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江南，自古是属于烟雨的。所以江南的春夏总是动情的。可是江南的秋却另有一番风味。原来江南也是可以壮阔的。

    尔音和曹寅坐在栖霞山的碧云亭里，眼前是由松涛林海铺成的起伏的峦山。涛声阵阵，一时让人想起古时的英雄。心中腾起无限的豪迈。若是从碧云亭向北眺望，则是滚滚东逝的长江，洪涛涌过足下，两岸沃野千里。面前的景色当真是旷阔无限。可是亭子里的人，此刻却是细腻感伤的。

    “大哥哥，尔音与你当真是一别数年啊！”尔音有些感慨地对曹寅说。今日，她们两个是背着皇上偷偷跑来栖霞山的。尔音很久没有和曹寅好好说过话了。自然是带着酒水，在这碧云亭里想要一醉方休。

    “是呀。”曹寅笑笑，样子是苦涩的。他看着尔音，眼里始终是不忍和心疼。

    “大哥哥。没什么好难过的。尔音现在不是挺好的吗？还是和从前一样的生活着。”尔音安慰着曹寅，她端起酒杯缓缓地饮了一口。没想到这酒竟然是绍兴的“百花蜜”，尔音突然想起了死去的小凳子，还有在御膳房里潜心学习的小桌子。

    “尔音……难道你真的不喜欢皇上吗？或者，你不想念宝宝吗？”曹寅也喝了口酒，他皱着眉头心疼地说道。尔音已经把自己的事儿告诉给了曹寅。当然，尔音没有对曹寅说出，皇上是强迫她的。

    “大哥哥，你、我和皇上。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难道，我和皇上之间的事情，你还不知道吗？”尔音浅笑着看着曹寅。她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的心境，那便只能对着曹寅笑，尽管那笑看起来很是苦涩。

    “哎。我又岂会不知道皇上对你的心意。有些话本不该我说的。可是如今却又只能是我来说。当初，皇上大婚的前夕。我便陪着皇上整夜整夜的站在慈宁宫外。所以那会儿，我已然知道皇上的心意。然而你，却是懵懵懂懂的。我以为皇上对你也不过是少年心性。你那会儿刚进宫没两年来，皇上可能只是一时的新鲜罢了。我又见你是喜好自由自在生活的那种人。才觉得你当真不适合呆在这紫禁城里。可是，我没有想到，已经过了将近二十年了，皇上对你的心意却始终没有改变。所以现在的我也开始动摇了。到底是应该支持你出宫呢，还是劝你留在皇上身边的好。”

    “大哥哥，我不会留在宫里的。我一定会找个时机想办法出宫的。这事儿，你就不用再劝了。尔音不可能总是把宝宝放在宁大哥家里的。尔音，也得为自己的宝宝负责的。”

    “尔音，你就真的没想过，把宝宝的事儿告诉给皇上？”

    “大哥哥。有些事儿你不明白。尔音也不能对你说。”

    “……好吧。我知道，从来尔音做好的决定都不会改变的。不过尔音，你放心。大哥哥说过，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紫禁城了，大哥哥会带你回家的。”曹寅朝尔音真诚一笑。他端起酒坛子，将自己的和尔音的杯子满上。

    尔音有些沉吟。这话，曹寅从前也曾对她说过。可是那会儿的尔音并没有现在的处境和感触。所以当初听到这话时并没有什么感觉。如今，尔音听到曹寅的这番话却是感慨万千。一股酸水从内心缓缓涌起。她压了压自己的情绪，赶忙转移话题说道：

    “大哥哥，你从哪儿弄来的这‘百花蜜’，倒叫尔音想到了从前。”

    “呵呵。只怕这从前里还有容若吧？那年我们在慈宁花园的假山上喝得那样醉。还有城南的小酒馆儿里。你也再没去吃过他家的豌豆黄儿吧？哎……没想到最后，你和容若也走不到一起。”曹寅的表情由戏谑变为忧伤。他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酒。

    “大哥哥，纳兰大哥现在挺好的。他有颜姐姐，有官氏，还有一个叫沈婉的姑娘。”尔音淡淡地说道。她也喝了一口酒。这“百花蜜”竟然有些辣得呛人。

    “尔音，和大哥哥说话，不用说得这么巧妙。”曹寅看着尔音，不动声色地说道。“大哥哥也知道，你今日为何不肯叫容若一起来。”

    “诶。大哥哥。尔音的心思从来都瞒不过你的。”尔音无奈一笑，那模样有些认命一般。

    “尔音。你和容若是有缘无分，你和皇上却是有分无缘。我家尔音作为一个女子，这命运还当真叫人唏嘘。”曹寅的手里紧握着杯子，他看着尔音的眼睛，淡淡地说道。

    “大哥哥。这样的话，还是不说的好。说了，只会叫人伤心，却什么也解决不了。”尔音悠悠一笑，眼眸略过曹寅看向了远方。她从来都是这样淡雅的女子，将一切苦涩忍埋在自己的心底。

    “好。我们不说了，只是喝酒，好不好？”曹寅哄道，尔音这副隐忍痛苦的表情当真叫人难受。他又斟满了自己的酒杯，缓口喝着杯子中的酒。

    “不好。”尔音却突然严肃地说道，她看着曹寅微微挑着眉毛。

    “怎么不好了？”曹寅愣了一下，有时候，他真的猜不透尔音要做的事儿。

    “刚才说了半天尔音的事儿。现在要说说大哥哥的事儿了，否则不公平。大哥哥，我的新嫂子如何？你都不肯带着她来见见我这个妹妹。尔音猜想，嫂嫂定是个温婉贤淑的佳人。大哥哥是怕尔音欺负了嫂嫂才不肯带来的。”尔音佯装生气地对曹寅说，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和曹寅撒娇的小女孩儿。

    “调皮！”曹寅含笑着对尔音解释道。“本来我是打算今日带你嫂嫂一起来的。可是临出门的时候，她又不舒服了。我也就没勉强她。这么远的路，她会辛苦的。”

    曹寅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甜蜜。尔音知道，曹寅定是幸福的。他说起李氏的时候，笑容是从心底发出的。这样的笑，让人好生羡慕。

    “大哥哥。你是说……嫂嫂有喜了？”尔音瞪着眼睛欢快地说道。她的唇边漾起一对梨涡儿。

    “就你聪明！”曹寅宠溺地说道。他的唇边始终挂着甜蜜的微笑。

    “大哥哥。和尔音说说你与嫂嫂之间的故事吧。尔音感觉一定是动人的。”

    “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曹寅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腼腆的笑着，三十几岁的人了，竟然像一个大男孩儿。“尔音，你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的那个女孩儿吗？就是我在江南遇到，却又如何都寻不到的那个女孩儿。”

    “当然记得。大哥哥提起她的时候总是那般留恋不舍，眉头深皱。”

    “你嫂嫂就是那个女孩儿。我们谁也没想到，彼此会在洞房花烛的那天重逢。”曹寅微笑着说道。他的眸光里也闪烁着幸福。回想起自己揭开盖头的一刻，心里还真是充满了讶异与惊喜。

    “真的？天下还有这样巧的事儿？”尔音惊喜地说道。“这是不是就叫做千里姻缘一线牵啊。”

    “嗯……也许吧……”曹寅沉吟道，他的确觉得自己和李氏的重遇就像是一场梦一样。老天带他曹寅何其仁厚。他曹寅有李氏这样珍爱的女子为妻，有容若那样才华横溢的人为朋友，还有尔音这样蕙质兰心的女子为妹。当然，还有皇上那样的明君亦君亦友。

    “大哥哥，你在想什么？”尔音见曹寅愣愣的，不禁问道。

    “我……在想自己何其幸运。有你，有李氏，有容若，还有皇上……”

    尔音没有答话。这会儿的尔音微醺，提到皇上，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她赶忙又转移了话题：“大哥哥。尔音想去一趟嘉定，你能陪我去吗？”

    “去嘉定做什么？”曹寅疑惑地问道。他知道尔音是故意转移的话题。他没有挑破，继续陪着尔音说道。

    “德福的故乡在嘉定。我想去那儿看看。”

    “哎。没想到，德福竟然是洪门的人。”曹寅突然感慨起来。他与德福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嗯。可德福更是嘉定侯家的人。”尔音淡淡的说，她端起酒杯，静静地喝了口酒。

    “当年扬州和嘉定的事儿，的确是……”

    “我阿玛当年正是这南下的清军之一……”

    “算了尔音，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安排一下，回头儿带你去嘉定看看。”曹寅将自己杯中的酒饮尽。他淡笑着看向尔音。

    “大哥哥说得对，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还请大哥哥别把尔音要去嘉定的事儿告诉皇上。”

    “为什么？你又要偷跑？今天来栖霞山的事儿，我还不知道回头儿怎么像皇上交代呢？”

    “去嘉定的事儿与今日的不同。大哥哥，皇上和德福的关系，你还不清楚吗？我是怕皇上听了心里难过。”

    “嗯。到底是尔音想得细致。也到底是尔音最懂得皇上。”曹寅不无感慨的说。他心想：皇上和尔音，算不算是一对儿苦命的鸳鸯？

    “大哥哥，我们不说了，还是喝酒吧。尔音很久没有过这种对酒当歌的快乐了。”

    “好。对酒当歌！”

    栖霞山的风穿过碧云亭的时候，它的脚步总是停留半晌。亭子里的人纵酒高歌，就像是人生从未有过任何烦恼。远处的江水却无情的滚滚东逝，不会为人间的任何事儿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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