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的秋风恰巧有了凉意。丝丝吹入花丛,也丝丝吹入了人心。三天前,玄烨决定去南苑狩猎。这一次随扈的人有很多。不但有侍卫和皇子,还有后宫的嫔妃。
尔音骑着一匹棕色的骏马跟在保成的身后,今日的尔音身穿一身儿丹青色的骑装很是俊俏。保成也是一身戎装骑在白色的骏马上,那模样与前面的玄烨很是相似。父子俩皆是一样的威武不凡,一样的雄姿英发。只是保成的身上更多了几分阳光与单纯。而玄烨的身上有一股属于帝王威仪背后的寂寥。
尔音无奈地摇摇头。自从上次太和殿的事儿之后,她和玄烨之间一直没有单独说过话。两人的对话左不过是什么“皇上吉祥”之类的寻常问候。面对面的时候,尔音的眼神儿总是躲着玄烨。
可是,现在玄烨背对着尔音。尔音却可以光明正大的看着他。她的心里有股酸涩在翻滚,因为太多太多的话,尔音都不能对玄烨说。
“玄烨哥哥……”
尔音在心里默默地唤道。一时,却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望着她。那双眼睛的主人定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否则那眸光不会这般的温柔暖人。
尔音微微地侧过头,朝那目光的来处望去。却原来真的是他,她的冬郎。只见纳兰性德正骑在一匹褐色的大马上望着她,眸光里满是温柔的甜蜜。尔音望着纳兰性德,她蓦地红了脸。那模样如秋雨下的芙蓉花儿。
“尔……”纳兰性德想要张口唤她,却见尔音比了一个噤声的姿势。她朝纳兰性德微微一笑,两厢便皆没有说话。尔音缓缓地将头上的一只凤翘拔下,她握在手里对着纳兰性德浅浅笑着。纳兰性德的嘴角也勾出好看的弧度。似乎这世间就剩下他们两人。
记忆的风吹过时间的大门。尔音的思绪回到了几个月前。那时候,池子里的莲花儿还在开放。那是樱桃姐姐最喜欢的花儿。
“樱桃姐姐。尔音来看你了。这些年,你在那边过得好么?”
“樱桃姐姐,尔音已经知道了。那个害死你的男人就在乾清宫啊。”
“樱桃姐姐,尔音该把那人找出来吗?还是你希望,尔音就这么算了呢?”
尔音蹲在莲花儿池子边儿上,默默地絮叨着。自从那日和小桌子在崇楼上的一番话。让尔音的心里着实矛盾。尔音的心里突然也没了主意。到底自己应不应该把真相查出来呢?
“尔音。”
“啊?”
一个温柔的声音从尔音的身后传来。她蓦地吓了一跳,本能地回身儿张望。只见一个男子站在她的身后不远处。一袭最简单不过的灰蓝色袍子披在他的身上依旧清俊儒雅。夏日的阳光将他的身形勾勒,恍然间尔音分不清他身上的颜色。那是一种透明的忧伤的蓝,像水中的气泡一样,被镀上阳光般温暖的金色。
“纳兰大哥……”尔音微笑着唤道,她没有想到会在此处碰到纳兰性德。这里是明代留下的别院。一向鲜有人来此处。
“想什么,这般入神。我站在你身后好久,你都没有发现我。”纳兰性德微笑着说,他矫捷地走过来,坐在了尔音的身侧。池水中的莲花儿在阳光下开得更胜了,就好像他身边的这个人。
“我……没什么。哎……”尔音有些低沉地对纳兰性德说。不是她不相信纳兰性德,而是这样长的一段儿故事她不知道要如何对纳兰性德说。
“尔音,已经离去的人就是已经离去了。我们不能一直抓着不放的。”纳兰性德突然幽幽地对尔音说道,他有些怅惘地望着池子中的莲花。
“纳兰大哥,这话是说给尔音的吗?还是说给纳兰大哥自己的呢?”尔音笑着问道,她在用笑掩饰心里的苦涩。
纳兰性德的眸子动了一下,半晌,他苦笑着说道:“都是。”
“真的吗?若真如纳兰大哥所说,又何来饮水之说?纳兰大哥的《饮水词》当真是杜鹃啼血之作。”
“尔音。”纳兰性德意味深长地看着尔音。尔音一愣,因为这是纳兰性德第一次如此深情地望着自己。
“纳兰大哥……”
“尔音,为何你总是那般的了解我?就像是另一个我自己。”
“纳兰大哥不也了解尔音。很多东西都是在纳兰大哥的提醒下,尔音才发现的。”尔音微微一笑。这笑里满是别样的柔情。
“呵呵,有时候我很后悔。那一次在西北角的城楼上,为何要对你说那么多。”
“可是尔音知道,如果时光倒回去,纳兰大哥还是会对尔音说这么多的。”
“呵呵呵。”纳兰性德爽朗的大笑了起来,尔音看着纳兰性德,觉得他大笑起来的样子像个孩子。
“纳兰大哥。你后悔吗?或者,你后悔过吗?”尔音突然严肃地问道,她的心里有一个打不开的结儿。
“嗯。后悔过。后悔那时就那么放手的让玉容进宫。后悔自己又因为玉容的事儿辜负了婵儿。”
“尔音也好后悔。那会儿,尔音因为嫉妒而不肯见玉容……”
“……那会儿的我又何尝不后悔。分不清那些思念是对你还是对玉容……”
尔音愣了一下,她没想到纳兰性德会这般直白地说出来。这和他以往的性子一点儿也不同。
“我那会儿的思念和别扭是因为嫉妒吧?不然,为何现在都不见了。”尔音缓缓地低下头,她意味深长的说道。
“你这样说,要叫我何去何从?难道一点儿好感都没有吗?”纳兰性德苦涩一笑,双眸望着池子中盛开的莲花儿。
“纳兰大哥今天很不一样?”尔音回头望着纳兰性德幽幽地说。
“今天是红玉的生祭……”
“红玉姐姐也是一个可怜人。她为何会跟着杨起隆?”
“他们本来就是一对儿。红玉勇敢,不管什么时候她都愿意为自己爱的男人奋不顾身。”
“奋不顾身……”尔音沉吟了一下,说:“纳兰大哥,尔音知道了。那会儿子对你不是因为嫉妒。只是因为欣赏。这世上高山流水易见,可是知己却难求啊。”尔音半笑半认真地对纳兰性德说道。一对儿梨涡对着太阳如莲花儿般绽放。
“知己……没错,是知己。”这一次,换做纳兰性德沉吟不已。
“纳兰大哥,你说那会儿的我们为何会忧伤?”
“尔音,现在的我同样忧伤……”
尔音斜看了纳兰性德一眼。她看见他苦涩地笑着。
“明珠大人是在护着你。”
“可我是纳兰家的长子。而且我弟弟揆叙,才和太子一般大。”
“明珠大人有自己的考量。他知道怎样的生活更适合纳兰大哥。”
“阿玛的确比我更加了解朝堂上的皇上。而我似乎更加了解朝堂之外的皇上。”
“尔音也不了解皇上。尔音只了解玄烨哥哥。可是玄烨哥哥越来越少出现了。”
“尔音……”
“纳兰大哥,卢姐姐离世也有三年了吧?”
“嗯。福尔顿也三岁了。”
“纳兰大哥,明珠大人没说让您续娶的事儿吗?”
“……说了。我没同意。”
“纳兰大哥……当初尔音要你为玉容守丧三年。现在想想还当真是胡闹。玉容并不是你的发妻,你又有何理由可以对家里说出守丧不娶的话来。”
“怎会是胡闹?是尔音你重情重义。”
“可在这紫禁城里,第一要不得的就是重情重义。”尔音突然想到前尘种种,心下不禁黯然。
“纳兰大哥,其实你也算守满了三年。并不辜负卢姐姐生前对你的一片真心。”
“尔音,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的不想回到皇上身边儿。我愿意照顾你一生一世。”
“纳兰大哥……谢谢你。不是尔音不想回去,是尔音回不去了。大哥哥也曾和尔音说过,如果尔音有一天不想在这紫禁城里呆了,他愿意接尔音回家。”
“曹大哥的确是个好兄长。只是这些年他太忙了。”
“嗯。我们真的都长大了。那会儿尔音听到曹大哥的话不觉得什么。现在想想当真难过。”
“尔音,那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紫禁城。我愿意带你离开。”纳兰性德眼睛亮了一下。他深情地望着尔音。
“保成还小……我不能。”尔音嗫嚅地说道。声如蚊蚋。
纳兰性德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这不过是尔音的借口。
“尔音,我愿意等你。这一次,我不想放手……”
“纳兰大哥……或许尔音愿意,忘记那些忧伤的过往。离开已然填不平的沟壑。重新对自己试着敞开一扇新的门。”
“尔音……”纳兰性德对着他浅笑。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凤翘。这支凤翘的底端有些发乌,俨然是长期摩挲的后果。“尔音……这支凤翘我买了很久,可是一直都不敢给你。”
“纳兰大哥可以给尔音带上吗?”
“嗯。”
那日的阳光慵懒地照在人间。勾勒出池边一对儿璧人的身影。两个人倒不是因为浓烈地彼此喜欢。只是在好感之后,都在尝试着寻找一个可以彼此相互守候的人。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减字木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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