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轰隆隆！”

    窗外，突然雷声阵阵。却没有雨真的落下来。尔音看着半倚在床上的马常在，她的眼神中是从未有过的逼迫。宁子熹说得对，这是女人最脆弱的时候。尔音必须一举攻破，马常在设下的心防。

    “小主儿……尔音还知道，你是这蚯蚓蛊毒的宿主！而被这蚯蚓蛊毒害死的人，正是承诂小阿哥！”尔音的声音冷冷地。听起来不带有一丝情感。

    马常在听到“承诂小阿哥”这几个字的时候，眼神慢慢地涣散了下去。尔音发现马常在的眼底竟然有泪光闪烁，那模样似乎无比心疼死去的承诂小阿哥。尔音心想：难道真的不是她吗？

    “尔音，没想到你查的这样仔细。我还以为这件事没有人会知道的。我……当初的确想要害死承诂小阿哥。因为我恨，我恨啊！”

    马常在的语气本来是温柔的，说到“害死”的时候，她的语气依旧没有波澜。直到说到“恨”字的时候，马常在的脸突然变得扭曲，她的双眸狠戾地瞪着前方，喷涌着熊熊怒火。

    尔音不禁觉得有些害怕，虽然马常在此刻并没有看着她。忽然，尔音想起宁子熹说过的关于蚯蚓蛊毒的话。她的身子不由地微微地颤抖了起来。这样强烈的恨意，这样恶毒的巫术。承诂小阿哥一定是痛苦不堪地死去。想他那幼小的身子，如何承受得了这份恨意？恍然间，尔音觉得马常在扭曲的脸竟然与乌雅文芳的重合！因恨意而生成的诅咒，到底是可怕的！

    “尔音，你知道我有多恨承诂吗？为什么他可以健康的活着。而我的承瑞却要早早的离开了我。同样是皇上的孩子。为什么我的承瑞就要承受那些个白眼和委屈？而承诂则可以受到无上的恩宠？”马常在的眼光渐渐地朝尔音看过来，那是一种源自心底的不平衡。不甘、怨恨、愤怒！尔音的身子不禁又打了个哆嗦，她有一种快要窒息了的感觉。

    “可是……承瑞小阿哥当年是得天花亡故的。小主儿，不应该迁怒到承诂小阿哥的身上啊？人各有命，小主儿实在不应该为了承瑞小阿哥而去伤害另一个无辜的孩子啊！”尔音咬着牙，她看着马常在，努力让自己平静地问道。“况且，那些宫人的势利，更与承诂无关。哪怕你恨的皇后娘娘，也不该迁怒到承诂的身上！”

    “呵呵。尔音，你以为，我家承瑞真的是得天花儿亡故的吗？皇上小时候也出过天花儿的。你何时见过小孩子出天花儿，那么容易就死了的？”马常在扭曲的脸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灿烂如罂粟般美丽。她的嘴唇因为愤怒而变得鲜红。镶嵌在她苍白的脸上异常的妖娆。

    倒是尔音有些吃惊，难道承瑞小阿哥也是被人害死的不成？她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因为她想到了一个人。尔音的瞳孔因惊恐而慢慢放大。那害死承瑞小阿哥的，莫不是，莫不是……

    “你猜到了是不是？”马常在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她看着尔音惊恐的表情，满脸皆是一片笑意。此刻那笑容就像暗夜里的罂粟花儿，鲜红无比，诱惑却也危险。

    “没错，尔音。不要不敢正视自己的想法。你的猜测，一点儿也没有错。那个害死我家承瑞的人就是承诂的亲额娘，我大清的好皇后，你的温柔娴雅、婉约大度的赫舍里姐姐！”

    “轰隆隆！”

    窗外的天空再次打了一个响雷。然而这雷声却没有马常在的话来的惊人。温婉娴雅的皇后娘娘，尔音亲爱的赫舍里姐姐，竟然，竟然曾经害死了承瑞小阿哥？

    尔音只觉得眼前一片的漆黑，她浑身不住的猛烈地颤抖着。冷风在这一刻袭来，寒意将尔音整个人湮没。

    “你骗人！这不过是你为了推脱的借口！”尔音大声地吼了出来。她早已没了一直以来的冷静自持。马常在的话如晴天霹雳，让尔音一时不知如何自处。怎么，怎么会是皇后赫舍里氏？怎么会是她亲爱的赫舍里姐姐？

    其实，尔音一直都明白。她的赫舍里姐姐首先是大清的皇后娘娘。皇后，必然要有她自己统领后宫的威仪和手段。这一点，在当年皇后赫舍里氏处理乌雅文芳之事的时候，尔音便明白了的。尔音早已明白，作为皇后的赫舍里姐姐绝不是真正的温柔娴雅之辈。那些见不得光的算计和狠毒，皆是为了大清后宫和前朝的平静。就像皇上当初擒拿鳌拜一样，有些手段是无可奈何的。可是，尔音却真的没有猜到，她的赫舍里姐姐会伤害无辜幼小的孩子。难道只是为了当时，前朝立长还是立嫡的传言吗？承瑞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岁，粉团儿一样的孩子，就这样早早的成了亡魂。

    “尔音，我知道这些年你和皇后娘娘情如姐妹。你这样大吼，无非是不想承认自己的猜测而已。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这个紫禁城的黑暗又岂是你一个小姑娘可以明了的。若不是她赫舍里氏先害死了我家的承瑞，我又岂会想到让她的儿子承诂来偿命。我要让赫舍里氏好好地感受一下，当年我所承受过的那些痛苦。所以，我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世上最残忍的蚯蚓蛊毒！”马常在原本的平静渐渐散去，她咬牙切齿地对尔音说道。双眸中透出的愤恨如熊熊烈火，火蛇环绕在尔音的周围。

    尔音渐渐地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儿来，她木木地看着马常在，依旧觉得寒冷。忽然，尔音断断续续地对马常在说道：“其实，关键的东西，我，什么都，没查到。更，没有，证据，指认你！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说这些，我不想知道的，东西！”

    “我当然知道尔音什么证据也没有。凭宁子熹和你的一面之词，其实什么都证明不了。我根本不是因为你刚才的威胁。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是你的赫舍里姐姐害死了我家的承瑞。而我，只是在复仇，复仇！”

    马常在依旧笑着，恍然间，竟是那样的明媚。她的声音并不阴冷，反而如春风般明媚。可是那些个话，听在尔音耳里却无比的寒冷。尔音不禁又打了个哆嗦。此刻，尔音觉得面前的马常在实在是陌生。她愣愣地看着马常在，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可是眼里却没有一颗，就像外面雷声阵阵，却没有雨水真的落下来。

    “尔音……”马常在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她柔柔地望着尔音，缓缓说道：“尔音，我真羡慕你啊。没有仇恨，也就没有做错事儿的可能。承诂小阿哥是因我而死的。可是，我却丝毫感觉不到复仇的快乐。你说这是后悔吗？我想不是吧。因为，如果时光倒了回去，我想我还是会那么做……”

    “马小主儿……”尔音有些吃惊地望着马常在，她没有想到马常在会突然说出这样感性的话来。尔音觉得马常在是后悔了的，尽管她不想承认。

    “小主儿……”尔音的神色渐渐地恢复了一些。但她的眼神还是有些涣散。她看着马常在平静地说道，语气里不带有一丝的微澜。“小主儿，你不可能会这苗疆的巫术。是什么人帮你下的这蛊毒？我知道，你有犹豫过。尽管也许你不想承认自己的犹豫。宁子熹说，你那次的大病便是这下蛊毒之人对你的惩罚。对你犹豫的惩罚。”

    “尔音……我承认，我的确犹豫过。但我知道，那不是后悔。在承诂死的前一天，我对着赛音察浑的时候。突然，仿佛看到了承瑞的小脸儿。他趴在床上，傻傻地对着我笑。就像他死之前一样。我那时是有些恍然，自己似乎真的做了错事儿。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我不过是那下蛊毒之人的一枚棋子。那人要的只是我的恨意。可是尔音，这就够了。我还是有恨意的。所以，我便不能后悔。因为恨意，我没有后悔的资格！”

    “这么说，小主儿也是受制于人？”尔音缓缓地问道，她的心里突然有些异样。马常在也是可怜的那个，她的痛苦是因为她还不够狠毒。

    “呵呵。”马常在忽然笑了笑，那神情亦如当初临死之前的乌雅文芳。“既然我已经种下了恨意，既然我已经动了邪念。那么便没有什么受制于人之说。‘受制于人’和‘后悔’同样的可笑。是我的恨意，害死了承诂小阿哥。虽然我并没尝到复仇的快乐。因为这些的确是我曾经有过的意愿。当我知道自己的这愤恨，差点儿又要了我女儿的命。我依旧没有后悔，我只是忽然感觉到害怕。真的尔音，仅仅是害怕而已。”

    “……宁子熹之所以放弃证据，而给小主儿去除了蛊毒。的确是因为考虑到小公主的性命。否则我们早就把这事儿告到太皇太后那里去了。”尔音的双眸有些深邃，她盯着马常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所以，我说，我又欠了尔音一份恩情。”马常在笑看着尔音。她的表情又恢复到原本温柔的模样。像溪水一样缓缓流过，没有半分侵扰的敌意。

    “小主儿，所以请小主儿告诉尔音，到底是何人下的蛊毒？”

    “尔音，我是真的不能告诉你。就让这件事儿这么过去吧。赫舍里氏害死了我家承瑞，我又害死了她家承诂。我们之间算是扯平了。这件事儿就这样结束吧。尔音，我不是维护那下蛊毒之人。而是我不希望尔音你受到伤害。我知道你并没有把这件事儿告诉你的赫舍里姐姐。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说。但是，就让这事儿成为我们之间的秘密吧。别再翻查了，好吗？”

    “小主儿，如果尔音说，不行呢？到现在承瑞是被皇后娘娘害死的说法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我不是逃避心理的猜测，而是因为猜测的东西做不得真。”

    “尔音你不会的，至少你不会去太皇太后或者皇上那儿告发我。因为即便尔音你不相信我。我也是相信尔音的。”

    “相信……”尔音皱着眉头，她默默地看着马常在。

    “尔音是善良的人。仅仅凭着赛音察浑和小公主，我也知道你不会的！可是尔音你若非要查下去我也是拦不住的。等你一切都查清楚，就知道我并没有撒谎骗过你。虽然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交集。可是我却无比的相信你。”

    “善良？相信？”尔音喃喃地自语。她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那笑是在笑她自己。如果她尔音真是个善良的女孩儿。那么就不会有今天这一场趁虚而入的对话。到底是马常在故意将皇后赫舍里氏的真面目揭露给尔音，还是尔音巧妙地从马常在嘴里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这，似乎没人能说得清。

    “小主儿，尔音该走了。今后，请小主儿好自为之。”尔音冷冷地说道。她看着马常在心里有一丝酸涩。可是却没有泪水流出，甚至眼圈儿都没有变红。

    “尔音姑娘慢走。姑娘查的时候，记得要当心。别忘了那句汉人的古话，越容易被忽略的人，越是你正在找的那个！”

    马常在温柔如水般地望着尔音。她淡淡地笑着，像夕阳的光晕一般柔和而美丽。尔音愣愣地望着她，有那么一刻，尔音仿佛看到了玉容半跪在炕上。玉容的头发如瀑布般泻在身后，白皙的脸上泪痕未干。然后，这样的玉容却在笑着，那样温暖，那样从容……

    “轰隆隆！”

    雷声儿让尔音回过神儿来。她别过头，听窗外的春雷阵阵。天空是灰黑色的，整片的乌云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可是，阵阵雷声一遍又一遍的响过，却始终没有半点儿的雨落下来。紫禁城里最不缺少的就是人的眼泪。恐怕这一点，连老天都发现了吧！

    康熙十二年五月，大旱。分龙节前，雷声阵阵，无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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