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尔音跪在太和殿的后屋子里。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窗外的大雪还没有停。今日的大雪又下了一日。已经整整地跪了一天了，玄烨并没有叫人给尔音送饭过来。屋子里冷得可以喝出哈气，那渺渺的白色烟雾就像尔音此刻的心情。

    尔音换了个姿势跪着。膝盖已经疼到麻木。想来此刻将裤子挽起，定能看见膝盖上的淤青黑紫。

    “玄烨哥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两颗相爱的心却不能在一起？玄烨哥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我之间总是隔着这么多的人和事儿。”

    尔音无力地想着，泪水便簌簌地流了下来。她感觉到脸上一阵冰冷，不禁愣住了。已经告诫过自己不要哭的，为何在想到那抹本该温暖的明黄时却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玄烨哥哥，大妞知道，从小到大你对大妞都很好。我曾以为那种好只是因为我们都是没有阿玛和额吉的孩子。既然在这寂寞的紫禁城里碰到了，那就两个人一起驱逐这寒冷吧。我也曾以为自己是喜欢冬郎的，喜欢他的清俊儒雅，喜欢他的细腻真挚。可是，玄烨哥哥你知道吗？当玉容死的时候我才发现。其实，其实我的心里早已有了你。没错，我会对冬郎想念，挂心，甚至是相思。可是，我却不会因为他而痛彻心扉。只有你，只有你呀玄烨哥哥。大妞只会为了你一个人烦恼、欢喜、担忧、伤心，害怕失去……”

    尔音的泪水越流越多。她跪在冰冷的黝黑发亮的金砖上默默地想着。身子也因寒冷和饥饿不住地颤抖。嘴唇还泛着些惨白。这一次，玄烨当真是下了狠心。已经整整一天了，他却始终没有回来看看尔音。不但，玄烨没有回来，他还下旨不准任何人来给尔音送吃食。

    “大妞……”站在乾清宫里的玄烨对着太和殿的方向沉吟。他的心里也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恨尔音为了别人不顾一切。甚至愿意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来勾引他。大妞这么做是在侮辱她自己，更是在侮辱他玄烨对大妞从小到大的感情。可是另一方面，玄烨却沉溺于尔音的勾引。此刻，他满脑子都是尔音娇嫩欲滴的樱唇。玄烨扪心自问，如果刚才尔音不是那么着急地切入正题，或许他自己真的就迷迷糊糊地答应了尔音提出的所有要求。

    “该死！”

    玄烨暗暗地咒骂道。他自问自己并不是一个好色的人。而且后宫佳丽虽不及三千，但也是燕瘦环肥各有所长。可是，玄烨面对尔音还是会想要得到。那是一种因爱而产生的想要拥有。两个相爱的人不就是应该紧密的结合，两厢不厌地环住所有。

    “大妞……你为何不明白我的心意？我已经在你面前把自己放到最低。好歹我是大清最高贵的皇上，好歹我是一个骄傲的男人。”玄烨的眼中有水雾氤氲。墨色的瞳仁异常闪耀。白雪覆盖住紫禁城的一切，却怎么也覆盖不住两颗滚烫的心。

    寒冷和饥饿再次向尔音袭来。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尔音无力地趴在了地上，双眼却无神的大大的睁着。她一直在回忆着和玄烨的过往。那些美丽的光亮的回忆给尔音带来丝丝温暖。可也正是这个给她带来温暖的男人，让尔音承受着此刻挖心般的疼痛和刺骨的寒冷。

    “玄烨哥哥……”

    尔音呢喃地唤着玄烨的名字。渐渐地，她的意识如风般涣散。不知是不是物极必反的缘故，尔音觉得自己跌入到一个美丽的梦里。

    梦中，尔音骑在一匹黑色的骏马上驰骋。科尔沁的草原辽阔青葱。伴着落日的余晖有群雁飞过，天空是迷幻旖旎的粉红色。玄烨也骑着一匹白马，在尔音的身旁和她一起飞奔在草原上。他的笑好看到失真，尤其是那两颗略带俏皮的虎牙。

    “大妞，我愿和你一起驰骋在科尔沁。自由自在快乐的生活。大妞，我只是你的玄烨哥哥……”

    “玄烨哥哥……”

    当尔音再次醒来的时候，她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火，红色的火焰在她的四周蔓延。火舌吞噬了所到之处的一切。尔音惊恐的张着嘴巴，黑色的浓烟向她的口鼻袭来。她抬起早已麻木的手臂，费力的将自己的口鼻掩住。

    太和殿怎么会着火？尔音的意识渐渐清醒。那熊熊的火焰舔食着高大的圆柱子，留下一串串“噼里啪啦”的声响。

    尔音费力地挪动着身子。可是她的身体早已因寒冷和疲惫而僵直。难道她尔音就要这般葬身火海了吗？死亡，似乎近在咫尺……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雪却在这个时候停了。大风将厚厚的云层吹开，透过罅隙可以看见有几颗星星闪耀。夜晚的漆黑席卷了整个紫禁城。可是玄烨依旧站在乾清宫的窗前向太和殿的方向望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够望见什么，只是想这样无意义地望着。

    “大妞……”

    整整一天了，玄烨都在窗前不住的沉吟。他的心有如被凌迟一般疼痛。泪水也几度在眼眶儿中打转。忽然，玄烨看到太和殿的方向传来滚滚黑烟。似乎有红色的光在那边儿的天空闪耀。玄烨的眉头蓦地紧皱，他快速地走到门口儿，将沉重的大门推开。

    屋子外面儿，德福垂手而立。他似乎也是刚刚才看到那自南向北而来的黑烟。德福的神色和玄烨的一样紧张，他们两个严肃而焦急地看着太和殿的方向。

    “启禀皇上。”只见小桂子一路从乾清门儿的方向跑来。这么冷的天儿，他的头上却在冒着汗。“皇上，太和殿走水了。奴才们正在全力地抢救。可是今日的风实在太大。火势始终得不到控制。黄海大人已经派了侍卫，他们……”

    “大妞！”玄烨没等小桂子说完，便急匆匆地朝宫外走去。此刻，他真恨自己今天一时的怒气。如果他不罚尔音跪在太和殿反思，此刻，也不用为尔音着急。

    “大妞，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玄烨看着天边的红艳。大火烧红了半边儿的天。他的大妞还困在火海中，他一定，一定要去救他的大妞……

    “玄烨哥哥……”尔音在心里默默地唤道。她孤零零地蜷缩在地上。大火丝毫没有想要停歇的迹象。浓烟呛得尔音直流眼泪。

    “玄烨哥哥，你要来救大妞啊。玄烨哥哥，就像上次地震的时候一样。玄烨哥哥，你会来的对不对？玄烨哥哥，别把尔音自己留在这儿呀……”

    尔音的眼前开始变得模糊，为何她的玄烨哥哥还没有到来。可是，尔音相信，她的玄烨哥哥一定会来救她的。

    就在尔音马上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屋子的大门被狠狠地踹开。黄褐色的斗篷出现在门口儿，在红色的大火中异常耀眼。尔音的嘴角不禁缓缓上扬，她喃喃地说道：“玄烨哥哥……你终于来了。”

    “尔音……尔音……”

    一阵急切地呼声儿响彻在火海中。尔音上弯的嘴角抽搐了起来。因为尔音知道，这来人并不是她的玄烨哥哥，而是她今生唯一的知己——纳兰成德。

    “纳兰大哥……我，咳咳，我在这儿。”浓烟灌入尔音的口鼻，她不小心被呛了一下。眼泪含在眼眶儿中不肯落下。为什么，为什么她的玄烨哥哥没有来救她？

    “尔音！”只见纳兰性德快步地走到尔音的面前。他将尔音小心地扶了起来。尔音的腿脚早已麻木，她倚在纳兰性德的怀里，身子不住的颤抖。

    “尔音，别怕！”纳兰性德柔声地哄着，他将尔音搂在自己的怀里。“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纳兰大哥……”尔音声若蚊蚋。此刻，她的心情很是复杂。大火还在他们的周围燃烧，熊熊火焰吞噬着屋子里的一切。

    “小心！”纳兰性德大声儿喊道。只见一段儿房梁朝尔音砸来。纳兰性德来不及推开尔音他只得一回身儿，用自己的身子挡住那砸落下来的房梁。

    “啊！”尔音惊恐地大叫一声儿。纳兰性德把她压倒在地。那砸下来的房梁还带着大火，纳兰性德的斗篷也被点着了。只见纳兰性德并不惊慌，他反身儿用力地把断木推开。然后，他在地上打了几滚儿，将初燃的火苗儿压了下去。

    “尔音，你怎么样？”纳兰性德从地上站起来。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诗书儒雅的公子，他更像是一名英武的八旗勇士，正在保护着他心爱的女人。

    “我没事儿。啊！”尔音试图自己站起来，可是却发现左脚不敢动弹。估计是刚才扑倒在地的时候扭到了。此刻，顿顿地疼着。

    纳兰性德自是看出了尔音的窘迫无助。他上前一用力，将尔音打横儿抱了起来。只见尔音的身子在纳兰的怀里不住地颤抖着，她慢慢将手臂抱住纳兰性德的脖子……

    太和殿一片火海，黑烟将天上的星光湮没。此刻，纳兰性德已经抱着尔音从太和殿里逃了出来。他们的脸上还挂着火熏之后的黑灰。玄烨恰在此时赶到。他焦急的神色在看到纳兰性德抱着尔音的一刻湮没，心里有一股说不清的酸涩爬出。墨色的眸子阴晴不定的闪烁。

    “臣参见皇上。”纳兰性德看到玄烨，他本想放下尔音行礼。可是，怀里的人却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不放。纳兰性德没有办法，只得抱着尔音一起行礼。

    “平身。”玄烨冷冷地说道。尔音刚才紧抓着纳兰性德的动作尽数收在玄烨的眼底。玄烨的心里忽然有怒气在翻腾，可是表面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谢皇上。”纳兰性德站起身儿来。尔音却把头更深的埋在纳兰性德的怀里。此刻，她知道玄烨正在看着她。可是，尔音实在不想见到玄烨。

    “尔音，怎么样了？”良久，玄烨才缓缓开口。然而，这句话不是在问尔音，却是在问纳兰性德。

    “回皇上。尔音没有被烧伤，只是左脚扭伤了而已。请皇上不用担心。”纳兰性德淡淡地说道，他紧盯着玄烨的眼睛。清澈的眸光，却在步步紧逼，毫不退让。

    “没事就好。”玄烨嘀咕了一句。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尔音。尔音至始至终都没有转过来看玄烨，她一直趴在纳兰性德的怀里，用后背对着玄烨。

    “哼！”玄烨怒气冲冲地抬腿就走，将纳兰性德和尔音留在原地。纳兰性德望着玄烨的背影稍稍吃惊。因为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玄烨如此不知该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

    “走了吗？”尔音的声音细若蚊蚋。她的眼圈儿红红的。

    “嗯。”纳兰性德低头，他的眼底满是怜惜。“尔音……”

    “别说话，别说话……”

    尔音突然紧紧地揪住纳兰性德胸前的铠甲，她趴在他的怀里无声又无力地哭着。泪水透过铠甲将纳兰性德胸前的衣服染湿。被火烧过的褐黄色大斗篷在风中不住的翻飞。此刻，纳兰性德的心口被哀伤湮没。他知道自己怀中的人为何而哭泣。这一切对纳兰性德来说亦是残忍的。似乎也有泪水要从他的眼眶冲破。

    “尔音……”

    “对不起，纳兰大哥……对不起……”

    “不，是我纳兰家，对不起尔音……”

    尔音一下子抬起头来。泪水将她的脸全部涂抹。只见纳兰性德满怀歉意地望着她，嘴角在看到她的一刻向上弯起。

    “纳兰大哥……你怎么会知道？”

    “阿玛总是在保护我。可我也是纳兰家的一员。难道我就真的只知道诗词歌赋吗？我也有我的理想，为国为家尽忠的理想。”

    “纳兰大哥……”

    太和殿的大火依旧熊熊地燃烧着。黑烟弥漫在整个紫禁城里。尔音和纳兰性德彼此对望着。二人的心底都有哀伤如水般淌过。或许，这便是他们可以相知的原由。两个性子如此相像的知己，同时被别人以关心的名义抛弃在漫漫无际的漆黑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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