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康熙二十三年的江南，无疑是属于盛世的。皇上在秋风徐徐的日子决定南巡。凉意吹拂着众人的心。这一日大队恰好到了曲阜，祭孔是十分自然的事儿。一早上，众人便都为祭孔的事儿忙活着。当然，玄烨自己也不例外。

    尔音是在康熙二十一年的年末才回到宫里的。玄烨并没有对她的行踪起疑。也许，对于玄烨来说，尔音肯回来便是最大的喜讯。其它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当然，宁子熹必须把这段儿时间尔音的详情细细地告诉给玄烨。可这些说辞却也是他和尔音事前都相互套好的。无疑是说尔音伤重、身子弱之类的套话。想来玄烨也并不想真的细致的追究。宁子熹这两年渐渐地发现，玄烨是真的宠着尔音。然而那一种宠溺，却如牢笼一般，一直是尔音最大的禁锢。

    这一次南巡，尔音自然是要跟着的。一来，玄烨想让尔音陪在左右。二来，尔音也想去江南看望一下曹寅。听说曹寅续娶了一位妻子，娘家是姓李的，是曹寅好友李煦的一位堂妹。尔音自然没见过这位嫂嫂，与她相见却也是这一次尔音南行的目的。

    纳兰性德在去年的时候也续娶了官氏。然而听说今年年初的时候，顾贞观给纳兰性德介绍了一个女子。那女孩儿正是江南人，色艺双绝，闺名叫做沈婉。尔音知道，纳兰性德常与沈婉书信往来。她心里的滋味自己却也说不清楚。一路上尔音常想，这一次纳兰性德来江南，是不是正是要见一见这位沈婉姑娘？

    “尔音姑娘有礼。”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正朝着尔音所在的奎文阁走来，他的问候打断了尔音纷乱的思绪。这个男人的身形瘦硬，虽然穿着官服，却依旧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儒雅。一看便是饱读诗书的正人君子，从小便接受过良好的儒家教育。

    “孔大人好。”尔音从奎文阁的廊子上站起来，对这来人屈膝施礼。“孔大人一会儿要负责给皇上讲解儒学。这会儿子怎么有空儿来奎文阁呢？”

    “哦。在下有些东西拿不准，要查查书。所以就急急过来了。”孔大人笑着对尔音说道。眉眼间自有一股属于男子的浩然之气。

    “孔大人真是严谨好学。不愧为孔圣人的子孙。尔音当真佩服。”尔音也笑着答道，她一边儿说，一边儿又行了个礼。不知为何，尔音看到孔大人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多年未见的洪升。

    “尔音姑娘，”孔大人忽然眸色一变，他欲言又止，却终究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尔音姑娘，请恕在下冒昧。在下一向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与尔音姑娘相识的这些日子。在下觉得姑娘是个有故事的人。请问尔音姑娘，可愿意为在下讲一个故事？”

    “孔大人当真如传言般直率。”尔音不禁笑着说道，她早就听说了这位孔大人有喜欢听故事的呆性情。但凡觉得你有故事，就非得给他讲一讲才行。尔音当时听说了还不敢相信，她觉得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傻愣的呆直之人。没想到今日一见才知道，这传闻倒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呵呵。是不是在下唐突了？在下给尔音姑娘赔罪。”孔大人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的样子有些局促不安。

    “不会不会。”尔音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没什么故事可讲的，都是些道听途说的东西。若是孔大人不嫌弃，那就请坐吧。尔音把自己听来的东西和孔大人讲一讲。”

    “多谢尔音姑娘。在下感激不尽。”孔大人高兴地道谢。他坐到廊子上，一脸认真的准备听尔音讲故事。

    “孔大人严重了。”尔音语毕，也欠身坐了下来。于是，故事在秋风中娓娓道来，吹落了很多人的心。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也是听来的，它没什么特别的，或许根本不是真实的。这个故事最初就发生在烟雨的江南，一个有着莲花儿池子最平常不过的江南陌巷。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长相俊秀的小男儿。他姓侯，是江南一位乡绅的儿子。小男孩儿的家族很大。可是，他却没见过任何的兄弟姐妹。从小，小男孩儿便一个人接受着最严格的教育，诗书礼易，还有纵横兵法。可是，小男孩儿学习这些却并不是为了考取功名。从来，出仕为官都不是他父亲教他读书的目的。这一生，小孩儿的命运从出生起便注定。他所有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给死去的家人和无辜的百姓复仇。所以，小男孩儿从小的生活便是灰暗的，充满仇恨的世界甚至有时是黑色的。小男孩儿就这样在寂寞中成长，他必须去接受和承担，许多他并不懂得的事儿。

    可那个时候小男孩儿，还很是年幼。他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对他如此的严苛。所以，小男孩儿经常一个人跑去莲花池子旁，他望着池子静静地发呆。在那儿，小男孩儿遇到了一个比他略大的女孩子。女孩子总是跑来莲花池子边儿上哭泣。她的继父经常打她骂她，小女孩儿很想念自己那个未曾见过面的亲生父亲。

    小男孩儿和小女孩儿就是这么相识的，他们渐渐地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女孩儿给男孩儿唱江南婉转的小曲儿。男孩儿呢，则给女孩儿讲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的故事。他们的生活因为有了彼此而变得明亮。男孩儿的世界渐渐地像莲花池子里的碧叶般清丽。可是有一天，小女孩儿突然不见了，没有辞行没有道别。小男孩儿在莲花池子边儿等了许久许久，都没有等到女孩儿的归来。于是，男孩儿的世界再次变成了灰色，甚至，他变得更加的不快乐。

    再后来，男孩儿也离开了莲花池子。他的父亲去世了，所以，他被送到了远方的福建。在那儿有一座很大的房子。房子里的师父很会做菜。可是，那个师父不仅仅是个厨子。他也是小男孩儿的师父。在那儿，小男孩儿还遇到了另外两个男孩儿。他们三个原来是堂兄弟。三人的感情是要好的，在那座大房子里一起学习很多东西。

    到那所大房子的一年以后，小男孩儿离开了那里。他在师父的安排下，成为了自己仇人的仆人。因为只有接近，才能够了解。孙子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可是，令小男孩儿没有想到的是，他在仇人那儿遇见了莲花池子边儿上的女孩儿。女孩儿是他仇人的奴婢，她当年并不是故意的不辞而别。可是，现在的男孩儿与当年已经不同了。他没有资格再对女孩儿留下承诺。而且为了复仇男孩儿别无他法，他只得利用女孩儿现在的身份。就这样，女孩儿因为男孩儿的复仇计划而死。而且女孩儿是被男孩儿亲手推入水中而淹死的……

    故事的最后，男孩儿已分不清仇人是朋友还是敌人。可是他一生的责任就只有复仇。所以男孩儿根本停不下他的脚步。他还是动手要去杀那个仇人。然而，仇人早已怀疑了他。虽然仇人很难接受男孩儿就是要杀他的那个人。可是，仇人最终还是忍痛杀了男孩儿，因为仇人也有自己要维护的东西。

    对了，男孩儿还有一个妹妹。也曾被派去仇人那儿为奴。她先于男孩儿而死。可男孩儿却不能去为她收尸。因为，男孩儿不能让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他只好做了一支妹妹最喜欢的珠钗悄悄地放在妹妹的墓前。就算是他这个做哥哥的最后的补偿，或者仅仅是愧疚。”

    尔音顿了顿。她的声音有些暗哑。眼圈儿不知在什么时候红了。让人看上去很是疼惜。

    “我的故事讲完了。”尔音控制了一下情绪，抬头对孔大人说：“是不是很无趣？其实，我真的是个没什么故事的人。”

    “不。”孔大人竟然有些哽咽，“这是一个很好听的故事。尔音姑娘很会讲故事。在下一直觉得故事就应该是这样的，看似没有波澜，却处处透着人情。”

    “故事还是有波澜的好。有波澜的故事才更吸引人。”

    “听尔音姑娘这么一讲，在下很想去那江南转一转，访一访。”

    “嗯。好啊。我想孔大人会听到很多很多更好的故事。”

    “时候不早了，我还要进奎文阁查些《大学》的东西。尔音姑娘，在下以后再来听姑娘讲故事。”

    孔大人语毕，起身儿朝尔音行礼。尔音却是一愣，脸上现出一丝讶异。《大学》，当年尔音第一天进宫，与玄烨第一次在太皇太后那儿见面的时候，玄烨背诵的就是这个《大学》。时间匆匆而过。那会儿的大妞现在已经长大成为尔音。而那会儿的玄烨呢，如今也已经成为真正的帝王了。

    “好。孔大人您慢走。”尔音的心里想到了很多。可是表面上却没有露出分毫。她客气地还礼，神色平静如秋日的西湖。

    待那孔大人进入奎文阁以后，尔音却独自坐在廊子里良久。忽然，她轻声儿感叹道：“德福，我把你信里写给我的内容讲给了别人，你不会怪我吧？你在泉下可预见了樱桃姐姐，还有你的妹妹宝儿。”

    秋风在这一刻突然刮了起来，吹落了树山残叶的同时，也吹落了尔音眼角的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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