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康熙十九年的春天来得特别的晚，许是去年的那场地震，让整个京城的空气里都有黄沙弥漫。尔音一个人寂静地站在东边儿的崇楼上，对面的太和殿只剩下一片断壁颓垣。那是去年末的那场大火造成的，红色的金丝楠木柱子留着焦黑。这次大火是由御膳房起火而引起。火乘着风势而来，金銮大殿，在一夜间化为了焦土。后来，四名宫监责任人被处以了绞刑。其中一个便是御膳房的小凳子。

    但是，尔音知道这场火并不是一场意外。在半梦半醒之间她曾感觉到有人声儿在屋子外。所以，尔音此刻才会站在崇楼上等待一个人的到来。而这个人应该知道太和殿这场大火的来龙去脉。

    “尔音姑娘。”

    一个低沉细腻的声音从尔音的身后传来，她没有回头便知道这来人是谁。

    “你来了。”

    “嗯。”那人简短地回答，亦如寻常时那般沉静。

    “小凳子的尸骨可收好了。”

    “嗯。”

    “为什么？”尔音突然激动地问道，她依旧没有转过身儿来。

    “嗯？”那人有些疑惑，他不知道尔音的意思。

    “我知道那场大火不是意外！”尔音的声音更加激动。她突然转过身儿来，直直地盯着面前的这个人。只见这人长得十分俊秀，若不是穿着一身儿太监衣服，别人定以为他是谁家的贵族公子。

    “怎么会不是意外呢？尔音姑娘想得太多了吧。关于此事儿，宫里连半句流言都没有。”那个长相俊秀的太监嘴角微微翘起，薄唇微启，淡淡地说道。

    “我当时在太和殿。差点儿被大火烧死。”尔音的语气是平静地，但是听来却让人不寒而栗。

    只见那太监墨色的瞳仁收缩了一下。他的脸上露出些许吃惊的表情。随后，又马上回复了平静。像是并没有听见尔音的话。

    “小桌子。我们相识快十年了吧。”

    “嗯。我们是康熙十年腊月三十儿那一天认识的。今天是康熙十九年四月初四。一共八年四个月零五天。”小桌子淡淡地说道。他的眸光漆黑如夜。这个人一向为人沉稳，心思细致。与他弟弟小凳子的开朗机灵截然不同。

    尔音的瞳仁不禁收缩起来。她愣愣地看着小桌子，心里升起一丝暖意。没想到，小桌子会把他们之间相识的日子记得这么深刻清晰。这份情谊，尔音十分感动。

    “所以，你更应该和我说实话。到底这场大火是怎么回事儿？”尔音步步紧逼，她努力不让自己的情绪被小桌子带动。

    小桌子却没有说话。尔音直愣愣地与小桌子彼此互看着。小桌子的眸光如火石般闪亮。良久，小桌子才缓缓张口道：

    “小凳子是替我死的。”

    “……所以……”尔音压着心中的惊愕，依旧一脸平静地问小桌子。

    “尔音姑娘，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突然，小桌子换了一种语气。他的眸光十分干净清亮。有那么一刻，尔音以为站在她面前的是已经故去的小凳子。小凳子的眼神总是清亮如星光。

    “好。”尔音简短有力地答道。

    “你曾经问过我和弟弟，当年，我们为何会进宫来当太监？”

    “对。小凳子说，是因为你们家里发了大水。”

    “其实我们从小便没有家了，又何来家里发了大水之说。当年，我们兄弟俩是特意进宫来的。做太监也是特意的。”

    “哦？”尔音眉头微皱。她知道这里一定另有隐情。那个男儿想成为太监，进到这紫禁城里做侍候人的活儿。

    “我和弟弟，祖籍在江苏嘉定。可是我们却从没有回去过那里。自我们兄弟有记忆起，便被一位老者收养在福建的一座大宅子里。那位老者便是我们的师父，他从小教我们各种做菜的法子。可是，渐渐地我们便觉得奇怪。为何在我们学习时做出来的东西他从来都不让我们吃。后来，慢慢长大些我们才知道，那是因为这些菜里都有毒。师父是洪门的人。而我们也是洪门的人。这一点我们兄弟别无选择，因为我和弟弟都姓侯。”小桌子沉静地说道，就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他的眼里没有一点波澜，当真如湖水般沉静。

    “姓侯？”尔音喃喃说道。她对洪门的事儿并不了解，只知道是一群汉人组织地什么帮会，目的是反清复明。

    “没错，我们姓侯。嘉定侯家。”小桌子又说了一遍他的姓氏。眸光中有一丝骄傲的光芒在闪耀。可那光芒稍纵即逝，快的让人根本抓不住。

    “嘉定侯家？侯峒曾？”尔音瞪着眼睛望向小桌子。她有些吃惊于这个小桌子的身份。当年嘉定三屠的故事，尔音的阿玛常常给她讲起。虽然，阿玛就是因为反对屠杀才会被除了籍。可是，阿玛却说他不后悔。因为，那些人是百姓而不是军人。

    “没错，他是我们的族叔。我和弟弟进宫就是为了侯家和整个死在嘉定三屠的百姓们复仇。”

    “所以那会儿你才会放火？你想杀了皇上？可是，晚上的太和殿里本不会有人。你进宫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知道？”尔音疑惑地看着小桌子。脑中反复思索着小桌子的话。

    “没错。我知道，所以我才没有想到你会在太和殿里。”小桌子尴尬地说道，“对不起，尔音姑娘。害你差点儿葬身火海。”

    “你的目标并不是皇上！你本来就只是想要烧一座空的太和殿！难道……调虎离山？”

    “呵呵。怪不得小凳子一直都说，尔音姑娘是个聪明的人。”小桌子奇怪地笑着，他的笑容有了几分狰狞。

    “你为何要和我说这么多？”尔音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她万万没想到这其中还有如此多的隐情。

    “呵呵。因为你问我。”小桌子的笑容更加乖戾。与他平日里的俊秀沉稳一点儿也不同。

    “你打算杀人灭口？”尔音两手握在一起。今日来见小桌子的事儿没有人知道。如果她就这样死了，便真的不会有人知道凶手是谁！”

    “尔音姑娘放心。我不会。我答应过小凳子。所以，我不会的。”尔音不解地看着小桌子。此刻，小桌子的神色又恢复到往常。

    “那你为何还告诉我，你不怕我把这事儿告诉皇上？”

    “你不会的。因为小凳子说你不会的。是小凳子让我把我们的故事告诉你的。因为他想让你知道，他姓侯。而且，我也不会再为洪门或者侯家做任何事儿了。我们两兄弟已经为洪门做得够多了。这是小凳子临走之前的愿望，他要我好好活下去，只为自己活下去。我已经答应小凳子了。我便不会再反悔。”小桌子神色黯然地说。尔音知道他此刻的心里一定非常难过。他们兄弟二人的感情一直都很好。这份好，甚至是可以替对方去死。

    “你怎么忍心让小凳子替你去死？你不是一向都最疼爱你这个弟弟。”尔音缓缓地问道，其实她的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你已经知道答案又何必问我。自然是小凳子在我不知情的时候先承认了。虽然我才是哥哥，可是从小到大都是小凳子在一直保护着我。”小桌子的眸光变暗，似是在回忆过去。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尔音突然有些不忍心。刚才她是因为生气故意那么说的。

    “没什么打算，继续在御膳房做事。厉师父这些年一直都很器重我和弟弟。现在弟弟没了。便只剩下了我。做一个好厨子一直是弟弟的心愿。我要帮弟弟完成这个心愿。”小桌子幽幽地说道，他每提起一次小凳子。尔音都觉得他的身子在颤抖。

    “我会帮你保密的。可是你的同伙我却不能放过。毕竟这关系到皇上，也关系到我大清。”

    “我劝尔音姑娘还是别追查的比较好。否则，只会让尔音姑娘自己痛苦。”

    “这个人，我认识？”尔音皱着眉头说道。

    “嗯，皇上的乾清宫岂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

    “你是说？这人是乾清宫的人？”尔音诧异地看着小桌子。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乾清宫里就那么几个人。每一个，尔音都不希望和这事儿有关。

    “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我和小凳子都不希望尔音姑娘出事儿。所以，请尔音姑娘保重，也请姑娘不要太好奇了。”小桌子的嘴角扯出一丝笑来。尔音望着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她慢慢地绕到小桌子的身后，又慢慢地绕了回来。

    “小桌子，你可认识钟粹宫曾经的宫女樱桃？”

    “认识，也不认识。”小桌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依旧盯着尔音看。

    “是你？”

    “不是我。”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不是樱桃姐姐喜欢的那个人。更不是杀死樱桃姐姐的那个人。”

    “你叫她樱桃姐姐，你果然知道什么！”

    “好吧，再给尔音姑娘一个提示。那人是我的所谓的同伙。”

    “乾清宫里的那个人？”

    “是。”

    “还有呢？”

    “没了。”

    “好吧，看来你不会再说什么了。小桌子，那你能告诉我小凳子的真名叫什么吗？”

    “我们没有名字。只知道有姓，便足够了。”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紫禁城的上空又开始飘起黄色的沙土。尔音和小桌子都没有再说话。任凭风沙将他们的心吹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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