微微地皱着，尔音望着他，他亦望着尔音。两厢的眼底、心底皆都是眼前的这个人。一时，似乎连心都停止了跳动。

    这样静谧的黄昏，合该这样静谧下去。可是，还是有人不甘心，任性地打破了这份黄昏的静谧。

    “皇上，你听过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吗？”尔音忽然喃喃地问道，她温柔地看着玄烨，眼神中有些许梦幻的期许。

    “……当然知道啊。大妞忘了吗？白居易的那首《长恨歌》可是我教给大妞的呢。”玄烨慢慢地坐在了尔音的身旁，他用双手捧着尔音的脸。

    “皇上觉得，唐明皇在马嵬坡的时候，到底应不应该，赐死杨贵妃呢？”尔音断断续续地问道，她的眼中有一层水雾散开。

    “……应该！”玄烨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他看着尔音笃定地说道：“不过，朕不会让这样的事儿发生！”

    “真的？”尔音缓缓地吐出这两个字，她看着玄烨心底一片凄迷。

    “真的！”玄烨目光坚定，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那……”尔音的声音有些飘忽，亦如她此刻的眼神，“那，玄烨哥哥呢？”

    “……”

    玄烨并没有回答，他的双手慢慢地从尔音的脸上滑落。因为玄烨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不知从何时开始，玄烨的身影已经变得越来越模糊。甚至这身影已经模糊到连他自己都快想不起来了。他是皇上，或许，他只是皇上！

    “皇上……”尔音用手帕子擦掉了脸上的泪水，因为她已经知道了玄烨哥哥的答案。那还有什么好纠缠的。他是皇上，大清朝至高无上的皇上。

    尔音看着玄烨，她的心已不似刚才那般凌乱。忽然，尔音平静地问道：“皇上……听说平西王吴三桂和靖南王耿精忠也请旨撤藩了？”

    “嗯，大妞的消息还挺灵通的。”玄烨望着落日的余晖，眼中的那些疑惑与惆怅统统收了回去。只剩下往日的平静，亦如那些没有波澜的湖水。

    “呵呵，尔音自是从太皇太后那儿知道的。那日康亲王来了，太皇太后并没有让尔音回避。康亲王说，请旨的折子已经来了好久了。可是皇上一直压着没有做出批复。”尔音淡淡的笑着说道。她望着玄烨在夕阳下的侧影，不禁有些迷惑。

    “哦，皇祖母一直是信任大妞的。我也是。”玄烨忽然回头儿看向尔音，他的嘴角露出好看的笑意。两颗虎牙也被夕阳染成了粉色，一下子竟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候，玄烨还没有亲政。那时候，她的玄烨哥哥时常带着她四处淘气……

    “皇上是在苦恼，到底应不应该允之？是怕开战吗？皇上还没做好准备？”尔音望着玄烨缓缓地说道。她知道玄烨没事儿是不会一个人来慈宁花园儿的。定是有什么想不通的事儿，他才会一个人来这儿静坐。这是玄烨的习惯，尔音从小便发现了。

    “呵呵，其实还是大妞了解我。又为何经常装作不了解？”玄烨哭笑了两下，似乎尔音能够猜出他的心思一点儿也不奇怪。反而尔音那些装糊涂的把戏，让玄烨十分无奈。

    “……”尔音没有回答，这问题她回答不了。既然回答不了就只好继续装糊涂，做一只鸵鸟也没什么不好的。

    玄烨见尔音没有答话，他知道此刻不是逼她的时候。于是，玄烨低首喃喃地说道：“我的确是犹豫了。吴三桂却是个将才！这么多年他带兵打仗，云南的实力不容小觑。”

    “吴三桂不会是皇上的对手，这一点请皇上不用担心。”尔音笃定地看着玄烨，平静地说道。

    “哦？大妞怎么这么肯定！”玄烨抬起头望向尔音，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我当年听我阿玛说过，吴三桂的确是为了陈圆圆冲冠一怒。所以，他赢不了皇上……”尔音淡淡地说道，似乎一切顺理成章。

    “大妞……”玄烨的双眸忽然变得深邃，他颓然地靠在亭柱子上，嘴角迁出一丝苦笑。

    “皇上应该担心的是靖南王耿精忠，毕竟有和硕柔嘉公主这一层。还有便是民心，有多少人会起来响应！”尔音平静地说道，似乎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闲聊。说的也不过是家常的闲话，可能比晚膳吃了什么还要寻常。

    “我到不担心堂姐这边，因为耿聚忠是可以信任的。我担心的耿精忠对面的郑氏，毕竟打着郑经是打着郑成功的旗号。还有便是郑氏手下的洪门，那里似乎有民心……”玄烨看着那一湾活水，夕阳下那水更加明透。他眉头紧紧地皱着，民心这才是他最担心的。

    “洪门？难道真的有天地会？”尔音迟疑地望着玄烨，一直以来她都以为天地会不过是汉人们坊间的传言。这个组织及其隐秘，隐秘到让人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

    “不但有，在宫里似乎也有他们的人。”玄烨幽幽地说道，他想起昨夜的那封八百里加急。信中说，那个打着“朱三太子”旗号的杨起隆似乎要在京城有大的动作。他在京城的各处拜访着洪门的人，而洪门之人也联络了宫中，四处刺探着关于彻藩的消息。

    尔音有些吃惊的看着玄烨，原来宫中也有洪门的人。她的脑中忽然有一个念头闪过，尔音紧紧地把它抓住。那些洪门中人皆是些江湖人士，有人会施放蛊毒并不奇怪。莫非那给马常在和承诂小阿哥下蛊毒之人正是洪门的人？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尔音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忽明忽灭的闪烁，亦如那些即将升起的星星。

    “大妞……今日的落日很美……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美丽的落日……”玄烨忽然惆怅地说道。他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春天。那时，他准备要除去鳌拜。一个像山一样，一直压迫着他的人。

    “皇上，那天边的可是大火星？”尔音指着暗紫色的天边问玄烨。

    “嗯，是到了大火星该出现的季节了。《诗经》里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皇上，大火星出现了，说明天气该转凉了。这是自然的规矩，谁也躲不掉。”尔音淡笑着看着玄烨，良久她又接着说道：“皇上，这首《豳风》算是农事诗吧。我记得它记载了农民按照节气的劳动。”

    玄烨慢慢地回过头来，他看着尔音，没有说话。

    “皇上，民心，思定。”

    尔音依旧笑着，那一对梨涡再次绽放在玄烨的眼前。忽然，玄烨也笑了起来。他轻声地说：

    “大妞……谢谢你……”

    注释：

    天地会，清代民间秘密结社之一。以拜天为父拜地为母得名。又名洪门，俗称洪帮。天地会创立的时间，有几种不同的说法，本文采用康熙初年郑氏创立之说。

    “七月流火”出自《诗经·国风·豳风》。“火”指大火星。“七月流火”是说在农历七月天气转凉的时节，天刚擦黑的时候，可以看见大火星从西方落下去。看见大火星的时候，就是天气要转凉了。

    康亲王，爱新觉罗·杰书。康熙堂哥。康熙初、中期将领，正白旗督统，奉命大将军，平定耿精忠叛乱，逐郑经回台湾。康熙三十六年卒，谥号“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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