蕊韵留香:李宗蕊-月有阴晴圆缺1978-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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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这一辈子,无论是情感生活还是其他什么生活状态,跟一棵树的一生大同小异,风调雨顺的时候,哪怕是一棵幼小的树苗,也会舒展开每一片叶子,恣意地享受上天的赐予,让自己活得飒飒爽爽,亭亭而立,这是树的理想状态,同样也是人想要的生活。但世界实在是太大了,老天爷并非总会顾及到每棵树的感受,甚至常常还会逆其道而行之:他会在该降下绵绵细雨之时,让火一般的阳光毒辣辣泼洒下来,把树木赖以生存的土壤炙烤得裂开丑陋的嘴,使每一片叶子都卷曲变黄,乃至化为一缕如烟似尘的粉末儿;或者,当树需要光照之时,老天爷又会没玩没了地往下倾泻怨妇眼泪般的雨水,沤烂了树的根须,霉烂了它的枝干,使它的叶子纷纷坠落,最后成为汪洋中一根摇摇欲坠的孤独标杆--人的一生,何尝不是如此啊!只要一个人的脑子没毛病,都是渴望生活一帆风顺的,这是一种最朴素最基本的人生愿望。然而,令人叹息的是,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此事古难全。

    如果说李宗蕊只是在工作中遭遇不公正的待遇,而其婚姻生活、情感生活却幸福圆满的话,那么她的一生也还算没有大的缺憾,尚可欣慰之。毕竟,工作只是工作,代表不了生活的全部。但是很不幸,在李宗蕊的一生中,其情感的生活也是不完美的,同样充满瑕疵的。

    一、初成家后的艰苦生活

    李宗蕊和王吉科喜结良缘之后,温馨快乐的婚姻生活正式拉开了序幕。然而,在那个物质条件极其匮乏的年代,人们之所以把生活称之为“过日子”,是有其道理的。人要吃穿住行,离不开物质条件,而婚后的李宗蕊夫妇,恰恰在物质生活上十分艰苦。好在,有爱情在两个人身后做着强有力的支撑,小夫妻俩携手前行、共度难关。因此,那时他们的生活,是幸福的、是苦中有乐的、是甜蜜的。

    有大女儿王远方时,李宗蕊和王吉科已经搬到了合作路的家,有了新房子,真正的家庭生活就开始了。尽管李宗蕊是个贤惠的妻子,很知道如何打理家务,但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和王吉科的工资收入都不多,加一块也只有几十块钱,而且时不时还要接济比娘家条件差的太行山里南蒿亭村的婆婆一家人,因此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后来,为了调整家庭开支的平衡,李宗蕊与王吉科经过一番合计,决定把收入大体上划分为三项支出:维持一家人生活的日常开销;用来照顾双方老人的支出;抚养女儿的必要花费。但这些只是粗线条的,并不能保证有章可循,于是细心的李宗蕊再次对每月的必须开支进行了细化,以期维持家庭的正常运转,她已经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力争把每一分钱都花到刀刃上:

    每月正常必须开支项目:

    一、1.菜款(每天1.5毛),计4.5元;2.肉款(每星期1元),计4元;3.盐、酱油、醋,计1.3元。共计9.8元。

    二、4.零花款9元;5.鸡蛋30个3元;6.桔子汁2元1瓶、白糖1元1斤,计3元;共计15元。

    三、7.粮食款16元;8.奶4元;9.液化气3元。共计23元。四、10.余款17元;11.还账15元。共计32元。

    1.坚持勤俭持家,以勤俭为光荣,以浪费为可耻。

    2.坚持专款专用,尽可能不挪作他用,节余退还本项目。

    一目了然的计划表,从每个数字上都能看得出夫妻俩的仔细,以及她对未来生活的精心规划。这样的持家方案,任是谁看后都会为之一动,从而铭记在心。李宗蕊把这张写满生活智慧与无奈的纸条贴在一个内有三层的小木盒的盖子内侧,盒内第一层放着家里的各种购物证件,第二层是各种面额的粮票、布票,最底层是现金,总之,不论谁开盒子取什么,首先让你看到的就是这份持家项目单。夫妻俩开始严格按照上面的计划落实起来。但那时的收入实在是有限,而且时不时还要应对一些额外的开支,所以家里依旧是入不敷出。

    当然,李宗蕊有她自己的办法。在老家团里村培养出来的生活技能,早已为李宗蕊铺就了一条持家之道。每到入冬前,她就会提前跟丈夫王吉科一起去抢购冬储大白菜。那时的城市,人们都把大白菜当成过冬的必备物资,因此只要白菜一上市,就会成为抢手货,稍有放松,便可能买不到,落得个无功而返。因此,李宗蕊在工作之余,时刻都在关注着菜市场的动静,只要有大白菜上市,就急忙拉着丈夫前去。

    买白菜不容易,储存白菜更不容易。为了不让白菜腐烂,李宗蕊夫妇俩每天都要早早起床,把白菜在阳台上或者楼下一一摆开,使其在白日里接受阳光的照晒。而后,她才急忙忙准备家人的早饭、送女儿上学,自己再去上班。晚上下班回家后,李宗蕊要先忙着做饭、照顾孩子睡觉,把这些事情处理完毕后,她又不厌其烦把那些白菜一棵棵收起来,整整齐齐地码成堆,盖上凉席草帘纸箱什么的防冻。这样重复一段时日后,白菜表层的菜叶就枯萎了,直到这时,才可以一层木棍一层白菜的堆放在阳台上,其间每隔一段日子还要翻一翻,唯恐腐烂。整个冬天,一家人就靠这些白菜下饭度日。

    入冬以后,白菜便成了一家人的主打菜。尽管菜品有些单调,可李宗蕊就是李宗蕊,她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总会千方百计把白菜做出各种花样来,使家里的餐桌上显得很丰盛,让家人感觉饭菜非常可口,让人百吃不厌。时至今日,王吉科仍对大白菜情有独钟,三天不吃大白菜,就觉得饭菜无味,一吃大白菜,就能想到妻子做的大白菜是那么的可口、那么的美味,有时还莫名其妙地长叹一声,说:“哎,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白菜了。”特别是李宗蕊用白菜帮子、芹菜和花生米拌出来的凉菜,那美味就别提了,让人巴不得一年四季都在餐桌上见到它。

    在日复一日各式各样美味的白菜中送走了冬天,眼瞅着身上的棉衣快要穿不住的时候,开始有嫩绿的菠菜上市啦!

    这一天,王吉科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看见道边有一位妇女在卖嫩绿的菠菜,眼前顿时一亮。别看那时的王吉科是省计委的干部,其所在单位掌控着整个河北省的物资调控,但同样是肚子里没多少油水。当年的肉类价格虽然不贵,却都是凭证凭票购买,即便你有钱,也未必能买得到,何况王吉科的口袋里也没几个钱。看见有别于白菜的菠菜,小伙子的胃口顿时被吊了起来。于是,王吉科满心欢喜地买了一捆菠菜回家,一家人终于吃到到了换季的时令菜。

    菠菜虽然简单,可李宗蕊的综合素质摆着呢,照样给你弄出很多花样来。她的厨艺可以说到了让人赞不绝口的程度,已经不是一点就通了,早成了无师自通的高手,即便是如菠菜这种普普通通的绿叶菜,到了她手里,也会做出十道八道想想就诱人的佳肴。

    一个月之后,又有水萝卜上了市,那翠绿的萝卜缨,紫红的萝卜皮,都让人垂涎欲滴。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就开始了炒萝卜、生吃萝卜、凉拌萝卜缨--言而总之,李宗蕊与王吉科婚后的最初几年,虽然农产品供应是单调、乏味的,人们的手头也是紧巴的,但由于家里有一位心细手巧的好媳妇,所以任计划经济下的农产品供应不足也好、市场物品匮乏也罢,王吉科这温馨的小家里,餐桌上却总是有丰富的美味供人享受。那个年代当然没有全功能大棚,能够按时吃上时令的蔬菜,已经让人觉得阿弥陀佛了。别说没钱,就是有钱,在买粮要粮票、买肉要肉票的年代,你也没处去花。在这样的时代大背景之下,李宗蕊不仅能够保证家人一天三顿可以吃饱,而且还能让家人吃好。如此这般,足以知道李宗蕊的生活能力和综合素质如何!

    前面说了,李宗蕊的巧手全是在物资紧缺、商品供应单调的历史背景下炼就出的,你是否会想那个年代总不缺油,大量的用油煎炸、用油拌,即便不换花样也未必有多难啊?错,如果你那么去想就大错特错了!那个年代呀,连菜都不多,又怎么会有那么多油供人们享用啊?每个月,李宗蕊和丈夫王吉科只能从各自单位领到半斤油,加到一起整一斤。一斤油哇,无非是现如今的矿泉水瓶子刚刚装满。一个月三十天、一天三顿饭,即便是早餐不算,这点油也不够湿锅底的,而且,夫妻俩还要每个月省下半斤来!省下来的这半斤,是有大作用的。年底回老家,尤其是回王吉科的老家,这一年省下来的六斤油,就是献给老家父母的上好礼物啊。那时,王吉科在井陉南蒿亭村的父母家比李宗蕊在饶阳的老家要困难的多,所以每到年底,李宗蕊都会很大方地把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油,陪丈夫一起给公婆送去。从这件事情也可以看出,李宗蕊是个多么识大体的儿媳妇啊!

    过年的时候,夫妻俩提着几瓶在乡下人看来极其珍贵的胡麻油回来,是很吸引人眼球的。每当这时,只要李宗蕊和丈夫一走进南蒿亭的村口,就会引来乡亲们的热情关注,甚至是对王吉科父母的羡慕。有一次,夫妻俩省下来的油多了点,用洗净的500毫升的玻璃质地的输液瓶子装了六瓶半。拎着这些油,两人回了井陉老家。一进家门,王吉科就把油瓶放在了柜子上,他的父亲见了,以为那半瓶黄澄澄的油是儿子给老爹捎回来的什么好喝的东西,于是拿起来打开盖子直接就灌了一大口。

    “吉科啊,这什么东西呀,味道怪怪的?”老人一口油喝下肚,顿时皱了眉头。

    王吉科和李宗蕊就嘎嘎地笑。“爹哎,这是炒菜用的油,不是什么好酒。”王吉科笑着说。家里人听罢,都哈哈大笑了起来。其实,这些胡麻油虽然很珍贵,可炒菜的时候,会冒出呛人的烟来,并不怎么好吃。即便如此,在当时那种条件下,能够在菜里放上这么点油,也是弥足珍贵的。李宗蕊和丈夫一年才能领到十二斤油,还要想着年底给老家人留下一半,可以想象的出,夫妻俩日常吃的菜里,只能是飘着点油花了。

    吃的不行,穿的也没好到哪里去。

    一针一线含深情--李宗蕊为丈夫编织的多件越冬厚毛衣、毛裤的一部分那时买布要布票、买棉花要棉花票,而且李宗蕊还要计划着省下点钱来给丈夫买块手表,所以,压根就没有闲钱去购置衣服。好在她心灵手巧,买不起就自己动手做。她从市场上买来一些廉价的碎布头,运用自己掌握的缝纫技能,为丈夫做件外套、为女儿做件棉衣。乃至王吉科从里到外,穿的都是李宗蕊一针一线缝制的衣服。冬天,为了让丈夫穿得暖和些、体面些,李宗蕊省吃俭用攒了点钱,买来一些毛线,利用晚上的时间,一针一线给丈夫织了一套毛衣,把王吉科欢喜得够呛。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李宗蕊就这样一边忙着自身的工作,一边用自己的聪慧与勤劳,苦苦地支撑着这个家,使之正常运转,一家人其乐融融。

    在她的勤俭持家之下,家里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随着时代的变迁,家里终于有了点存款。虽然这些钱都是节衣缩食省下来的,但李宗蕊却从不吝惜花在家人身上。她先是给丈夫买了一块手表,高兴得王吉科好几天都处在兴奋之中,接着又在一年后给家里添了一辆自行车。就这样,夫妻俩每隔一年便给家里添置一件东西,小小的三口之家,日子渐渐的宽裕了起来。

    在这个逐步富足的过程中,李宗蕊发挥的作用是功不可没的。

    二、母亲心中永远的痛

    生活的艰辛,还不足以使李宗蕊乱了方寸。在她看来,日子过得再艰难,只要一家人始终在一起和和睦睦、平平安安的,那么自己也是感觉很幸福的。然而老天爷却是一个喜欢捉弄人的家伙,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给这个世界添乱的机会。

    婚后的生活,对于李宗蕊来讲,不仅仅是物质条件上的匮乏,最重要的一点是人力上的短缺,常常使她感觉疲于奔波,却收效甚微。一家三口生活在石家庄,虽然城市生活再艰苦也比农村强,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如一座大山般压在李宗蕊的心头,而且即便是她使出愚公移山的劲头,也无法把它挪开半步,这不能不让她感觉很头疼--那就是没人照顾孩子。虽然小远方已经上了幼儿园,但毕竟还要有人接送,而这个阶段李宗蕊和丈夫都处于事业上的爬坡期,两个人都想在工作上取得一些成绩,一方面证明自己的价值,另一方面也可以改善整个大家庭的生活条件。可彼此都忙,孩子的照料就成了大问题。

    在这种环境下,王远方一天天长大了,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为了使女儿得到好一点的照顾,也为了让自己和丈夫能腾出功夫去充充电深造一下,李宗蕊和王吉科经过慎重的考虑后,把远方送回了饶阳老家,交给姥姥照顾。

    虽然说离开女儿如同割了李宗蕊的心头肉,可毕竟有人带孩子了,李宗蕊以往上班时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到了肚里。然而好景不长,就在夫妻俩渐渐适应了女儿不在身边的生活,从而腾出大量时间用到工作、学习上时,王远方发生了从墙头跌落的事件!

    在这次从墙头跌落的事故之前,小远方已经出了两次事,每次都让孩子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其实,在每对年轻夫妻照顾小孩的过程中,由于经验的缺乏,都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轻则孩子跌跌撞撞,重则给孩子造成伤筋动骨的大伤害,但由于绝大多数家庭是有老人辅助带孩子的,所以在这样老少一堂的家庭里,孩子就是再受意外伤,也往往不会太严重。然而李宗蕊她们一家就不同了,夫妻双方的老人都在各自老家,石家庄只有她们三口人,而且她和王吉科彼此的工作都很繁忙,人一忙、心就乱,便难免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那时,远方还在省医院幼儿园上学,早晚仍需要大人接送。平日里,作为母亲,李宗蕊自然接送的多点。这一天,李宗蕊要在单位加班,于是早早给丈夫王吉科打了电话,让他去接孩子。由于自己经常出差不在家,因此对女儿的照料自然比妻子少,所以王吉科只要有时间,就很乐意接送女儿,以使女儿更多地感受到自己的父爱。事情巧的是,王吉科有个亲戚的小孩也在省医院幼儿园,这天家长也有事,便电话告知让王吉科帮忙给接一下孩子,王吉科本是个热心肠的人,因此欣然同意。他是骑着那辆破旧的“凤凰”牌公用自行车去的,之前,为了女儿的安全,王吉科在车子的大梁上安了一个小椅子,每次都是王远方坐在上面,大人再上车骑行。这次,因为亲戚家的小男孩比远方大,两个小家伙才出幼儿园,小男孩就吵着要坐在小椅子上。王吉科出于热心,也没有考虑很多,就让他坐在了前面,而把女儿远方放在了后车架上--那时的远方,根本就无法抓牢,一个幼小的没有安全意识的孩子坐在车后架上,其危险程度可想而知。然而,那时的王吉科还很年轻,没什么带孩子的经验,所以根本就没意识到这一点。

    一大两小三个人高高兴兴地往家里而来,一路上,王吉科一边飞快地蹬车,一边给两个孩子讲笑话,逗得小男孩嘎嘎地笑。前面一个拐弯,王吉科也没怎么过脑子,就蹬着车子转了过去,就在他转过来没多久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别骑啦,孩子脑袋着地啦!”

    路边扫大街阿姨的一声惊呼,把王吉科吓了一大跳,急忙刹住车跳了下来,回头一看,魂儿都吓飞了一半--不知何时,小远方已经从后车架上跌落下去,孩子一条腿卡在车辐条里,整个身子头朝下耷拉着,脑袋好悬没蹭到了地上!

    虽然是个大男人,但王吉科仍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里,似乎再紧张那么一点点,那颗慌乱的心,就会扑的一声跳出胸膛掉到地上。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王吉科急忙把几乎疼昏厥过去的女儿从车轮上小心翼翼地抱出来,仔细检查一番,他自己也差点吓晕过去。

    远方被辐条卡住的左脚脚踝,已经骨折了!王吉科是怀着一种怎样愧疚的心情把孩子送到了医院的,自己都记不大清楚了,他只知道,在这个过程中,他的两腿是软软的,嘴里是干干的,好像有一团膨胀的棉花堵在嗓子眼儿,咽也咽不下、吐又吐不出。一个年轻的父亲,在看到因自己马虎大意而给女儿带来巨大痛苦的场面时,那种心情,是用语言无法描述的。在医院里,听着女儿痛苦的呻吟声,王吉科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你怎么就不知道小孩子坐在后车架上是多么的危险呢?你怎么不把自己的腿卡折了呢?自责,涌动的海水般在王吉科的胸中拍打着,使他感觉愧疚就要使自己窒息了……李宗蕊没有埋怨丈夫,她知道王吉科也不想让女儿受伤,她知道这只是年轻的丈夫太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而导致的,她默默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但她的心里是痛的,其程度比女儿腿上的那种痛,有过之而无不及。

    把远方从医院里接回来后,晚上,孩子疼得啊啊的叫,即便是困得眼皮都打架了,仍是无法睡去。为了让孩子少受点罪,李宗蕊和王吉科夫妻俩坐在床上,轮流托着女儿受伤的小腿,一边那么举着,一边用扇子轻轻地扇,以期用丝丝缕缕的凉风,给孩子减少一些疼的感觉。就这样,两个人轮流请假在家照顾女儿,直到五十多天后,远方可以走路了,才结束了这种令一家人备受煎熬的日子。其实,伤筋动骨一百天,远方尽管可以走路了,但仍是一瘸一拐的,伤并没有好彻底。但李宗蕊和王吉科的工作不能再等待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夫妻俩你一天我一天的轮流请假,在各自的单位里都造成了不好的影响,而且两个人都是那种事业心、上进心极强的人,一大堆工作等着他们去处理,两个人又如何能在家里安下心来呢?

    只是苦了孩子。小小的王远方,在伤痛还没有彻底离开她时,就不得已又重新去了幼儿园。

    多年以后,当王吉科回忆起这个过程时,声音哽咽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眼圈红红地说:“哎,我们是对不住孩子的,尤其是我,没有尽到一个父亲应尽的义务。”

    但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在那个热情澎湃、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家里的一件意外事件,并不会在年轻的王吉科心里停留太久。随着王远方的腿伤逐渐复原,慢慢的又可以奔跑如初了,王吉科就把因自己不小心而让女儿受伤这件事给淡忘了,好像应了一句老话:好了伤疤忘了疼!当年的他,觉得小孩子负了伤,只要治疗的及时,好了就没事了嘛!于是乎,他又开始大大咧咧地用车子驮着女儿到处跑。

    有一段日子,正是菠菜上市的季节,李宗蕊一家三口吃了一个冬天的白菜,早把人吃厌烦了。为了买上一捆新鲜的菠菜,下班后的王吉科,用自行车带着小远方大老远地跑到了市郊。这次,王吉科是把远方放在前面的小椅子上的,因此感觉很安全,也就放松了警惕。到了目的地,老远就看见有位大嫂在路边叫卖嫩绿的菠菜,王吉科好像饥饿的人看到了面包一样,嗖嗖地便骑了过去。到了近前,人跳下车子,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支,就要过去买菠菜。还是好心的卖菜大嫂吼了他一句:“先把孩子抱下来,再来买菠菜,多危险啊!”

    王吉科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味儿来。天啊,自己怎么没想到呢,小孩子自己坐在车大梁上,万一有个晃动,岂不就把孩子给摔了?!这个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顿时把王吉科吓得不轻,急忙把女儿从小座子上抱了下来,这才敢去买菠菜。

    “多危险哪?万一小孩把车子晃倒了,孩子脑袋磕在地上,还不摔出脑震荡来呀?”一边卖给王吉科菠菜,卖菜的大嫂一边数落他。

    王吉科只剩下点头称是的份儿了。这件事过去没多久,在王吉科的单位门前的一处公交站点,就发生了一场恶性事故,使他再次意识到当初把女儿独自留在车子上是多么的让人后怕了。原来,一位妈妈也是骑着自行车把孩子放在大梁的小椅子上,由于驮在后车架上的一根甘蔗掉了,所以直接把车子支在了公交站点,自己慌慌张张返回去捡掉在地上的甘蔗,随后在回过身来看孩子时,却发现小男孩只剩下了两条小腿--其实,公交车司机早就注意到了孩子和自行车,因此进站时开得很慢,可就当汽车贴着小男孩缓缓驶过时,孩子由于紧张,不小心把车子弄倒了,整个人被卷到了后车轮之下,一条鲜活的小生命就这样消失了……亲眼所见的恶性事故,在王吉科年轻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独自把女儿留在车子上了。

    然而,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做事永远不可能像老年人那样前思后想。有一天,王吉科还是因为粗心大意而再次把小远方给弄受伤,使得李宗蕊心疼不已。虽然这次方方伤得不算太严重,不过孩子还是遭了不小的罪。

    这回,远方是坐在爸爸前面的,王吉科也没有急着去办什么事,但就在往家里走的过程中,小姑娘突然嗷的一声哭了起来,差点没哭得背过气去,可把王吉科给吓坏了。他急忙跳下车子,却没发现孩子怎么了,还想问女儿出了什么情况,方方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王吉科再仔细一看,脑门儿上顿时冒出一层汗珠子--远方一个细嫩的手指,正被牢牢地夹在车把上的自行车闸的弹簧里,孩子的小手动弹不得了。王吉科急忙捏起了车闸,在女儿又一声尖叫中把孩子的手指挪了出来,一看,足有黄豆粒那么大的一块肉被该死的弹簧给夹了下来,血止不住地往外滴。王吉科见状,恨不得把自行车给砸掉,于是赶忙把女儿再次送到了医院。包扎好了以后,他才心怀愧疚地带着负伤的女儿回了家。

    晚上,李宗蕊下班回来,见到了女儿红肿的手指,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心疼得不得了。但这次,她同样没有过多地责怪丈夫,她只是为自己不能时刻守在女儿身边而感到难过。就这样,在小远方身上接二连三发生的问题,让李宗蕊这个当妈妈的不仅心疼不已,而且感到心力憔悴,常常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她总是认为,自己没有尽到一个母亲应有的责任,没有给女儿带来温馨的童年生活,总感觉自己亏欠女儿太多太多。

    幼时的远方与奶奶、大姑王吉英、表哥高建国还有爸爸妈妈在一起李宗蕊是个善良的女人,也是一位慈母情怀的好妈妈,但现实的条件就在那里生硬的摆着,她要工作、她要照顾一家三口的生活起居、她还要为了理想而时刻鞭策自己前行,她不是超人,只是世间一个平凡的女子,即便她有着再多的精力,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由于那时年轻没有经验,从而疏于防护,给女儿带来了不小的伤害,这对于李宗蕊和王吉科来讲,是一种说不出的痛。以至于在妻子去世很久以后,王吉科只要一回想起这些往事来,就会热泪湿了眼眶。

    “每次孩子出了事,作为妈妈的宗蕊,都是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她虽然不说,但我也知道。我们都觉得对不住孩子,尤其是我……”王吉科如是说。

    三、咫尺天涯的距离

    婚姻这种东西很奇怪,往往在没有结合之前,男女之间如胶似漆,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可一旦褪去缠绵进入过日子的实质阶段,随着时间的延伸,彼此之间就会渐渐出现审美疲劳,以至于最后怎么看对方都是缺点比优点多。

    李宗蕊与王吉科婚后的生活,虽因彼此之间性格而引起的小矛盾、摩擦开始增多了,但在1998年以前的20年当中,夫妻俩还是很和谐很幸福的。其实,夫妻之间的小打小闹没啥可奇怪的,任何一对小夫妻,都会有这么个过程。人们在总结婚姻的规律时,很无奈地提出“三年之痛、七年之痒”的观点,美国人更直接,干脆把一年的婚姻称为“纸婚”--虽然都显得有失偏颇,但却在一定程度上说清了婚姻的现实。两个人结合在一起,开始只是彼此之间的事,可随着原有生活环境被打破,彼此之间就要融进许多陌生的环节:对方的家庭、亲人、朋友的介入,势必会带来新的变化。适应了,就完美了;不适应,想当然要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李宗蕊和王吉科两人都是个性比较强的,尤其是王吉科,小时候艰难的生活条件,使他养成了好强敏感的心理,喜欢遇事硬碰硬。他的这种个性,若是放在工作上,定是积极上进、不怕艰难险阻的拼命三郎,可当这种要强好胜的心态出现在婚姻生活中时,难免就会发生不该发生问题。

    婚后,随着对彼此生活习惯的逐步了解,李宗蕊和王吉科夫妻俩渐渐从卿卿我我的蜜月状态中走了出来,开始用理性甚至是挑剔的眼光看对方。因为繁琐的小事而吵架,似乎也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李宗蕊的性格,是柔中带刚的。当年在老家团里村,在曾经奔流不息的滹沱河边,她已经养成了这种坚韧的品格,这些品质在工作上体现出来的是积极上进、敢于承担、不愿服输,是能够促进她在事业上取得进步的。然而,婚姻生活是无法用泾渭分明的你对我错来衡量的,最好的婚姻状态应该是睁一眼闭一眼,该抓紧的时候抓紧、该放开的时候大胆放开,把郑板桥的糊涂状态吸纳进来,才可以保持婚姻之树常青。可惜的是,当年的李宗蕊,由于追求完美的心理太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王吉科呢,也不是个唯唯诺诺的人。从王吉科的老爷爷那一辈之前,王家的爷们儿都是很软弱的,脾气很好,就是老实巴交的乡下农民,甚至连发个脾气的时候都很少。然而沧海桑田,世事变化得很快也很奇怪,自打王吉科的爷爷开始,王家的爷们儿就变了,不仅阳刚气十足,还出了个抗日打鬼子的三爷爷,可以说是男人气概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到了王吉科这里,男子汉大丈夫的观念更强了,而且脾气有时显得很大,琐碎的小事也可能让他大发雷霆。李宗蕊怀孕期间,就发生了一件让夫妻俩好长时间没相互搭理的事情,起因当然是王吉科的坏脾气。事情是这样的,那是一个休息日,王吉科和李宗蕊当时还没有从省计委的办公楼搬出来,仍住在四楼的宿舍里。别看王吉科在单位里大大咧咧的,但人缘相当不错,知道他的妻子怀孕了,好多人都来看望这对小夫妻,虽然没有带来什么物质上的帮助,但却给予两人很多温馨的祝福。这天上午,王吉科的一个同事就是抱着这个想法登了家门。一番攀谈之后,朋友告辞,王吉科和李宗蕊急忙起身相送。按照王吉科的本意,这个朋友和他很铁,他很希望妻子能够和自己一起把朋友送下楼,一来显得热情,二来也很给他挣面子。可当时李宗蕊感觉身体很累,只是把丈夫的朋友送到机关四楼的楼梯口,就再也没往下走。王吉科就有点不高兴,但考虑到妻子有孕在身,也没说什么。于是,他自己陪着朋友下了楼,在单位门口与这位铁哥们握手言了别。

    事情本来应该就这样过去了,谁知,下午的时候,李宗蕊的四院同事来看她了。这是李宗蕊的一位好姐妹,在她没到卫生厅工作之前,两个人关系一直非常好。好姐妹的到来,给李宗蕊本有些烦闷的孕期生活带来了点缀,她特别高兴,拉着朋友的手聊个没完。快到傍晚时,朋友想走,李宗蕊死活不让,最终留下朋友吃了晚饭。在这个过程中,王吉科就有点不满意了,心想中午我的朋友走的时候,你怎么没挽留呢?现在你自己的朋友来了,就硬拽着留下吃饭,哼,显然是分了亲疏远近嘛!但家里毕竟有客人,而且感觉妻子对朋友的热情尚在情理之中,他也就没说什么。

    晚饭后,李宗蕊的朋友要走,王吉科以为妻子也会跟上午一样只送到楼梯口,谁料他想错了。李宗蕊不仅把好姐妹送到了楼下,而且还跟着到了马路上,直到对方快要上车了,还拉着手有说不完的话,这下子王吉科不乐意了。送走客人,小夫妻俩往回走时,王吉科按压在心头的火气蹭的就窜了上来。

    “宗蕊你怎么回事?”王吉科瞪着大眼珠子问道。“咋啦?”李宗蕊不明就里,纳闷地反问。“什么咋啦?”王吉科更加恼火了,大声地质问道:“人家都要走了,你干嘛非要拉着不让走?我的朋友来了,你咋不这么热情?”李宗蕊本来心情不错,被丈夫这么脸红脖子粗地一吼,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我好姐妹来了,我送送怎么了?”“你送你朋友我没意见,咋我朋友来了,你只送到四楼?”王吉科不依不饶地说。“上午我累,不行啊?”李宗蕊也硬声硬气道。“我看你就是在撒谎,明明是把自己的朋友当朋友,把我的朋友不当朋友嘛,还狡辩!”王吉科快言快语地揭人短说。李宗蕊顿时也不高兴了,俗话讲“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丈夫这么不给自己留情面,自己干嘛还跟他客客气气?于是乎,两个年轻人就边走边争吵起来。

    吵架这种东西,若是有一方退让一步,也就万事皆休了。然而,那时的李宗蕊和王吉科,一个年轻一个气盛,谁也不肯屈服于谁,自然就越吵越凶,在外面还只是斗嘴,进了小小的单身宿舍,两个人竟然抓挠到了一起。发展到最后,两个人可以说是狠狠地打了一场架。虽然小夫妻吵架是床头吵床尾和,但还是让彼此好几天没有和对方说话。

    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却是很难。这是年轻夫妇十有八九要经受的心路历程,此间各种滋味,不言而喻。事后,王吉科非常后悔跟妻子动手,毕竟那时李宗蕊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自己一个大男人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妻子打架,好说不好听啊,而且之后他自己的心里也很难受。虽然王吉科脾气不是很好,但他和妻子一样,都是心地善良的农家孩子,晓得孰是孰非,从这以后,静思己过的他,再也没有跟李宗蕊动过手。然而实话讲,这一次吵架,还是给李宗蕊留下了很深的伤害,使她对婚姻又多了一层认识。

    日子在小夫妻偶尔的吵吵闹闹和平淡的快快乐乐中向前执着地走着,很快就到了王远方四五岁的时候,当李宗蕊本以为生活就会这么一成不变地朝前发展,也渐渐默认了这种忙碌而简单的日子时,她和丈夫之间又发生了一次矛盾,而且再一次让她感到维持婚姻生活的不容易。

    事情的起因是远方生了病,一连数日总是高烧不退。于是,李宗蕊夫妇只得把孩子从幼儿园接回来,在家里照顾。由于两个人都有繁忙的工作,不好单独哪个人接连请几天的假,因此只得你一天我一天地轮流在家看孩子。那段日子,王吉科为了弥补对女儿关照的缺失,把一些需要出差的工作和同事暂时调换了,轮到他在家里守护孩子时,便一心一意地履行父亲的职责。一开始,李宗蕊对丈夫的这种尽心尽力很满意,认为王吉科虽然有时脾气急点,但毕竟是个心地善良的男人,这使她觉得家庭生活很温暖。如此这般,夫妇俩交替请假,使小远方得到了很好的照料。

    这一天,轮到李宗蕊在家里带孩子。丈夫上班后,李宗蕊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发现昨晚的烧已经退了,而且方方早饭也吃的不少,看样子身体恢复了很多。女儿的好转,让李宗蕊心里倍感踏实。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昨天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必须今天上报,否则就有可能耽误大事!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过电般闪现之后,李宗蕊立即就着急起来--孩子虽然好转了,但会不会再有事还说不准,可如果今天自己不上班,单位里的事定会落实不了,自己挨批倒是小事,万一给厅机关带来负面影响,自己今后就无法继续开展工作了。想到这里,李宗蕊狠了狠心,决定把女儿重新送到幼儿园去。

    平心而论,李宗蕊不可能不在乎自己女儿的身体状况,她的确是感觉小远方没事了,才把孩子送回去的。谁也没想到,省医院有位王吉科的亲戚,她的儿子和小方方在一个幼儿园,妈妈也是因工作忙,把身体欠佳的儿子送去后不放心,下午不忙了,便到幼儿园去看看孩子。看到自己儿子情况转好的同时,发现小方方的脸蛋通红,一个人懒洋洋地蔫坐在一个角落里,一问阿姨才知道上午孩子病着就送来了,好在没有大的发展,她妈妈可能会提前来接。亲戚听完后,回到科室就给王吉科办公室打过来电话,说看着孩子那么难受,你们一定早点去接孩子,如果没空儿,就给我来个电话,我先把孩子接我家去,你们下班后再到我家来接。王吉科一听电话就急了。他虽然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但对于女儿的健康,还是一万个放在心上的!他怎么也没想到,妻子会这么大主意,不跟自己商量,就在孩子没好利落的情况下,把孩子送回幼儿园!于是,他放下手头的工作,跟同事打了个招呼,就急匆匆赶到了女儿身边。到了幼儿园一摸远方的额头,果然烫得比昨天还厉害。王吉科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

    盛怒之下,年轻的王吉科选择了一个极端的方式,来释放对李宗蕊的不满--带着孩子回到家里后,他把远方用的东西摊了一床,而后收拾了几件孩子的衣物,就抱着女儿去了省计委。他准备跟妻子来一次父女大失踪!

    晚上,李宗蕊下班后,去幼儿园接孩子,到了那里,老师说孩子发烧了,给你们单位打电话没打通,就让孩子的爸爸把远方接走了。听老师这么一说,李宗蕊开始心里还很感激丈夫,可当她回到家里打开门进了屋子后,人就傻了。房间里乱糟糟的,却不见了丈夫和女儿的身影。

    慌乱之下,李宗蕊给王吉科的单位打电话,却没人接。于是,她又急忙赶往了省计委。到了丈夫单位,却怎么也找不到王吉科了。跟他的同事打听,也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李宗蕊把事情的前思后想了一遍,猜测这是丈夫生自己的气了,心里便也很内疚。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她没有继续在省计委逗留,而是回到家里把屋子仔细地收拾了一番,而后又做了一桌子好菜,就等丈夫和女儿回来时,自己当面给父女俩道个歉。

    然而,让李宗蕊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晚,丈夫和女儿竟然都没有回来。无奈之下,李宗蕊顶着夜色又去了王吉科的单位,却依旧无功而返,根本没有找到这父女俩。李宗蕊知道,丈夫是真生自己的气了。回到家里后,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李宗蕊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烦躁之中。她无法相信,自己只是不经意间做错了一件事,丈夫还真记恨上自己了。当然,从这件事中,李宗蕊也能感到王吉科对女儿的关爱,可总不能因为爱女儿,就把老婆扔在家里不管吧?这算哪门子爱?晚饭也没有吃,李宗蕊就和衣躺到了床上,望着窗外黑蒙蒙的天,她感觉自己的脑袋也是昏沉沉的……王吉科带着女儿躲李宗蕊,一躲竟然躲了一个星期。在这漫长的七天里,李宗蕊去丈夫的单位找了好几次,但都没有见到这父女俩。原来,王吉科白天的时候,让单位的两个打字员小邢和小焦帮忙看着方方,谎称李宗蕊出差去了,使大家都相信了他把女儿带在单位的理由。晚上,他就带着女儿在办公室里住。并且奇怪得很,王吉科的直觉很灵验,只要感觉李宗蕊可能要来单位找他,他定会提前抱着孩子躲起来,而且每次都成功了。

    最后,李宗蕊实在没有办法,找到了王吉科的领导,那位处长老大姐。李宗蕊哭着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跟处长详细地解释了一遍,处长老大姐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一听就火了,她找到了王吉科,把他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王吉科,你怎么回事呀?就你知道心疼孩子啊,难道你老婆就不心疼孩子吗?”处长质问王吉科道。

    王吉科没敢吭声。“有你这么处理问题的吗?还躲起来,你想要躲到什么时候啊?孩子的衣服都脏成啥样啦,你还要继续躲下去啊?”处长说着,看了看守在王吉科旁边的小远方,而后又说:“赶紧给我回家去,如果宗蕊再找不到你,看我怎么处理你!”

    处长的一席话很有效果,王吉科知道再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只得乖乖地带着女儿回到了家里。

    王吉科以为回到家里后,李宗蕊一定会跟他大吵一架,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吵架的准备。然而没有。李宗蕊非但没有跟丈夫吵,反而默默地为这爷俩做好了可口的饭菜。待一家人围在餐桌前准备吃饭时,她才开了口,而且是自我检讨。李宗蕊解释说:“吉科,我那天单位的确有点事,又怕耽误你的工作,所以就没跟你说,而且感觉孩子已经好了,才把方方送到了幼儿园的……”一场家庭风波,就被李宗蕊用忍让与柔情悄然化解了。

    多年以后,当王吉科回忆起这件事时,有些激动地说:“有人说人到六十岁才懂事,这句话我一直没有搞明白什么意思,如今,我六十多了,也终于明白了,若是我早点明白这个道理,也就不会给自己的夫人造成那么多的伤害了……”

    尽管在婚后的这十几年中,李宗蕊和王吉科夫妻俩磕磕绊绊经历了许多事情,其间有过甜蜜也有过争吵,但那时的他们,没有决定性的事情梗阻在彼此之间,因此,夫妻俩的感情还是很有基础的,李宗蕊也是能够从这种婚姻状态中感受到家庭给予她的温暖的。虽然这温暖有时温度低点或者高点,但毕竟是温暖,她还是愿意为了这种温暖而默默付出自己的一切的。

    1982年五一,一家三口在清西陵

    四、如影相随的压力

    倘若婚姻生活只是小夫妻偶尔的吵吵闹闹的话,李宗蕊的日子跟世间诸多女子平淡的婚姻生活也没啥区别,或许谈不上轰轰烈烈,但起码的幸福与安逸还是可以获得的,但事实上,在李宗蕊三十一个年头的漫长婚姻生活中,她承受了许多其他女子没有承受过的压力,忍受了其他女人没有忍受过的委屈,这一切,源于四个字:重男轻女。

    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广袤的中华大地上显然没有“高房价”这个时髦词四处耀武扬威横行霸道,因此,人们在孕育下一代时,还没有“要给儿子准备高价婚房”这种概念,盘亘在众人脑海中更多的是“传宗接代”。而在依旧贫穷且寂寥的广大农村,这种男尊女卑的思想更加根深蒂固--也难怪,在以劳动力为主的农业生产中,男人比女人更具有优势,家家都以生了大胖小子为荣,认为有了男孩,就相当于有了顶门立户的支柱,而倘若生了女孩,包括女人在内,都觉得比别人缺少了些什么,甚至会遭遇责难。这绝对是封建残余思想在作怪,但事物以存在为合理。不管你承认不承认,这种重男轻女的思想,曾广泛的存在着,它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那个年代许多女人的命运,造就了很多的“超生游击队”。

    自打李宗蕊怀上王远方的那一天起,丈夫王吉科就信心百倍又有点盲目地认为,自己老婆肚里的孩子一定是个男孩。他从井陉县南蒿亭那个依山傍水的偏僻小山村一步步走出来,深知一个女孩子在农村若想成就一番事业是多么的艰难,因此这重男轻女的思想,也早早的在他的脑海中扎根发芽,如今终于快要当爸爸了,这种思想就如雨后春笋一般,迅速地成长壮大起来,以至于左右了他的理智,使其成为男孩的狂热渴望者!

    事实上,李宗蕊也希望给丈夫生个男孩,她知道王吉科是家中的老大,更知道丈夫的父亲的重男轻女思想更为严重,她当然愿意实现家人的愿望。但现实就是现实,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李宗蕊夫妻俩还是迎来了大女儿王远方。望着自己怀里小脸粉嘟嘟的女儿,嗅着孩子身上淡淡的婴儿香,李宗蕊感到了莫大的满足,那没有生男孩的遗憾,早被女儿的降生赶到了九霄云外。当然,王吉科是多少有些遗憾的,因为他和李宗蕊都是国家干部,按照计生规定,再生二胎的可能性相当渺小,他多么希望妻子这次给他生个男孩啊。遗憾归遗憾,毕竟是当了爸爸,而且小方方眼睛大大的,小脸粉嘟嘟的犹如天使般甚是可爱,王吉科还是相当喜欢的。

    李宗蕊和丈夫暂时沉浸在了初为人之父母的快乐之中,但这种快乐并没有维持多久,孩子的爷爷得知消息后,从南蒿亭村急匆匆赶了过来,见了面第一句话竟然是让王吉科夫妇别给孩子上户口了,老人想把小远方抱回老家去,以便将来儿子儿媳还能要二胎!

    李宗蕊一听就懵了,眼泪刷刷地流了出来。然而,王吉科的父亲似乎主意已定,而且老人在家里向来是一言九鼎,容不得别人分辩。家里的氛围一下子就陷入了僵持状态。当年的王吉科尚且年轻,对于父亲的观点哪敢提出异议,因此他已经有点动摇了。李宗蕊是个孝顺的人,也不愿违背公公的意愿,但她仍坚持不能按照老人的做法办,她很清楚,这件事关乎女儿一生的命运。她是个知书达理的女性,深知倘若自己此刻妥协了,便是对女儿的极大不公平,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在自己的身边发生。然而,她又不愿当面顶撞老人,百感交集之下,她只得兀自默默流泪……尽管李宗蕊没有用言语反驳公公的想法,但她那种坚韧的沉默,最终使王吉科的父亲明白,儿媳是不会同意自己的做法的,眼见再坚持下去只会扰乱了儿子儿媳的生活,老人不得已放弃了抱走远方的想法,悻悻地返回了南蒿亭。一场事关女儿一生的风暴平息了,李宗蕊不由得抚胸暗自长出了一口气。

    作为一个视工作为生命的女人,有了一个孩子、感受到了做母亲的幸福之后,一般情况下是不会选择再次生育的。李宗蕊便是如此。何况她和丈夫的工作性质,要二胎显然比登天还难。因此,生了远方后重返工作岗位的李宗蕊,把工作之余的心思,全部用到了抚养女儿健康成长上。

    她打心眼儿里就没想过要第二个孩子。

    但是王吉科却不这么想,尽管他也喜欢女儿方方,但他更想再要个儿子,这样他这一生就圆满了。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早早就有了要二胎的打算,奈何那时远方还小,他和李宗蕊不可能很快就申请二胎指标,况且二胎指标哪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获得批准的?王吉科只得暂时把要儿子的想法深压心底,就等女儿稍大一些后,再行打算。

    日子在平淡与莫名的焦灼中踱到了1988年,这时,远方已经九岁了,要二胎的事情,终于再次摆到了王吉科与李宗蕊夫妇面前。这时的李宗蕊,在事业上正处于关键时刻,她当然不愿意此时怀孕生二胎,可是丈夫承受的来自井陉老家方面的压力,她也心知肚明。王吉科担负着为老王家传宗接代的使命,没有男孩,是不会轻言放弃的。此时的李宗蕊与王吉科之间,感情上是没有任何裂痕的,她也是深爱着他的,所以,李

    宗蕊就是一万个不乐意,也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再给王吉科增添哪怕一点点的压力,她也想达成丈夫的心愿。这一年,王吉科已经三十七岁,李宗蕊也是三十六岁了,二胎指标若是申请下来,也绝非一日之功,再不做打算,估计今后希望就更渺茫了。然而,一头是堪比生命的事业,一头是守护生命的家庭,李宗蕊岂不知道这中间很难权衡?她更知道,自己若是选择生二胎,将面临着巨大的舆论压力,甚至会影响了自己的仕途之路,何去何从?她陷入了两难境地。那段日子,心事重重的李宗蕊,整个人瘦了一圈,心中仿佛时刻有一个沉重的秤砣压在那里,让她感觉连喘气都困难……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李宗蕊最终把天平向丈夫这一端倾斜了,她做好了实现丈夫愿望的准备。在一个休息日,李宗蕊和王吉科一起趴在家里的桌子上,写出了第一份二胎申请:

    二胎申请

    我们的女儿王远方,9岁,1986年7月6日因不慎从两米多高的墙头上摔下,当时昏迷约10余分钟,前额颜面部外伤深至骨膜,左手中指骨折,被诊断为“脑震荡”。此后患儿常闹头疼头晕,记忆差、智力欠佳、学习吃力。一年多来,虽经多方治疗,仍不见好转。省医院、省二院脑外科均诊断为“脑震荡后遗症”。此外,我们的女儿曾有肝炎病史,近来肝功亦不正常,虽经治疗但效果不佳。目前,我们的女儿体质急剧下降,经常发烧,常年用药,预后难卜。

    据此,根据计划生育有关规定,特申请照顾二胎指标。此致敬礼省计委:王吉科省卫生厅:李宗蕊

    1988年2月9日

    第一份申请递交了,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足足一年时间过去,李宗蕊夫妇俩也没有得到上级的任何答复。这让夫妻俩很是着急,日子一天天过去,俩人的年龄也在一点点增加,若是二胎指标再批不下来,等过了四十岁,想要孩子都困难了!无奈之下,李宗蕊只得以自己的名义,向省计生委写了一封信,以期能够解决二胎指标。她认为女儿远方的现实情况在那里摆着,倘若将来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和丈夫在时也就罢了,将来若不在了,孩子岂不连个可以相互照料的至亲都没有?这种想法一诞生,就如一根强劲的发条一样,使李宗蕊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她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再生一个孩子,哪怕自己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为了家人也必须这么做!

    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待丈夫和女儿陷入了甜甜的梦乡之后,李宗蕊伏案而坐,经过仔细斟酌,写出了如下一封情真意切的信:

    省计生委领导同志:

    我叫李宗蕊,现年37岁,在河北省卫生厅厅直党委工作。爱人王吉科,现年38岁,在河北省计经委物资处工作。因我们夫妇的独生女儿王远方(10岁)身患多种病残,根据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对于第一胎有病残、要求生育二胎者仍需照顾的精神,于今年3月份,再次向所在街道办事处申报二胎指标,经履行一系列手续,逐级上报到市计划生育委员会,到5月20日左右,办事处通知说“不够条件,未被批准”。对此,我们认为,市计生委在二胎问题上不够公平合理,没有以实事求是的精神按政策办事。不得已,只好向省计生委领导同志反映情况,并恳求领导予以公断。现将孩子的病残情况报告如下:

    1985年以来,因我们夫妇均上成人高校,无力照顾孩子,便将女儿寄养在饶阳县姥姥家上小学一年级,不幸于1986年7月6日下午3点,在与其他孩子玩耍时,从两米多高的墙头上头朝下摔下来,刚巧摔在乱砖头上,当即昏迷不醒人事,头皮挫伤,左脸伤口深至骨膜,血流满面。急送县医院抢救,当时诊断为“严重脑外伤、脑震荡”,左手中指骨折、肿胀不能并拢(上述均有病历记载)。又遵照县医院医生意见,于当晚10点钟急送石家庄市救治,连夜送省三院检查,头面部严重外伤,清创缝合(现留有陈旧瘢痕),拍片左手中指骨折石膏固定。

    此后,经过长期治疗,头面部伤口虽然愈合,但孩子经常喊叫头晕头痛,时有恶心,精神萎靡,不思饮食。夜间时常哭闹,且常有间断发烧,虽经多方治疗,仍无明显好转。

    原来孩子在饶阳县上小学二年级,伤残后,考虑孩子体质不好,1986年9月又让孩子在合作路小学重读一年级功课。复课半年多来,由于孩子头部受伤后留有严重后遗症,经常头痛头晕,表现反应迟钝,记忆较差,几乎不能坚持学习,无法跟班前进,考试经常不能及格,孩子体质急剧下降,前途难卜(以上均有学校证明)。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心急如焚,带孩子去省医院、二院、三院、四院、中医院检查治疗,其中省医院的脑外科王、赵大夫,二院脑外刘景方主任、白保中大夫等,均诊断为“脑震荡后综合征”、“脑震荡后遗症”、“脑震荡后、脑外伤后头痛”(均有病历记载和诊断证明)。数月时间检查治疗数十次(有检查、取药收据为证),未见明显好转。

    此外,孩子还患有多种病残:

    1.1981年7月4日,(二周零一个月),孩子不慎左脚被自行车挤伤,当时拍片诊断为“左脚内踝骨折”,外伤感染两个多月才愈合。因当时骨折后没很好处理,至今左脚走路内斜(有病历记载和X光片为证),影响功能。

    2.1981年1月,孩子(1岁半多),患传染性肝炎,虽经长期治疗,并未见根本好转,至今转氨酶仍然很高,且有明显症状:面色苍黄、食欲差、时有恶心呕吐、厌油厌食,常有腹胀乏力等。另外长期以来贫血(均有化验单为证),为此,我们不能不顾虑到会发展成肝硬化的可能性,预后难以预料。

    3.去年无意中发现孩子右手小指少一关节,明显短小畸形,经三院诊断为“股骨骺早闭”(有证明),影响功能。

    几年来,尽管孩子多灾多难,我们除了千方百计不惜一切代价给予治疗、以期孩子能早日恢复健康外,从未提出过申报二胎的要求。自造成严重脑外伤后,孩子常闹头疼头晕,记忆差、反应迟钝,夜里躁动不安、经常发烧,肝脏肿大,不仅贫血,肝功亦不正常,体质越来越差,而且左脚走路畸形,有功能障碍,等等,这些都直接影响着孩子的成长发育,影响着学习,真是前途未卜,令人担忧。面对现实,我们的精神负担是很重的。

    由于当时申报二胎时,办事处通知我们只报一种病残,所以只报了“脑震荡后综合征”,其他病残如肝炎、脚歪、贫血等病残均未做具体说明。根据孩子的病残情况,我们恳求复查、复议,作为特殊情况给予照顾。我们提出复查要求是有足够的理由和充分依据的。

    鉴于我们再过一两年即将是四十岁的人了,不能不顾虑到岁数越大怀孕率越低,而且畸形儿、低能儿出生率越高的可能性。再说年岁越大,精力越有限,这样不利于照顾孩子,又不利于生活、学习和工作。为此,从优生优育和学习、工作、生活等多方面考虑,迫切恳求省计生委领导过问此事,与市里协商,将我们的情况给予综合考虑,给予复议,在今年内照顾二胎生育指标为盼!

    此致

    敬礼

    李宗蕊

    1989年6月2日

    这封信写完后,李宗蕊仿佛被一种无形却强劲的力量抽空了体内的精气神儿,整个人软绵绵的浑身无力,她揉了揉略显酸痛的眼睛,慢慢站起身来,走到了窗前。此刻,窗外阴沉沉的,空气中似乎布满了看不见的水滴,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望着漆黑而又深邃的夜空,李宗蕊陷入了无穷的怅惘之中--自己选择了生育二胎,可曾考虑过自己身体能否承受?可曾考虑过正在爬坡阶段的事业?女人啊女人,你想要一种自己想要的生活,为何就这么难啊!不知何时,两行清泪缓缓地从李宗蕊的面颊淌过,她仿佛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叹息从遥远的空中传来,如泣如诉,终于使她按捺不住内心的痛楚,两肩微微地颤抖起来……五、莫名其妙的双胞胎

    李宗蕊和丈夫王吉科的实际情况,终于打动了上级部门,他们的二胎指标被批准了。这是一段令人高兴的日子,再次怀孕期间,李宗蕊感觉胎动的很厉害,凭借生远方的经验,她认为这次应该是个男孩。为此,她多次跟王吉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王吉科,这次我一定给你生个男孩,看你还说什么?”王吉科就笑,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其实,此时的王吉科,已经人近中年,十年前的那种年轻气盛的青涩时代,早悄然离他远去了,他俨然是一个走过青涩岁月逐渐趋于成熟的男人了,看到妻子为达成他想要儿子的愿望,做出如此多的努力和付出,这一切终于把他感动,从而也彻底地使他释然了。看着身体日渐臃肿的妻子,他甚至默默地想:这次生啥就是啥,即便再是女孩……老婆已经尽心尽力,对得起咱啦,咱不会再提其他要求了。他似乎已经懂得去疼爱妻子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就是这样,你越是想得到的东西,他偏偏不会让你得到,这就是所谓命运使然吧。李宗蕊是抱着一定会生个男孩的想法进的产房,可当孩子出生后,现实再次给了她一个沉重的打击--她依旧生的是个女孩,也就是后来的王远馨。

    好在,这时的李宗蕊夫妇,都已不是曾经的懵懂青年,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何况二姑娘生下来后,眼珠黑黑的、亮亮的,小脸胖嘟嘟的很是惹人喜爱,手心手背都是肉,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李宗蕊没有理由不爱怀中的这个小生命。王吉科呢,也是欢喜得不得了,把二闺女抱在怀里怎么也看不够。当然,在王吉科的内心深处,失落也是有的。只是这种失落感很淡、很薄,仿佛一层飘飘渺渺的烟雾,轻轻的一阵风吹过,就消失不见了。

    但是,李宗蕊夫妇谁也没有料到,就在夫妻俩彻底打消了要男孩的念头,一心一意准备将两个女儿抚养、教育成人之时,在远离石家庄市的南蒿亭的老家里,由王吉科的父亲导演的一场闹剧正在大张旗鼓地上演着!

    原来,李宗蕊的公爹在得知儿媳妇又生了个女孩后,彻底失望了,失望之余,他那被重男轻女思想牢牢掌控的脑海中,开始翻江倒海般涌动,最后竟然冒出了一个很出格的主意。几天后,位于南蒿亭村中央位置的旧戏台前,连着放映了三天的电影。

    每到天一擦黑,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会搬着小板凳喜气洋洋地聚拢到白色的幕布前面,伸着脖子等待电影的开始。场面是热烈的,而王吉科父亲的脸上,更是热烈。每次电影放映前,乡亲们都会交头接耳谈论一些“老王家大儿子新添了一对双胞胎,而且是龙凤胎,一男一女呀……”之类的话题。

    于是,村民们就报以热烈的掌声,祝福声不绝于耳。使王老爷子面如紫檀、笑容可掬,仿佛喝了一斤上等老白干。其实,个中滋味,只有老爷子自己和老伴儿清楚。原来,为了能够圆自己抱上孙子的梦,老爷子不知从何处抱养了一个男孩,而且跟远馨出生的时间不相上下,

    他想借口儿媳生了双胞胎,从而使这个男孩顺理成章地归于王吉科夫妇名下,成为自己的宝贝大孙子!但老爷子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环节,就是没有提前经得王吉科夫妇的同意。三天的电影放映结束后,老爷子给儿子王吉科打了电话,兴高采烈又带有那么一点自作聪明地跟王吉科说,我帮你抱养了一个男孩,小家伙可壮实啦!

    王吉科一听就傻了,他怎么也没料到父亲会来这么一手,在电话里,他就当机立断对父亲说,这么做万万不行,搞不好会坏了大事的!

    王老爷子的脾气那哪是一般人可以说服的,听了儿子的话后,老人家非但没有感到心虚,反而理直气壮地把王吉科训斥了一通,说你懂什么,我在村里已经广播了,说你们两口子生了对双胞胎,而且是龙凤胎,男孩早就抱回家里来了,你不想承认也不行!

    王吉科即便是再恼火,也不敢跟父亲顶嘴啊,只好挂了电话,想等内心平静下来后,再跟李宗蕊谈论这件事,看如何处理才妥当。事实上,当时的王吉科,对男孩女孩这一点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在意了,他只想跟李宗蕊一起把两个女儿好好抚养大,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就知足了。可谁承想,自己的老父亲却在这个当口弄出这么一个男孩来,若是让组织上知道了,自己和妻子肯定会被严肃处理的!思来想去,王吉科先行暗自下了决心,这个突如其来的男孩,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要。

    然而,让王吉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就在他准备找机会跟李宗蕊谈及这件事时,王老爷子却抱着那个还在襁褓中的男婴,风风火火地赶来了石家庄。

    李宗蕊小小的四口之家,顿时陷入了一种天塌地陷般的混乱。李宗蕊感到了莫大的委屈,她抱着小女儿在床上默默地流着眼泪,脑海中回想起自己要远馨之前的一幕幕--在没有要二胎之前,井陉老家就已经给李宗蕊施加了巨大的压力,每次她和丈夫回老家探望老人们时,王吉科的父母都会旁敲侧击地说,你们两口子岁数也不小了,该生个男孩了,我们老王家还指望着传宗接代哪;不要再拖了,拖来拖去,你们想拖到猴年马月啊……直到李宗蕊怀上了远馨,老家父母的这种看似关心其实蛮折磨人的话语,才告一段落,可如今,自己才生了孩子,还没有出月子,公爹竟然来了这么一手,擅作主张给自己要了养子,这、这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儿媳妇啊?!

    心酸的泪水不仅湿了李宗蕊的衣衫,更浸透了她的心头,使她感觉万念俱灰。对于一个女人来讲,还有什么委屈大过这种不认可的委屈呢?而且这种委屈,是铁一般的现实,李宗蕊纵是想重新来过,想改变这种事实,已经不可能了,自己的两个女儿,一个站在那里、一个抱在自己的怀里,他们难道就战胜不了一种早该淘汰的思想吗?尽管李宗蕊感到巨大的失望弥漫全身,但她不想就此屈服,她不能承认这个抱养来的男孩是自己的孩子,这事关一个母亲的尊严问题。

    好在,丈夫王吉科如今很坚定地选择了与李宗蕊站到一起,他也坚决反对父亲的做法。丈夫的态度,给了李宗蕊莫大的鼓舞。夫妻俩共同提出,让王老爷子把孩子抱回去,该让谁养就让谁养,反正他们不能要。

    清官难断家务事啊……有时候,世事是没法用道理讲清说明的。其实王老爷子也有自己的苦衷,作为一个父亲,他是多么的希望儿子儿媳能够儿女绕膝、龙凤呈祥啊,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绞尽脑汁,终于找来这么一个合适的男婴,满心欢喜地给儿子抱来,却落得个天大的埋怨,老人家心里又如何好受得了呢?在南蒿亭那个依山傍水的偏僻小山村里,老爷子学会的、领悟的都是一些如何才能更好生存下去的道理,这些道理,没有什么封建残余之说,他只晓得,男孩子就是劳动力,是家里的顶梁柱,是老王家延续香火的希望。至于国家有规定、组织上不允许,他虽然也是一个国家干部、一个人民公社信用合作社的主任,但他却大半生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村子,哪有那么高的思想境界和觉悟,哪里有那么宽阔的视野和胸怀呢?他不管那个。因此,老爷子一门心思地想要儿子儿媳能把这个男婴收留下,以便了去自己的一块心病。

    但王吉科心里明镜似的,说心里话,他很喜欢父亲怀里的这个男孩,白白胖胖的,看着很可爱。然而回头看看自己妻子怀里的二姑娘,再看看已经很懂事的大女儿,他清楚地明白,此时此刻,自己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才可以给这个饱经风雨的四口之家带来安宁与幸福。

    “鞑靼,这个孩子我们真的不能要,您总不会希望我和宗蕊都被处分、被双开吧?”王吉科情真意切地对父亲说。

    王老爷子虽然不知道双开有多严重,但他却很清楚处分的威力,儿子的话如一记重锤,把老爷子的满满自信彻底砸了下去。

    此刻,李宗蕊依旧在默默流泪,丈夫的话如一颗定心丸,总算使她心里舒服了些,但她仍感到很委屈、很无助。自从公公抱着这个男孩从南蒿亭赶来,直到现在,李宗蕊一口饭也没有吃,她已经感觉不到饿了,若不是为了怀里的小远馨,她甚至连水都不想喝。自从嫁到王家以来,无论家里发生什么事,哪怕是在生完远方后,家里给了她巨大的生二胎的压力,她都没有跟公婆吵过一句嘴。没错,她是个性格倔强的女人,但她深深地把孝道放在第一位,一切苦痛自己一个人来承担,从没有把性格使在公婆身上;同时,她也是个有知识、有文化的现代女性,她深恶痛绝那种旧式的家长作风,她有能力有魄力改变这一切,只不过,为了这个家的和睦,她一直忍耐罢了。如今,公公竟然背着自己和丈夫要来这么个孩子,可以说是对自己作为一个母亲最大的伤害,自己又如何能够心平气和呢?想到这里,李宗蕊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接着丈夫的话说:“爸,你若想让我和吉科好好过日子,就请把孩子抱回去吧,我们真的不能要。”事实上,王吉科的父亲不仅喜欢、而且特别尊重李宗蕊这个儿媳妇,以她为自己的骄傲,在村子里逢人便讲、见人就夸,整得全村上千口人中,即便没见过李宗蕊的人,也都知道她是一位有文化、有知识、有修养、有素质、通情达理的大美女。老爷子不是非要难为自己的儿媳妇,他的老脑筋就是转不过弯来,他是在难为自己,他在钻牛角尖儿,总认为自己三个儿子,哪个都没生个儿子出来,大儿子是最重要的,儿媳又那么优秀,生个男孩一定比别的小兄弟两家生个男孩要优秀得多。所以,他一直用真真假假的手段探视着儿子与儿媳。见孩子们如此坚决,他也没了办法。老爷子最终抱着领养的男孩,回了南蒿亭老家,后来把孩子交给了王吉科的大姐抚养,取名远山。

    一件对于李宗蕊来讲惊天动地的大事,到此算是告一段落。虽然事情暂时平息了,但还是在李宗蕊的心中留下了很大的阴影,以至于在这之后,好长时间内,李宗蕊都没有回南蒿亭村,唯恐再见到老家人时,自己的心仍会有血从旧疤中淌出。

    为了让妻子彻底放心,王吉科选择在一个休息日回了一趟老家,想把事情做个最终了断。谁知,才进家门,就跟父母大吵了一架,尽管他把抱养男孩的严重后果跟父母详细解释了一番,坚持让二老把孩子给人家送回去,却仍遭到二位老人的一顿狠狠训斥。老人们明确告诉他,孩子已经被他大姐收养,从此跟他王吉科再无任何关系,让他该干嘛干嘛去!见事已至此,王吉科知道多说也无益,只得气呼呼地返回了石家庄。从这以后,一向孝顺的他,也好长时间没有回老家。

    六、不期而至的梦靥

    生了远馨后没多久,李宗蕊就强打精神重返了工作岗位,这时的她,以为公爹一时冲动导致的抱养男孩事件,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被人们所淡忘,如晨曦、似薄雾,消失在了生活的阳光之中。

    然而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随着李宗蕊职务上的升迁,关于她的各种负面消息也接踵而来,犹如一道道冰冷的绊脚索,每一次都牢牢地把她牵绊住,使正在奋力前行的李宗蕊,冷不丁会趔趄一下,甚至会重重地摔在地面之上。当她拼劲全身的力气试图解开这些束缚之时,却发现身上已经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疤痕,令她疼痛不已。

    被卫生厅党组任命为厅机关党委副书记后,李宗蕊还没有适应新的工作岗位,一封来自南蒿亭的举报信,就已经落到了李宗蕊上级领导的办公桌上。关于她私自在老家领养男孩的事情,顿时如一片厚重的乌云,笼罩在李宗蕊的头顶。

    举报信中颇费心机地指出,卫生厅机关干部李宗蕊,在生育二胎的过程中,为了实现其有个男孩的愿望,偷偷在老家南蒿亭村寄养了一个抱来的男婴,且对外宣称是自己生了双胞胎,同时在老家大肆宣扬,还让其老家人组织给村民放了几场电影,影响极其恶劣,请上级部门予以明察……没等李宗蕊明白过味儿来,她的工作和生活就已经陷入了混乱之中。组织上开始对她进行了调查,接二连三的有人找她谈话,要求她务必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尽快做出深刻的检讨,争取把事情予以妥善处理--这对李宗蕊来讲,真是莫大的冤枉。整个男孩事件,她从没有对老家人做出过任何暗示,从未态度非常鲜明地表示过坚决彻底的反对家里老人的这种错误做法,如今反倒成了她的不是?李宗蕊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无助。这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使她一连多日愁眉不展,浑身如同散了架,甚至发展到最后,她不得不请假在家里躺了几天。

    这几天里,李宗蕊有时躺在沙发上,有时侧卧在床头,但始终是一言不发,仿佛魂魄已经被人抽走。妻子的这副模样,可把王吉科给吓坏了,很怕妻子憋出毛病来,他想开导一下李宗蕊,却找不到方法,只得手忙脚乱地照顾着两个孩子,算是给妻子腾出了那么一点调整内心的时间。其实,王吉科也很奇怪,按理说这抱养男孩的事,完全是由他的父母引起的,可却没人写信告他,一切矛头都指向了李宗蕊?王吉科百思不得其解,越发觉得自己对不住妻子,为了圆自己一个要儿子的梦想,妻子已经付出了很多很多,在这样的年龄下,还再次为自己生育了一个孩子,最后竟还要忍受如此冤枉的责难……王吉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认为若不是自己逼着妻子要二胎,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但事已至此,他也是毫无对策的,只得默默祈祷事情早点过去,还妻子一个清白,给妻子留份安静。

    王吉科的想法是好的,然而现实情况在那摆着,李宗蕊又如何能安静得下来呢?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宗蕊在单位里是个优秀的女干部,很有发展前途,如今突然遭遇这么重大的事件,势必会引起个别别有用心的人趁机落井下石,某些小人像打了兴奋剂一样,接连向省直工委反应李宗蕊在南蒿亭老家私自收养男婴的事,以期把李宗蕊彻底打压下去。

    一时间可谓狂风骤起、暴雨肆虐,李宗蕊成了风雨中一片可怜的树叶,全无招架之功了。

    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上级部门组织专人去南蒿亭进行了调查,后来得出“抱养男孩一事的确有,但不是李宗蕊夫妇所为”的结论。随即,王吉科的姐夫被免去了在村委会的职务,成了这次事件的又一个受害者。事情尽管有了结论,但施加在李宗蕊身上的压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与日俱增。在写了若干次检讨之后,李宗蕊终于忍无可忍,怀着悲愤的心情,用无声却泣血的文字,详细地向上级组织描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关于“抱养男孩寄养井陉”一事

    关于“抱养男孩寄养井陉”一事,详情知之不多,我所知道的大概情况是:1990年4月中旬,我的二女儿出生一个多月后,我便带她回到饶阳我的老家休养,同年6月从饶阳回石家庄后,才得知家里给我们又要了个男孩,并对外称是“大儿子家生了双胞胎”,还为此请客给乡亲们演了几场电影,等等。当时我听后,吓了一大跳,感到非常恼火,觉得丈夫的父母太顽固、太糊涂。表示坚决反对。(爱人的父母封建传统太强,也因为三个儿子没有出生一个男孩,总觉得70来岁见不到一个接续香火的孙子,实在不甘心。)丈夫与我的观点一致,认为这种违反政策的事坚决不能做。毕竟我们都是工作多年的共产党员、国家干部,绝不能在这个问题上犯错误。为此事,丈夫曾专程回到家乡给其父母做工作,明确表态:孩子随你们处理,我们不能要,也不能说是我们的孩子。为此事,记得有一段时间,其父母与我丈夫关系闹得很僵。听说后来,两位老人无奈,便将这个男孩送给了丈夫的姐姐、姐夫家抚养,成为他们养子。后来还听说,为这个孩子有人告状,丈夫的姐姐家受了处罚、姐夫还被免去了在村里担任的职务。

    关于“抱养男孩”之事,我所知道的情况大致就这些。对这件事,我认为:这个男孩与我毫不相干,没半点瓜葛和关系!如果说是我抱养的男孩,是没有任何依据的。

    1.男孩不是我要的,至今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时从何处要来的。

    2.此男孩我没抚养过一天,没拿过一分钱抚养费,没有任何抱养这个男孩的思想行为和表现。

    因此,“男孩”之事,无论如何也与我毫不相干。以上两个问题,如实向组织汇报,恳请组织尽快派人调查情况事实,得出正确的结论。

    1992年4月25日

    平心而论,李宗蕊不是个善于推卸责任的人,以她的性格和修为,只要真是她做出的事情,哪怕会给其带来非常严重的后果,她也会承认、会承担的。之所以在给上级的汇报中,李宗蕊措辞生硬,是因为在整个事件的过程中,她承受了太大的压力、太多的委屈,这个从团里村一步一步走出来的知性女子,是那么的热爱自己的家庭、那么的热爱自己的工作岗位,她时时处处低调做人、高调做事,却要承受这么多的风雨侵袭,若是说心里没有愤懑,是自欺欺人的。所以,她有理由为自己辩解,更有理由为了澄清自己而说出自己该说的话。

    本该带给李宗蕊幸福的家庭生活,却因为一种错误的观念,而使她饱受精神上的折磨,这一切对于她这位温文尔雅的女人来讲,是多么大的打击啊!在“抱养男孩”事件没有彻底结束前的那段日子里,每到夜晚,李宗蕊都会陷入一种似睡非睡的假寐状态,在这个使人备受煎熬的过程中,她常常会做同一个模模糊糊的梦,梦中,会有无数只分不清是什么种类的动物在她身边飞来飞去,似蝙蝠、又似秃鹫,就那么扑棱棱飞着,散发出团团令人窒息的气味,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怪叫声,让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在这个如同锯子缓慢锯开心脏的过程中,李宗蕊日渐消瘦,整个人完全失去了以往光彩照人的模样,她似乎随时都可能因为重压而崩溃--但她没有,她最终用自己坦荡豁达的胸怀,把这一切默默地包裹了起来,而后在一个又一个难眠的夜晚之后,把它们打成一个巨大而无形的包袱,用力地抛出了自己的生活范围,使这件事消失在了时间的洪流之中。她不会向生活的压力低头,她要继续昂头前行,为家庭、为单位、为这个日新月异的社会,做出更大的贡献,从而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拥有一个圆满而值得回忆的人生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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