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超人:尼采-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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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出生

    路德派教会的年轻牧师卡尔—路德维希—尼采出生于一个牧师家庭。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教授过神学。他妻子的父亲和祖父也都是牧师。

    牧师和他的年轻的妻子盼了四年才生下他们的头胎子。他出生在1844年10月15日,恰巧与国王生日是同一天。这种巧合令父亲更加高兴。“哦,10月,受到祝福的10月,”他在教区的登记簿上写道,“你在过去的日子里曾用欢乐将我淹没,但是在你带来的所有欢乐中,最深沉最重要的莫过于我为我的头胎子洗礼……我的儿子,弗里德里希·威廉将是你今世的名字,以纪念和你同日诞生的高贵恩主。”

    不久以后,这孩子就有了一个弟弟,接着又有一个妹妹。村里一些妇女还记得弗里德里希的幼年,以及尼采家庭早期一晃而过的快乐时光。弗里德里希学说话很慢。他总是用严肃的目光注视着一切,不发一言。他两岁半的时候才说会了第一句话。牧师深爱这个沉默安静的儿子,总是喜欢在散步时把他带在身边。弗里德里希·尼采从来没有忘记过当父亲那双强有力的大手紧握着他的小手漫步的时候,远处隐约的钟声在布满小池塘的广阔平原上空回荡。

    不幸很快降临了。1848年8月,尼采的父亲从自家门口的石阶顶上摔倒了,头部猛烈地撞到了其中一级石阶的边缘。这次撞击招致了一场可怕的疾病,也或许是加速了原有疾病的逼进,对此人们实在难以作出断言。总之,路德维希·尼采失去了理智,并经过一年的神志不清和体力衰竭,最后去世了。当时尼采才四岁。在这段不幸的日子里发生的各种事件都在他心灵里留下了深刻印象:深夜的报警声,房子里的哭泣声,密室里的恐怖,死一般的寂静,尽情宣泄的悲伤,丧钟声,赞美诗,葬礼上的布道,深深埋在教堂石板底下的灵柩。对这类事件的了解对他而言来得过早,他为此深受震动。夜晚,他的睡眠常被梦幻打搅。他对某些早年的灾难肓着预感。

    这年春天,牧师的遗孀离开了教区住宅,移居到萨勒河畔瑙姆堡附近的小镇上,这里离她自己的亲戚近一些,他们就住在相邻的乡间。她丈夫的母亲和姐姐也搬过来跟她一起住在一幢小房子里,一开始还处在悲伤中的孩子们对此也慢慢习惯了。

    瑙姆堡是个为王室效忠的城市,受到霍亨索伦王室的眷顾并效忠于他们的王朝。由官僚和牧师组成的资产阶级上流社会跟他们的家属和几个乡绅住在长满绿草的城墙内,城墙上有五道城门,一到夜晚它们就关闭了。他们的生活刻板严谨,井井有条。都市教堂里的钟声一旦敲响,就会响彻整个小镇。是这钟声把它叫醒,送它入眠,召集它去参加国家和宗教的节日典礼。作为一个孩子,尼采的生活也是刻板严谨、井井有条的,他的天性与瑙姆堡的习俗一拍即合,同时他活跃的心灵也敏于发现新生活里的美好。阅兵仪式,有风琴伴奏和合唱的宗教典礼,盛大的周年庆典都令他赞叹不已。每年一度的圣诞节的来临都会令他深受感动。他的生日虽然不能像圣诞节那样深沉地打动他,却是给他带来巨大快乐的源泉。

    “我的生日也就是我们敬爱的国王的生日,”尼采这样写道,“在耶一天,我总是被军乐声唤醒,接着收到各种礼物。庆祝仪式很快就结束了,然后我们一块儿去教堂,尽管在那里听到的布道词并不是针对我一个人的特别祝福,我却总是挑选其中最好的言论自我嘉奖。接着我们全部聚集在学校,以便庆祝这个重大的日子……集会结束之前,大家会合唱一支优美的爱国歌曲,接着主持人宣布散会。接下来的时刻是我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我的朋友们来了,我们一块儿欢度快乐的一天。”

    弗里德里希没有忘记自己的父亲,并且希望以他为榜样,跟他家族里的其他男性一样成为一名牧师,成为上帝的选民和代言人。他没法想象还有更为崇高的职业,也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更适合自己的职业。尽管他还很年轻,却拥有一颗高度严格、一丝不苟的良心。微不足道的责备都会刺痛他的心,他喜欢独立行事,不要别人帮忙。只要他心里感受到有任何顾虑不安,他就会躲避在某个偏僻角落,把自己隐藏起来审查自己的良心,他也不会再跟妹妹一块儿玩耍,除非他通过深思熟虑对自己的行为作出了谴责或者辩护。一天,倾盆大雨突然而至,他母亲看到他虽然没有带雨伞或斗篷,却像平常一样迈着缓慢的步伐从学校回来,她叫住他,于是他稳步走到她面前,“老师总是教导我们不要在街道上随便奔跑。”他解释道。他的伙伴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小牧师”。每当他给他们大声朗读《圣经》里的某一章节时,他们就带着敬意安安静静地倾听。

    对于自己的声誉他从不马虎。“只有当一个人成为自己的主人的时候,”他严肃地教导妹妹,“他才能成为世界的主人。”他生性骄傲,并对尼采家族的高贵血统深信不疑。他的祖母总是热衷于给他讲述家族的传奇历史,尼采和妹妹伊丽莎白(又译利斯贝思)过去总是对此满怀幻想。他们的远祖是居住在波兰的伯爵,名叫尼兹克。在宗教改革运动时期,他们反抗宗教迫害,与天主教会断绝了关系。自此开始了他们悲惨的流浪生活,从一个村落被驱逐到另一个村落,无家可归达三年之久。他们的儿子在流亡前夕出生,他们带着他一块儿流浪。虽然儿子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磨难,但是由于母亲全心全意、始终不渝的看护,他仍然奇迹般地获得了健康的身体,活到高寿,并且把强健和长寿这两个优点传给了他的后代。

    听这类优美的传奇从来不会令弗里德里希感到厌倦。他还经常主动要求别人给他讲波兰民族的历史。贵族们骑在马背上,聚集在辽阔的平原中央,选举他们的国王,地位最低下的人也有权利违背他人的意志投上自己的一票,这一切令他深受感动,羡慕不已:他深信不疑,这个民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种族。“一个尼兹克伯爵决不会撒谎。”他对妹妹如是宣称。的确如此,这些在三四十年之后鼓动着他的工作的强有力的激情和愿望早就使这个有着突出前额和大眼睛的孩子虎虎生风。而他在家里总是被那几个可怜的妇人温柔地抱入怀中,百般爱抚。等他长到九岁的时候,他的兴趣扩大了。音乐通过他在教堂里听到的汉德尔的合唱曲向他开启了一重境界。他开始学习弹奏钢琴,并且即兴演奏,同时诵唱《圣经》作为伴奏。母亲开始感到不安,她回忆起了丈夫的命运,他也跟这孩子一样,过去经常在洛肯弹奏风琴,也常即兴演奏。

    创造的天性——一种已经开始表现出某种专横残暴的天性——紧紧抓住了他。他开始创作优美的旋律,狂想曲和一首接一首的马祖卡舞曲,献给他的波兰祖先。他也写作诗歌,每年的周年纪念日,他的母亲、祖母、姑姑和妹妹都会收到一首他的配乐诗,甚至连游戏本身都变成了工作的借口。他起草了包括各种原则和建议的说教性的论文,并把它们分发给伙伴们看。一开始,他教他们建筑学,接着在1854年塞瓦斯托波尔被围困期间研究了弹道学和设防地的防御,该地被占领以后,他难过地哭了——因为他热爱所有斯拉夫人,憎恨革命的法兰西。在此期间,他还和两个儿目友一同创办了一个艺术剧院,上演古代戏剧和早期文明剧,其中的《奥林匹斯山诸神》和《奥卡达尔》就是他创作的剧目。

    二、中学时代

    他小学毕业后在瑙姆堡上了中学。一进中学,他就显示出了惊人的天赋与才华,以至于他的老师们都建议他的母亲把他送入质量更高的学校学习。这个可怜的妇女犹豫不决。她更愿意让孩子离自己近一点。

    此时已是1858年。尼采在这一年度过的假期具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意义。跟往常一样,他在波布莱的乡间度假。那里掩隐在绿树成荫的群山下,坐落在河水清冽、缓缓流淌的萨勒河畔。每天早上,他都要去河里洗澡。他的外公外婆让他跟妹妹伊丽莎白跟他们住在一起。此时的他对这种充实丰富的生活感到很满意,不过他的内心却因为前途未卜而有点忧心忡忡。

    青春期就要来到了。也许他就要离开自己的亲人,结交新的朋友,住到别的地方去了。他怀着些许焦虑展望着他将要走的人生道路。他回忆起孩子气的往事,整个漫长的童年时期,对此,无人可以报之以嘲笑。邶远逝了的十三个年头,充满了最初的慈爱和忧伤,充满了对壮志凌云的灵魂的骄傲的渴望,充满了对音乐和诗歌的卓绝的发现。大量回忆涌上尼采的心头,它们栩栩如生,扣人心弦。感情丰富的尼采突然之间为自己感到陶醉了。

    他拿出钢笔,用了十二天的时间写就了一部自己的童年史。写完之后,他高兴极了。

    “此刻,我已经恰到好处地结束了我的笔记。”他这样写道,“我对我的工作感到满意。我写作的时候怀着巨大的喜悦,丝毫也没有感到些许疲倦。回顾一下早年的生活历程和灵魂的发展轨迹是件深有意义的事情。我已经诚实地记述了所有的事实,不带诗意,不加修饰。但愿我以后还能多写一像这样的东西。”

    紧随其后的是四行小诗:

    生活就如一面镜子,

    我们从中认出自己,

    这是第一要务,

    务须努力求索。

    普尔塔学校坐落在萨勒河畔,距离瑙姆堡五英里远。自德国存在之日起,普尔塔就已经有了老师和学生。早在12世纪的时候,西多教团的僧侣从拉丁西部过来,想要改变斯拉夫人的宗教信仰。他们获得了这片绵延于河的两岸的土地的所有权。他们在土地四周建筑了高高的围墙,修建了房子和教堂,还建立了一套流传至今的传统。到了16世纪,他们被萨克森君乇驱逐了,但是他们的学校仍然得以延续,他们的那一整套教学方法也被定居在里面的路德教派的信徒们保留下来了。

    “孩子们要被培养起来适于过宗教生活。”这份教育指导写于1540年,“他们要接受六年的文学知识和道德戒律的训练。”学生们必须离开家,与老师们呆在一起。学校有固定的规章制度和风俗习惯:禁止任何安闲逸乐的行为方式。还有一套明确的等级制度:最大的学生要照管最小的学生,每个老师指导20名学生。开设的课程有宗教、希伯来文、希腊文和拉丁文。在这所古老的修道院式的学校里,德国民族所特有的一丝不苟、人道主义精神和新教伦理结成了一种独一无二的根深蒂固的联盟,形成了一种卓有成效的生活方式和精神风格。许多非凡卓绝的人物都在普尔塔受过教育:诺瓦利斯、施莱格尔兄弟、费希特——即哲学家、教育家、爱国者是该学校引以为荣的骄傲。长久以来,尼采就渴望能去普尔塔学习。1858年10月,他被授予一份奖学金,从此离家进了这所学校。

    此刻起,他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一段时间。一桩带有英雄色彩的孩子气的逸事是他第一学年留给人们的唯一回忆。穆奇乌斯的故事在他的一些同学眼里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他们否认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没有一个人会有勇气把手放进火里。”这些年轻的批评家们这样认为。尼采不屑于抗辩,只是伸手从炉中抓出一块燃烧的煤,把它放在自己的手掌里。他终身保留着这块被烧灼的疤痕,并且历久如新,只为了让如此荣耀的一块疤痕保持原状甚至更加显眼,他还小心翼翼地让融化的蜡流过这道疤痕。毫无疑问,要忍受这种新生活对他来说是不易的。他很少玩,也不愿意接近陌生人。再者,在以女性为中心的家庭里养成的温柔之风使他很难适应普尔塔的清规戒律。他每个星期只在星期天下午外出一次。其时他的母亲、妹妹和他在瑙姆堡的两个朋友到校门口接他,与他一起在附近的小酒馆里消磨剩下的时光。

    1859年7月,尼采获得了一个月的自由。在普尔塔,这是学生们最长的假期。他重访了他喜爱的故人旧地,还匆匆旅行了耶拿和魏玛。在学校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他只写了作为功课不得不写的东西,可是现在,写作的灵感和乐趣又重返他身上,于是他把自己的夏日印象写成一篇略带悲怀的抒情散文。

    他这样写道:“当我们离开暗黑的围场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我们背后的天空沐浴在金色霞光里,我们头顶的上空闪耀着玫瑰色的云彩,城市匍匐在我们眼前,静静憩息在夜晚的和风里。啊,威廉,我对我的朋友说,还有什么事情比我们结伴漫游全世界更快乐呢?哦,快乐的友谊,忠诚的友谊!呵,呼吸一下这美丽的夏夜气息吧,这花香,还有这绯红的晚霞!难道你没有感觉到你的思潮正在高歌升腾吗?它就像是欢歌的云雀,栖息在金光灿灿的云端。瞧这夜晚的奇观!这就是展现在我面前的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的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一部分被封锁在暗黑的阴影里,其余部分则飞升于自由的空中!就在那一刻,我们的耳朵被一声尖锐的叫喊撕裂。那声音发自我们路旁的疯人院。我们的手握得更紧了,就好像是某个恶魔扇动着险恶的翅膀触及到了我们。滚开,你这邪恶的势力!即使是在这样美丽的世界里,也还存在着痛苦的灵魂!但是痛苦又是什么呢?”

    8月初,他重返普尔塔,心情跟第一次到那里时一样悲哀。他无法接受此地粗暴的约束,再加上无法停止对自身的反省,他连着几个星期都记着详细的日记。这些日记告诉我们他是怎样支配时间的以及他每一天的情绪变化。我们可以看到,日记刚开始时记述的是老师们所说并经他改写的鼓舞士气的格言警句,用以对抗厌倦无聊。接下来记述的则是他的学习、娱乐、阅读和令人沮丧的病痛。他那颗感情丰富的童心有时反抗着,有时又顺从于印象并痛苦地服从于某种戒律。每当情感澎湃的时候,他就放弃写散文,因为散文还不具有足以宣泄忧郁哀感的音乐性。这些时候,节奏和韵律涌现出自身,他在灵感的驱策下写下一些韵文、四行诗或是六行诗。但是他从不主动寻求和紧抓不放这种诗情澎湃的时刻,他所做的只是当它来时跟随它,一旦诗情减弱,散文就立即取而代之,就像莎士比亚的戏剧对白一样。

    然而,普尔塔的生活有时也会被片刻单纯年轻的快乐所照亮。比如学生们外出散步,合唱,洗澡。尼采参加了这些愉快的活动,并对此作了描述。每当天气过于炎热时,水中生活就取代了书斋生活。两百多个学生就会齐声唱着歌,踏着合拍的脚步到河边去。他们会按照原来的队形跳进水中,顺流而下,直游得筋疲力尽却又兴高采烈。接着老师的口哨声吹响了,孩子们便爬上岸边,穿上由一只尾随其后的渡船送过来的校服,又唱着歌,秩序井然地回到学校,继续各自的功课。“这实在是棒极了。”实际上尼采就是这样说的。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8月底。日记中断了八天,接着是六天,接着又是整整一个月。等他又重新开始记日记的时候,已经是这本日记要结束的时候了。

    “自从我开始写这本日记以来,我的心境已经完全改变。那时我们还置身于夏末的一片葱茏中。而现在,唉!我们是在深秋。那时我还是一个小男孩,而现在我已经快变成大人了……我的生日来了又去,我逐渐变老——时光匆匆,就好比是春目的玫瑰,欢乐易逝,就像是涧流里的泡沫。”

    “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被强烈的求知欲攫住,这是对知识、对世界文明的渴望。这一冲动是被我刚才读到的洪堡的书刺激起的。但愿它能像我对诗歌的热爱那样持久不衰。”

    这一时期,他着手制订了庞大的学习计划。在这一学习计划中,他把地质学、植物学、天文学与拉丁语读物、希伯来文、军事科学以及各种技能的学习结合在一块儿。“首当其冲的研究对象是宗教。”他说,“它是所有知识的基础。无比巨大的就是知识的领域,永无止境的正是对真理的追求。”

    在这男孩的孜孜研读中,冬天和春天已倏忽而逝。他的第二个假期来临了,接着又是第三次返校,其时正逢普尔塔校园里巨大的橡树被秋季脱去了绿装。此时的弗里德里希·尼采已到了17岁,他感到心情悲哀。过去长时间内他都一直强迫自己对生活采取痛苦的唯命是从的态度,他已经阅读了席勒、荷尔德林、拜伦的作品,他梦想着古希腊的神祗以及那个阴沉的曼弗雷德,这个法力无边的魔术师,倦怠于自己的万能,徒劳地想去死亡中寻求安宁,而死亡早已被他自己的艺术所征服。老师们上的什么课才是尼采所喜欢的呢?他对几行浪漫主义诗人的句子进行了深思:

    痛苦即是知识,那最深地体味了痛苦的人,

    才能悲悼致命的真理,

    知识之树并不等同于生命之树。

    他最终厌倦了这一切。他渴望着能从日常课程中和占据他全部生活的功课中解脱出来。他会独自聆听发自灵魂的独白,并由此开始理解他大脑里充溢着的幻想。他把自己的想法向母亲和妹妹吐露了,向她们宣布他将来的计划已经作了改变。一想到大学他就厌烦,他想做的不是教授,而是音乐家。母亲对他晓之以理,这才使他稍稍平静下来。但是她的成功没有持续太久。他喜欢的一个老师的逝世结束了他内心的混乱状态。他忽视功课,与人隔绝,终日冥想。

    他经常写作。从孩提时代起,他就表现出了驾驭语言和清楚表达思想的天赋能力。他接连不断地写着,所有不安的阴影都在他的笔下向我们披露了。他考察了庞大的浪漫主义体系和阴沉、纷乱、冰冷无情的科学体系。这种开阔的读书视野在使他着迷的同时又使他惊恐。那些在童年时代养成的虔诚的生活方式仍然影响着他,他像谴责罪恶一样谴责在自己身上冒出来的对宗教胆大妄为的否定倾向。他尽力保持着逐日减弱的宗教信仰。他没有用法国人或天主教徒那种尖锐的方式摆脱信仰,而是缓慢地心有余悸地离开它。缓慢,是因为他对那些代表着他的过去,代表着他对家庭和父亲的全部回忆的教义和信条有着敬意;心有余悸,是因为他清楚弃绝了宗教所带来的安全感,他就找不到新的信仰安全来取而代之了,面对的只会是措手不及的一大堆问题。对被迫作出选择的巨大压力的权衡令他辗转思量。

    “如此事业需要的时间不是几个星期,而是终生。”他这样写道,“仅仅依据一个孩子思索的结果,任何人都胆敢以之为武器摧毁两千年的权威,而这一权威被所有世纪以来最深邃的思想家们保证过,这是可能的吗?仅仅根据他自己的纯粹幻想和思想雏形,任何人就会冒险把宗教的痛苦和祝福从身边一掌推开,而这一宗教早已深深渗透进了历史,这又是可能的吗?”

    “要一劳永逸地解决人类思想几千年来无休止交锋所围绕的哲学问题要革命性地推翻那原先把人类提高到真正属人的高度并被人类中之最高权威所接受的信仰;要在对哲学或者自然科学所带来的一般性后果知之甚少的情况下把二者结合起来;要在理智还没有掌握全部历史的统一性和那些最基本原则的情况下从自然科学里推衍出一套真实的体系——这一切只能是鲁莽轻率的大作。”

    “那么人类又是什么呢?我们几乎不知道它是整体中的一个阶段,大化流行中的一段时间还是上帝随心所欲的创造物。在历经植物界和动物界这些中间阶段的漫长进化以后,人类在所有方面都比石头更为优越吗?此后它将向着完美的存在前进吗?或说历史为它准备了什么结局?是否基本的大化流行永无止境,人类将永远在去成为的过程中?什么是这个巨大的生命之钟的发条?所有这一切都还是个谜。然而无论被我们称之为历史的浩瀚时间延续多久,它的每一分钟又都是在当下。决定性的历史时刻就这样被镌刻在钟面上:时针永在走动,当它到达十二点的时候就又开始新的一轮旋转,这新的一圈开创的就是人类史的新时期。”

    “没有向导,没有指南,年轻的大脑要在疑问重重的汪洋大海里探险只能迷失或者发疯。大多数冒险者都被风暴打垮了,事实上,几乎没有人发现新大陆……我们的全部哲学经常在我面前呈现为是十足的巴比塔……其可悲的结局是对大众思想的无休止的打扰。当大众发现整个基督教思想是建立在虚妄不实之词上时,我们必然会迎来一次巨大变革。上帝的存在,永生,《圣经》的权威,启示,这一切永远都是个问题。我试图否定这一切,但是,唉!摧毁是容易的,问题是创造。”

    在这些字里行间显露出来的是多么令人惊叹的天才啊!弗里德里希·尼采明确地提出了此后占据他全部思想的疑问并且预见了他将作出的搅乱人心的有力答案。这些答案就是:人类就是虚无;是上帝随心所欲的创造物;一次荒唐的开始把它驱向永无休歇的无穷开端,驱向永恒轮回;一切权威最后都可归因于力量,而力量是盲目的,仅仅服从于机会……

    弗里德里希—尼采不肯定什么:他不喜欢在重大问题上仓促地下结论。只要还有犹豫,他宁愿选择回避它们。然而一旦他投身于其中,那必将是全力以赴。那时,他还想对他的想法有所保留。但是这些想法却情不自禁地涌流于他的笔下。他写道:“我们往往在应当勇于直面我们的命运的当口,服从于上帝的意志或是服从于谦卑的态度,这无非只是为了掩饰当时所感到的懦弱和胆小罢了。”尼采全部的伦理观和英雄观就包含在这不多的几句话里。

    我们已经列举过这段时期内尼采最爱的作家:席勒、拜伦、荷尔德林——其中他最喜爱的又数在当时毫不出名的荷尔德林。他发现了他,就像一个人只消一眼就于人群之中发现了他的朋友一样。这是一次非凡的遇合。此刻这位少年尚未展开的人生与这位刚刚逝世的诗人极为相似。荷尔德林也是位牧师的儿子,也同样希望能子承父业。1780年,他和黑格尔、谢林在蒂宾根大学同窗研读神学。也就是在那时,他摒弃了宗教信仰。他开始熟悉了卢梭、歌德、席勒和浪漫主义的陶醉。他既热爱大自然的神秘也喜欢希腊心灵的清澈,梦想着能在一部德语作品里把二者完美结合。由于困窘,他不得不过一个贫困诗人所过的那种艰难生活。他做过家庭教师,他忍受着呆在富人家庭里的无聊,在那里他总是被人瞧不起,唯一一次特例又得到了过分的爱——这是一次以失望告终的短暂狂热。他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他喜欢那里的空气和人民。他一边工作一边用空余时间写作。然而这种靠家庭资助的生活令他的自尊心感到受了伤害,他又再次离开了。他发表了一些诗作,在这些优美的诗篇里,这个默默无闻的德国天才唤来了奥林匹斯山诸神,让他们居住在苏比亚茂密的森林和莱茵河地区,然而公众对此不感兴趣。郁郁不乐的荷尔德林梦想着更为广阔的创作,但那只是一场梦:德国本身是一个世界,古希腊则是另外一个世界,要把二者结合起来,要把浮士德的胜利和海伦的被劫掠镌刻进永恒的文字,这一切都需要歌德似的灵感。荷尔德林用散文创作了一首诗里的几个片段:他的英雄是一名年轻的希腊人,他悲悼自己的民族——查拉斯图拉的不堪一击的祖先的覆灭,倡导一种勇敢人性的再生。他创作了三幕悲剧,其主人公是英雄恩培多克勒——即阿格里真图的暴君、诗人、哲学家、傲慢的民众煽动家,一个因为过于伟大而与其他希腊人格格不入的希腊人,一个魔术师。剧情讲的是拥有万物的恩培多克勒厌倦了生活所能提供给一个人的所有满足,隐退到埃特纳山巅,把家人、朋友和苦苦哀求的群众打发走,然后在一个黄昏,在落日的余晖中纵身跳进了火山口。

    作品充满了力量,可是荷尔德林把它放弃了。郁郁寡欢使他身体衰弱同时又令他情绪高昂。他希望离开他受磨难如此之多的德国,希望他的亲戚不会再因为他的存在而受到拖累。他在法国的波尔多找到了工作,于是他消失了。六个月后,他回到家里,皮肤晒得黝黑,衣衫褴褛。他不回答任何问题。有人通过艰苦的调查发现他是在8月骄阳下徒步穿越了法国。他神智涣散,在身心麻痹的状态下熬了四十年,于1843年去世,此时距尼采出生只有几个月。一个柏拉图主义者也许愿意认为,这其实是一个天才的灵魂从一具躯壳转移到了另一具躯壳。确实如此,同样的德国灵魂——天生的浪漫主义者,最终被其野心所击倒的野心家——使这两位男子充满了生气,也最终注定了他们的相同结局。透过他们的生活历程,人们也许会对这个民族盲目的生育力感到吃惊,这个民族为了追求其单凋乏味的癖好,一代接一代地向世界输送着具有相似磨难的相似孩子。

    那年接近夏天之时,尼采患了严重的头痛和眼疾。病因难以确诊,也许是由神经性病变引起的。假期被糟蹋了,不过他设法在瑙姆堡住到了8月底,先前的苦恼被延长的闲暇所带来的欢乐一扫而光。

    他精神饱满地重返普尔塔。尽管他思想中的疑问还没有得到解决,但是他已经做了探索,现在他能够在不委屈自己的前提下再次成为一名勤奋的学生了。他不愿意中断自己广泛的阅读。每个月他都按时给瑙姆堡的两个朋友寄去诗歌、歌曲、舞曲、评论和哲学论文。但是他没让这些消遣耽误自己的学业,在一些出色的老师的指导下,他学习了古代语言和占代文学。

    要是没有迫在眉睫的前途和即将折磨他的职业问题的困扰,他一定会过得很愉快。

    “我经常想到我的前途问题,”1862年5月,在给母亲的信中他这样写道,“许多客观和主观原因使这个问题显得麻烦并且难以定夺。毫无疑问,我会在我自己所选择的职业内凭自身能力取得成功。但是我却缺乏力量把这些饶有趣味、形形色色的问题抛诸脑后。我要去研究什么呢?我脑海里还没有形成一个明确的观念,但这又是必须由我自己权衡定夺的事情。确定无疑的是,不管研究的是什么,我都会满腔激情,穷根究底。这样一来只会使选择变得更为艰难,因为问题就在于要去发现一个人能够为此献身的职业。但是那总是在欺骗我们自己的正是我们的希望啊!一个人是多么容易因为一个暂时的偏好,某种家庭传统,一个愿望而走错道路啊!选择职业犹如让一个人去抽奖,其间大多数彩票都落空,中奖者寥寥无几!此时此刻,我的处境极为不妙。我对如此广大的领域都颇有兴趣,要是我有幸满足自己的兴趣,我显然能成为一个渊博的学者,但对我的职业而言却只是枉费心血。我当前的任务很明确,就是要在摒弃我现有的许多爱好的同时增加新的爱好。但是哪些爱好将成为我即将抛弃的不幸者呢?也许那正是我最可宝贵的财富……”

    最后一个假期悄然而过,紧接其后的是最后一个学年的开始。尼采无忧无虑地重返即将毕业的学校。学校的清规戒律变得松懈了,他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获得了某些自由。他接受了这个或那个老师的邀请出去吃饭,如此一来,他在修道院里初尝到了世俗的乐趣。有一次,在一个老师家里,他看到了一个迷人的姑娘。当他再次见到她时,他陷入了此生的初恋。有好几天,他的梦里全部充斥着他想借给这位姑娘的书和想跟她一块儿弹奏的音乐。他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内心的情感。然而姑娘离开了普尔塔,尼采又重返正业。在他埋头学习正规课程之前,柏拉图的《会饮篇》、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是他最后的消遣。有时候,在吃晚饭之前,他会坐在钢琴边弹贝多芬或者舒曼的曲子,或者进行即兴演奏,听众是他的两个同学,格斯道夫和保尔·杜森,这两位后来也一直是他的朋友。

    尼采回到普尔塔参加毕业考试,他差点没能通过,事实上,他的数学成绩没有达到所要求的分数。不过老师们忽略了这次不及格,仍然给他颁发了毕业证书。他怀着悲伤的心情离开了母校。他的心灵容易与所处的环境相协调,并以同等力量恪守着那些愉快的记忆和忧伤的印象。

    毕业仪式是学校的成规。学生们最后一次聚集在一起做祈祷,接着那些即将毕业的学生向他们的老师致书面感谢词。弗里德里希·尼采的感谢信哀婉庄重,动人心弦。他首先向上帝致意:“我首先感谢上帝,我的一切承蒙他的赐予。除了发自内心深处的强烈谢意和对其爱的信任。我还能向他奉献什么呢?蒙他所赐,我在此地度过了一生中的欢乐时光。祈愿他,仁慈的万物之主,继续把我置于其庇护之下。”接着他感谢国王:“由于他的善意,我才得以进入这所学校……希望有一天我能够为他和我的祖国增光添彩。这是我的决心。”接着是向尊敬的老师和可爱的同学们致辞:“我特别的感谢属于诸位,亲爱的同学们。在这即将分别的时刻,我对你们说什么好呢?我深深知道,当一棵树木被从滋养它的土壤里移到别的环境里,它会面临巨大的困难,只能慢慢生根。我能适应没有你们的日子吗?我能适应新的环境吗?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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