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冬日的雪是绵长的，雪都不大，但一下便是几天。风，在有雪的日子特别安静。就如同深不见底的人心。

    玄烨早朝回来，才知道尔音带着胤礽回了慈宁宫。她竟然都没有告诉他一声儿，害他这般急匆匆地赶回，却扑了个空。此刻，玄烨站在偏殿的门口儿。他的心里有些别扭。天上的大雪非常的应景儿的又下了起来，玄烨的心里便更多了一份惆怅。

    “皇上吉祥。奴婢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珍儿从屋子里出来，她看到玄烨站在那儿，脸上现出一丝疑惑。

    “起来吧。”玄烨随意地说道，他没有看向珍儿。而是背手而立，抬头仰望着空中飘落的白雪。

    “皇上，您怎么还站在这儿？奴婢以为皇上早就回南书房了。”珍儿站直身子，好奇地问道。

    “朕，想等等看，到底等多久，才能等回一个人。”玄烨望着天空幽幽地说，眸光里隐藏着孤寂与深情。

    “皇上是不是生病了，怎么说起胡话来？”珍儿不解地问道，她觉得今日的皇上很奇怪。

    “呵呵。”玄烨突然干笑了两声儿。他看了一眼珍儿，便大步地走向雪中。自古帝王就是寂寞的。又有谁能懂得他们的忧愁。连自己深爱的女人都不可能完全懂得，何况一个没什么瓜葛的小丫头。

    台阶上的珍儿却没有马上走，她望着玄烨的背影表情慢慢沉静。

    “尔音姐姐，你算不算是幸福的？若是皇上当初待皇后娘娘有这个心思，皇后娘娘也不算枉死了。”

    玄烨从偏殿出来，他并没有去南书房。今日的他心情有些浮躁，也许是因为尔音的不告而别。其实，尔音不过是去一趟慈宁宫而已。玄烨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般在意。大概是那日城楼上尔音与纳兰性德在一起时的模样，让玄烨的心里一直都觉得不安全。

    玄烨一路朝延禧宫走去，他有些好些日子没去看郭络罗·兰春了。这个女孩儿一向如男孩子般豪爽。玄烨待她到更多的像是待妹妹。今日，玄烨没有让任何人跟着他。他想一个人在这宫里走走。刚过了日精门，玄烨便看见一队侍卫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为首的是一个和玄烨年纪相仿的男子，清俊的面庞上隐着些许哀愁。行止间透着一股属于贵族的温润儒雅。洁白的雪花儿轻巧地落满他的肩头。

    “臣等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侍卫们集体向玄烨行礼，他们声音洪亮雄壮，透着男子的英雄气息。

    “平身。众位爱卿辛苦了。”玄烨沉稳地说道，透出一股只属于帝王的威仪。

    “臣等愿为皇上鞠躬尽瘁。”侍卫们齐声答道，语毕，才齐刷刷地站起来了。

    玄烨微微点点头，说道：“下去吧。”

    “臣等告退。”侍卫们齐声儿答道，说完，便规矩的转身儿继续朝前走去。

    “纳兰，你留一下，朕有话和你说。”玄烨突然对正要远去的侍卫们说道。只见走在最前面的纳兰性德身形一顿。他没有想到玄烨会突然叫住他。自从他当了侍卫以来，玄烨从未单独召见过他。

    纳兰性德转身儿走到玄烨面前，他微微躬身，说道：“不知皇上找微臣何事。”

    玄烨没有看纳兰性德，他一直望着远去的侍卫队。直到他们的身影足够远了，玄烨才回头儿看向纳兰性德。

    “纳兰，你进宫的日子有多久了？”玄烨语气平静。似乎只是寻常闲聊而已。

    “回皇上，快两年了。”纳兰性德淡淡地回答，他始终微弓着身子，没有看向玄烨。

    “日子，也算不短了。”

    玄烨的眸光中闪烁着阴郁。他望着纳兰性德，心里有些怨恨自己。其实，玄烨没有任何话要对纳兰性德说。只是看到纳兰性德的时候，便想起那日纳兰性德与尔音在城楼上的情景。

    那日，纳兰性德与尔音的身影被落日的余晖镀上温柔的霞色。两人只是随意的对话，时而吹奏一曲。那一份惬意如戏文儿中的故事一样美好，这些都让玄烨十分的，妒忌？

    “没错，是妒忌。”玄烨在心里自忖道，所以此刻，他才会没来由地叫住纳兰性德。

    “皇上，皇上……”

    纳兰性德连着唤了两声儿。玄烨刚才竟然失神了。纳兰性德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玄烨，他的脸上不禁露出温柔的笑意。那笑容恰如三月桃花般灿烂，仿若那些落在纳兰性德肩头的不是雪花儿而是桃花儿一般。

    “皇上，不知您叫住微臣，有什么事儿吗？”

    “其实……”玄烨看着一脸笑意的纳兰性德，他的心突然柔软了下来。纳兰性德的笑容让他想起了尔音。与尔音初遇时，她的笑容也是这般灿烂温暖。可是，那点儿别扭的心思还是涌了上来。玄烨把刚才要说的话忍了回去。

    “其实，朕只是想问问你。可还记得玉容，可还记得你当年写的那首词。”

    纳兰性德愣了一下，半晌。他突然站直身子眼露同情地说道：“皇上，这话应该是微臣问您的才对？”

    玄烨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会这样问，更没想到纳兰性德会那样答。突然，他觉得自己很好笑。也觉得自己很可悲。

    “皇上，微臣先告退了。”纳兰性德淡淡地说道，他朝玄烨微微行礼。而后，纳兰性德并没有等玄烨回答，他转身儿朝侍卫们离去的方向走去。

    玄烨站在日精门儿的台阶上，雪花儿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肩头。远远看去玄烨如雕塑般伫立在风雪中，那寂寞桀骜的身影，让人不免心生哀伤。帝王的寂寞能有几人懂得，有时，连帝王自己也不明白……

    与纳兰性德相别之后，玄烨并没有去延禧宫。他转而向北，一路朝永和宫走去。天上的雪花儿突然越下越大，落在眼前，模糊了前方的风景。

    “臣妾乌雅文萱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乌雅文萱温婉地向玄烨行礼。

    “爱妃请起。这几日胤禛可听话。”玄烨坐在暖榻上，随意地玩着自己手上的碧玉扳指。

    “小孩子有什么可不听话的，天天还不是睡觉。偶尔饿了才啼哭几声儿。”乌雅文萱浅笑着答道，她的脸上有一层甜蜜的幸福漾起。那幸福让她看上去很美，像黄昏时最温暖的霞光。

    “听话就好。胤礽小时候就不听话。整日的哭闹，尤其是到了晚上。朕拿胤礽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还好那会儿有尔音，她几乎整夜的陪着胤礽，人也跟着瘦了好几圈。”玄烨闭着眼睛缓缓说道，他似乎在回忆多年前的那些个晚上。脸上不禁有疼惜的神色，像风一样四散飘扬。

    乌雅文萱看着此时的玄烨，那层她脸上漾起的幸福如摔碎的镜子一般。心里自是有层层嫉妒划过。可是，乌雅文萱来不及忧伤。突然，她的嘴角缓缓弯起。

    “皇上，听说东北角的那片梅花林子开花了。文萱从小喜欢梅花，一直很想去看看。不如皇上今日陪文萱去赏梅如何？”乌雅文萱把语调放柔，眼角眉梢皆是我见犹怜的柔情。

    “好啊。朕也听说那儿的梅花开得好。一直想去看看。”玄烨的眼中稍稍亮了一下。他今天匆匆赶回乾清宫就是想带着尔音去东北角赏梅。可惜，尔音却带着胤礽回慈宁宫了。之前，竟然连招呼都不打。

    乌雅文萱脸上的笑更浓了，她望着玄烨眼里满是柔情。可是，只有一旁的秋纹知道，此刻的乌雅文萱一定在心底盘算着什么。因为每一次乌雅文萱这般神态，都是又在计划着什么。秋纹的心里不禁嘀咕起来，不知道这一次乌雅文萱要对付的是谁？

    东北角的这片梅花林是明代遗留下来的。也许是地处偏僻的关系，当年李自成的大火并没有将它们烧毁。玄烨和乌雅文萱老远便看见那一片火红，如绮霞般映在白雪之中煞是好看。真真是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这样的景色怕只有画梦中才嫩寻觅。

    “皇上，这梅花儿好香啊。”乌雅文萱挽着玄烨，她笑看着眼前的一切。

    “的确幽香。这梅花也红得好。”玄烨淡淡地回道，他的心里却在想着尔音。如果此时此刻是他和尔音一起来赏梅，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墙角数枝梅，临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

    忽然，一阵歌声儿打断了玄烨的思绪。他朝声音的来处望去，只见红梅掩映中，一个粉衣女子正立在树下收集梅花儿上的白雪。红艳的梅花儿衬托着她白净的小脸儿，那女子眉眼含笑，就像是画儿中走出的红梅仙子。

    “皇上……皇上……”乌雅文萱柔柔地唤了两声儿。

    “嗯？”玄烨没有回过头看乌雅文萱，他的眼中竟然有一丝哀伤浮现。

    “皇上，你瞧那边儿的女孩子像不像尔音姐姐？”乌雅文萱似是随意的说道，可是袖子中的手早已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哦。”玄烨缓缓地摇了摇头，他望着那红梅树下的粉衣女子说：“她，像玉容……”

    只见乌雅文萱的双眸收缩了一下，紧握成拳头的手也放了下来。她望着树下的女子身子不禁微颤，哀伤在乌雅文萱的心底蔓延。

    今天的这一切都是乌雅文萱故意安排的。是她看见皇上来了之后故意让卫岚烟来此处收集梅花儿上的雪水，也是她故意引着玄烨来这里的。乌雅文萱本想用卫岚烟像尔音这事儿，来让玄烨收了她，这样也就断了卫岚烟和宁子熹的关系。宁子熹是她乌雅文萱的，没有人可以夺走。可是没想到，玄烨却说卫岚烟像玉容。玉容，这是乌雅文萱心底的伤痛。她乌雅文萱可以利用尔音，利用皇上，利用所有人。但，却唯独不能利用玉容……

    “对，像玉容。”乌雅文萱自忖道：“怪不得初见时便觉得卫岚烟的神态那般熟悉。”

    乌雅文萱突然有些懊恼了，自己当初竟然没有想到玉容。也许是因为玉容是她心里最特别的那个，所以她才会没有想到。

    “皇上，文萱也常常想起珍贵人。她是这天底下最善良的女子。”乌雅文萱幽幽说道，这一次她说的是心底的实话。

    “……”

    玄烨没有回答，他望着红梅树下的女子眼神复杂。突然，玄烨转身儿朝来时的路走了。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竟然比这飘落的雪花还要寂寥。

    “玉容，对不起。文萱已经开始了，便不会停下。玉容，对不起。这一次，文萱只能利用你了。”

    乌雅文萱的眼中噙着泪水，如天上的白雪般簌簌落下。那日，佟佳贵妃的话还在乌雅文萱的耳边回响，字字句句都落在她此刻心底的伤口上。

    “乌雅文萱，你比我更清楚皇上对尔音那个女人的情谊。卫岚烟的样子可得好好的利用一下。你一向是聪明人，很多话我想是不用我说的。”

    康熙十八年初，紫禁城的冬雪延绵不绝。城东北角的红梅花儿也开得异常娇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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